【新年新帖】大型人文地理散文集——云南日记

“松赞林寺”是《云南日记》的第三篇,约13000字。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19 20:27:59 +0800 CST  
《云南日记》分三卷:

一 香格里拉(3篇)
二 梅里雪山澜沧江大峡谷(7篇)
三 虎跳峡丽江大理(3篇)

已贴的“纳帕海”和“松赞林寺”属于香格里拉卷,该卷还有一篇“普达措国家公园”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0 19:33:38 +0800 CST  
下一集时间:本周五 19:00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1 16:42:37 +0800 CST  
第一卷香格里拉结束,进入第二卷梅里雪山澜沧江大峡谷

路线:
我们在香格里拉(中甸)盘桓了五日,游览了纳帕海草原,松赞林寺,普达措国家公园,独克宗古城之后,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沿着滇藏公路驰往德钦县境内的梅里雪山,途经金沙江,过白茫雪山垭口,向澜沧江逼近。这里是横断山脉举世闻名的三江并流地区,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从此由北向南流过,相隔仅几十公里。怒山山脉主峰梅里雪山在怒江以东,澜沧江以西,是西藏和云南的天然交界。


金沙江大拐弯


白茫雪山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2 19:04:46 +0800 CST  
明日走进——梅里雪山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2 19:06:27 +0800 CST  
云南日记之 远眺卡瓦格博峰


