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味道

白糖圆尾

幼时,奶奶还在。每年春节,都回万斛坝的老家磨子塝过年。
磨子塝的老房子,是前河边上的大院子。紧邻老房子,沿河上行,依次排列着更大的:八角楼、柑子园、庞家祠堂。这些院子里,院子周围,有许多同姓人家,同姓同宗,上溯三五代,就是一家人。我辈份低,流鼻涕、穿衩衩裤的小孩,得叫叔。下巴稍有点胡须的,多是爷。更有甚者,一个胎毛没剔的月毛毛,也是长辈。不服气,还得叫,不然,父亲的栗子会敲到头上。
虽岁月困顿,日子艰辛,但乡俗纯正,礼数周全。城市,或可谓文明,礼,多数却在乡村。过年,家境好点的同宗,要请几桌客,酬谢亲朋,联络感情。父母在外工作,虽只是教书的老师,回老家却是稀客。每家请客,都请父母,我们兄弟姊妹跟着沾光,堂而皇之地坐上八仙桌,与大人一起吃饭,边看大人喝酒,边悄悄使劲捞菜。饭前,爷、奶、叔、婶、姑,甚至祖祖,叫得口干。嘴巴吃的亏,饭桌上,用嘴巴捞回来。
菜是土菜,素八碗,肉八碗。八,是概数,有时不止,有时欠点。素菜,有平时不易吃到豆芽、豆腐、米豆腐、魔芋豆腐、干豇豆、洋芋果,洋芋片。荤菜,鸡肉、香肠、烧白、臜肉、滑肉、腊猪蹄,必有;富足的,还有喜沙、蛋卷。人多菜少,碗大肉少,荤菜都加底子,和素菜。这些,平时红白喜事办席,多可吃到。
有种菜,名白糖圆尾,经年难见,只过年才有。
家乡人,叫猪屁股为坐墩、圆尾。坐墩肉、圆尾肉,瘦肉多,是宝贝,自家舍不得吃。贵客到家,切一块,煮熟,肥肉和咸菜炒,皮黄膘白,油浸浸的,却不腻人。瘦肉切成四五指宽的薄片,摆凉菜底子上,红朗朗的,细嫩不卡牙,是上好的下酒菜。杀了年猪,一部分与夹子肉一起,灌香肠,更多的,与后腿一起,烘成“膀”(读作pāng,类似江浙一带的火腿),给老丈人拜年,送珍贵的亲戚。
过年请客的同宗,每家每户,都要做白糖圆尾。
奶奶说,最初,白糖圆尾,用圆尾肉做。
圆尾肉去皮,去瘦肉,留白生生的膘在菜板上,轻轻切,切成约寸长,拇指粗的细条,筷子夹着,灰面糊里浸一浸,入油锅炸,细条开始萎缩,膘刚炸熟,立即起锅,白糖碗里拌一拌,端上桌,热吃。入嘴,甜甜的,咬开,淡淡的咸,不是纯咸,咸里有甜,又腻腻的,如奶酪,却有嚼劲,比奶酪绵扎,有肉香,不止是肉香,油香满嘴,不是化油,更不是菜油,满嘴流,是在嘴里窜,窜来窜去,滋滋润润的,舒服,享受。
灰面糊里浸一浸,家乡人叫“裹沙”。不裹沙,就下锅,会炸成油糟,油渗了,干干糟的,不可口。白生生的膘,裹上灰面糊,呈淡褐色,更有质感,油热慢慢透过灰面,一丝丝渗进去,膘熟得弹指欲破,油全在,全包在灰面壳里。
白糖碗里拌一拌,家乡人叫“穿衣”。 不穿衣,裸着,不雅观。穿衣,要热穿,热热的,糖粘得多,满满一身,若洁白漂亮的裙裾,身形更显娉婷。凉了,糖东粘一粒,西粘一粒,被炸成深褐色的“沙”,这露一块,那露一块,是百衲衣,叫化子般褴褛,还像癞痢头,丑不说,吃起来甜味也淡。
热吃,不能性急。白糖圆尾,白糖在外,凉悠悠的,灰面居中,温吞吞的,里面欲化未化、熟透了、快成汁的膘,却滚烫滚烫。家乡有俗语:“油汤不出气,烫死莽女婿。”白糖圆尾里滚烫滚烫的膘,被白糖裹着,灰面包着,表面温柔若水,内里热切似火。吃得太快,舌头烫起泡,吞得太急,喉头被灼伤,是常事。慢慢在嘴里团,一点一点轻轻嗑,既品其味,又避其烫,两美其全,才是正宗吃法。吃白糖圆尾的讲究,仿佛在暗示,凡事不可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急,急火攻心,欲速不达。
糖精年代,白糖,是奢侈品,一般吃不到,咂咂白糖圆尾,腻腻的,纯甜满嘴,舒服得想蹦。吃不饱饭的年代,油,是紧俏物资,咬开白糖圆尾,润润的,油香满嘴,不享受都不行。
奶奶说,是她的老辈,最早改用边油做白糖圆尾。
年猪喂肥,杀了,收两种油。一是花油,结于肠外,有疏密不一的小孔,剔下来仿佛镂空的网花。在锅里煎,融化成汁,称化油。一是板油,家乡人叫边油,是猪腹靠边的两块整油,细密厚实。撒上盐,裹成圆柱,放灶上烘,做成腊猪油,再切成拇指头大的颗粒,储于瓷罐,置阴凉处,是家乡人一年的油腥。
边油做白糖圆尾,程式不变,只是将圆尾肉的膘,换成上好的边油。吃时,轻轻一嗑,仿佛热热的、腻腻的奶酪在嘴里窜,比圆尾肉做的,更丰盈,更滋润,更爽快,更解谗。主人家,也显得更热情,更诚心,更大气,更富足。渐渐地,做白糖圆尾,大家都用边油。这道菜,已成白糖边油,但家乡人,改材质,不改名,依然津津乐道,称其为白糖圆尾。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菜谱。家乡土菜白糖圆尾里,有时代风情,世事苍茫。
白糖圆尾,是富菜。一般人家不愿做,做不起,家境好的人家,才能做,有面子的客人,才吃得到。白糖圆尾,也是穷菜。物资紧缺,才显得珍贵,才吃着解谗,吃了一个,还想一个,直到碗底见天。现在,端一碗白糖圆尾上桌,虽是稀罕,但俊男俏女,要保持身材,腆公胖婆,正想着减肥,这么多脂肪,那么高热量,躲都躲不及,谁还会,谁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拈?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1-29 10:31:02 +0800 CST  
