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朋友


刘伶醉酒之后，也许才明白“死便埋”的沉痛代价。容貌十分丑陋的刘伶放情肆志，“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刘伶对酒很有研究，研究之后还写了一篇《酒德颂》，流传至今。那个时候，沧海横流，处处不安，许多人唯酒是务。很早我就知道，《史记》里说，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天下百姓称之为“八元”，高阳氏有才子八人，天下百姓称之为“八恺”，《晋书》里还有个“八达”。谢鲲、毕卓、桓彝等八人动辄“散发裸裎，闭室酣饮”，时人送给他们一个雅号“八达”。“八元”“八恺”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青史应该留名，而“八达”者流怎么在史书中还能占据一行？每在聚饮时一说到这儿，朋友就笑我发痴，举起酒杯对我说道：“‘八达’的故事可不是无稽之谈，时过境迁，我们尽管开怀饮酒，但可不要伤身害体呦。”
最近，总想不再喝酒，可是陶陶之乐之后忽然想到，酒还得喝下去，不然那苍苍茫茫的云海，那起伏联绵的丛山峻岭，那芸芸众生利来利往的境界怎么能知道还存在着一个你呢？信息非常发达的时代，无物不灵。“死便埋”是封建社会兵荒马乱年代的情景。那情景至多会告诉我们，司马氏统制下的读书人的悲哀与统治者的凶残，是绝不会叫人产生酒是伐性之斧送命之药──除了“饮鸩止渴”而外──的想法的。
我与朋友相聚，觥觞交错，逸兴遄飞，免不了吟咏诗句。“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好一种清淡闲远：“洞庭破秋月，纵酒开愁容”，好一种雄浑与沉郁；有的“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刚一出口，就被“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诗句打断；黄藤酒红酥手之类的诗句大都觉得不雅，朋友就用这样的诗句戏谑他，说他醉酒入梦，想入非非，提醒他要当心权钱酒色一齐腐蚀心性。
朋友相聚，是不允许闪烁其词、小心翼翼的，只须开怀畅饮便是。太史公司马迁笔下的淳于髡在君王面前饮一斗即醉，而“男女同席，履舄交错”，“罗襦襟解，微闻芗泽”的时候就能饮一石的这种恭倨冶荡的情景，我们从未有过，可是每次相聚无不怡情悦志，欢快的很。
不过，酒喝过量甚至酩酊大醉倒时有发生。大概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欣铭邀我与克印到其舅舅家聚饮。舅舅已近六十，最爱饮酒品茶，虽然话语极少，但对人真诚热情。“北大荒”酒和马肉、鱼肉罐头，在那个七十年代特别希罕，刚出茅庐的我们十分感激舅舅，无拘无束。谈生活谈理想，谈天谈地谈人生百态，兴之所至，酒也就施尽妩媚，娉娉婷婷地撩拨起人来。是抵御不住物欲的诱惑还是什么缘故，我们都醺醺的，克印躺下就睡了起来。一会儿，他忽地坐起，分别给我们斟酒，我们就又一边啜饮一边闲说风声雨声读书声。
克印是战后日本孤儿，他从未同我们说起。日本战败后，他被哈市的一对夫妇收养，便有了中国姓氏王，取名克印。他与中国养父养母相依为命，极尽孝敬。王克印毕业于黑龙江大学，学的是哲学，他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回归日本，连同他的妻子女儿。他曾送我一册《中国历史年代简表》，对我读历史帮助很大。如今，我面对这本装帧精美不断使我产生联想的纪念品，只有遥祝身在东瀛的他，我心中的朋友，多加珍重了。
欣铭在大学学的是绘画，声乐器乐也不错。他和克印一样对酒情有独衷，很有竹林七贤的超逸风韵。现在，尽管我们“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谁又能忘掉这一次醉了又醒，醒了又醉的美丽壮观的景象呢？
