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从求签事迹说起

郁达夫:从求签事迹说起

(一)求签现象

有研究郁达夫的学者提到,在郁达夫短暂的一生中,几乎每到一个新的落脚处或面临人生转折点,总喜欢求签占卜;在其日记、散文和游记中,有具体文字记载这类活动,若包括小说情节就超过十来次;因而认为,像他这样一个学识渊博的作家,竟然会对求签问卜、看相算命等活动感兴趣,表示不解。

其实,从宏观的层面来说,郁达夫的日记散文游记之内容保罗万象,计有社会风云、山川景物、风土人情、文坛趣事、朋友聚会、婚姻恋情等等。他文笔率真朴素,不仅可以使我们捉摸到作者隐秘的内心世界,也获得众多的人生启迪和艺术享受。文字中偶尔有提到求签占卜也属正常情趣,有时感觉来了,谨作直觉验证罢了。郁达夫研究者或为了增加其传奇人生的故事性,而作了绘声绘影。

民俗学者高友谦著《天意解码》有云:“抽签现象,可以说,既是一门象征艺术,又是一种警示系统;既是人类的一种自我激励机制,又是神与天意的一种宣示渠道;既是僧道中人为世俗百姓提供的一种神圣服务,也是世俗社会人们自我决疑的一种自助手段”。而实际上,江湖术士手里的诗签,存量零散残缺,多也就是几十条,本身就不全,准确率更不用说,所以在摆摊算卦的摊子上价格便宜;而正规庙宇诗签一般上多达百条,其覆盖面及可解性相对高些。这些诗签运用了历史典故与故事,具有象征和暗示作用,占卜的内容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疾病、子嗣、官司、婚姻、功名、出行、富贵等等。

郁达夫与王映霞的长子郁飞曾说过:“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至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

本文摘录郁达夫的求签记趣作为导引,探究其文学创作中衍生人文救赎意识之出世与入世(自救与他救)的思想观念,可能形成的生理与心理因素的背景。

(二) 郁达夫的求签事迹

从文字可循资料,郁达夫的求签事迹,发生在1921~1939年间隔,时25岁至43岁,那是他人生与事业面对家事国事风雨飘摇的阶段。

第一次:一九二一年十月。地点:菱湖公园,吕祖阁。人生转折点:考取外交官仕失败,到安庆安徽法政专门学校任教。签卜<九十四签下下>:“短垣凋敝不关风,吹落残花满地红。自去自来孤燕子,依依如失主人公”。

第二次: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地点:福州马尾罗星塔畔,马水忠烈王庙。人生转折点:乘船离广州赴上海主持创造社事务,途经马尾遇台风。签卜<二十七签>:“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山明水秀,海晏河清”。当天恰好是冬至节,庙中正在开筵祝贺,见这大吉大利的签诗,特别祝贺称道一番。

第三次:一九二七年春夏之际(六月二十三日)。地点:杭州西湖漪园的白云庵,月下老人处。人生转折点:郁达夫正与王映霞热恋阶段。签卜<五十五签>:“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圆聚,愿天下有情人多成眷属”。

第四次: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五年。地点:移家杭州买地造房。人生转折点:建造“风雨茅庐”,写有《记风雨茅庐》一文。签卜:请杭州闻名风水大师郭相经多次前来指点,诸如大门的方位、正屋的坐落、门窗的开辟、日期的选择,甚至连原先设想的五间平房改为前三后三两进的整体设计,都按照郭某建议定夺。这位江湖术士还说:“这所房子落成后,除出人口平安,家运兴隆外,屋主人立刻可以得差使。”果不其然,房子尚未竣工,郁达夫便收到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招募他南下任职的信函。

第五次:一九三六年四月七日。地点:福州白塔下,瞎子陈玉观。人生转折点:南下福州后,到福建省政府主席陈仪处任职。瞎子陈玉观说:“今年正二月不佳,过三月后渐入佳境;八月十三过后 ,交入甲运,天罡三明,大有可为,当遇远来贵人。以后丁丑年更佳,辰运五年——四十六至五十一——亦极妙,辰子申合局,一层更上,名利兼收。乙运尚不恶,至五十六而运尽,可退休矣,寿断七十岁(前由铁板数推断,亦谓死期在七十岁夏至后的丑午日)。子三四,中有一贵”。郁达夫日记中有记载“姑妄听之,亦聊以解闷而已”。