现存的酥白肉,与白糖圆尾差不多。唯一不同处,在于白糖圆尾外裹白糖,呈白色;酥白肉外裹糖衣,成金黄色。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1-29 14:52:20 +0800 CST  


这是网上查到的酥白肉的图片。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1-29 14:52:59 +0800 CST  
羊肉格格

寒风起,羊肉肥。一立冬,羊肉大行市。
家乡人吃羊肉,吃法多。有炖羊肉,可清炖,可红烧,红烧羊肉里的隔夜萝卜,特别可口。有炒羊肉,与白萝卜丝、酸萝卜丝、芹菜条炒,各有其味。羊肉或羊杂,加辣椒、生姜、大蒜、花椒、山柰、八角等,做成羊肉或羊杂烫锅,烫时蔬,佐啤酒,吃出一身汗,酣畅淋漓。涮羊肉,从外地传来,风行过一阵,现渐渐湮没了。
吃羊肉,离不开萝卜。羊肉淡红,萝卜纯白。羊肉肥腻,萝卜裹油。羊肉绵扎,萝卜爽脆。羊肉膻味重,萝卜有清香。色,香,味,营养,可称绝配。
家乡最有特色的羊肉吃法,是蒸羊肉格格。
格格是慈竹制成的小蒸笼,小巧精致。圆形,高五六公分,直径七八公分,中置十二三公分长柄,穿透外壁,成两耳,壁内柄上列竹片与笼壁啮合,为蒸隔。使用时,可叠摞七八个,高高的,一格一格又一格。格格之名,或由此来。
有了格格,还需蒸锅。蒸锅储水,上倒置木制筒形蒸屉,筒底钻孔。水烧开,蒸气集于筒形蒸屉内,从筒底小孔溢出。
取一年生本地山羊肉,剔除筋、骨、膘、油,切成小指长条,淋入本地小灶老法榨制菜油,佐大蒜、生姜细粒,加盐,亦可加少量土制豆瓣酱,置盆内慢慢揉和搅拌,至羊肉渗出肉汁,与佐料充分锲合后,方洒入精细米粉(稻米加山柰、八角等香料炒制磨成),和匀,装入格格,叠摞置筒形蒸屉筒底小孔上,加猛火,瞬时可成。吃时,加芫荽、花椒面,喜辣的还要加红辣子面。年轻人喜欢一股劲(羊肉刚刚蒸得不见红),两三分钟就好。中老年人喜欢耙软,最多也只需蒸十来分钟。
东乡二完小(原名红专路小学)门口开着一家“牛教授•羊肉馆”,专卖牛羊肉。最吸引人的,是蒸羊肉格格。与其他店在灶上蒸好再端出来不同,“牛教授•羊肉馆”每桌都置一蒸锅,现蒸现吃。边吃边蒸,边蒸边吃,吃得热络,生意自然火爆,前不久又在金鼓广场开了一家分店。
下城壕,有一家“五宝纯清油格格”,生意很好,每天傍晚都满堂,很多时候活动条桌搭到了街中间。但吃羊肉格格的人并不多,大家喜欢的,是他家的蒸骨头儿。店主是个小伙子,每天下午,坐在街边,斧头砍刀齐下,砍猪脑壳。
家乡最好吃的羊肉格格并不在县城。
新华街上的王格格,名声最响。王格格在店门口阶沿置一蒸笼,青杠柴烧得火苗高窜,专蒸羊肉格格。周末,县城的、市区的“好吃嘴”,喜欢开车去,吃羊肉格格。去晚了,要等好一会,才吃得到,有时,还吃不到。
老龙观新街,有一家夫妻店,丈夫姓向,老婆姓邓,羊肉格格也好吃,大家向格格、邓格格,随口叫。外地人到茶河,多要去品尝。他家的羊肉格格,只用茶河散养土山羊,吃起来,满嘴满心,全是记忆里的羊肉味道。
家乡小店,多备蒸锅,蒸格格。家乡人一年四季,都喜欢,吃格格。平时,多是瘦肉(猪瘦肉的专称)、牛肉、肥肠格格。立冬至立春,重点是羊肉格格。吃面,加个格格,倾入碗内当臊子浇头。喝早酒,就着格格,你一杯我一杯,脸上红霞飞。
家乡人,喜吃羊肉。这,不算特色,全国各地,多的是比家乡人更喜欢吃羊肉的人。但用格格蒸羊肉格格,肯定算得上家乡特色。走出故土,蒸羊肉时有所见,多是较大蒸笼,一桌人吃一笼。蒸成小格格,吃完一个又上一个的吃法,不多,少见。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1-30 15:12:51 +0800 CST  
@事了扶伊去 2018-01-30 02:53:09
“圆尾肉去皮,去瘦肉,留白生生的膘在菜板上,轻轻切,切成约寸长,拇指粗的细条,筷子夹着,灰面糊里浸一浸,入油锅炸,细条开始萎缩,膘刚炸熟,立即起锅,白糖碗里拌一拌,端上桌,热吃。入嘴,甜甜的,咬开,淡淡的咸,不是纯咸,咸里有甜,又腻腻的,如奶酪,却有嚼劲,比奶酪绵扎,有肉香,不止是肉香,油香满嘴,不是化油,更不是菜油,满嘴流,是在嘴里窜,窜来窜去,滋滋润润的,舒服,享受。”
裹沙,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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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过年,走人户,才能吃到白糖圆尾。过年家里请客时,才会做白糖圆尾。
一年或可吃一次,或吃不到。现在,这菜一般不做了,脂肪太重,热量太高,吃的人不多。已经有十多二十年没见着了。