我们翻越白茫雪山垭口以后,一路下行1000米海拔到达德钦县,又上行200米到达飞来寺。在到达德钦之前,我们在一个名叫雾农丁的山口看见了梅里雪山。当时越野车正以危险的高速度冲过无数陡坡和急弯,刚刚拐过最后一个阻挡视线的山嘴,这时候眼前突然没有什么东西了,公路左边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坑。深坑之大,难以想象,坑中沟壑纵横,山岳起伏,象盘踞的蛇,和飞驰的象,当中飘浮着一朵朵白鸟般的浮云,而这一切东西都存在于我们的脚底。汽车延着深坑的边缘行驶,象一只黑甲虫在深渊上爬行。就在深坑的对面,大地和天空交际的地方,横亘着许多巨大无朋的雪白团块,它们长时间凝固不动,象山脉突兀于地平线上。初来乍到的人看见那些巨大团块,往往会把它们当作覆盖在山峰上的积雪,从而欣喜若狂,以为发现了全世界最壮观的雪山。然而它们其实是云,由一层层厚云组成的白色团块堆积在天边,形成了一座水汽凝聚的庞大雪山,比真正的雪山还大上几倍。而在貌似壮观,实则空洞虚无的“雪山”下面,才是真正的梅里雪山群峰,以及它6700米海拔主峰:卡瓦格博峰。现在这些山峰统统都被浓厚的云霾遮盖着。这正是我们一直担心的事,夏天是横断山区的雨季,梅里雪山由于地势高拔,犹如一堵高墙阻挡了季风运行,将充满降水的雨云堆积在它周围,形成可恨的准静止峰,常常持续数月不散,所以夏天不是看梅里雪山的好季节。
果然,厚云遮挡了包括主峰在内的全部山峰。但我们不气馁,目不转睛的望着天边的厚云,耐心等它们散开。听扎西司机说,前一阵子这里天天下雨,雪山很久没露头了,今天天气转晴,一天都在出太阳,等云层慢慢散开,说不定就会看见主峰。突然间,云真的散开了,依然是又多又厚,比雪山还大几倍的云团,比起刚才一点没有减小,可是它们的底部都在往上抬升,仿佛被烈日炙烤了一天以后,经受不住暑热向天空收缩它们柔软的白肚皮,逐渐的把被它们吞埋了许多日子的山峰又重新吐了出来,——而第一个呈现在云端之下的雪峰正是主峰卡瓦格博,山峰主体部分尽管仍被云雾围绕着,顶上它那个著名的三角形山巅却已经显露了出来。车厢里一片欢腾,太运气了,我们一来就看见了梅里主峰,只等待了五分钟!扎西司机将越野车停在一片有十三座白塔的观景台旁,放我们下车眺望有如梦幻般突然浮现的雪山。云仍然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能见度不断增加,更多的山峰逐渐进入视野。扎西司机挨个指给我们看:卡瓦格博峰,将军峰,朗格日峰,五冠峰——又叫吉娃仁安峰,神女峰——又叫缅茨母峰……所有山峰连成一条长长展开的山脉,成为天幕下面最壮观的物体。翻过这条山脉便是西藏境内,实际这地方历史上长期归属西藏管辖。澜沧江从山这边流过,怒江从山那边流过,中间隔着一堵岩石和冰雪的厚墙,永远碰不到面。毕竟是夏天,雪山上的雪不算太盛,只有山顶附近有较多积雪覆盖,看上去白皑皑一片,其余大多数地方只是深蓝色的岩石,当中间杂着破碎的积雪和冰川,仿佛喷薄汹涌的海洋在某个瞬间突然被冻住,波涛冻成了岩石,浪花冻成了冰雪……
