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味道

@若啬 2018-04-18 11:25:12
欢喜团。初一到十五。满是思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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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喜欢欢喜团这个名字,一说起,就满满的是欢喜。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5-12 23:09:43 +0800 CST  
@sound1973 2018-04-18 15:36:57
常言道“少不进广,老莫入川”,川耗子哥老倌好巴适!重庆妹儿瓜女脸蛋粉嘟嘟,秀眉俊眼,骨架纤细匀称,声音磁糯,骂起人来也脆生生地好听。
其实咱早就熟识附近一小店店主,男的是本地沅江某村人,早年间在外地打工结识一重庆妹,生了个娃儿高挑聪颖,去年高分特意考回四川大学。这妇人蛮得,做麻辣烫生意,起早贪黑,日子也过得顺风顺水,也是有车有房一族。
家慈单位有一对重庆出生成长中专毕业分配至此的老年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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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吃食丰富得无边无际,我们四川人,有时都找不着北。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5-12 23:10:39 +0800 CST  
家乡的腊味

冬腊月,杀年猪。
坡坎边现挖土灶,大铁锅满锅水,柴块窜起火苗,舐得锅底由黑变红。锅边一只大木桶,口面阔,径约一米,深约半人。杀猪板凳宽得出奇,拭净灰尘,搭在院坝。杀猪师傅单薄的衣服外罩一件血迹斑斑的围裙,吆五喝六,指挥主人、邻里把肥头大耳的黑猪拖出猪圈,按在板凳上。
这头猪,是家乡人一年到头的荤腥,一直要接到来年杀年猪。年猪,全身是宝,都可制成腊味。临近春节,该杀猪的都杀了,家家户户的窗前、梁上,吊着的腊味满满当当,全是富足。
腊肉。猪肉划成四五斤的块,抹上盐,放大脚盆里腌一周左右,取出悬于风口,吹。盐水滴尽,用柏树枝渥烟,慢慢熏。柏树枝的清香一丝丝渗进去,杂于肉中,肉里多余的水份一缕缕透出来,肉变得干干爽爽。十天半月后,将腊肉悬于灶坑顶的房梁上,慢慢烘。农户家境如何,一看灶坑顶房梁上吊着的腊肉,就知道。
喜庆日子,家有贵客,主妇搭起楼梯,攀上去,取一块腊肉,在柴火上烧,烧得猪皮哔哔剥剥响,看看差不多,放入泔水泡,泡一两小时,再用清水反复清洗,入锅煮。是取肋肢、颈项,还是取圆尾(又叫坐墩)、夹子(或称二刀圆尾)、排骨,主妇心中有数,主要看客人珍贵、亲密的程度。
喝酒的人,喜欢腊葱嘴、腊脑顶、腊耳朵、腊脚脚、腊尾巴根。葱嘴、脑顶糯糯的,耳朵脆脆的;脚脚、尾巴根慢慢啃,越啃越香,越啃越有味。咬一小口葱嘴、脑顶肉、耳朵细细品,从脚脚、尾巴根上啃一小块皮肉下来慢慢嚼,刚吞下喉,味还未散,马上啜一口土酒,那滋味,凡人岂能遇着?这日子,过得仿佛神仙!
小孩最爱肥大片,若有圆尾肉,大好。圆尾肉切成片,铺在炊豆上蒸,端上桌,热气腾腾。透过热气,但见皮薄金黄,膘厚玉白,肉实酱红。有时,一片比巴掌还大,筷子拈起,颤颤的。入嘴一咬,油一飙,再咬,肉成丝,满嘴滋润,满嘴清香,浑身舒服通泰得有点不知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香肠。家乡人把腊肠叫香肠,原因或有二:一是吃着味道特别香;二是这东西每家都做得不多,很是香份。香份,是家乡方言,有珍贵、紧俏、稀少的涵意。
新鲜圆尾肉、夹子肉,去皮,稍带些膘,切成拇指般粗细长短的条,和豆瓣酱、辣子面、花椒面、胡椒面、生姜、大蒜,少许山萘、八角,加盐,使劲揉搓,直到肉汁成丝,粘稠黏连。
猪小肠早已反复清洗干净,刮得削薄透亮。肠口用小竹筒撑开,将揉好搓活的肉条灌入肠内,轻轻捏紧捏实,每五六寸系为一截。结束时,绣花针在肠上前后刺扎,透出空气。然后,悬于风口吹,用柏树枝渥烟,慢慢熏,置于灶坑顶的房梁上,慢慢烘。
香肠是稀罕物事,贵重肉食。团年时,取三五截,洗干净,煮好,切成片,一片一片整齐有序地摆在碗里,仿佛房顶盖瓦。看似冒梢梢一碗,其实只薄薄一层,下面是油菜苔或折耳根、酸咸菜底子。大人吃一片,尝尝味,便不再拈。小孩嘴里咬着,眼睁盯着,筷子打架,抢得不亦忙乎,三下五除二,很快碗里就只剩底子了。
腊肚杂。家乡人嘴里的肚杂,是猪的心、舌、肚。心、舌、肚组合,有个奇特的数量词:一套。腊肚杂制作的前程,与腊肉有区别:腊肉是抹盐腌,肚杂多用酱油加佐料泡。泡三五天,味全部渗了进去,再按制作腊肉的后程处理。
肚杂,一般不自己吃,杀了年猪,多卖给富裕人家。富裕人家做成腊肚杂,春节时请客或家里来了贵客,才舍得拿出来。洗净,煮好,切成片,摆在油菜苔或折耳根、酸咸菜底子上。心、舌、肚,摆法各异,花样层出,一碗碗端上桌,既好看,又体面,是佐酒的好菜。可单吃,可沾佐料吃,喜欢辣的还要拌“干碟子”(花椒面、干辣面、鸡精、盐置于一碟,和匀)吃。拿出来,体现的是富裕、大气。吃得到,有尊贵、荣耀的意味。主客双方,即使不喝酒,也会面泛红光,得足面子。
我却喜欢腊猪肝。鲜猪肝买回,划成长条小块,放入加有花椒面、大蒜粒、胡椒粉的酱油里泡,一两天后,取出来,挂在风口吹干即可。若再熏再烘,则硬成石块,咬不烂。想吃时,取一块洗净煮好,切成薄片,入口绵软,咬着磁实,嚼烂后化成细细的颗粒,满口乱窜,什么角落都要去逛逛、看看、探探,顺带着把香味传到。
家乡人把肺叫心肺。稍稍富足点的人家,都不吃心肺。但有些人户却把猪心肺也烘腊,久不见荤时,与洋芋、萝卜一起炖,至少有油星飘在汤面。入口黏黏滑滑的,也还可口。
腊肥肠。猪小肠、大肠也是猪肚里的东西,却不被家乡人列入肚杂序列。小肠用于灌香肠,大肠在家乡人嘴里叫肥肠,多制成腊味。
猪大肠翻洗干净,按做腊肉的程式制成腊肥肠。每年二三月春荒时日,大人见小孩成天流清口水,心疼地叹口气,搭起楼梯,攀上去,割一截腊肥肠下来。
腊肥肠洗洗,切成半寸长的节,做红烧肥肠,滋润丰厚,做干煸肥肠,辛辣爽口,做清炖肥肠,细滑浓腻,都是好饮食。
最讨口彩的,是腊肥肠炒萝卜丝。白萝卜丝晶莹剔透,洁白如雪。腊肥肠暗黄昏黑,甚至还粘着星星点点的柴灰,东一点西一点漆黑。看着,不起眼,有洁癖的甚至觉得恶心。吃起来,却别有洞天福地,滋味无限。萝卜丝爽爽脆脆,一咬,有清香溢出。腊肥肠绵绵软软,吃着,肥油包裹舌尖,腊味布满口腔,又香又解谗,越嚼越开心。只可惜,终究太少,如猪八戒吃人生果般,还未品出味来,却已碗底朝天。