谢谢阅读。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1-30 15:14:59 +0800 CST  
凤财麻辣鸡

小城东门,祠堂街上,有个小馆子。
祠堂街是条坡街,很短,仅四五十米。从解放中路,缓缓低下来,低到东街。小馆子在坡的末端,靠着东街。房是老房子老门面,街是新平整的新街。街到小馆子这里,高出门面四五尺。小馆子凹在街面下,要下三级台阶才能进去。坐在小馆子里,面朝大门,感觉桌子特别阔大,恍惚一直延伸到街对面的房前。
小馆子只一个门面,三十来平。两边傍墙各摆两张老式方木桌,三方围坐,置老式长木凳。靠里砌着半人高的柜台,台上摆一盘麻辣鸡,一盘炒泡胡豆,一盘切开的咸鸭蛋,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黑黢黢的豆腐干,一坛泡咸菜,经年不变。还有一盘凉拌时蔬,根据节令,有折耳根,有油菜苔,有辣辣菜,有莲花白,有尾巴葱等等,这是馆子里唯一常翻常新的菜。这些盘子,比脸盆还大,装得冒冒梢梢的。还有三个酒坛子,泡着土灶纯粮食老白干,有枸杞酒,有三鞭酒,有人参酒。那几只人参,老样子老面孔,仿佛入定几十年的老僧,静穆地一动不动,倒酒时,才轻轻拂一下长须。最里面是操作间,两个灶孔,烧着高汤,煮面。旁边一个大铁罐,满满一罐早已熬好的稀饭。
店主姓陈,名凤财。凤财五十多岁,长期穿一件青灰外套,扎一条暗花围裙,腰板直直的,见不出老态。凤财不喜言笑,成天平静着脸,跑来跑去却不显忙乱。有人坐下,叫:凤财,来碗杂酱面。凤财不搭话,知道是谁:是带黄面,汤杂,不要鸡精味精,加半只咸鸭蛋。很快,面煮好,端上来,轻轻放到面前。又一伙人进来,叫:凤财,老样子。风财还是不搭话,知道什么老样子:一斤麻辣鸡,一碟花生米,一碟炒胡豆,一碟豆腐干,半斤人参酒,麻辣鸡不要死肉,要脖子翅膀脑壳,有啃头。凤财不声不响一一端来,摆好。麻辣鸡是大盘子,摆中间,花生米、炒胡豆、咸鸭蛋是小碟子,品在麻辣鸡边上,酒杯一人一只,土陶酒壶放在光头面前。酒刚喝完,三碗菜稀饭就摆了上来。
大家奔凤财小馆子去,是要吃麻辣鸡。小城的麻辣鸡店,有名的两家:一是凤财的小馆子,招牌都不挂一个;一在郡琳酒店对面,三开间门面,中式装修,名为童老太婆麻辣鸡,招牌下一行字,特别醒目:CCTV—7推荐名特小吃。民国时期,童家就在板桥街开麻辣鸡店。解放后公私合营,童家老店改为集体食店,卖面的同时,依然卖麻辣鸡。七十年代,凤财进店,跟着童老太婆,学做麻辣鸡,据说得了童老太婆的真传。后来,集体食店垮了,童老太婆成了老板,继续祖传的生意。凤财在童老太婆的店里当了一阵子师傅后,在祠堂街买了个门面,单门独户,做起麻辣鸡生意来。
麻辣鸡是小城土菜。选一年生土产散养乌鸡,要鸡公,杀时不剖腹,掏空内脏,整只放入铁锅。锅里清水,置适量的盐和几片生姜,煮到牙签插入不见血痕。起锅后装盆里放入凉水急凉,最好是井水,也可放入冰箱急冻。凉透后,切成片。煮鸡的同时,另一火上开始煎油,要土灶榨出的菜籽油。油熟透,倒入装着辣椒块、花椒粒、三奈八角等香料的盆里,吱吱一阵叫,菜籽油变成了红油。红油凉透,用漏勺漉去辣椒、花椒、三奈八角等,将红油淋入装着鸡块的盆子,让红油慢慢浸入、渗进鸡块。一盆色泽鲜艳,入口爽脆,关键是又麻又辣的麻辣鸡就做好了。
凤财的小馆子里,麻辣鸡定量,每天只做五只鸡。早晨七八点钟,小馆子就打拥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去晚了,每每要站在门前等上好一会。凤财见人站在门外,也不管,由他们站着,凳子都舍不得添置几个。大家站在门口,并不觉得受了怠慢,有了空坐,按顺序坐进去。如果不是一个人,都要称上半斤八两麻辣鸡,打来一壶药酒,慢慢啃,慢慢品,慢慢吹牛,慢慢谈天。下午三四点,麻辣鸡卖完,一天的生意也就结束了。余下的时间,凤财和两个帮厨,一起准备第二天的麻辣鸡。
有时,凤财的老公也到店里来,多在下午麻辣鸡卖完的时候。到了店里,并不做事,坐到木方桌前,一只脚翘到木条凳上。凤财依然不说话,平静着脸,打开碗厨,端出一盘留着的麻辣鸡,舀一碟花生米、一碟炒胡豆、一碟豆腐干,打二两枸杞酒,端到桌上。凤财老公一边数花生米、炒胡豆、豆腐干,一边啃麻辣鸡,一边啜枸杞酒,每啜一口,都要眯着眼,咂咂嘴,回味一番。脸上的那份舒坦、欢喜、满足,与神仙差不多。
按理,童老太婆的麻辣鸡才是正宗。但小城的资深吃货,却不爱去童老太婆的大店,而喜欢钻凤财的小馆子。有亲朋好友到小城,也一定要带到祠堂街上吃一顿麻辣鸡,才算是招待过客人。有吃货说:凤财麻辣鸡,好在配料,有特色。辣得你额头正要冒汗,却跟上来一阵麻。麻得你舌头正要打颤,又跟上来一阵香。是土鸡的肉香,淡淡的,淡得如果没有前面的辣与麻,你根本就寻不着。现在寻着了,在嘴里绕来绕去,又绕出点甜。凤财在麻辣鸡里加了糖?你还没问出口,却又感到酸。不是醋酸,是果酸。像柠檬,又没柠檬的热烈,应该是本地的杏酸吧!但现在是九十月,早过了时令,哪去找杏?这时,如果再啜上一口土酒,细品慢咂,万般滋味汇聚舌尖,滑入喉腔,搅动肝肠。怪不得,凤财老公的脸上会露出神仙般的享受。有吃货说:这些,童老太婆店里的麻辣鸡,也有。凤财麻辣鸡,特别之处不在味,而在脆。那鸡肉刚好煮熟,少一分则生,多一分则过。