第六次:一九三七年春。地点:杭州,与妻子王映霞一起拜访友人孙百刚居家,会见任职杭州某银行工作的表叔朱似愚。人生转折点:郁达夫从福州任期回杭州短住以规划新发展。这次看相在郁达夫的日记及王映霞的回忆自传中都只字不提,唯有孙百刚在《郁达夫外传》一书中提到,说这位精通堪舆命相之术的(表叔)朱似愚,仔细端详郁达夫一番,问了生辰八字四柱运程后,并听了郁达夫的答话,但表情不是很好,仅鼻中哼了一口气,又抽起香烟来,过了两、三分钟才开始说:“以前的事,我想不用多说。你先生在甲运以前,一直都还不错,不过也是镜花水月,虚而不实。以后的运却要相当注意。三五年内波折不少。假使能自己生场大病,或者家人有点疾病,那算是幸运了。但命相之说并非一成不变。修心可以补相,居易足以俟命。你先生是通达之人,用不着多说。总之,今后数年中,凡事小心在意,能不出门最好莫远行,能忍耐受气,切莫发火暴躁。你和我这位表侄是多年至好,所以我也不揣冒昧,交浅言重了”。另外还有诸多命相术语,孙百刚也记不清楚,只知大意如此。郁达夫走后,朱似愚在孙百刚追问下又补充说:“其实这位郁先生的命相,我也阅人不少,今天可算是一桩巧事。总而言之,他的命相刚到目下为止,从今以后或许要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倘若自己性命能够逃出,那是祖宗的阴德了”。郁达夫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年仅四十九岁即魂断南洋、客死他乡的悲剧命运,似乎暗暗印证了孙百刚表叔朱似愚的预言。

第七次:一九三八年三月初。地点:福州天王君殿。人生转折点:民国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来电邀请郁达夫北上武汉,临行之前,求了一签。签卜:“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当时已有谣传关于王映霞红杏出墙行迹不检等事宜。这签进一步加深了郁达夫疑虑,抱着心事与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北行的路程。这年春天移居杭州后,王映霞与浙江省教育厅厅长许绍棣的暧昧情事,渐浮水面,郁王之间发生口角龌龊,后经杭州市市长周企虞等居间调停,暂时规避了家难。但郁达夫心有不甘,开始酝酿写作组诗《毁家诗纪》,三年后诗成,发布于香港《大风》创刊一周年特大号上,经此折腾,拉启了两人婚姻分崩离析的序幕,也为郁达夫最终的去国南洋、命丧异邦埋下了伏笔。

第八次:一九三九年一月二日。地点:马来亚槟榔屿的极乐寺。人生转折点:一九三八年底抵新加坡出任星洲日报副刊编辑,正逢报业旗下的《星槟日报)于新年元旦开始发行,于是驱车数百公里的槟城之旅。签卜:第一次抽到的是第十四签,签上写的是昭君和番的故事,诗曰:”一山如画对晴江,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析去,空帏无语对银缸。他本想问前程,而诗签说的却是家室之事,并且似有暗示婚姻破裂之意;上句一切看似安好如意,但下句半途分离,空帏无语对灯盏烛台;郁达夫心里明白宋朝晏几道 《鹧鸪天》有词云:“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郁达夫微微一怔,于是乎再来一签,这次抽到第廿一签的上上签,乃刘备三顾茅庐、如鱼得水的故事,诗曰:"草庐三顾恩难报,今日相逢喜十分;恰似旱天俄得雨,筹谋鼎足定乾坤。"

这些求签的签纸或签条里面,大多带有一个历史上的小故事,一首诗和几句签语。基本上是起着诱导幌子作用,其实任何解释都带有求签者与解签者之间心摩意揣的成分。至于郁达夫每次求签的动机和内在心理因素是什么,而这些签卜暗示又对他的人生处世,甚至文学创作产生怎样的影响,确实值得探个究竟。