血粑粑。有时,勤俭的家乡人还要把猪血也制成腊味,存起来,慢慢吃。这,就是血粑粑。粑粑,是家乡方言,类似饼,却与饼有区别:饼,摊开,较薄;粑粑,多成团,较厚实。
杀年猪,若遇上推豆腐,就可制作血粑粑。其实,不是遇着,是主妇与当家人商量好,定下的时间。热热的猪血,加入刚点成的热豆腐、刚煮好的热糯米、盐、各种佐料,反复揉,待彼此完全粘黏,再捏成拳头大的团,用稻草织成的简易网篼兜着,吹干,熏好,烘腊。一团团黑黢黢的,仿佛粑粑,因称血粑粑。吃时,煮好,切成片,入嘴,有点糯,有点糟,多是腻。像血旺,却不嫩滑。像腊肝,却不绵扎。没有肉香,没有油香,没有豆香,没有稻香,只有淡淡的腊味。
血粑粑不是什么好饮食,甚至算不上荤菜,招待客时,不好意思端上桌。但血粑粑却又难得一见,因为制作麻烦,一般人家都不愿做,多不会做。遇到,算是尝异味,吃了,只会说吃过。
还有。在家乡人手里,只要是能吃的,都可制成腊味。
腊羊肉、腊麂子、腊拱猪,一腿一腿的,有只前腿还连带着头。腊牛肉,一小条一小条的,有点像腊猪肝。腊野鸡、腊土鸡、腊鸭子、腊兔子、腊鸽子,一只一只的,头、翅、脚、尾全在,有的还留着尾部多彩的羽毛。
甚至还有腊山鼠,五六只一串,尾巴根长长的,大油大辣炒好,慢慢啃,那个香,不摆了。腊秧鸡,小小的小得可怜,骨肉一起剁碎,和酸咸菜炒一盆碎米肉,不想吃饭的,也要就着吃一碗。腊蛇,一小段一小段的,烘腊时加了卤水,蒸好了,慢慢啃,与鲜卤蛇差不多。
现在,家里满满当当吊着腊猪肉的,被家乡人戏称为“土鳖”。腊味数量少、品种多、过年就吃完的人家,过的日子才谓“精致”。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5-12 23:10:51 +0800 CST  
@若啬 2018-05-14 03:30:09
这“家乡的腊味”,读起来好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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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腊味,想起来就流清口水。只是,现在说腌腊制品容易致癌,吃的人少了。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5-14 16:16:24 +0800 CST  
@sound1973 2018-05-29 11:07:36
要找个时间到四川一游,呷呷正宗的川菜,满地儿川菜馆、重庆酸辣粉,敢情掺了水的,只有到四川那地儿呷才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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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四川欢迎你的光临!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5-30 18:44:29 +0800 CST  
苍蝇馆子

十一到成都,住大哥家,在致民路望亭居。一家人商量出去吃顿饭,大哥说:去吃苍蝇馆子。然后娓娓道出一个故事:七月,同学聚会,一位绵阳同学说,一定要吃吃成都的苍蝇馆子,把苍蝇馆子吹上了天,同学们嘴流涎水一路开车来过,街景越来越熟,结果,苍蝇馆子就在楼下的十一街上。我插问:好吃吗?大哥说:全是以前的老菜,烧白,臜肉,排骨,肥肠,红烧肉,回锅肉,炒猪肝,好吃惨了。爸爸说:苍蝇馆子?是不是路边店,卫生不好,苍蝇很多,叫苍蝇馆子?大哥说:我也以为是这样,结果一问,苍蝇馆子,是专用名号,全成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致民路上的十一街,是条半橛街,东头通畅,与致民路十字相交,西向堵死,正在修建小区。十一街,还是条半边街,南边是佳顺苑小区的院墙,北面一溜百多米的架子房,顶覆青瓦,石灰夹泥墙,开着梭板门门面。这一溜老房,并不古朴厚重,显得有些落寞破败。
经常走过十一街。从街口看进去,街上摆着木椅、竹椅、小竹桌、折叠木桌,支着遮阳篷、防雨篷,一年四季,满街的人。再走过,就刻意往里望了望,果然,街东头往里第三家门面,门楣上红底白字:十一街苍蝇馆子。十一期间,望了好多次,梭板门都关得严严的。我们想:难道这苍蝇馆子,也放长假?
大哥说到的那些老菜,特别是烧白、臜肉,是四川席桌上的必备。逢年过节,几乎每家都要做。蒸时,烧白,臜肉、排骨在下,红苕、洋芋、咸菜底子在上。蒸好,翻入另外一只碗,端上桌,烧白,臜肉、排骨整整齐齐地列在碗内,该红的红,该白的白,肥肥厚厚的,粉粉嫩嫩的,好看得很。夹一片,吃一块,软软的,入嘴即化,有点咸,有点甜,有点润,有点腻,滋味万千。红苕、洋芋、咸菜底子,吃着,既有菜鲜,咸香,又满含肉香,比平时的好吃。
十一长假,路过苍蝇馆子很多次,终究没吃成。
收假没几天,又到成都,为侄女办出生公证。十二号,早晨出发去福字街锦江公证处时,与爸爸,妈妈,堂叔,妹妹商量好,中午去吃苍蝇馆子。办完公证,急匆匆赶到十一街。一点半,老板正在关梭板门。一问,淡淡地答:饭菜已卖完。再问,依然淡淡:晚上不营业。我从门缝瞅秋,里面空荡荡。三问,还是淡淡:我们的菜,当天买,当天做,当天卖。
十三号,十一点刚过,我就催爸爸、妈妈、堂叔,换鞋,下楼,去十一街。苍蝇馆子门前人头攒动,街中间已坐了好几桌吃苍蝇馆子的人。我挤上前去一看,苍蝇馆子临门的长条桌上摆着已经炒好、烧好的菜:一盘凉拌三丝,一盘青炒洋芋丝,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青炒苦瓜,一盘红烧茄子,一盘藕炒肉片,一盘黄瓜炒肉,一盘尖椒炒肉,一盘回锅肉,一盘酸豇豆炒肉沫,一盆上汤花菜,一盆水煮青豆,一盆麻婆豆腐,一盆炒猪肝,一盆洋芋烧排骨,一盆红烧肉。长条桌后,几屉蒸笼,今天蒸的是臜肉、牛肉、排骨、肥肠。老板给我们安排一张木桌,我点了一份臜肉,一份排骨,一份水煮青豆,拼了一份青炒苦瓜、青炒洋芋丝,一份酸豇豆炒肉沫、藕炒肉片,还看时,老板说:你们四个人,差不多了。
我们坐在街中间的木桌上边吃,边问端菜过来的服务员:为什么取苍蝇馆子这么个名字?服务员答不上来。站在旁边的一位中年妇女说:以前,馆子没名字,川音的一位教授吃过,给取了这么一个。爸爸又把家里说过的话拿出来:我以为所有的路边店,都叫苍蝇馆子。中年妇女说:不是,成都以前有两家,这里一家,另一家在梁家巷,那家现在改名了,苍蝇馆子,成都只此一家。我们说:哦,原来是这样!中年妇女说起了兴头:以前,这馆子在街头第一家,是他们妈妈在做,大家都叫她彭婆婆,后来扩街,拆了她的房子,还到这后面来,彭婆婆老了,她儿子接着做。我问:为什么只卖中午?老板正好走过来,说:我们的菜,当天买,当天做,当天卖,钱挣不完的,不想太累。中年妇女接嘴说:他们都是当天买,当天做,当天卖,我们隔壁邻舍几十年了,天天见着。