每座山峰都极其美丽,但我们的目光长久只落在主峰上,那是我和猫至今为止所见过陆地最高的地方,——距离海平面6740米。我们轮流用望远镜仔仔细细看它:白雪覆盖的三角形山巅,山巅下刀锋般的蓝色悬崖,悬崖下倒挂的巨大冰川……都说这是一座最神秘难见的雪山,从不轻易展现真颜,可是此刻卡瓦格博峰坦陈在我们的望远镜头里,不藏起一个细节。山并不神秘。神秘之物不易见,而山抬头即见;神秘之物常变,而山永不改变;神秘之物迁徙不定,而山永不转移。自然界很少再有比山更真实坦白的事物了。但雪山神秘。白马非马,雪山不是山。它是一头寒冷的白色妖怪,平时蜇伏在一个地方,却随时在变换模样。它用云雾和冰雪伪装自己,从不使人看见它真实的身体。它随着季节变化,时而肥壮,时而羸瘦;随着天气变化,时而凶暴,时而温柔。对登山者,雪山有时仁慈无边,将洁白的山顶慷慨奉献,出让给勇敢征服者做一刻钟的宝座;有时残酷无情,用暴风和雪崩夺去他们的生命,甚至落得尸骨无存,做了冰窟里的标本。
在藏族人的传说中,雪山经常是半魔半神。卡瓦格博就曾经是一个桀骜不驯的魔头,后来被格萨尔王和莲花生大师收服,它拜格萨尔王为父,归顺王道,才封做了山神。它的样子也的确像一尊天神,雄踞在由左边的将军峰,和右边的朗格日峰拱卫着的宏伟王座上,披着白袍,背对世人,面朝北方,头颅略微向天空昂起,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但是在有人类传说亿万年之前,雪山就已经在这里了。横断山脉是青藏高原的边缘,产生年代与喜马拉雅山脉相近,都在公元前两亿年左右,由于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激烈碰撞,互相挤压抬升,地球上便多了这么一块高地。山那时是有了,而成为雪山则是后来的事。气候渐渐变冷,高山上开始落雪。雪一年一年降落,落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能够填平一座海洋的水都已经在这座山上降落过了,可是留下来的却只有这么多,冬天盖满一座山,夏天盖满半座。其余的要么融化掉,要么在一次次雪崩中损失掉,另外一部分沉积在低洼的山坳里,风吹不跑,日晒不化,软雪经年凝成坚冰,又结成了冰川。名山少不了美泉,冰川是雪山的泉,泉水万古不枯,婀娜晶莹,婉转多姿,象一个个拥着雪被酣睡的冰美人,长眠在她们青春的样子。冰川都有名字,主峰下面长而倾斜的泉,是明永冰川,主峰右边长而弯曲的泉,是斯农恰冰川。一条冰川就如同一座山峰,构成了山脉流转曲折的形态,是雪山疆域内一个长期的地名。
最大的一块积雪存在于主峰和将军峰之间,一道延绵数公里,宽阔而缓慢的山脊上。它两头高,中间低,像一只顶大顶厚的白色马鞍,左侧架在将军峰顶,右侧架在主峰肩下,和覆盖峰顶的积雪相连。我们仔细观察过它,又和周围的山势比较,发现只要登上这只马鞍,就可以很容易走近主峰,从而由它不太陡峭的肩部登顶,而爬上比主峰矮而敦实的将军峰看起来也并非难事。1991年那支悲剧性的登山队选择的就是这条路线,他们曾经想走捷径,直接从明永冰川向峰顶发起冲锋,却因无法攀上主峰正面的悬崖峭壁而失败,只能迂回绕远,从将军峰攀登主峰的侧面。他们本已接近成功,一度到达6400米高度,站在了巨人的肩膀,却就此止步,再无能力登上那颗骄傲的头颅。夜来一场可怕的雪崩毁灭了他们,17名中日队员全部遇难,酿成了历史第二大山难,7年以后才在山坡另一侧的冰川上找到他们的遗骸。(历史第一大山难发生在1990年,苏联登山队攀登帕米尔山脉7134米的列宁峰时,因地震引起冰崩,导致43人遇难)1996年中日登山队第二次攀登卡瓦格博又无功而返,此后中国政府颁布禁登令,不准任何组织或个人攀登梅里雪山,所以现在在我们望远镜头里的洁白山顶还从未沾染人类足迹。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3 18:01:10 +0800 CST  