咬一口,脆生生的,可与萝卜比脆。但再咬,又比萝卜多了韧劲,多了嚼头。继续咬,则是前半程脆生生,后半程绵扎扎。七老八十的人,不管牙缺罅到什么程度,只要还有,只要不怕辣,都吃得动凤财麻辣鸡。有吃货说:凤财麻辣鸡,好在手工,不是量产。凤财每天下午三四点开始,杀鸡,去毛,掏内脏,煮整鸡,切鸡块,煎油,配料,一直要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切完鸡块,熬好红油。这切,其实不是切,更不是砍,而是片:将锋利的刀刃置于鸡肉之上,用铁锤猛砸刀背,“砰”地一下,片出一片来。一只鸡,差不多要片一个小时。这是重活,归凤财的老公。第二天凌晨五点,又早早起来,将红油淋入,让红油慢慢浸入、渗进鸡块。七八点,你进店时,那色泽鲜艳,入口爽脆,关键是又麻又辣的麻辣鸡刚刚好。每天,凤财就做五只,你吃得到,是五只,你吃不到,也是五只。越是有时吃不到,大家才越是一定要吃凤财麻辣鸡。只有吃了凤财麻辣鸡,才算吃了小城的麻辣鸡。
小城老饕听了吃货们的争论,总结道:凤财的麻辣鸡,货真,料好。辣得有劲,麻得到位,香得地道,甜、酸淡雅,咬着脆,嚼着绵。与凤财的性格一样,平静,不张扬。但平静里又有麻辣的刺激,不张扬里又有味蕾舒适的享受。
小城里,每家每户都会做麻辣鸡。过年,每家每户都要做麻辣鸡。大家吃着自家的麻辣鸡,想起吃过的凤财麻辣鸡,总觉要么是味重了一点,要么是缺点什么。但究竟重了哪一点,缺的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于是,一边吃,一边暗下决心:过了年,一定要再去吃吃凤财麻辣鸡。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08 15:42:38 +0800 CST  
@事了扶伊去 2018-02-08 16:37:41
嘿,麻辣雞寫得這麼好吃,俺要舉豹~~~鳳財麻辣雞的軟文,哈哈。。
小馆子只一个门面,三十来平。两边傍墙各摆两张老式方木桌,三方围坐,置老式长木凳。靠里砌着半人高的柜台,台上摆一盘麻辣鸡,一盘炒泡胡豆,一盘切开的咸鸭蛋,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黑黢黢的豆腐干,一坛泡咸菜,经年不变。还有一盘凉拌时蔬,根据节令,有折耳根,有油菜苔,有辣辣菜,有莲花白,有尾巴葱等等,这是馆子里唯一常翻常新的菜。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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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鸡,或许只有四川人才喜欢吃:又麻又辣!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17 17:45:45 +0800 CST  
@石中火 2018-02-08 16:56:15
我们家乡爱吃辣子鸡,不麻,只是辣,加胡萝卜和魔芋豆腐同烧,红油浓香,是公鸡最好吃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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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也有辣子鸡,和青辣椒一起炒,也很有味。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17 17:46:24 +0800 CST  
@关粉儿 2018-02-17 22:03:31
家乡人,叫猪屁股为坐墩、圆尾。坐墩肉、圆尾肉,瘦肉多,是宝贝,自家舍不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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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过年好
现如今,五花肉比后臀尖可贵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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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城里时兴五花肉。但在乡村圆尾依然很吃香。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20 11:50:47 +0800 CST  
@潘西2018 2018-02-17 23:01:49
写得真好!这是纯正地道的中文,写这样的文章很要功底的。