苍蝇馆子的隔壁,是一家麻将馆,已经坐着几桌人开始了方城之战。紧邻我们饭桌,当街摆着一付手搓麻将,竹桌上铺着桌布,四方围着带靠的竹椅。竹椅很矮,靠背斜斜地伸着。如果空闲,又正好有四个同伴,窝到竹椅里,打麻将,和牌后,向后一仰,靠在竹靠背上,长长地伸一个懒腰,那将多么舒坦。
吃完,去结帐,七十六元。看着盆里的红烧肉,一个个小方丁,皮红膘白肉紫,油浸浸的,香气窜起来,在鼻翼萦绕。想起妹妹在逛街,儿子、侄儿、外侄在上班,没吃成苍蝇馆子,便打了两份红烧肉,拎着,慢慢踱着回望亭居。
苍蝇馆子和麻将馆,或许只有在成都,才有这样绝妙的搭配。朋友三五,花点小钱,吃完怀旧小餐,窝在竹椅里,一杯花茶,晒着太阳,打会小彩头的麻将。不是很惬意吗?如果吃饭时,每人再来二两水井坊的老白干,微熏浅醉里,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吹龙门阵,边在筒条万的迷宫里懵懵懂懂觅出路,这样的幸福生活,哪里去找?!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5-30 22:09:13 +0800 CST  
凉虾小史

立夏了,夏天来了。天气越来越热,温度越来越高,应时的凉虾上街了。
第一次见到凉虾,是在华景镇上的国营食店。一只硕大的木桶,装着大半桶井水,站在旁边,感觉得到才挑过来的井水的凉气。食店的阿姨,一手持木制漏勺伸至桶上,一手将熬好的米糊不断舀入勺内。米糊穿过漏勺细孔,跳进大木桶,圆圆的脑袋,拖着细长的尾巴,仿佛浑身雪白的蝌蚪,在木桶里快乐地游动。母亲看我站着不走,拍拍我的脑袋,说:这是凉虾。掏出一角钱,给我了买一碗。
食店里阿姨,取出一只土碗,换一把小漏勺,在大木桶里搅了搅,快速地舀起一勺,再添一勺,又从旁边柜台的一只土瓷罐里舀一小瓢羹黑糊糊的浓汁,瓢羹在碗里搅了搅。刚才还清亮的井水,瞬间变成了淡红,雪白的蝌蚪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历史,并非都有轰轰烈烈气势非凡的起点。有些历史,细微小巧得一点也不起眼。有时,历史蹲踞在遥远的过往,凝固成泥沙石块、墙垣山岭,淡褐深青间,是一付不愿与人世有半点瓜葛的模样。有时,历史会悄悄走过来,姿态妩媚,眉眼生动,浅浅一笑,便将我融入一泓清泉中,一丛绿树上,或者一碗凉虾里。凉虾历史的起点,站着一位懵懵懂懂、童稚未开的孩童。他,或许是我。他,肯定是我。
那碗凉虾,绵软黏糯,糖味甜腻,碱香淡雅。我清楚地记得,凉虾有悠悠的薄荷味,木桶的井水里,应该放了十滴水。
小城的农机厂破产后,有五六户下岗工人专做凉虾卖。春意浓,夏未到,便挑着凉虾走街串院,一直要到秋凉渐若刀时,才收摊。担子在他们肩上颤颤悠悠,他们的吆喝声起伏有致,音韵谐恰:凉……虾…哟,凉……虾…哟。每到一个小院,便在荫凉处放下担子,歇脚,等人来买。
凉虾的叫卖声远远地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亮。儿子早就听到了,不停地看我。我装着没听到,捧着书不理他。声音停下,卖凉虾的歇在院子的荫凉处了。儿子忍不住,跑过来,靠在我的膝盖旁,用稚嫩的声音在我耳边吆喝:凉……虾…哟,凉……虾…哟。我笑出声来,放下书,高叫一声:凉……虾…哟。还未站起,儿子已经端着大瓷碗,急颠颠地叫着“凉虾、凉虾”,跑下楼去了。
或许,生活里的小事就是在这样的传承中成了历史。传承,至少在儿子急颠颠跑下楼时,鲜活地存在着。凉虾的历史向外扩展,虽依然上不了台面,不属于大众,但属于儿子,属于我,属于温暖的家。我在这样的历史里逡巡游走,把凉虾演绎成岁月里的奇花异草,生命中的珍馐美馔。
端回来的一大瓷碗凉虾,一家三口一人舀一小碗。儿子拿着调羹,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吃得咂咂有声,陶醉非凡。我端起碗,一仰脖,一碗凉虾便见了底。我故意问儿子:什么滋味?儿子狡黠地笑:爸爸,我给你讲个故事,唐僧师徒四人,来到万寿山,山上有座五庄观,观里棵人参果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又三千年一成熟……
幺姨曾在小城南街卖过好多年凉虾。每次走过南街,幺姨都要舀一杯给我。透明的塑料杯,凉虾在深红色冰水里游动,一只粗粗的吸管,轻轻一吸,一股清凉,一股甜香,一股微涩,直入肺腑、血脉,给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注满凉爽。虽不至于如堕冰窟,却也令人身心一凛,在炎炎夏日享受到难得的拂面春风,柔软秋凉。
一杯杯凉虾里,潺进了浓浓的亲情。凉虾,不只是凉虾。它在成为历史的同时,也悄悄改写历史。亲戚的加入,使凉虾历史的外延再次拓宽,冰凉的凉虾渐渐有了温度,封存的历史重新开启出一条光彩明丽的大道,通往我内心的温柔之处,并在那里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幺姨做的凉虾,与别人的凉虾不同,绵软黏糯却有嚼劲,糖味甜腻略含醇香,碱香淡雅却很尖锐。我问幺姨:怎样做得这么好。幺姨说:关键是碱,要用石灰碱,石灰碱才有味;碱要放得不多不少,碱多了,涩口,碱少了,凉虾要茸;熬红糖时,加点醪糟水,甜里就有酒香。
现在,小城卖凉虾的,多在滨河路上。新县中外面的路口,经常摆着四五个凉虾摊子。摊主多是中老年妇女,摊旁放一只电喇叭,不停地吆喝:凉虾,冰汤圆,凉虾,冰汤圆。距离人流最远的树下,阴阴暗暗处,有一个没有电喇叭吆喝的摊,守摊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扎着简单的马尾,脸庞黝黑,额头上泛着汗水浸润的光晕。她站在摊前,不声不响,有人买凉虾,便拿出杯子,满满地舀一杯,再加满满一勺红糖汁,只差一点,凉虾就溢出了杯缘。
晚饭后散步,走到这里,都会停下来,买一杯凉虾。每次,故意绕道走到小姑娘的摊前,照顾她的生意。有时,肚子饱饱的,见她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还是要走过去,买一杯。后来,小姑娘认识我了,每次远远地见到我,脸上便绽出腼腆的笑,急切地拿出杯子,给我舀一杯满满的凉虾。
我不知道,一元钱一杯的凉虾对她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她舀给我的凉虾,喝起来特别舒心,特别香甜。渐渐地,这位每个夏日晴夜都守在摊前的小姑娘,走进了我的凉虾历史。她的存在,是一个丰满的象征,标志着我的凉虾历史,走出了个人、家庭、亲戚的狭窄空间,走进了更为辽阔的天地。