我们在雾农丁有十三座白塔的观景台上停留了好一阵子,对着雪山拍了许多照片后,又继续驱车沿着巨大的深坑前进,穿过德钦县城,一直来到今天的终点站飞来寺,仍然没能驶出深坑的范围。所谓雾农丁,所谓飞来寺,不过是深坑边上的两个点,而中间8000人口的德钦县,也不过是稍大的点,用一条细线般的公路贯穿起来。滇藏交界这片辽阔荒凉的国土,是高山峻岭的国土,是深渊峡谷的国土,人类文明龟缩在几个可怜的小点上,显得如此单薄,如此不堪一击。在这几个小点的外面,矗立着庞大,蛮荒,严酷的自然,人处在它的包围之中,随时随地感到惊恐,感到危险重重。
飞来寺在公路底下,寺庙又小又破,完全不值得参观。在公路上方,沿路横七竖八建有一排旅馆,这些难看的建筑占据了看雪山最好的位置,专门接待从香格里拉来的旅游者,旅馆前停满各种车辆。这些人多半要在雪山脚下过夜,准备第二天一早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撞上难得一见的日照金山盛景,然后或返回香格里拉,或前往西当,步行深入雪山腹地。我们早在中甸时就已打电话订好一个叫做“归去来”客栈的房间,老乡和昆明来的小夫妻也想住这客栈。乘猫和他们走进去看房间,办手续的间隙,我便独自走到公路外边,站在深坑的边上,继续观赏梅里雪山……
从飞来寺看梅里雪山比在雾农丁时更近得多,更真切得多了。凛凛大山近在眼前,逼人气势磅礴而来。浩浩浮云凌驾于雪峰之顶,上接青天,下与山头白雪浑然如一。雪山是一幅巨画,你休想一次看完它,必须反复多次的看,不断会发现新的色彩,新的细节。曾经听说过这样的意见:世界上最雄伟的雪山是珠穆朗玛,最神秘的雪山是冈仁波齐,最美的雪山是卡瓦格博。一切优良品质中,美是最难到达的。对山而言,美的先决条件是必须高大,雄伟。一块石头线条再奇秀玲珑,质地再晶莹剔透,也只是石头,不能叫做山。梅里雪山高,不是高在海拔——6740米是个极平常的高度——而是高在落差,从最深的谷底到山顶,4700米的垂直落差,并不比一些8000米以上的高山差很远。梅里雪山雄伟,因为它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是最前面的大峡谷,我脚下的深坑原来就是著名的澜沧江大峡谷,三江并流居中的澜沧江就从深不能见的谷底奔流过雪山,而从我站的地方则只能看见在那条浩莽大河对岸耸立的土黄色悬崖。第二层是峡谷对岸屏障似的一排深绿色大山,高只及主峰一半,却厚重雄浑,长满郁郁青青的森林。山坳里临近峡谷绝壁的地方盘踞着几块绿田和村庄,一条细线从两座山梁之间隐入绿林。第三层才是卡瓦格博和它的一伙。有名字的,没名字的,高矮壮瘦十几筹好汉,全身披盖满雪盾冰甲,白皑皑,铁凛凛,摩天而立,从这一头望不到那一头。这三个层次构成了雪山的深度,宽度,和广度,构成了梅里雪山美的基础。
梅里雪山美,而主峰之美冠压群峰。有物浑成,生天地间,寂兮寥兮,宛在山之巅。不是一切雄伟的山都美,正如不是一切高大的男子都英俊一样。假如说卡瓦格博是一尊男神的肖像,众雪山是他强壮雄伟的躯体,主峰的三角形山巅则是躯体上面一张英俊绝伦的脸。它的完美已达到不可增减。我尝试着为雪山画一幅速写,主体部分画完,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却在最后山顶的部分费尽周折。就这么寥寥几笔,极简单的一条轮廓线,修改了无数次。稍微偏差一点,那张脸便不完美,那张脸不完美,整个结构便告崩溃。我改了很久才把画改正确,可山却是一次长成,没有谁来对它一改再改。它当然也可以长得比现在稍稍不同一点,短一点,长一点,方一点,圆一点,凸的多一点,或者凹的多一点,照样是一座雄伟出色的高山,但它就不是世界最美雪山,就不是伟大的卡瓦格博。
神女峰与主峰遥遥相望,是另一个美的极致,女性的美。缅茨姆峰以整座山峰酷肖一尊华服端坐的女神,五冠峰象她五个高矮不一,年龄不一的孩子,牵着母亲的裙裾站成一排。女神大半身体被云雾笼罩,刚刚露出一个尖尖的头,蓝脸儿没有五官,白雪如白发自顶缓缓而下,均匀覆盖至两肩。年迈而又青春的女神安详和顺。颌下是陡直的悬崖,悬崖前面突兀起一道45°的斜坡,翻过斜坡又是悬崖,斜坡与悬崖将山体齐肩切断,仿佛这女神正是一尊青藏高原上的维纳斯,也同那石像一样折断了臂膀,可她却不似希腊妇人毫不羞訾的裸露着胸膛,而是含蓄的用满抱冰雪和云雾遮盖了胸腹。美神的夫君是赫赫威风的战神,缅茨姆神的夫君是桀骜不驯的卡瓦格博神,希腊人的传说,西藏人的传说,都只崇尚美与力量的结合。可是雪山夫妻并不亲昵,中间相隔许多遥远的山头不说,那骄傲的丈夫甚至于永远面朝北方,只把一个冰冷的背影留给他的妻子。想想战神马尔斯也曾恼怒他风流太太的不忠,用渔网将太太和奸夫赤条条缚了来游街示众。唉,神的婚姻也如凡人一般有着种种烦恼不睦,举案齐眉少,同床异梦多。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3 18:08:51 +0800 CST  
图一 梅里雪山主峰 卡瓦格博峰