这三样吃的都好吃,看楼主的描写,我最想吃麻辣鸡。话说,我们那里也把面粉叫成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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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也一直把面粉叫灰面。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20 11:51:27 +0800 CST  
@若啬 2018-02-18 00:50:40
先赞叹一声,吞吞口水。
菜,会想吃羊肉格格。
店,想去凤财麻辣鸡店。若能坐下来,就尝一点儿泡胡豆,豆腐干,麻辣鸡,也尝一口枸杞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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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似乎只有小城才有。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20 11:52:10 +0800 CST  
蒸骨头儿

前河边上的天台乡,是个小乡场。
天台,以前不叫天台,叫赤溪。此地高山耸峙,林木丰茂,旧时场后有寺,规模宏大,驰名县内县外,名赤溪,场因寺名,沿用多年。
天台老街在前河南岸,傍山临河而建,窄窄的,三四人并行,有点堵,短短的,还没走,就到了头。政府、学校、医院、七站八所,均在老街。南坝至樊哙的公路修通后,老街河对岸,公路与河道间,渐渐形成一条半边新街,房多吊脚楼。新街上,除老街迁过来的生意人,多是邻近的农户。
新街中街,有幢灰砖木檩青瓦房,楼上住家,底楼开店。
店面比公路低一级台阶,汽车驰过,尘土飞扬,扑进饭馆,积到灶台上,碗柜上,餐桌上,板凳上。店里,灰扑扑的,油腻腻的,走进去,不知往哪里坐。
灰扑扑,油腻腻的店里,经常坐着衣着光鲜的人。大家往里走,坐下来,是要吃老板的拿手菜:蒸骨头儿。
老板姓顾,六十来岁,瘦得满脸皱纹,皮包骨,并不萎靡,精精干干的。站在灶边,一手掌锅,一手掌勺,虽未白衣白帽,却俨然大厨师,颇有气度。灶台靠门,大铁锅上叠着几屉竹蒸笼,热气腾腾,蒸着顾老板的拿手菜:蒸骨头儿。
蒸骨头儿,蒸的并不是骨头,骨头再怎么蒸,都只是骨头,不是好菜。顾老板的蒸骨头儿,其实是蒸猪脑壳。将猪脑壳的骨头和肉一起,砍成小孩拳头般大的坨坨,按粉蒸肉的做法,加红苕、洋芋底子,蒸着吃。
猪脑壳,不是特别稀罕物事,亦非平常。川东农家,杀了年猪,猪脑壳腌制熏腊,春节时,有客,拿出来,洗干净,煮好,切成片,冷吃热吃都可。旧时农家,酬谢媒人,必送猪脑壳,吃猪脑壳肉,有作媒的意思。由此,也戏称媒人为猪脑壳,进而挖苦媒人是猪,家乡有谚:“媒人是只猪,这边呼了那边呼;媒人是根杵路棒,过河丢在干坎上。”
顾老板的蒸骨头儿,坨坨大,一碗五六坨。秀气女子,吃一坨,都够呛。猪脑壳肉,虽肥,却不腻人,豪气男人,就着白干吃一碗,还意犹未尽,说:肥肉都怕烧酒,何况猪脑壳。
以前,顾老板的父亲在乡场上杀猪卖肉。农家喜欢膘肥肉厚,猪脑壳不好卖,卖不完,便自家吃。开始,煮了,剔骨后,蘸油碟吃。后来,煮了,切成片,加葱花蒜苗回锅,炒着吃。再后来,按做粉蒸肉的办法,加佐料,拌面粉,蒸着吃。为和粉蒸肉的“蒸肉”之名区别,顺口叫它:蒸骨头儿。
顾老板不承父业杀猪卖肉,却学到了蒸骨头儿的绝活。由壮实而老迈,开店二十多年,蒸骨头儿的名气渐渐传开。许多店家,都学着做蒸骨头儿。开始是邻近的南坝、五宝,慢慢,县城里的店家也做了出来。
县城老车坝的“老板凳”,做蒸骨头儿的时间长。三五一伙去,点几个菜,叫一碗蒸骨头儿。蒸骨头儿蒸得溜耙,上下牙轻轻一咬,舌头轻轻一顶,便骨肉分离,听着黏黏糯糯的。一人一坨,肥而不腻,爽。不过瘾,再来一碗,一人再一坨,依然肥而不腻,还是爽。
下城壕“五宝纯清油格格”,虽店名“格格”,却不以格格见长,吸引人的,是蒸骨头儿。店主是个小伙子,留着浅锅铲头,每天下午,坐在街边,斧头砍刀齐下,砍猪脑壳。一人在家,不想弄饭,坐到桌边,点碗面,来碗蒸骨头儿,边呼啦呼啦吃面,边卟哧卟哧啃蒸骨头儿,不知不觉,一碗蒸骨头儿就见了底。结帐,站起来,咂咂嘴巴,拍拍肚皮,很是满足,脂肪虽然超标不少,却是难得的享受,放肆。
喜欢吃蒸骨头儿的人,坐在“老板凳”、“五宝纯清油格格”店里,边吃蒸骨头儿,边说:县城里,吃千遍万遍蒸骨头儿,都不算吃过蒸骨头儿;只有到天台,吃了顾家的蒸骨头儿,才算是真正吃过蒸骨头儿。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20 11:53:38 +0800 CST  
@若啬 2018-02-22 07:57:21
这帖子倒是适合在这时节读,给喜悦的节日气氛又加了些味道。
有些想象不出蒸骨头的样子。家乡吃猪头肉都是煮好后切片的。
买一碗蒸骨头带回家里吃怎么样?