凉虾,是家乡特有的食品。走出老川东地域,便难见凉虾。吃了几十年的凉虾,却依然喜欢吃。每次吃,都能品尝到新一年凉虾的新鲜味道,更会泛起一阵阵回忆,把自己带进不伦不类的凉虾小史里。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6-18 12:00:01 +0800 CST  
唇边藕粉香甜

多年前,去杭州旅游,在西湖边,看到路边摊上摆着塑料袋装的“西湖藕粉”。时值傍晚,微风夹带着西湖湿润的水汽、苏堤垂柳的清新,如水波般荡漾不已。藕粉两字,从塑料袋上跳下来,悄悄隐身轻拂的微风里,透过肌肤,潜入心中,搅起阵阵涟漪。我的心陡然扩张膨胀,涟漪还在心的一角悠扬,若亚马逊丛林里蝴蝶扇动的翅膀,而心的另一边,早已是暴风骤雨、山呼海啸。我迷失了,从本就紧张的旅费里抠出钱来,很奢侈地买了两袋“西湖藕粉”。
回到家,交母亲一袋。周末,一家人搅藕粉吃。纯白的藕粉倒进盆里,加水加糖,搅拌均匀。水呈淡白,却不透明,混浊里埋藏着无尽玄机。锅里的水烧开,将和水加糖调匀的藕粉边注入锅里,边用勺子搅动。只一瞬,锅中便一片晶莹剔透,比泉水还清澈,比玻璃还透亮,看得见勺子搅动留下的细纹,若不是锅底阻隔,肯定可看见锅下蓝幽幽的、红艳艳的火舌。舀入瓷碗,熬好的藕粉白玉无瑕,圣洁而高贵。只是,再高贵也得入俗嘴,我们吃得啧啧有声,边吃边赞,呼哩哗啦,一大锅藕粉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另一袋,送给奶奶。奶奶年龄大,牙掉得差不多了,藕粉正适合她。我把藕粉递到奶奶手里,她笑起满脸皱纹,眼睛差不多淹没在皱纹里,问:这是什么?我自豪地说:藕粉,真正的藕粉。奶奶把塑料袋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有些不相信:藕粉?这是藕粉?见我直点头,便站起身,打开碗柜门,把那袋“西湖藕粉”放向碗柜深处。
时光倒流,碗柜依旧,奶奶脸上的皱纹平整了,我七八岁的模样,一身棉衣把我裹成一只小水桶。奶奶打开碗柜门,伸手到碗柜深处,端出一只小土碗。土碗淡褐,碗底浅浅一层白,白里杂黄。奶奶说:官儿,搅藕粉吃。藕粉?我不明就里,看着奶奶舀了小半锑瓢水,放到炭火上,往土碗里洒几粒糖精,兑水。土碗里刚才白里杂黄的东西,摇身一变为淡白,却不透明,有点混浊。水开了,奶奶把土碗里的淡白倒入锑瓢,只一瞬,瓢中便一片晶莹剔透。舀起来,小半碗。奶奶拿出一把调羹,微笑着递给我,满脸慈祥:官儿,吃吧,吃藕粉。
有吃的,就饕餮,满满一调羹塞入嘴里,烫得我嘘嘘有声。奶奶笑出声来:官儿,慢慢吃。我重新舀一小调羹,慢慢吃,轻轻咂,细细品。藕粉仿佛有一股淡淡的香,但我捕捉不到,说不清是什么香。藕粉肯定有浓浓的甜,是糖精的甜,甜得有些腻,甜得有些冲,但我喜欢。藕粉滋润无比,入口润滑。它热嘟嘟的一团,不乱钻乱窜,在嘴里规规矩矩,有条不紊地从舌尖滑到舌根,从舌根流进喉头,从喉头落入肚里。一团热气,弥漫全身,一小碗藕粉,吃得我一身微汗。我把碗底舔了又舔,意犹未尽:奶奶,还想吃。奶奶说:没有了。我不相信,攀上凳子,打开碗柜,从上到下找遍,除了空碗,还是空碗。
仿佛电影里的场景,奶奶打开碗柜,伸手到碗柜深处,端出一只小土碗。土屋里的灶边,或坐着哥哥、或坐着我,或坐着弟弟、妹妹、堂弟、堂妹,甚或坐着爸爸、二爸、幺爹,都七八岁的模样,看着奶奶搅藕粉,端起土碗吃藕粉。每次,藕粉都只一小碗,每个人,都把碗底舔了又舔。
其实,奶奶给我们搅的藕粉不是真正的藕粉,而是洋芋粉。每次刮洋芋,特别是切洋芋片、洋芋丝后,奶奶都要从淘洗洋芋的水里沉淀出一小调羹洋芋粉来,积在土碗里,藏在碗柜深处。四五次、七八次后,便给我们搅一小碗,奶奶称之为藕粉,我们也称之为藕粉。这或许只算是冒牌的藕粉,回味的淡香浓甜里,要比产于天堂的“西湖藕粉”纯正得多,深邃得多。
回首遥望,我才看清西湖边急切而冲动地买“西湖藕粉”的自己。藕粉两字,把我带回奶奶身边,带到那一小碗藕粉前。
再回首遥望,奶奶搅的藕粉的香甜还在唇边,藕粉的香,是淡雅的世事,藕粉的甜,是浓郁的亲情。奶奶那声声“官儿”响在耳边,奶奶的声音,平淡里满含爱昵,沙哑里透出慈祥。我想让自己往回长,长成七八岁模样,守在土屋的灶边,等着奶奶打开碗柜,端出那只土碗,给我搅一小碗放糖精的冒牌藕粉,哪怕因贪吃舌头烫起“果子泡”,也在所不惜。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8-03 10:31:23 +0800 CST  
@ty_漫步云端618 2018-06-02 16:02:54
家乡的味道可能是一道菜,一个特色的小吃,而我对家乡的感觉更是一杯茶。
汽车颠簸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并不好走,远远望见了那熟悉的炊烟,就知道快到外婆家了。山路时而宽,时而窄,看不到一条河流,全是金黄色的泥土,一片片油菜在风中摇曳,令人有无限的遐想。
看见了那房子,还是那样没有变。几年了,她又多了几根银丝。外婆热情的为我们泡好了芝麻茶,我端起它,热腾腾的,一股暖流涌进我冰凉已久的心,几片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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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特色。菜品亦是这样,想起旧时的家乡吃食,总会涎水长流。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8-03 10:32:45 +0800 CST  
遇到藤椒面

下城壕是条“好吃街”,卖饮食的铺子一个挨着一个。这些铺子,门面窄,进深长,仿佛巷子,正规饭店施展不开,多卖面条、米钱、包子、馒头、炒饭、盖饭……
晚饭时间,下城壕熙熙攘攘,仿佛整个小城的人都聚到了这里。许多铺子挤得水泄不通,铺子里坐满了人,街沿上坐满了人,甚至街中间也搭着桌椅坐满了人,别说行车,就是走人,都困难。热闹的下城壕,是小城傍晚点燃的激情。东一拔西一拔的人,是街道最可亲近的世俗风景。
有家藤椒面馆,开在下城壕中段。
这是家“家铺子”。掌勺煮面的年轻小伙,身材高挑瘦削,一边倒的长发下,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颧骨略微外突,两腮轮廓分明,仿佛国字脸,却又有略尖的下巴。跑堂的是位中年妇女,好看的瓜子脸,特别是那下巴,几乎完完整整地遗传给了掌勺小伙。周末,会有位更年轻的小伙来帮忙,长得壮实些,一看就是弟弟。偶尔来帮忙的,还有一位六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两腮轮廓清晰,应该是奶奶了。