图二 雾农丁观景台的13座白塔,象征梅里雪山13峰

图三 梅里雪山次高峰 缅茨母峰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3 18:13:01 +0800 CST  
来看雪山的人形形色色,除了旅行者外,还有一些平时不太常见的人物,我们今天就见到了这种人物。安顿好房间后,我和猫抓紧时间先洗澡,整个香格里拉地区洗澡都靠太阳能,太阳下山就没有热水,然后登上旅馆房顶的天台,打算把整个黄昏都消磨在看雪山上。(“归去来”客栈已无空房,老乡和昆明来的小夫妻只好另找住处。)天台上先已有了一伙当兵的,当兵的年纪很轻,军衔很低,军服却很讲究,看样子不是普通扛枪吃粮的丘八,该是军队里上层机关的枢密人员。小兵们都阔气得紧,人手一台高级相机,他们将名厂出品的冷光闪闪的武器披挂一身,频频朝雪山开火。一门重炮架在天台正中央,这架相机之高级我和猫前所未见,单屏幕就大得象电视机,它一定有着一个显赫的主人,自己也威风凛凛象一个将爷。
“今天运气不错啊,看见主峰了,听说有一个月没出来了呢!”猫高兴的对当兵的说。
“是啊,运气不错,——人品好嘛!”一个兵笑着说,其余的兵都笑起来,好象这句话十分可笑似的。
“来出差的?”
“检查工作!”
再往下问,兵们便缄口不言了,对我们保持着纪律。因为是“上等”军人,他们不大和一般旅游者说话,只同自己人谈笑。
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在一个中年胖子陪同下走上天台,瘦老头肩配将星,中年胖子是上校。军衔是军人的海拔,将军站在他的兵和幕僚中间,正是一座威严的主峰。将军象来前线视察阵地,上校忙着为他开道,指挥兵们清扫天台地上的杂物管线,以免将军被这些东西绊倒。将军背着手在天台上踱了一圈,先看看对面的雪山,又看看周围的地形,突然发现了问题,阴下脸指着他那架重炮的后视镜怒气冲冲的对兵们发问:“怎么挡住了?嗯,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原来兵们选错了阵地,这天台的视野被旁边旅馆屋顶遮去了一个角,无法让将军广角极大的相机拍摄到雪山落日全景。换地方是来不及了,夜幕即将降临,暮霭包围着梅里。将军没有带工兵,不能拆掉阻碍视野的旅馆,也不能叫雪山改变位置,他垂手站在天台中央,朝着外边他攻克不下的山头皱起眉头,象在思考要不要发火。但将军还不屑于同小兵发火,他原谅了他们的错误,甚至没有责备,只轻微的批评了他们。
“要不耻上问!”这位儒将推着眼镜,语带重点的说,“有时要不耻下问,有时候又要不耻上问!”
将军每说一句话,上校便把这句话用更通俗的语言翻译给小兵们:“多问,啊?不懂的地方就问,问首长!啊?多问……”上校怕将军站久了累,叫人搬来一把椅子,请首长坐下休息,可首长不肯休息,独自站在天台栏杆前,一脸不高兴的摆弄他大如电视的相机,又回头来对兵们说一遍他新发明的成语:“要不耻上问!……”
说实话,梅里雪山的黄昏并不出色,山太高,挡住了西天下若木的英华,看不见火烧般的晚霞,群峰处在夕阳的逆光中,只是一排晦暗的阴影。那个黄昏后来最令我们印象深刻的倒是这伙“检查工作”的军人。晚上我和猫又登上房顶晾衣服,天台上空无一人,“不耻上问”将军和他的兵都不在了,四周一团寂静,一团黑暗。我们一边打着手电晾衣服,一边谈论白天的事情。这是多漫长的一天,朝发中甸,夕宿梅里,看见了多少风景,又见识了多少人物。他们从清早开幕到黄昏落幕,一个接一个登场:忸怩多事的福建人,特立独行的老乡,拒绝与我们同车的西藏人,昆明来的小夫妻,矜持夸耀的小兵,挑剔摆谱的将军……我们将这些人物一个个品评下来,一致认为老乡为人最爽利,最愿意同她做旅伴。一个女孩子,背包走西藏,尽是多少天遇不见人的地方,光这份胆色就让人佩服。更难得是她的朴实,不吹不擂,出来走,只是因为喜欢走,不象许多旅行者说些“寻找灵魂”“朝圣某某”的空话。在外行走生活既极简朴,吃经常是白饭就咸菜,或者一袋饼干,住有客栈就住客栈,只要一张床铺睡觉,绝不住标间,没有客栈就搭帐篷,荒山野岭独个儿安营扎寨。但中午一车五个人搭伙吃饭,点了昂贵的金沙江鱼,她也大方坦然,跟大家一起高高兴兴的吃鱼,爽爽快快的付钱,没有丝毫勉强和不悦。我们和她已经比早上初见时熟络得多,了解了她一些更多的事,知道她的职业是在重庆开出租车,开几个月车,攒够了钱就出来走,钱用光了又回去开车攒钱。她刚满24岁,今年是她的本命年。
傍晚我们在楼下小超市买泡面时又碰见老乡,她和昆明小夫妻住进了我们隔壁的旅馆,就是挡住了将军相机镜头的旅馆,三个人同住一间。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男女混住一屋是驴友风俗,住店紧要的是床铺方便,没有功夫去分男女,驴友在旅途中都是中性。昆明小夫妻明早搭车去芒康,我们和老乡约好,一起去西当,还坐扎西司机的越野车。
从楼下旅馆店堂透上来隐约的人声,门前的一条狗朝每个经过它的人吠叫着。屋子里射出稀薄的灯光,把公路照得微微明亮。公路靠近深坑的一边,离我们大约一百公尺远处燃着一篷野火,火光闪耀,烟雾氤氲浮绕,和冥昏的夜色融为一体。在这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和光线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寂静,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寂静与黑暗从太古传到今天,从洪荒时代便统治着这地方,没有哪一天曾经因为谁的到来而改变,多动好事的旅行者,特立独行的老乡,挑剔摆谱的将军……天气转阴,玄暝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光,重重阴霾笼罩着大地。雪山似乎已经消失,变幻成一个庞大无边的黑色深渊。仿佛卡瓦格博一伙已经乘着夜幕悄然遁去,在它们原来的地方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穴。假如此刻用探照灯向公路外边照射,光柱将不会碰到任何有形之物,穷尽光线的旅程,也穿不透广大无垠的纯黑虚空……寒风从虚空中吹来,在黑夜里呜咽回旋,扫荡着一切,我们穿上最厚的衣服,仍觉寒冷难当……白天被自然包围的惊恐感又袭来了,在夜晚它变得分外清晰而强烈。让人意识到文明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东西,是这野蛮荒凉世界里的一个意外。它是永恒寂静中一次偶然的喧哗,是无边黑暗中一朵短暂的火花。当喧哗嘎然而止,火花倏忽而逝,世界又将回到它蛮荒的本相……
公路外边的野火仍在燃烧,它将在深夜里熄灭,和楼下的灯光、人声、狗吠一起安息。而我们早已入睡。我们睡意朦胧,生命短暂,不会亲睹一轮文明的湮灭,天亮又见到一个新人间……是夜下起了雨,我们躺在床上,静听天籁,想象正在窗外下着的雨,也正在公路外边的深渊上下着,在卡瓦格博雪山的山顶上下着……到了那样高的地方,雨就不再是雨了,冻结成六角晶莹的白花,纷纷扬扬,纷纷扬扬,撒落在万古寂寞的冰雪之上……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3 18:16:37 +0800 CST  