等楼主的下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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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猪头肉多是煮好切片吃,蒸骨头是特例,算是特色菜吧!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2-23 09:46:26 +0800 CST  
面鱼儿

家乡人,爱用儿话。但“面鱼儿”,在家乡人嘴里,不是儿话,三字独立成音,长短一致,重音在尾,用家乡话读,朗朗上口。
前河流域,溪沟众多,有水处,便有鱼。溪流潺缓,沟浅潭微,大鱼,无法容身,有的,都是小鱼。
闷热天,雷雨前,白条、沙鳅、鲫壳、红口、爬石板,一下子全浮出来,在水面乱窜,惹得半大细娃儿,挽起裤脚,探入水中,抓鱼。小溪沟里的鱼,见识浅,笨,一抓一个准,一条一条又一条,大多进了系在细娃儿腰间的小笆篼。
夏天正午,鱼藏在石底、涧中,不现身。一伙半大细娃儿抱出早准备好的苦葛根,拥进溪沟,将苦葛和水在石头上砸。乳白的葛汁溢出,渗入溪水,漫漫往下流。小溪沟里的鱼,傻,不知厉害,全中了毒,晕晕乎乎地翻起白肚皮,大的,在水面有气无力地摆尾巴,小的,浮着一动不动,早见了阎王。
这些鱼个头小,肉少刺多。煮汤,薄薄的皮肉里,全是刺,满嘴乱钻。红烧,筷子伸过去,触处肉烂零落,白森森的一副骨架,如陈列馆里的标本。只有油炸,肉和骨头都炸酥了,慢慢嚼,慢慢咽。
清理鱼肚,是细娃儿的活,两手抓鱼,拇指在上掐头掐尾,食指在下拦腰轻轻向上一顶,鱼肚破开,食指伸入鱼肚,掏出肠肝肚肺,再在水里涮一涮,就干净了。打理结束,大人接手,加盐,加佐料,和面粉,进油锅。有和米粉的,米粉坚硬,炸后一小粒一小粒附在小鱼身上,虽细微看不见,吃时却能感觉到,有点碜牙。有和灰面的(麦面的专称),灰面细腻,炸后与小鱼皮肤融为一体,吃着,好像只是鱼。还有的,加鸡蛋调粉调面,炸出的面鱼儿,特别酥泡,可口。
面鱼儿,是不上桌的小孩菜。大人在锅里炸,细娃儿围在灶边不转身。刚出锅,五爪齐下,快的伸入丝漏,慢的伸进碗盘,抓起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张口嘘气。烫是烫,香却香。囫囵着嚼完一只,又抓,又塞进嘴,又张口嘘气。大人看着孩子的馋相,用筷子轻轻敲敲小娃的手:慢点,有的是,别烫着了。说着,自己也拈一只,送进嘴,咂嘴咀嚼。鱼太小,清洗时不掏鳃。讲究的大人,只吃鱼身,不碰鱼头。细娃儿,管不了那么多,连鱼带头,一起嚼进肚里。
猫,嗅到鱼味,兴冲冲跑到灶边,喵乌喵乌地扯细娃儿的裤脚。细娃儿看看盆里,再看看锅里,若鱼少,踢猫,猫敏捷地躲开,见没戏,知趣地踱出房门,一步一回头。若鱼多,细娃儿抓一条,扔给猫,猫接着,津津有味地吃。吃完,小娃又抓一条,扔过去,猫又接着,斯斯文文地吃。猫不贪,从生到熟,几条后,伸伸腰,理理须,心满意足地蜷在小娃脚下,留半条在嘴边,时而拱一下,抿一嘴,时而讨好地看看小主人。
有时,也能抓到母猪鱼、耙齿、斑鱼、船钉子、须扁头、软皮带。这些鱼,是好鱼,肉多刺少,肉嫩味美。但能抓到的,往往是一两只,个头也小,只能一起炸着吃。炸它们,需文火慢炸,如火大性急,往往是皮炸糊了,里面还未退红,咬不动。肉多的鱼,不适合做面鱼儿。
喜欢吃面鱼儿,却与常人不同。一般人吃面鱼儿,吃其脆,刚出锅就吃,一咬,肉和刺在嘴里烂成肉松,咽下,鱼香尤在。我吃面鱼儿,喜欢绵扎的,出了锅,凉一会,温温热,再吃。咬起来,表面的肉,软软的,绵绵的,有咬劲;里面的刺,脆脆的,酥酥的。刺,成了粉,入了肚;肉,还在牙间,附在肉上的鱼香、油香、蛋香、咸香、佐料香、稻粉香或麦面香,在嘴里千回百转,滋味无穷,舍不得吞!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3-03 20:21:59 +0800 CST  
@若啬 2018-03-03 23:00:38
家乡少有淡水鲜鱼,无论大小。有时买到的冻带鱼小而不够新鲜,母亲会将鱼剁碎拌以面粉等,油炸鱼丸。
现母亲已年迈,少进厨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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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多吃淡水鱼。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3-10 19:37:31 +0800 CST  