藤椒面馆的生意不温不火。铺子里五六张条桌满了,街沿还有两张小方桌。前脚吃完则走,后脚跟着就有人坐下。一只高高深深的铁锅摆在铺口,锅下鼓风机呼呼直响。靠外,是蒸格格,格格码得老高老高,热气缭绕,颤颤悠悠叫人担心不已,怕它被风一吹就散架倒下。
走进店里,小伙见是熟人,轻声招呼:坐;然后问:干溜,煮粑,少油,多菜,多醋,不辣,重麻?其实不是问,我也不用答,他知道我的口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喜好。边说边抓一把面,抖抖,扔进锅里,粗粗长长的竹筷在锅里搅搅,挑几根看看差不多了,抓一把菜叶子扔进锅里,再搅搅,漏勺伸进去,漉起来,倒入旁边台面的盘里。台面上,摆着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碗,他东一勺西一勺,舀七八种佐料,说声:六号。中年妇女马上端过来,轻轻放到我面前。
面是川东的细根根碱面,规规矩矩地团在盘里。面上,淡青的榨菜丝,浑白的碎花生,深黑的海带粒,洁白的蒜茸,翠绿的芫荽、葱花,星星点点的芝麻,堆得冒冒梢梢。自己拌,盘底熟菜油、老陈醋、藤椒油的香味泛起、飘过,惹得口内生津,涎水四溢,喉咙差点伸出爪爪。长长地挑一筷子,高高地挑起面头,然后重新放低,呼啦一下,吸进嘴里,慢慢嚼,万般滋味里,最喜欢那股子藤椒的麻。
怕辣,却喜欢麻,什么菜都要放花椒。麻呼呼,麻得嘴皮打颤,颤抖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快感弥漫全身,虽不出汗,却舒爽。藤椒,与花椒不同。藤椒麻得羞涩,仿佛十四五岁的少女,有了心事,却不能表达,甚至不敢悄悄看,眼风还未扫过又马上收回。但你感觉得到那眼风,感觉得到那眼风后面淡淡的情怀。藤椒的麻来得迟缓,是慢麻,有后劲。一筷子一筷子轻轻挑起面条,一口一口慢慢吃,麻积聚升腾,越来越有味。天天被少女的眼风扫过,眼风集束成玫瑰花刺,再迟钝的人,也会被刺得心跳加速,颜面微红。吃完走出店,滨河路上的晚风拂过,藤椒的麻达到顶峰,虽不喝酒,却觉得就是所谓喝得二麻二麻的那种感觉。
与老婆隔三茬五去藤椒面馆吃面。对面而坐,先一人一小碗活汤,清清淡淡的,汤面飘着几粒油腥、葱花,啜一口,激活肠胃,告诉它们:别急,马上开饭。面端上来,我的纯清,一盘暗黄,她的微辣,暗黄里透着淡红。边吃边聊,家长里短的瞎话说了又说。我吃完,她还有小半盘,催她,她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催催催!我坐着看她吃,慢得受不了,便站到门外去吹风。天天都是平淡的日子,有俗世的无聊、无奈,也有俗世的满足、幸福。
一日下班,与老婆一起去吃藤椒面,走到下城壕,热闹依旧,但藤椒面馆却关着卷帘门,门上一纸“门市转让”,藤椒面馆关门了。我们望望藤椒面馆的招牌,呆呆地站了会,去滨河路买了两只馕饼,一人一只,边走边吃,不言不语。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8-11 12:07:50 +0800 CST  
@rsjby 2018-03-23 19:44:21
小城无锅魁
夜色四合,干冷干冷的。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霓红闪烁,仿佛热情的邀请,又若冷风中的寒颤。
小巷边,一只半人高的大铁桶,一张两尺见方的木桌,一团团油浸浸的面团,一盆红糊糊的牛肉,一根圆溜溜的擀面棒,手肘般长。千层牛肉饼的辣香、油香、肉香、烤得刚焦而未过的焦香,飘过来,禁不住侧脸一望。
“想吃牛肉饼?”
“不是,想吃锅魁!”
成都红照壁街口,有间小店,专卖锅魁。青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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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李 2018-08-11 12:53:59
好文
口水
成都锅魁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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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纯正无馅的老锅魁。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8-11 18:01:34 +0800 CST  
吴烧腊

小城有好几家卤菜店。
卤菜店有大有小,却仿佛一个模子铸出:七字形的玻璃柜台,透过亮堂堂的玻璃,台面上摆着的各式各样卤菜。靠墙一张条桌,放着菜板、塑料盒、塑料袋,几把明晃晃的刀,砍、切卤肉时用得着。柜台当街,开着拱形小圆洞连通里外,钞票递进去,卤菜顺出来。
东门广场的“非七辣”,不是不辣,是很辣。小城方言里的“非”,不是“不”,是“很”,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很”,比如“非烫”、“非烧”、“非麻”。口语里,还要在“非”后加个四川人经常挂在嘴上的“球”。非七辣,其实是非球辣。球字不雅,店老板改为谐音“七”,别有洞天:不是一辣两辣,也不是三辣四辣,甚至不是五辣六辣,是七辣。一辣都受不了,何况七辣?东门广场的“非七辣”,强调的是卤菜的辣。
上城壕的“七星椒”,据说得了市里三圣宫总店的真传。市里三圣宫,一街的卤肉店,店名虽不同,所售却差不多。本地人认为最好的“七星椒”,在巷子最深处。七星,指哪七星,是外人不知的秘密。每次去,都人挤人水泄不通,那场面,是“好酒不怕巷子深”的最好诠释。周末,许多人大包小包往成都带。但奇怪,老板到成都开分店,却生意清淡,没做多久,就关了门。上城壕的“七星椒”,借的是三圣宫七星椒的名。
石岭路的“幺宜妹七星椒”,或许该写成幺姨妹。男人走过,都抿嘴一笑,想起一句有些下流的俗语:“舅母子,半边妻;幺姨妹,各人的。”舅母子,妻弟媳;幺姨妹,妻妹;各人,自己。民间希望三妻六妾而不可得的人,陷入迷幻症,编出这样的俗语,当然只是戏言,不能当真。石岭路的“幺宜妹七星椒”,想用“幺姨妹”的暧昧吸引人的眼球。
西门的“秋哥麻辣鸡”,什么卤菜都卖。单位有同事,平时叫他秋哥,还编顺口溜:“秋哥秋哥,东西多。”东西多,有“花样多”、“板眼多”的意思,但其意蕴却又是“花样多”、“板眼多”所无法涵盖。西门的“秋哥麻辣鸡”,并非同事开办,但门面大,东西确实多,两只玻璃柜,摆得满满的。
卤菜店是坐商,有规模,品种多。鸡块、鸡翅、鸡腿、鸡脚、麻辣鸡,板鸭、酱鸭、鸭翅、鸭腿、鸭颈、鸭脑壳,猪头、猪肝、葱嘴、缩把肠、猪脚脚,牛肉、牛脸、牛肚、牛黄喉,菌肝、鱼干、蛇肉、牙签肉……还有几样素卤配盘,洋芋、海带、藕片、豆笋、胡豆花……