图四 梅里雪山 五冠峰 传说为卡瓦格博峰与神女峰(缅茨母峰)之子


《云南日记》之 远眺卡瓦格博 (完)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3 18:20:45 +0800 CST  
“远眺卡瓦格博峰”为《云南日记》第五篇,约7200字。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4 10:20:32 +0800 CST  
《云南日记》分三卷:

一 香格里拉(3篇)
二 梅里雪山澜沧江大峡谷(7篇)
三 虎跳峡丽江大理(3篇)

本集“远眺卡瓦格博峰”为第二卷梅里雪山卷的第二篇。第一篇为“前往梅里途中”,描写了滇藏公路沿线横断山脉三江并流地区的壮丽景色和路途中的有趣经历。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5 10:13:05 +0800 CST  
下一集时间:本周五 19:00(有事顺延:)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7 08:51:52 +0800 CST  


我们前往梅里途中见到的第一座“雪”山,摄于滇藏公路上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8 18:00:39 +0800 CST  


云层下露出峥嵘的梅里雪山主峰,摄于滇藏公路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1-29 15:08:53 +0800 CST  
周五有事,今日继续更新,云南日记之梅里雪山——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1 11:11:37 +0800 CST  
云南日记之 日照金山/前往雨崩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使涷雨兮洒尘。
——《楚辞》九歌?大司命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便起床爬上天台,等待观看雪山日出。日出是在东方,我们却面朝西天,翘首以待。夜里果然落了不小的雨,天台上湿漉漉的,清早雨已停息,但天气阴冷异常,天空布满云霾,尤其在雪山那一边聚集起大团的厚云,把主峰遮去了一半,山顶完全隐埋进云雾中。这情形令我们非常忧虑,担心今天不能看到日照金山,可仍然怀着希望,忍受着雪山清晨刺骨的寒风,静静等待。天台上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人披一块旅馆房间里的毛毯取暖,好象长袍覆身的阿拉伯人,坐在水泥墩上对着云层发呆。隔壁旅馆天台上,公路外边,陆续聚集起了看日出的人群,这时候飞来寺所有旅馆客栈的人们都已起床,各自占据了一个视野宽敞的地点,盼望着太阳与雪山能准时出现,老乡、昆明小夫妻一定也在里面,将军和他的兵一定也在里面……
七点钟,日出时间已到,可还没有太阳的影子。天空阴沉依然,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均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雪山还埋在厚云底下,不过遮盖山顶的乌云比起刚才稍稍松动了一些,隐约现出主峰侧面的轮廓,那条倾斜、宽阔、铺满冰雪的肩膀来。而在主峰正面,在它的胸部和腰部飘浮着两条长长的白云,将山峰分成三段。两条长云洁白无暇,与山顶山坳处的积雪融为一体,象从雪山上游出的两条雪龙,悬浮在山顶之下,深渊之上,和山一般巍然不动,闪耀着清白的冷光。晦暗的晨昏中,无论天还是山都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昨日艳阳里多丰富的色彩,雪盖下面的深蓝色岩石,长满森林的青绿色大山,澜沧江对岸的土黄色悬崖统统都消失了,变成一色的墨黑。而白的照样洁白,甚至更白。今早我们看见梅里雪山,第一个感觉是雪比昨天多了,昨夜我们这里下了雨,山上一定是下了雪,雪盖更大,更厚,覆盖了许多曾经裸露着的石头,雪线已越过原先的位置向山坡下面蔓延。冰川上盛着高处坠落的积雪,山岬和悬崖也敷粉似的白了起来;而满山飘浮的云朵,尤其是那两条浑身银白的云龙,又将这卡瓦格博清晨的雪景装点得更加壮观……雪与山,光与影,亮与昏,玄天素地,黑白分明。磅礴大气排空而来,冥冥难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七点十分,云仍未散开,天已渐渐明亮。人们焦急起来……忽然,云层松动了,正和我们昨天在雾农丁看见的情景一模一样,云雾散去,现出了底下的物体……就在山巅的地方,一道金光刺破乌云,迅速明亮起来,梅里主峰白雪皑皑的山头突然消失了,变成一轮金色的太阳,我们一辈子只看见过旭日东升,这一回太阳却升起在西天上!梅里雪山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它从卡瓦格博明镜似的雪峰上出来,从赤金般浴火燃烧的冰雪里喷薄而来,象一盏宝灯,从玄冥的云海上浮起。房顶上,公路旁的人们都欢呼了,他们看见了日照金山,梅里雪山最显赫最壮观的一幕,世人前来瞻仰神山最渴求一见的圣景……一切仍昏暗着,世界中唯有前方的山顶是亮的。白与黑仍是天地间的主色,当中只多了一块滚烫的金色,这块金色仅够涂满卡瓦格博峰三角形山巅的一半,却犹如把天地间全部光和热都吸收到了它的身上。白雪镕成了黄金,冰山化成了火山。这时候卡瓦格博像是一乘庞大无匹的车驾,以玄云为盖,以冰雪为厢,披挂着层层岩石的黑甲。它踩着深渊,辚辚开动,驱遣两条云龙驾辕这车乘,澜沧江是它奔腾的巨轮。车上盛着光芒万丈的太阳……真实的太阳躲藏在东天的晨雾下,它把光芒穿越过人们头顶覆盖着的重重乌云,在雪峰之巅投射下它辉煌的倒影。被照亮的仅仅是山顶,主峰其余部分还笼罩在满天云影之中,它就象一座赤金炼成的孤岛飘浮在冥暗渺茫的宇宙中央,宝光灿烂,将围绕它的片片云雾也镀染了金辉。卡瓦格博也和世人一样贪恋富贵吗?为什么太阳有七种颜色,它却只接纳金子的色彩?夜来还要用一场风雪增加山顶积雪的厚度,好更多采撷来自太阳的金矿。那块黄金并非百分之百纯正,在悬崖上未落雪的地方留着几片黑色的暗斑,象太阳里不惧高温的金乌,象电磁辐射强烈的黑子。我们睁大眼睛,激动万分的望着那块举世无双顶大顶重的黄金,又无限遗憾的眼看一座山的金子慢慢消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金山上光影的界线开始向下推移,山顶越来越亮,直至刺眼眩目,黄金逐渐褪色,金山又变成了白山……
卡瓦格博的太阳只照耀了五分钟,这五分钟将被在场每一个人永远铭记。日出得如此短暂,转眼间天光大亮,清晨一下子变成了上午。厚云陆续消散,云缝里露出了蓝天,梅里群峰全部呈现在人们眼前。尽管未能看见最壮观的整座山的日照金山,(这景象只有冬季才能看到),人们仍然兴高采烈,心满意足,都认为今天极其走运,得到了山神的眷顾。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1 16:27:02 +0800 CST  