清明节与清明粑

农历二十四节气,记忆最深,最感亲切的,是清明节。
知道杜牧的《清明》诗。中师时,文选老师讲戏剧要素,曾将这首七言绝句改编成一出场景、人物、情态、动作、对话,诸般齐备的戏剧,觉得有趣。川东的清明,没有杜牧诗里的郁郁。川东人,好像没有清明祭祖的习俗。每年上坟,多在春节。这样的选择,很有道理。一家大小,子子孙孙,齐齐整整,一起到先辈坟前上香、放炮,让远逝的祖宗看到家族的兴旺,世俗的热闹。七月半,是鬼节,要给祖先烧纸,这纸是当钱烧的。纸随火焰化为烟云,缭绕或上天堂,或下地府,供先人使用。
惊蛰过后,太阳暖洋洋的,照得万物应时生发。清明未到,桃李竞艳之时,田间地头的野草就茂盛起来。一种叫清明菜的野菜长得格外嫩。称其为菜,是因为可以吃。清明菜身姿低矮,多长在地肥水丰的阳坡,喜欢在油菜地小麦田的地角田边、农家院落的房前屋后、果树花椒树的树头、水渠沟堰的坎上安身。五六片叶,附着于细细的茎,全都有一层浅浅的绒毛。晚些时候,也要开花,分不清花瓣花蕊,一小团嫩黄,点在茎的顶端,像停着一只黄瓢虫,像戴着一顶小草帽。把清明菜摘回来,认真清理清洗,汆在水里上火小煮后,和糯米面,使劲揉。这是力气活,归我。白白的糯米粉在我手下,渐渐变成浅绿色的糯米团。看上去,绿意满满,嗅一嗅,清香扑鼻。
这还没完。屋梁上吊着的老腊肉取一块下来,要有肥膘的,煮好,切碎;坛子里腌着的榨菜摸一碗出来,要年前新做的,切碎;市场中摆着的葱苗、野葱、春芽买一把回来,要刚起地、刚采摘的,切碎;一起下锅慢炒。腊肉的醇香,榨菜的咸香,葱苗特别是野葱、春芽的清香,渐渐从锅里腾起来。锅里的肉馅,油油的,有肉膘的玉白,有榨菜的苍青,有葱苗、野葱的浓绿,有春芽的嫩紫,有瘦肉的深红,各色杂陈,活色生香,引得涎水满口,食欲大起。
揉好的糯米团子压扁压薄,成直径约十厘米的圆饼状。炒好的馅置圆饼中,包好,做成半月形,封口处卷起荷叶边,煞是好看。做好的清明粑排在蒸笼的格屉上,猛火,只十分钟,一锅绿绿的吃食就呈现在眼前。若初七八的月亮,却是青葱的,透着香气。不是醉吴刚打破酒坛溢出的酒香,是杂着许多时令物候的清香。可以做糖馅。讲究的,是汤圆馅,红糖、冰糖、芝麻、花生、核桃、板油一起剁茸。简单的,有豆沙馅,纯红糖馅。也有不加馅,只在糯米面团里加一点糖的。一口下去,先是糯,绵软但有嚼劲。后是脆,咬到了葱苗、野葱、春芽。最多的是香,香随肥膘的那点腻,在嘴里、在身上乱窜,香得浑身舒泰,满心欢喜。吃糖馅的,要注意。清明粑看着已不冒气,但早成浓液的糖汁却阴险地滚烫。若像吃肉馅的一大口下去,肯定会把舌头烫坏。只能取古典女子般樱桃小口,轻巧地小心咬来。
同样是四川,川东人喜欢吃清明粑,每年都做,川西却很少见。有次清明,在成都,想吃清明粑。父母说,只洛带古镇有清明菜卖,可以打糯米粉。坐公交去买菜打粉,匆匆去匆匆回,做好第一锅清明粑,已是下午。清明粑,江浙一带,也有。一年三月,在杭州边的一个小镇上,见到过。问,叫清明果。苏州观前街,也有卖,陆文夫的书里提到过,叫清明团子。
说起清明节,清明粑,会想起奶奶。第一次吃到的清明粑,是奶奶做的。清明粑的余香还在,奶奶却已逝世多年。奶奶墓木已拱,我记忆里的她却一直没变:低矮的身子,背驼得厉害,头便几乎一直低垂,被缠得不成型的脚,走路一颤一颤,满脸皱纹,既是年轮的写照,也是她历经的人间沧桑。奶奶逝世时,在成都读书,父母没有告诉我。等从女朋友的信里知道消息时,奶奶已下葬好几天。那天,我走出校园,一个人沿着人民南路向北走了很久很久,不知是不是想走到火车北站。暮云低垂,枯枝瑟缩,只是深冬的写意,但我却觉得,一切,都与奶奶逝世有关。
清明粑不管怎么做,不管叫什么名字,都只是季节吃食。没有清明菜,就没有清明粑。吃清明粑,既是吃节令,享受大自然的恩赐,也是吃安然,体味人间美好、世事安详的圆满。清明节,在我这里,是节气,是时令,是物候;更是节日。隐隐的,还有内心永远的祭奠。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3-11 12:06:26 +0800 CST  
小城无锅魁

夜色四合,干冷干冷的。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霓红闪烁,仿佛热情的邀请,又若冷风中的寒颤。
小巷边,一只半人高的大铁桶,一张两尺见方的木桌,一团团油浸浸的面团,一盆红糊糊的牛肉,一根圆溜溜的擀面棒,手肘般长。千层牛肉饼的辣香、油香、肉香、烤得刚焦而未过的焦香,飘过来,禁不住侧脸一望。
“想吃牛肉饼?”
“不是,想吃锅魁!”