(三)疾病叙事的文学创作特色之生理与心理因素

郁达夫的求签事迹,和他的成长环境形成的生理与心理因素不无关系,其间从出世到入世,从自救到他救的转变,充满救赎意识的人文情怀,赋有正能量的时代意义。

我们从郁达夫的叙事日记,了解到他三岁丧父,这对于已处于困苦境地的家庭,所产生的巨大打击是灾难性的后果。在君父一体的传统社会中,父亲在社会和家庭生活中的缺失,无疑会在儿童的身心发展过程中产生最大效果的负值作用;郁达夫童年生活中感触最深的是孤独,这心理积淀是个性所决定的。他自卑,忧郁,不群,放荡不羁,不愿受任何形式的束缚,既与其童年生活及早期的负罪感有关;而这种与生俱有的悲剧气质,同时又和那个特定时代与社会,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包括他留学日本的经历。1913年,17岁的郁达夫随长兄东渡日本求学,开始了他长达十年之久的旅日生活,他和当时的许多中国留学生一样,作为弱国的国民,饱受蔑视与欺凌,这对于一个正处在青年躁动期的郁达夫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其辛酸与悲愤不言而喻,长期压抑的生活,使到本来就软弱的性格,更陷入神经质,甚至发展到自卑自贱的地步,同时染上爱喝酒吸烟的习惯,生活起居没有秩序;愈不得志,愈想伪装颓唐。在新旧文化的冲击中,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愤世感伤的性格,苦闷的情怀,由此而生的颓废与变态的心理,也决定了郁达夫的狂放与自卑、无为而有为的风格,他的文学作品就透露着感伤的情怀和颓废的美学意向,氤氲着一种阴柔气息。

对郁达夫个性构成的元素固然是成长的环境,但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先天原因,即体弱多病。1920年他给新婚妻子孙荃一首题为《病中作》诗作,是这么写的:“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一样伤心悲命薄,几人愤世作清谈?何当放棹江湖去,浇水桃花共结庵”。这首诗流露出作者对人事的悲苦无奈,既有“一样伤心悲命薄,几人愤世作清谈”的感叹,又有“何当放棹江湖去,浇水桃花共结庵”的奢梦。

在郁达夫的自传、日记、书信和小说系列文字中,可以发现其中一个鲜明的写作特征,即重点阐释作品中的疾病叙事。在自传开篇《悲剧的出生》中,首先强调了自己是“畸形”、“恐怖狂”和“神经质”;在书信往来中,也多次向其兄郁曼陀、妻子王映霞、朋友周作人、钱公侠等人主动谈及他所患的病情,其中对于病情的记录,更是细致入微,譬如以1930年3月患上结核性痔漏为例,在日记中对病情变化的描述持续有42天之久。在他现存的48篇小说中,提到“病”的作品多达30余篇。作品中的主人公或轻或重地患有过肺结核、胃病、脑溢血、伤寒、肺病、疟疾、神经衰弱和忧郁症等。郁达夫对疾病的重点描述,与他的生命体验密不可分,更与他的文学性格休戚相关。疾病在郁达夫小说中体现了独特的价值:它既是零余者的徽记,也是社会失序的象征,它更彰显了人的尊严,契合营造忧郁的情调。

当然郁达夫也把疾病书写的视角,扩充到对整个社会的关照,以及主人公的忧郁、孤独、苦闷、绝望和缺失的归属。他早期的小说:譬如《银灰色的死》、 《沉沦》、《南迁》、《茫茫夜》、《怀乡病者》和《采石矶》等等,书中人物形象无不染上作者的影子。这种独特的“自叙传”刻画的人物形象,大多有着相似的气质和性格,不幸的遭遇和悲剧的命运,即孤僻自卑,多愁善感,就成为他小说中感伤人物形象的性格内核。还有《空虚》、《青烟》、《秋河》、《落日》、《薄奠》等等,单看篇名,便会被一种诱人的感伤味所笼罩,未曾启篇,就似乎已被感染,听到了悲凉的哀伤调子,看到了贫病死的灰暗色彩。又譬如《银灰色的死》描写主人公,“他”醉后,踯躅于凄冷的街头,最后死去,但灵魂没有泯灭,热烈的心的跳动是不甘心停止的。表现了在无可奈何的人生中,对残酷现实的报复,是弱者生命的反抗。我们因而了解到郁达夫大多数作品中,虽然是感伤颓废,但也正是他对黑暗社会反抗的表现,只不过这种反抗不那么直接,而是通过曲折隐晦的手法自然地流露出来。