连锁的“廖记棒棒鸡”曾在街心花园开过一家门店,天天活动,天天优惠,半年不到,还是关门了。家乡人虽爱吃卤菜,却不喜欢吃量产的。家乡人要吃散养的鸡鸭,本地的猪牛,看重的是每天现制现卖的生态卤菜。
小城还有数不清的烧腊摊,也做卤菜。
和卤菜店比起来,烧腊摊很简单:一只铁皮架,下装四轮,上顶一篷,中放几只大盆子,一只菜板。城管上班,置于小巷屋里,躲着。城管下班,叽叽嘎嘎,推到要道口,忙乎。烧腊摊是流动的,摊小,品种不多,几样荤卤,偶有素卤。
烧腊与卤菜,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都用卤水煮熟,凉干,或切成片,或砍成坨,吃。卤菜,佐料拌好,该咸的咸,该甜的甜,喜欢荔枝味的买荔枝味,不怕辣的买麻辣味,买回家,筷子拈起来就吃。烧腊,多是现切现拌,有时将佐料置一小袋,带回家,吃时才拌,也可不要摊上的,自己加佐料,还可回锅炒一炒,再吃。在小城读中师时,吃过很多烧腊,全是加葱花、蒜苗回锅的。
西街东乡二完小旁边的小巷里,有个烧腊摊,摊名吴烧腊。
吴烧腊与其他烧腊摊不同,摊位固定,不怕城管。被城管撵得若鸡飞的烧腊摊,佩服吴烧腊的摊位选得好:紧邻大街,又不在大街,摆个坐摊,又不影响市容。其实,也不是选,吴烧腊一家人,就住在小巷旁的楼上,当初觉得近、方便,摊一摆,就是二十多年。
吴烧腊是个钟点摊:每天下午四点开摊,九点收摊。小巷墙上,一个红底黄字的招牌,大书吴烧腊三字。风吹日晒,却一年四季红底鲜红,黄字金黄。黄字下面留着电话,不在摆摊的时段要买烧腊,电话一打,就送下楼来。
吴烧腊是个夫妻摊。下午三点多,老公用背篼背一背烧腊下楼,顶上的盆端开,下面还是盆;再端开,下面还有。四五只盆里,满满当当全是肉,一一摆到摊上。接着,老婆也下楼了,手里端着几样素菜。两只塑料凳从街边的门市里端出来,一人一凳,坐着等生意。
五点到七点,是高峰。老公负责称秤,顾客指什么,拿什么,放在秤盆里称称,报出斤两,递给老婆。老婆负责切,负责拌,麻溜得不着痕。明晃晃的刀不见起落,哚哚一阵响,半斤葱嘴已经切好。小钢盆里一倒,三下两下,拌好佐料,倾入塑料袋,递了过来。生意好,却不拥挤,前脚走,后脚来,一个接着一个,仿佛约好似的。盆里冒梢梢的肉,渐渐齐到盆沿,渐渐只有小半,渐渐到了盆底。来晚了,许多菜都没有了,你遗憾地摇头,两口子热情地笑,异口同声:明天,明天给你留着。
八点过,生意淡下来,夫妻俩坐下吃饭。孩子送来的,一人一大碗,底下是饭,面上是菜。老婆说:我吃不了这么多;给老公碗里拔一坨饭。老公说:你喜欢吃这个;给老婆碗里夹一筷子时鲜蔬菜。老婆问:加个餐?老公放下碗,站起来,将一只猪脚脚一剖为二,一人一半。老公问:喝一杯?见老婆不言语,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酒瓶,狠狠啜一口,递给老婆,老婆眯着眼,轻轻抿一嘴,还给老公。
街上依然人来人往,车来车往。烧腊摊上的灯明晃晃的,照着菜品几罄的摊子,照着吴烧腊夫妻俩,他们轻松平淡的脸,被镀上一层明晃晃的光。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9-26 20:34:26 +0800 CST  
家乡的炒米

爸爸、妈妈去逛街,逛了很久才回来。到家时,爸爸扬扬手里的袋子:在皇庙街买的炒米。
皇庙街在街心花园。旧时街边有座城隍庙,皇庙街,应是城隍庙所在的街。城隍庙街简化而成隍庙街,或因隍字生僻,再简化而成皇庙街。这一简,把街名所指弄得不知其所,但终究只是个街名,街心花园朝滨河路这边的街口,立着皇庙街的牌子,从没人觉得不妥。皇庙街两边,一个挨一个地摆着十几家水果摊,十冬腊月,有几家也卖炒米。一只大编织袋,内贴一只薄塑料袋,炒米装得满满的,粗粗壮壮地矗在摊边。要买,解开袋口绳子,撮一撮瓢,称好,给你。
过去,家乡过年,时兴吃炒米。炒米分两种,各有各的名字。
一种是炒米师傅“炒”的,叫炒米。说是炒,其实不是炒,是用机器打。每到腊月,打炒米的师傅就会挑着担子,遥遥地从村外走过来。担子一头,一只简易土灶,一只松木风箱。土灶两块木板夹峙,下有横木榫头相连,内敷黄泥,左侧板中开一小洞,一只铁筒与风箱相连。另一个头,一只黑乎乎的炒米机,腆着肚子,仿佛葫芦,葫芦上叠着灰黑灰黑的麻袋,麻袋上骑着矮矮小小的木凳。炒米师傅在院坝避风处,支起炒米机,点燃土灶,坐着木凳,默默地慢慢风箱。“卟,卟,卟”,风箱的呼吸平稳低沉,但在小孩的耳边却比过年耍狮子的锣鼓、唱车车灯的金钱棍还要急切热闹。
小孩跟着妈妈从堂屋走进灶房,从灶房走到猪圈,从猪圈走回堂屋,不停地拉妈妈的衣襟,不断地提醒妈妈:打炒米的来了,打炒米的来了。虽岁月荒疏,米粮金贵,妈妈磨不过小孩的纠缠,只好从米坛子里搲出米来。满院子的小孩,姐姐牵着妹妹,哥哥带着弟弟,或端着碗,或捧着盆,或提着袋,装着多少不一的米,聚到炒米师傅身边。炒米师傅将一户人家的米倒入炒米机,一手拉风箱,一手转动支架上的炒米机,风箱拉得呼呼响,土灶里的火燃得红朗朗,米在炒米机里沙沙暗叫。不一会,师傅取下炒米机,用麻袋包着,一踩机关,“砰”的一声,吓得围观的大娃细崽一跳,待大家回过神,炒米早进了麻袋。
也有不打炒米的,自己在家里做,叫阴米。小时候,万斛坝老家院子里,就有几户人家一直自己做阴米过年。我问爸爸:为什么叫阴米。爸爸说:做阴米的米要先蒸,米蒸后,不能在太阳下晒,一晒就会爆腰散粒,阴干,才是完整的,所以叫阴米。妈妈插话说:阴米还是要炒,和沙炒,我记得,炒时还要加桐油。
做阴米,最重要的是拿捏火候。火候一,是蒸。不能蒸久,蒸久了,米就彻底熟了,黏成一团,不再是一粒粒的米,而是可以吃的一垞垞的饭。时间蒸短了,又仿佛夹生饭,一个硬芯,炒不泡。火候二,是阴干。要让风吹,快阴干,不能让太阳晒。不能放在风口,风太猛,外面干了,里面还湿着。阴干的时间不能太长,太长,蒸过的米会馊。蒸炒米,要看天时,若天时看不准,连续几个阴雨天,再好的技术也白搭。火候三,是炒。先将沙子炒热,再将蒸好阴干的米倒进锅,和匀,慢炒。沙炒到什么热度,锅铲翻的快慢,都很重要。沙太热,米一下就糊了,沙太凉,炒出来的阴米硬硬的。锅铲翻快了,米受热有限,久炒不泡,锅铲翻慢了,有些炒糊了,有些还没泡。
奶奶就是做阴米的高手。万斛坝老家院子里,自己做阴米过年的几户人家,每年都有做失败的,唯独奶奶从不失手。每年过年,我们都能吃到奶奶做的阴米。阴米炒得泡松松的,起锅,用箩筛筛掉沙子,白白泡泡的阴米泛着亮闪闪的光,晃花了我的眼,晃醉了我的心。年,在奶奶筛动的箩筛里,翩然而至。
家乡吃炒米,常常说成喝开水。过年,有的客人来去匆匆,刚坐下又要走,主人一边盛情拉着:别走,别走,喝碗开水。一边装碗炒米,舀半勺白糖,开水一冲,端上来。讲究的人户,还要在炒米底下卧一只鸡蛋,客人吃着吃着,突然吃到一只软软嫩嫩,外白里黄,蛋黄并未凝固、呈汤状的鸡蛋,心会一热,感觉到世事的厚道或亲情的美好。吃炒米也好,喝开水也好,不用调羹用筷子,而且只用一根筷子。这里面肯定有讲究,问过许多人,都说一直如此,什么原因?不知道!