我们在人群里找到了老乡,一起吃罢早饭,将多余的行李寄存在旅馆,只带上以后四天必备的物品,又劝说老乡把她的帐篷和睡袋也寄存了,因为到了雪山就得住藏民家,用不着这些狼亢之物,待会儿爬山可以减轻点负担,然后便坐上扎西品楚的越野车,加入旅游者的车流,离开飞来寺,逶迤向雪山进发。车子沿着澜沧江大峡谷飞驰,看见谷底飘浮的白云,看见梅里群峰在朝阳和云雾里闪耀光芒。滇藏公路一如昨日的险,在这条车轮滚滚奔流的大江上激扬着阵阵灰尘,仿佛黄色的波涛淹没了制造它们的人。我们时常超车,又时常被人超车,时常教别人吃灰,又时常吃别人的灰,咳嗽得受不住……我们不久后在一个分岔路口离开了滇藏公路,横断山脉第四条大江从此继续北上,直奔西藏芒康,而我们掉头向西,拐进它一条狭窄湍急的支流,朝大峡谷最深处的澜沧江俯冲下去,驶向梅里。这条路差极了,比滇藏路更险十倍!哪里是什么公路,没有一段沥青路面,连稍平整些的弹石路面都很少见,车轮直接从包包坎坎的土石方上碾过,大幅度的拐弯,大角度的下坡,一步之外便是万丈悬崖。我们行驶在从飞来寺眺望到的土黄色悬崖上了,悬崖底下是澜沧江,我们此刻看见了它,那是另一条金沙江,比金沙江更宽阔,更混浊,颜色更深更偏向于红,象从一排排刀劈斧砍伤痕累累的大山身体里面流出的血,填满了低洼的峡谷,汩汩流淌。江边悬崖既高到这种程度,假若车子翻出公路,坠落到江里之前足够在乱石嶙峋的陡坡上连翻几十只跟斗。然而我们的司机似乎很想表演一回这种杂技,始终以怕人的高速度在怕人的山路上狂飙猛进。可我们还算慢的了,更有一辆接一辆的车半途从后面超过我们,不要命的往前开,好象是去抢什么值钱东西,为了避免被他们扬起的灰尘呛出肺病,我们不得不将车窗紧闭。每辆车上都坐着不怕死的好汉,山道上的司机个个勇敢。
四辆马力强劲的墨绿色军用越野车超过我们绝尘而去,每辆车尾挂着某某军区的牌照。一定是昨天那伙兵和他们的将军首长了,他们这是要去深入雪山检查工作?他们也将同我们一道负重徒步翻山越岭?——后来才知道,这伙军人并没有和我们一样去西当,继而徒步前往雨崩,他们直接开车去了明永村,参观——或者说“检查”明永冰川风光,在明永基本不需要步行,对连在天台上多站一会儿他的部下就要搬椅子请他坐下休息的将军来说,倒是十分合适。
险路终于平坦,我们从山顶下降到了谷底,和澜沧江平行了。一径开到澜沧江大桥,停车买进入梅里雪山的门票,并接受检查。过了江,又开始上坡,但这回走的路不长,很快到达西当,又穿过西当到达温泉。所谓西当,原来是澜沧江边一个又脏又乱的小村子,温泉也非习惯上给人泡澡疗养的好地方,它就是一块空地,没有房舍,只有一间极其肮脏的厕所,周围长着茂密的树林。空地上乱哄哄停满车辆和骡子,公路在此到了头,接下来的旅程就得靠脚来走了,——人的脚,牲口的脚。骡子是为体力较差的旅客,以及驮运行李预备的,自诩为驴子的好汉当然不会骑骡子,连行李也不让牲口驮。他们自己就是牲口,只不过少长两条腿而已,来这里就是为了走山路驮东西,待会儿上了路还要和骡子比赛脚力哩!
看见好汉们背着一个赛一个重的背包雄赳赳上路,我们很羡慕,可我们只是见习驴子,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得不务实一些。按照早先定下来的攻略,雇了一头骡子给猫骑,顺带驮行李,我空身步行。骡夫是个高鼻梁的小伙子,结实如骡子,脾气也固执如骡子,他爱惜牲口,宁肯自己替我们背包,也不让它驮了人之后又驮行李。可出发才走了几步他就叫停,说两个包他背不动,要我自己背一个,怎么恳求都不行。我再三向他说明一个道理:我的体重相当于猫加上行李的重量,既然骡子驮得动一个比较重的人,也就驮得动一个比较轻的人外加行李,何况行李是按件付钱,他一点不会吃亏,他完全可以让骡子背一个包,自己背剩下的一个。但他不接受我的道理,大概鼻子高的人性格也比较骄傲,他打从头起便对我们十分挑剔,说话时总皱着眉头,脸上带着七分不耐烦,似乎他本来不高兴做这趟生意,我们雇他的骡子已经是给他找麻烦,现在还要求驮东西,实在更是大大麻烦了他。
“不错,骡子是畜牲,”他口气硬邦邦的对我说,“但也是……动物!”
他坚持捍卫他这头动物的权利,宁可不做生意,也不让它多驮一个包。
我们不敢得罪他,因为附近已经找不到别的骡子,同来的旅客都已上路,并且早听说西当这地方的藏民蛮不讲理,制定下蛮横规矩:驮人不驮货,驮货不驮人,一骡一人,中途不准换乘等等。我们只得妥协,猫骑骡,我和年青骡夫一人背一只包,汇入骡队与人流的行列,启程向南宗垭口出发。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1 17:21:27 +0800 CST  
请版主或值班编辑删一下楼上的广告?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1 20:28:46 +0800 CST  
谢谢!继续看片——