五四文人郭沫若说过:“他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 就为这样露骨的真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

学者李欧梵也说:“与郭沫若所代表的叛逆、反抗、英雄式的“普罗米修斯型”浪漫主义者相比,郁达夫可说是消极感伤的“维特型”的代表,《沉沦》中的主人公,可以说正好符合这一类型人物的特质—“多情和神经质”和“忧郁成疾和宿命论者”。
创造社同仁郑伯奇则说:“他赤裸裸地将自己暴露出来。有时还要加一点‘伪恶者’的面目,他的大胆的描写,在当时作者中,是一个惊异”。
纵览郁达夫的作品,我们似乎看到一个清瘦、孤独、而又含着淡淡忧郁的青年,茕茕行走于文本之中。在他小说中所塑造的“零余者”形象,在中国文学人物长廊中,永远保留着独特的地位。

(四)《迷羊》小说中的求签,登报寻人,忏悔与宗教情怀

要深刻理解郁达夫的求签事迹与救赎意识的转变,还得从小说《迷羊》说起。

《迷羊》主人公的际遇,与作者在一九二一年,安庆菱湖公园吕祖阁求得的签文大有关系。郁达夫在吕祖阁里抽得的是九十四下下签,签文为:“短垣凋敝不关风,吹落残花满地红。自去自来孤燕子,依依如失主人公”。当时郁达夫刚回国不久,考取外交官仕途失败,似乎应验了这种“自去自来孤燕子”的命运。《迷羊》中的“我”也是这样一只孤燕,依无所栖,生活完全就象是水上浮萍。《迷羊》中主角,在故事中所抽的签为“宋勒李使君灵签第八十四千下下”,也是一个不吉利的下下签:“银烛一曲太妖娇,肠断人间紫玉箫;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

从这两个签的内容来分析,不难看出,前一签偏重于《迷羊》的男主人公王介成,他的人生轨迹可以说正是“自去自来孤燕子,依依如失主人公”的演绎,但作家本人的身世,似乎也没有从中摆脱出来。后一签则偏向女主人公谢月英,其中“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鸦衰柳自无聊”一句,让人联想到陈后主的后庭一曲。二十年代的中国,虽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亡国现实,但郁达夫对自己笔下的名伶,多多少少被视为“商女”一族。

郁达夫在这篇小说中有写道:“我虽解不通这签诗的辞句,但看了末结一句啼鸦衰柳自无聊,总觉得心里不大舒服。虽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两可,但是既然去求问了它,总未免有一点前因后果。况且我这一回的去求签,系出乎一番至诚之心,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奇遇,太使我满意了,所以我只希望得一张上上大吉的签,在我的兴致上再加一点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觉得自寻没趣了”。

《迷羊》的故事是讲述刚毕业的大学生王介成,与身在江湖的名伶谢月英邂逅、相爱、离别的故事。当时王介成在A城养病,看戏时对女主角谢月英一见钟情,两人游玩迎江寺时情愫暗生,之后便一起私奔到南京,好景不长,欢快幸福的生活逐渐变的苦闷无趣,王介成便提出去上海取乐;上海的新鲜事物让谢月英有了笑颜,可整日玩乐导致生活出现经济问题,王介成开始担心谢月英会离他而去,返回南京后,对谢月英极大的依赖使王介成患得患失,无穷尽的性爱也使他日渐消沉。偏偏这时,谢月英不辞而别,为爱疯魔的王介成,跑遍全上海寻找,在几乎绝望之时,突然收到谢月英从南京发来的信,叫他赶回南京见面,喜出望外的王先生赶到南京时,谢月英又走了;他哪里知道这一次她是真正地离他而去,已经麻木的他,只好沿江而上,回到初识月英的A城,而月英却在一月前,随戏班离开了A城。绝望之下的他,无法接受事实,最终一病不起,被当地一家教会医院收留。在那里,一位美国传教士对他讲述了牧人与迷羊的关系(即宗教与信徒的关系);在传教士的影响,王先生因此写下这篇心灵的忏悔录-《迷羊》,所以如果《迷羊》没有最后那段宗教式的收尾,那就是另一版的《沉沦》。