孩子喜欢吃糖水泡炒米,吃完舍不得放碗,边舔碗边看大人。孩子更喜欢吃偷食。妈妈将炒米东藏西藏,一会儿碗柜,一会儿米坛,一会儿衣箱,一会儿房梁,甚至放在床底下的夜壶边,过年才舍得拿出来。小孩总能翻找到,悄悄地抓一把,揣在荷包里,时不时地用指尖撮几粒,放进嘴里,细咀慢嚼,边咂嘴边陶醉地微眯着眼睛,甚至摇头晃脑,享受得仿佛人间至味就只他嘴里的炒米一般。
机器打的炒米,充分膨化,颗粒较大。平平一碗干炒米,开水一冲,筷子一搅,马上茸得一塌糊涂,仿佛稀粥。若不马上吃,时间一久,更会变成米粉汤。奶奶做的阴米,虽个头小一些,开水一泡,也有折耗,但吃起来绵扎有嚼劲,还糯糯地有点黏牙。吃完,余香满口,一时不可方物。我一直觉得炒米与阴米是两种物事,但爸爸却明确告诉我:阴米,就是炒米。
一九八六年,《雨花》杂志第五期登载过汪曾祺一组写《故乡的食物》的散文。在第一篇《炒米与焦屑》中,汪曾祺写道:“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接着,汪曾祺特别提到四川:“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捏成圆球的,叫作‘欢喜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结的,是‘散装’;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汪曾祺说他家乡的炒米“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有点吹牛。他自己也说:“说是自己家里做,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也要点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人人都道家乡好,汪曾祺亦不例外,以为“散装”的炒米只江苏高邮才有。他不知道,在我们四川,至少在我的老家川东,不但有“专业的作坊做的”炒米糖,也有他津津乐道的“散装”炒米。这炒米,有请炒米师傅用炒米机器打的(即“请了人来炒的”),更有真正在“自己家里炒的”,比如我一直记得的奶奶做的阴米。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12-31 20:45:12 +0800 CST  
@三川永1 2018-05-31 02:14:35
你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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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吃过苍蝇馆子。还好吧!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9-01-01 13:24:23 +0800 CST  
鸡“闹儿”

一股清香在鼻翼经久不散,一种味道长期驻守舌尖。一道菜,深深地刻在记忆里,占据着个人吃历史最显眼的津要,是时常念想、咀嚼的旖旎风光。回味一次,就强化一次,抚摸一次,就激动一次。渐渐,那道菜融入生命,成长为肌肤、骨骼、血液、思绪的一部分,泛滥成旧时光里最为动容的场景。
比邻而居的温暖,是灶里的柴火,即使窗外寒风呼呼、飞雪满天、河流被冰凌冷冻,暖暖的人间烟火,也能把身烤暖,把心熏暖。身暖暖的,心暖暖的。春夏秋,邻里的门都敞开着,堂屋靠墙一张四方桌,茶壶里有凉茶,四五只杯子围坐在茶壶周围。几把木凳、竹椅,散乱随意摆放,简约里透出无限禅机。有人没人,都可走进去,倒一杯凉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都可坐进竹椅,翘起二郎腿,悠闲地眯起眼睛,打一个惬意的盹。当然,躲在堂屋背后的厨房比较私密,不可随便进出。柴烟、油烟、蒸气里,剁剁刀声奏起中节中音的音乐,他正在做菜。
他三十左右,个头不高,身材瘦削,多才多艺,喜欢吹拉弹唱,喜欢球场蹦跳,喜欢莳花弄草,喜欢研究吃食。昨晚,他看似很随意其实很庄重地走进敞开房门的我们家:明天中午,请你们一家人。周末请吃,是旧日光邻里间时常上演的节目。偶有好菜,即使不请邻居到家,也要端一碗过去。上周,我们炖过一只腊猪蹄,冒梢梢一碗端过去。这周他还情,不是端菜,而是请吃。
美食在即,期待里有煎熬,仿佛见山葱茏见水清绿,却不知葱茏背后清绿深处。口舌生津的幻想描摹出一道道端庄的菜品,塞满大脑。穷窘的日子里,幻想张不开翅膀无法飞扬得天高地远。但炖鸡、肉丝、炒肝、蒸格格、腊肉等等的诱惑,依然如一根牛鼻绳,把我牵进他家的厨房。
菜砧上摆着一只刚刚剖开洗净的鸡,他正用刀旋鸡胸脯肉。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今天做鸡“闹儿”。鸡“闹儿”?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名字。我好奇地问:鸡“闹儿”?什么菜?他依然不看我:你看吧,看我怎么做。对于菜,对于做菜,我一窍不通。只年长我十来岁的他,仿佛地道的老师;而我,则如懵懂未开的童稚的幼儿。
两大块鸡胸脯肉切下来,去皮,慢慢用翻转的刀背剁。十几二十分钟后,肉被剁葺,如一摊白泥平摊在菜砧上。用刀背轻轻地刮,刮得白泥鸡肉如一层薄纸,再细细地拈出没法剁葺的筋。他拎着拈出的筋:这是鸡筋,必须找出来,不然,鸡“闹儿”就不细嫩,不爽口,卡牙齿。筋拈尽,再剁,直到鸡肉细微如粉,不见一丝颗粒。他撮起一点细微如粉的鸡肉,在拇指和食指间拧拧,点点头:差不多了。用菜刀将鸡肉从菜砧上铲入瓷盆,加水,再用筷子使劲搅拌。待水与鸡肉充分混合后,加盐,放进蒸笼如蒸蛋般蒸。
柴火旺旺的。不多会,蒸笼里的香气盈满厨房,溢入堂房,飘到隔壁。家人不待叫唤,都匆匆跑过来:什么菜?这么香?我抢在他前面:鸡“闹儿”,鸡“闹儿”。父亲对他说:太客气了,做这么好的菜。他满脸自得地谦虚着:学做,学做。说话间,饭菜摆好,鸡“闹儿”端上了桌。一汪洁白柔柔地躺在瓷盆里,嫩嫩的颤动里闪起一道道眩目的光,仿佛轻柔的晨曦,穿透氤氲缭绕的蒸气,把堂屋、饭桌、饭桌边人的脸照得格外亮堂生动。一瓢羹入嘴,还未来得及品味,便细嫩柔软地顺喉而下。感觉得到它浓浓的清香,它的酽酽的美妙。仿佛一串珍珠,爽爽地滑入肠胃,在肠胃里多情地轻歌曼舞。轻柔的浅唱,曼妙的身姿,在时光里流动旋转,漾起一串串永不消逝的涟漪,铭刻在我的记忆里生命里。
记忆很奇特,越是刻骨铭心越喜欢潜藏在不可见的幽微之地,虽永不会忘记却不容易想起。倒是那些表层的、浅淡的,会时常来搅扰你。好吃的鸡“闹儿”,吃过一次就再也未吃过的鸡“闹儿”便一直深深地隐匿在记忆最难发现处,直到看见成都私房菜“鸡肉豆花”的介绍,才再次风起云涌、山崩地裂,将我淹没在关于鸡“闹儿”的回忆里。只是,招待我们吃鸡“闹儿”(鸡肉豆花)的他,已于不久前离开人世,魂归西天了。
斯人虽逝,鸡“闹儿”的香味尤存,旧时光的温暖还在。我耽溺在对他、对鸡“闹儿”的回忆里:一定要去成都,找到私房菜鸡肉豆花,再吃一次记忆里的鸡“闹儿”。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9-06-06 14:33:45 +0800 CST  
一碗糊米茶

年关将近,我们掰着指头算日子,盼过年。
过年,多好!可以尽兴地玩,敞开肚皮胡吃海吃,还有自己做主的压岁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的,全是街摊上摆着的零嘴吃食:花生、瓜子、甘蔗、水果糖、桔子、碗儿糕……奢侈时,还要吃一碗臊子面……
年的温暖,比春天的向阳花木还要爽眼,比夏初温煦的风吹过还要舒服。因为,过年时,有我们流着涎水想了差不多一年的美食。
中午团年,一家人齐齐整整围坐,享受一年中难得丰盈,体验阖家团圆的喜庆。大碗里的腊猪油炖鸡肉、干豇豆炖猪蹄、炊豆蒸圆尾肉由着吃,吃完了,罐里锅里还有。直吃得肚皮滚圆,肉食差不多堆到喉咙管,还要喝一碗鸡肉汤,把旮旮缝缝填满。父亲告诫我们:少吃点,明天还有,别吃嗝了。
晚上守岁,送别旧年,迎接新年。炒好的瓜子堆在茶盆里,由着吃。两齿一嗑,舌尖一顶,葵花籽落入嘴里,留下一地壳。南瓜籽懒得去壳,直接塞嘴里,乱嚼。花生是最喜欢的,但很少,没怎么吃就没了。吃一晚,吃得两腮酸痛,还舍不得停嘴。父亲见我们一把一把往嘴里塞南瓜籽,说:斯文点,南瓜籽最容易嗝人了。
大年初一吃汤圆,汤圆也叫元宝,吃多少,来年就能丰收多少元宝。包着玫瑰糖馅、红糖馅的汤圆由着吃,一碗五六个,吃着碗里,瞅着锅里,一碗两碗不在话下,三碗四碗也能克服,吃五碗六碗算是厉害。父亲两口一个,添了一碗又一碗,边吃边故意扪腹:这样吃,怕是要吃嗝哟!