我曾从《资治通鉴》里曾摘录一百多条有关酒的文字。经过梳理，把它分为酒与人才、酒与智慧、酒与军事、酒与帝王、酒与阴谋邪佞等等。从此知道，只要与酒缘份深，酒就不会戕害你的心性，不会损耗你的精神，甚而拆除形形色色的樊篱，帮助你创造出辉煌的业绩。否则，你就对它不可不设防。
早年读《史记》，我知道了酒是晋国公子重耳事业成功的因素之一。重耳因为骊姬之难，与他的五位朋友四处逃亡，来到齐国，齐桓公盛情厚礼，并把齐国最美的姑娘嫁给他。重耳再也不愿风尘仆仆疲于奔命了，他舍不得温柔姣美的齐女。然而，辅佐他的五位朋友定下计谋，与他饮酒，使他大醉。五位朋友趁重耳大醉不醒，才把他运走。重耳有五位贤达多谋的朋友才有一醉，正因有这一醉，才不违天命，终于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于是乎，克印和欣铭少不了调侃，要像重耳那样一醉才是风流。然而一边举杯一边谈及晋人风度，不免喜乐与忧惧交替而来。他们说，毕卓是一位士大夫，醉酒之后乘夜跑到邻家酒坊偷酒喝被人绑缚，司马光为什么把这则史料也记了下来？是为了突出那个时期的任纵放达？是批判酒的有伤风化？我说，无论哪一说，身为朝廷命官的毕吏部毕卓都是后人的酒话笑料。我们又谈到东晋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无日不醉，他的儿子元显乘机把他轰下台，待道子醒后，只有大怒，却无如之何。我们说到晋朝有个皇帝只因醉后同心爱的女人说个玩笑就被这个心爱的女人捂死，还说道唐敬宗与身边的宦官、佞臣饮酒，酒酣之际被宦官佞臣杀害，王莽夺得了汉朝江山，可是后来是“但饮酒，啖鳆鱼”而失去了一切，等等等等，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今天我才知道，酒为什么对有的人和善友好，对有的人居心叵测，今天想只从一部《资治通鉴》里得到全面的答案，恐怕做不到。
如今，克印远在东瀛，远在当年日本军国主义嚣张一时的国度，我想，克印一定会牢记他的亲生父母是如何死去的，一定不会忘记日本军队是如何杀戮中国军民的！克印离我而去，欣铭离我而去，有时只身独酌，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谑，他们对淳于髡、乃至对唐敬宗、对王莽的评论了。
近来，我和朋友相互往来少不了酒，酒箴酒戒之类的训条就连默念也不曾有过，喝起酒来好似清风朗月与之相伴，酣畅淋漓，惬意极了。心无尘滓，酒才与你结缘，心存机杼，别有城府，那么，月堂也就无月，酒也自然而然地与你别扭，寻找时机教训惩罚你。古典文学诗词曲赋里的茶楼酒肆舞榭歌台都少不了红巾翠袖香艳巧慧的女郎，作为一道风景留给今人看，现今的一些大款大腕读起黑字红字很是不耐烦，就到比那些茶楼酒肆舞榭歌台更光亮的地方去潇洒和销魂，在这一点上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克印和欣铭不会这样，尽管他们有钱，也许还有了地位。我的其他友人也不会这样，因为他们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许玷污自己的人格。所以，那一道道红巾翠袖竹管弦歌之类，那由酒而延续至今的似真似幻的风景，津津乐道的并不是我们。
如今，常常是独斟独饮。形影相对小酌一杯，当然有其他形式取代不了的乐趣，但时间一长还要相聚。清酒一杯，少不了调侃打诨，更少不了相互关念。一位友人反对我忌酒，他说，只要不危害身心健康，干嘛要当清教徒？是啊，举起一杯酒，就要谈起酒文化，谈遥远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于是，我听从了劝告，仍在品味酒中的乐趣，接受酒中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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