《迷羊》写于1926年年底的广州,至1927年历时一年方才完稿,在动笔前郁达夫曾阅读过一本叫做《痴人之爱》的小说,作者是谷崎一郎,不能说没受其影响。当时郁达夫正与王映霞热恋如火,到1928年春,二人结婚,十多年之后又闹翻。这是因为郁达夫怀疑王映霞与人有染后,后者愤然出走,郁达夫在当时影响力极大的《大公报》上,发出轰动一时的寻人启事——“乱世男女离合,本属正常。汝与某君关系,及携去之细软衣饰现款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在《迷羊》的故事情节中,王介成为寻找月英,而在各大报刊登发寻人启事的虚构桥段,偏偏在十多年后的郁达夫身上上演,造就这部小说更加引人注目与耐人寻味。这样的一部《迷羊》,写在郁达夫与王映霞热恋之时,写下的却像是十年后自己的故事,像是一个痴人在给别人讲述自己的梦境——梦境里是十年后的自己。

刘大杰在《郁达夫与迷羊》中说“《迷羊》的作者,还是从前的作者”。他认为这里“欲望仍然占有主导位置”,有自我毁灭的倾向。但在叙述完毕后,作者可以说是强行加了一个后缀,初读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用一个西方宗教的意象与意义,来强行使得王介成能从“性欲”中升华,能在欲望的破碎与幻灭中,安上一个西方宗教的“祈祷”与“忏悔”的口子,好“无奈”地让主人公的生命境界得到升华。所以如果没有后续的引入,《迷羊》与《沉沦》的主人公就都堕入了“死亡本能”里了。而后续里王介成最后堕入宗教,可以看作是偶然的幸运,更是一种作者的无奈之举。《沉沦》的主人公最后的毁灭,可以归咎到一个宏大的“祖国的羸弱”叙事上,那《迷羊》的主人公,最后如果也一样被毁灭的归咎点落在欲望的迷失上,虽然没有那么宏大,但其实也好,因为王介成生死未卜,倒也很有韵味。最后,作者说这是“一篇很长很长的忏悔录”,“迷羊”是作者给这篇“忏悔录”加的标题。其实,在“我们都是迷了路的羊”的人生里,王介成需要忏悔吗?忏悔什么?为什么要忏悔?

另外,我们再看郁达夫的其他小说,譬如<南迁>、<胃病>、<马缨花开的时候>,也有着相似或浓或淡的宗教色彩,同病相怜之爱的情节、寻求爱而不得的悲哀结局、寻求基督的慰藉以摆脱苦恼,成为这些作品的一种倾向。这些小说塑造了受难者、拯救者两类具有宗教意识的人物形象,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人物画廊.郁达夫两次进入教会学校的经历、具有基督教色彩外国文学作品的阅读,对其小说的悲剧基调、忏悔色彩、拯世意识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五)人文主义救赎意识

在五四时代,郁达夫确是一位极具特色的作家,其小说那磅礴的情感喷发、深邃的自我忏悔意识、中西杂糅式的社会批判,有学者说是受到“感伤主义”(主情主义)的影响,它是l8世纪后期欧洲资产阶级启蒙运动中的一种文艺思潮,由英国作家斯特恩的小说《在法国和意大利的感伤行旅》而得名,它提倡刻划内心活动、抒发感情、强调个性,多用第一人称进行写作,反映悲观绝望和厌世的情绪。