初一下午,感觉不对劲。肚子沉沉坠坠的,好像有一块大石头悬在胃里;沉坠后面,暗流涌动,起起伏伏仿佛暴雨前的乌云翻滚、风雷激荡;终于,大雨夹杂狂风瓢泼而下,呼呼啸啸尤如大江大河万马奔腾,胡嗝一个接着一个涌上喉头,熏得自己也受不了。
吃太多,肚子勉强装得下,胃却受不了,我们都吃嗝了。
父亲见我们眉头皱成一团的难受样子,一边给我们每人一只热水甁:给,煨在肚儿上;一边戏谑着吩咐母亲:他们吃嗝了,全怪你,弄这么多好吃的,现在,还得靠你,给他们炒碗糊米茶喝。
母亲笑笑,生起柴火,挂起铁锅,将一碗米倒入锅里,炒起来。柴火舔舐锅底,铁勺翻飞。铁勺很有节奏地铲过铁锅,响起合拍中律的沙沙声。我们站成一圈,围在灶边看母亲炒,边看边想:已经吃嗝了,还给我们喝?
洁白的米粒渐渐失去光泽,米香从锅里飘过来。真的很香,比白米饭的香要干燥爽朗,比打开炒米袋子嗅到的香更浓郁深沉。米粒渐渐变得昏黄,焦香溢满灶屋。若不是吃嗝了,肯定要抢上前去,抓一把塞进嘴里,如嚼锅巴般嚼。米粒渐渐变得黄里透黑,糊味盖住了焦香。刚刚糊,糊得简简单单,糊得干干净净,虽糊大于焦,焦却偏要与糊较劲。父亲嗅到糊味,遥遥地命令:好了,可以起锅了。母亲不答话,起身舀一瓢水倾入锅里。锅里先是一阵热烈的水米翻滚,不一会又平静下来,一锅黑里透着黄、黄中羼着黑的糊米茶做好了。
稍冷,母亲给我们一人舀一碗,递到手里。我们端着,你望我,我望你,不想喝。父亲启发我们:这是糊米茶,帮助消化,你们吃嗝了,喝糊米茶,正好;快喝!我们犹犹疑疑地将碗举到嘴边,有股糊味,但糊得不厉害,比糊锅巴的糊要温柔。入口,炒过的米粒虽经水煮,依然粒粒饱满,比炒米更绵扎,更有嚼劲。边喝边嚼,糊味淡淡的苦外,还有淡淡的涩,但更多的是大米独特的焦香,米粒都香,香得匀净,汤汁更香,香得深邃。
热水甁、糊米茶,是父亲治疗我们肚子不舒服的拿手法宝。只肚子痛,给一只热水甁,煨肚儿上。若吃嗝了,热水甁外还要叫母亲炒糊米茶。热水瓶、糊米茶,真还有效:一天不到,我们的肚子平静了,不再风云激荡万马奔腾,不再打糊嗝自己嗅着都难受了。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20-05-14 10:27:18 +0800 CST  
想吃酸辣粉

太阳当头,街上熙来攘往。匆匆走过的人群,若潮水喧嚣一浪卷过一浪,分岔进入小巷,又若山泉叮咚潺潺涓涓。踏歌弄潮,莺语戏泉,踱向小巷深处再深处。
小巷幽深,街两边的房檐只约一丈间隔。正午的阳光洒下来,蒸腾起丝丝缕缕热气,与昏暗的瓦屋里溢出的凉爽斗嘴揎袖,你不服我,我不怕你。纠结缠绕间,炙热渐行渐淡,喧嚣愈来愈远。
小巷尽头,是一个空旷的坝子。坝子中央一棵黄葛树,巨伞般撑出一片浓荫,浓荫下一个简陋的小吃摊。靠树一张条桌,摞一摞摞土碗,两只煤炉,被鼓风机吹得呼呼直响,炉上的锑锅里,挤满竹制的漏勺,四张矮几,几中矗着高高的筷筒,矮矮的醋壶,十几只木凳,散乱地摆放在矮几周边。天晴,露天开张。若是雨天,两张塑料篷布挂在树上撑开,一张遮蔽条桌,一张遮蔽矮几。雨滴敲打篷布,嘀嘀嗒嗒,雨水从篷布两边流下,哗哗啦啦。
老板知道喜好,似问似念叨:一碗酸辣粉,重辣厚麻,浓醋多糖,不要海带,多加豆芽,榨菜、黄豆越多越好。自然不会错,也不需要回答,坐在桌边,盯着别人碗里的,想着自己锅里的,口舌生津,涎水暗溢。
喜欢吃酸辣粉。酸酸的,颇开味;辣辣的,很刺激;麻麻的,能提神;多加糖,在酸辣麻里融入浓浓的甜,滋滋润润;不加海带,海带的海腥味会冲淡豆芽的清香;切成粒的榨菜,一咬即碎,有股咸香;炒爆腰的黄豆,牙齿一磕,脆脆地响;若老板备有黄连水,我也要加点。果真那样,这一碗酸辣粉就五味俱全了。
酸辣粉摆到桌上,汤多粉少。乳白色的骨头汤,涟漪微泛,仿佛微风吹皱的湖。汤面的葱花、芫荽,荡荡漾漾,仿佛湖里没挂帆、未著浆的船,正随波起伏。红苕粉盘曲身子,委屈地沉在碗底,静寂无语,仿佛怕你发现它,却又期待你去品尝它。筷子挑起来,颤颤悠悠,似企盼,似畏葸,三分羞涩,七分艳冶,谁还忍得住不去亲近它?咬一口粉条,黏黏糯糯在齿间流连,咀嚼着舍不得吞咽;喝一口浓汤,千般滋味一起刺激口腔,愈品愈是滋味无限。呼啦呼啦吃,老滋老味,依然吃得有滋有味。酸甜麻辣里,大汗淋漓,充满青春岁月的热辣、激切、浓烈。
是的,许多年前,年轻的我喜欢吃酸辣粉,喜欢它的酸甜麻辣,辣得冒火,麻得嘴木,酸得倒牙,甜得腻口,都不怕。年轻气盛,怕什么?没啥可怕!再辣再麻再酸再甜,都要吃,都喜欢,越吃越有味,越吃越喜欢。山色清清柳色新,人间有味是清欢,酸辣粉里的酸酸甜甜麻麻辣辣,就是人间至味,就是我健康健全的日常。
时光流逝,岁月蹉跎,转瞬间年过知非。
小巷早已改造,宽敞得有些奢侈。巷底耸起了高楼,仿佛高到了云天里。那株浓荫匝地的黄葛树不见踪影,据说移栽到公园去了。靠里一间门店,依然在卖酸辣粉。走进去,坐下来,老板望望我,边下佐料边说:一碗酸粉,重麻,浓醋,多糖,不要辣椒、海带,多加豆芽、榨菜,黄豆越多越好。我不言语,也不需要言语,他不是在问我,而是在提醒自己别弄错了。他怎么会弄错呢?来吃酸辣粉的,或许只有我一人才这样不完整地吃,残缺地吃。
不知从何年起,我不吃辣椒了,虽然还守着酸辣粉的酸酸甜甜麻麻,却再也不敢体会辣得冒火的感觉。我的胃无法承受辣椒的热辣,我的身体经不起浓烈的折腾。我只能安静地看着,沉稳地坐着,亦步亦趋不逾矩地走着。
生命经历几十年的轮回,厚重了一丝,圆融了几许,却也失去了许多滋味。别人的,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却很明白:生活里再也没有辣椒了!我在自己喜欢的酸辣粉里,不,不是酸辣粉里,是酸粉里,看到了自己残缺的日子,世俗得庸俗,平常得无常。
太阳当头,街上熙来攘往。我踱进小巷,踱向昨天,想再吃一碗酸酸甜甜麻麻辣辣,甚至加了点黄连水的苦苦的酸辣粉。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20-11-27 20:31:10 +0800 CST  

楼主:rsjby

字数:37709

发表时间:2018-01-29 18:31:0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11-28 21:00: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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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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