西当温泉的海拔是2600米,南宗垭口3800米,共上升1200米,需要走12公里山路,全部是上坡,而且在高山缺氧环境下。对经验丰富的驴子也是一个挑战,对我则是一辈子从未走过的艰苦旅程。我背着包,拄着扎西司机特地为我找来的一根木棍当登山杖,比普通登山杖加倍的粗、加倍的长,因而也加倍的重,又增添了我爬山的负担。山路有两条,一条给骡子走,一条给人走,骡子走的路缓,人走的路陡——两条腿的驴子比四条腿的骡子更适合爬山。人路和骡路时而汇合,时而分离,在茂密的绿林里追赶着盘旋上升。有时人走在骡子头上,有时骡子走在人头上,更多时候人和骡子混在一起走。两条腿的牲口,四条腿的牲口挤满了狭窄的山路,渐渐分不出彼此。骡子的速度都差不多,而人也有走得快的,也有走得慢的,却无论快慢都一律沉默寡语,各人低着头,拄着杖,一步一步向上走;个个气喘吁吁,挥汗如雨,背负重担,——山道上的驴子不畏艰难。
我一开始跟随驴子们走人路,以为这样抄捷径可以走得快些,能跟上猫骑的骡子,结果走不多远就支持不住,只好改走骡路。还是不行,背上的负担压迫着我,我感到自己失去了肺部器官,胸腔里面变成两个空洞,每次尽最大能力呼吸只能吸进一点点空气。走一段,就得停下来休息,骡子也必须时时停下来等我。年青骡夫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行不通,我气喘如牛的狼狈相大概也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叫来他的弟弟替我背包,才算是解救了我,使我能够完成今天的旅程。背上负担减轻,胸腔里顿时充实许多,我又能呼吸了,开始跟得上骡子。
山路泥泞难行,经常弄脏鞋子,夜来落过雨,泡软了土壤,与骡子沿途遗下的粪尿混合,又被牲口蹄子和人脚搅拌成稀烂肥沃的乌黑泥浆,散发着阵阵骚臭味。山路两旁长满参天大树,云杉,冷杉,松树,我们正是身处昨天在飞来寺眺望的澜沧江对岸那排绿色屏障大山中。人们在树枝搭起的荫凉的拱道里行走,免除了日晒之苦,植物太茂盛也遮挡了风景,然而人们无心看风景,只关心如何将自己和背负的重量最经济的往上搬移。爬山是苦事,一切注意力都用在赶路上。路一直上升,树林也随之上升,它们好象是随着人走到哪里便长到哪里,眼睛里永远只看见一小段路,一小片树林,可是走完这段路,又有新的路和新的树林突然生长出来,永远也走不完,让人疲惫,绝望……爬山极其简单,只要你不断的往上走,不断的往上走,一直走到山顶为止。爬山又极其复杂,复杂到每踏出一步都必须经过思考,走哪里安全,走哪里省力。起初我缺乏经验,白白浪费了许多体力,后来慢慢摸索到窍门,在走路中学会了走路……必须不断调整呼吸,让呼吸与步迈合拍,平时三步一呼,三步一吸;走得紧张了,便两步一呼,两步一吸。严格的走之字,哪怕在很缓的坡度,再窄的路也走之字,宽度不够,就把一步拆作两步来走。为了避开一个陡坎、一块石头,宁可费时绕远。避免踏进一条深沟,因为还得从沟那头再爬上平地,就会平白多费一倍的体力……这些都是小事,但许多小事加起来就是大事。爬山是自虐,有时候累得太让人难堪了,你会怀疑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遭这个罪,可是须臾之后,你又会为你居然能千里迢迢跑来遭罪而由衷的自豪。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跑到这里来的,山路上没有旅游团,有的是天南海北的好汉。他们才是真正的旅行者,有专业的,有业余的,有背着帐篷睡袋锅碗炉灶全套家什的,有在腰间捆一个内装毛巾牙刷换洗衣服的塑料袋便上路的,有拿专业登山杖的,有和我一样柱一根树枝当拐棍的……有健步如飞的,有步履迟缓的,有起先逞强贪快后来落后的,有起先慢走求稳后来居上的,有始终保持匀速稳扎稳打的……男人,女人,老年人,少年人,中国人,外国人,结成一条壮观的队伍,不见首尾,浩浩荡荡,朝着山顶的方向在山道上蹒跚而行,仿佛自从开天辟地,这条路上就没断了人,只为看一眼山那边的风景,情愿吃苦耐劳,喘息流汗,翻山越岭的驴子从来不畏惧路途艰难。
途中我只停下来看过一次风景,在一个树木稀少的豁口上,突然望见山路外面的崇山峻岭,澜沧江正对着我,用几道优美的弯曲盘成一条酱红色巨龙。它从我脚底看不见的极深的山崖下流出来,流进前面如钢铁般耸立的岩岩大山。阳光倾泻在江面,山坡,森林,天空,一切都在发光,无处不闪耀着滚烫灼人的色彩……我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么高的地方。我很想拍一张照片,但相机在猫身上,这时猫和骡子已经超过我很远,我没有力气追上他们取了相机再返回来拍照。这些天来我和猫不知拍了多少张风景照,单昨天下午加今天早晨在旅馆房顶上对着梅里雪山便拍了几十张,而从西当走上南宗垭口这12公里路程却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出发一个半小时走到第一个休息站,人坐在几个简陋的木棚里喝口水,吃口东西,有藏民烧煮气味难闻的酥油茶,卖烤青稞面饼团;骡子拴在树上,饮水,吃料。又一个半小时走到第二个休息站。人还走得动,但骡子要休息。最后一个半小时相当艰苦,但因为有了胜利在望的鼓舞,反倒走得比前面轻松。我甚至有点失望和后悔,这段著名的南宗垭口并不如想象中难走,我完全可以自己背包把它走下来。
有一阵子我的前后都没有人了,只听见骡铃声叮叮当当在林子里空响,上坡路忽然消失,变成一长段平路,林荫覆道,不见天日。路旁树枝上挂满藏民转山时留下的风马旗,美丽旗子五颜六色,迎风飘扬,写满藏语经文,象小时候游玩儿童乐园见到的彩旗,又象一个曾经喧闹熙攘、而今空无一人的集市,遗留着花花绿绿许多店招。我知道到山顶了,我通过了见习驴子转正的考试,这片彩旗飘飘的树林便是南宗垭口。一两个转弯之后,平路变成了下坡,在下坡开始的地方,林木疏朗的空地上盖着第三个休息站。猫坐在木棚子下的长条木凳上等我,我们互相交换了一个胜利的笑容。猫今天骑骡子上的山,她的转正考试还得等下次。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5-02-02 10:06:28 +0800 CST  

楼主:石中火

字数:90405

发表时间:2015-01-11 20:0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1 09:22:27 +0800 CST

评论数:24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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