也有说也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郁达夫的小说吸收了俄罗斯文学的内外神韵,俄罗斯文学的原罪与救赎意识,对郁达夫的影响最为深刻;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近乎痉挛的方式描绘出人灵魂深处的痛苦,在人物潜意识的挖掘、人物忏悔意识的宣泄、双重人格的刻画和阴冷沉郁风格等宗教哲学观与心理描写。更有说德国卢梭《忏悔录》也对郁达夫有原初性的影响,郁达夫对于《忏悔录》宗教、哲学、政见、史论等内在神髓也是多方面汲取。但在这个过程中,郁达夫并不是简单地模仿,而是在吸收的过程中进行了中国化改写。郁达夫的小说中传统的家国观念、修齐意识、仁爱思想、理想情愫是根本性的精神内核,而外国宗教主张、人文思潮、文学新论、创作妙法是作为一种表达的筋络,牢牢围绕在他的精神内核周围,而开创作出一条文学新路来,启迪警醒众多有识之士的同时,也使得现代文学得以向世界水准看齐,在这方面,郁达夫是一位借鉴外来文学的先行者之一。

从郁达夫的作品里,完全可以看到他生活的道路以及性格发展的轨迹,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就是作者自己的真实写照。郁达夫在《沉沦》所塑造的零余者形象是入世的,他目睹了日本政府露骨的侵略行为,和中国军阀政客祸国殃民的罪行,加上又受到日本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故而爱国主义思想特别敏锐和强烈。他在《雪夜》一文中写道:“是在日本,我开始看清我们中国在世界竞争场里所处的地位。是在日本,我开始明白了近代科学——不管是形而上或形而下的伟大与湛深。是在日本,我早就觉悟到了今后中国的命运,与夫四万万五千同胞不得不受的炼狱的历程”。

传统文人的情怀和现代公民的责任,让郁达夫在出世和入世之问徘徊。所谓‘出世’即表示一个人不再关心人类生活中大家都追求的功名、权位、财富等,,出世的人希望超脱世人的生活,更多在精神上的追求。而‘入世’则相反,表示一个人渴望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自己的价值。郁达夫人生哲学显然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和入世愿望、无奈的悲观主义、追求彻底的个性自由。作为一名“书生”,郁达夫并未选择躲进“风雨茅庐”,偏安隅居,而是选择以笔作枪,全身心投入到抗战宣传之中。他想跟随时代的脚步,去作革命的文学,然而实践证明他的尝试却是失败了。

在人文主义救赎意识的追求过程中,郁达夫无能自救,只有入世而他救。在国事与家庭同样遭遇风雨飘摇中,他选择了只身去国,自我放逐。“近有所感再叠前韵重作三章当知途迩来心境”留有诗云“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范蠡舟。忍泪报君君莫笑,新营生圹在星洲。”

今天,我们读到1942年2月新加坡在沦陷日军侵略前夕,郁达夫与一行28人乘船逃离到苏门答腊,途中写下《乱离杂诗》诗篇其十一:“千里驰驱自觉痴,苦无灵药慰相思。归来海角求凰日,却似隆中抱膝时。一死何难仇未复,百身可赎我奚辞。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是何等壮志凌云慷慨豪情。

我们也看到郁达夫抱着他与何丽之生的男孩郁大亚(雅)的样子,那是1945年临难前留世的最后一张照片。那沧桑的面容,蜷曲凌乱的发须,几乎让人难以辨识,仿佛这个富商“赵廉”与郁达夫无关。



有学者说:郁达夫的一生,仿佛是一次一个人的旅程。不管是选择还是命定,郁达夫没有回头。郁达夫的性格中有一种自我毁灭的气质。他的沉沦、颓废、软弱、自卑、自我暴露,掩盖不了其率真赤诚对这个社会强大的冲击力。郁达夫有许多缺点,这些缺点让人恨,也让人爱,因为这就是他。终其一生,他没有屈服改变过,哪怕这漫漫旅程,他必须一个人走。

这样的人生,连一代伟人毛润之也不禁要仰天长问:“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笔者以为这求签事迹与救赎意识,本来就是一个钱板的两面,或许也只有这样,可以增加我们对郁达夫多一点认识。

完稿于2018年7月19日
楼主 薛依云  发布于 2018-07-20 13:51:23 +0800 CST  

楼主:薛依云

字数:8948

发表时间:2018-07-20 21:51:2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02 18:42:30 +0800 CST

评论数:7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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