成都红照壁街口,有间小店,专卖锅魁。青瓦房低矮破败,两米左右的门面,一只半人高的大铁桶,一张一米左右的条桌,一团团白生生的面团,一根圆溜溜的擀面棒,手肘般长。铁桶内壁大半抹泥成灶,焦炭火苗蓝幽幽地乱窜,灶沿一圈面饼,被炭火烤得滋滋暗叫。烤着的面饼,就是锅魁。有三种:纯味,面揉活了,擀成径约四五寸的圆饼,炭火烤熟;椒盐味,加花椒面、盐;甜味,加糖(更可能是糖精)。每次走过,都要买一只,边走边吃。
喜欢吃锅魁。锅魁的原麦香里,有雨后原野的泥土清香,有田坎地垄边的青草芳香,经红五月阳光的照晒发酵,注入醇香。咬一口,咀嚼得出时令物候,岁月时光;吃得多,会渐渐涌起满足的醉意,醉眼朦胧处,遍地黄灿灿的麦穗,风一吹,荡漾出丰收的波涛。锅魁憨厚壮实,仿佛农人隆起的胸肌、臂膀,厚厚的,堆积起稼穑的艰辛,暖暖的,滋润着世事的丰盈,绵绵的,是青春年少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牙间,嘴里,心中,脑际,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滋味纯粹真切。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成都的锅魁,都加馅。素的,荤的,荤素搭配的,麻的,辣的,咸的,甜的,酸的,又麻又辣的,又咸又甜的,又酸又甜的,麻辣里带酸的,咸甜里带麻的,甜酸里带麻辣的,只要是吃的,都可作馅,只要想得到的味,馅里都会出现,花样翻新,味道万千。春熙路上,玻璃亭子里的其乐锅魁店前,人潮涌动。每次走过,都要挤进人堆,买一只,边走边吃。
锅魁有两层,电烤箱里烤熟,小刀沿边一划,半边开口,加馅其中。花样翻新、味道万千的馅,气势磅礴,喧宾夺主。一咬,嘴里全是馅味,滋味丰厚,不是真正的锅魁。
在谓为美食之都的成都,到处找真正的锅魁,越找越失望,越绝望。走出四川,走到哪里找到哪里,还是失望,绝望。三十多年,弹指一挥,真正的锅魁,难道消失了?
遇见新疆的馕饼。个头大得出奇,不加馅,炭火烤,应该是真正的大锅魁吧?买来吃,太薄,太脆,酥油香浓,不是真正的锅魁。
想吃锅魁。想吧!在小城,只能想想。走遍大街小巷,没有三十年多前在红照壁吃到的真正的锅魁,现在春熙路卖着加馅的变相的锅魁,也没有。有的,是号称千层的牛肉饼,先在油锅里煎,再烤,油腻腻的,香是香,却不是锅魁。有的,是小厂加工的泡饼,发酵后蒸好,再烘干,泡酥酥的,有儿时的记忆,也不是锅魁。
小城太小,小得连锅魁都没有。世界够大,大得连锅魁也找不着。
有只锅魁,椒盐味的,暖暖地捧在手心,夹杂着泥土清香、青草芳香、阳光醇香的原麦香,在鼻翼萦绕。牙间,嘴里,心中,脑际,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纯粹真切里,渗入了丰厚醇香,如十五的朗月,温润明亮,清晰可亲。
这是锅魁吗?应该是锅魁,是记忆里的锅魁。好像又不是锅魁,不是记忆里的锅魁。纯粹真切,是时时反刍的青春流年;丰厚醇香,是天天咀嚼的岁月沧桑。
夜色深沉,干冷干冷的。走在小城的街上,想吃锅魁。
“转一圈,找找?”
“不用找,没得!”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3-23 19:44:21 +0800 CST  
欢喜团


虽是穷窘年岁,但腊月时节,家家户户都还是会开始准备过年。
母亲找出大木盆,用洗锅洗罐的竹刷把刷净积垢,反复清洗后装入井水。父亲从木柜里提出那袋稻收时存起的糯米,按对半的比例,和上粳米,倒入盆里。米粒沉入水中,泛起一波波白糊糊的涟漪。不一会,又沉静下来。糯米粒圆润饱满,粳米粒长条纤细,一例洁洁白白,沉在盆底。井水清清亮亮,透明若无,掩映着盆底的米粒。我们小孩盼着的年,就这样来到了身边。
这是在泡汤圆。泡上二十来天,米粒全都胖乎乎的,再也分不清哪是糯米,哪是粳米。石磨清洗干净,父亲推磨,母亲喂磨。泡胀的米粒一勺勺喂进磨眼,石磨吱吱慢叫,一圈一圈又一圈。洁白浓稠的米汁如丝似线,慢吞吞地从磨口流入布袋。家家户户都要推汤圆,有的多,有的少,有的糯,有的粳。布袋被吊到房梁上,渗出的水嘀嗒嘀嗒掉下来。才过一天,我随便在布袋上一按,急颠颠地跑到父亲跟前:硬了,硬了。父亲看也不看,摸摸我的头,笑着说:还早呢。
折磨很久。直到年三十晚,我们睡了,父亲才会放下吊着的布袋。初一,我们不睡懒觉,早早爬起来,守着母亲做出一锅大汤园,大碗盛上,吃得肚皮也若一个硕大的汤圆,圆滚滚的。父亲抢过“银水”,又故意躺回床上“挖窖”,我端一碗汤圆到父亲床前,请父亲吃,给父亲拜年。
我的年,从泡汤圆的盆里,移到吊在房梁的布袋里,终于在初一早晨一个个圆滚滚的汤圆里,在“挖窖”的父亲跟前,得到了圆满的实现。


吃了汤圆,还有企盼。年的高潮,要等到正月十五过大年。
夕阳西挂,夜还未至,我们就跑去窜掇母亲:做得了,做得了。
哪用催促!母亲早就准备好了。菜板摆开,筲箕并列,汤圆面就在盆里。母亲一面命令我们洗手,一面将盆里的汤圆面揉了又揉,将散乱揉成规整的一大团:好,揉活了。将汤圆面掰成一小团一小团的,教我们做:先捏,再搓,揉成长条形。汤圆面黏黏的,轻轻一捏,渗入指缝;汤圆面软软的,轻轻一搓,细长如面条。再看母亲做的,约拇指长,比拇指稍粗,呈长条椭园状,一个个大小一致,一排排齐齐整整地摆放在菜板上、筲箕里。
父亲也坐到火边来了。柴火烧得旺旺的,铁锅里的菜籽油冒着小泡。父亲将做好的汤圆团轻轻放入锅里,一边用铁勺轻轻地在锅里掀动,一边将碗里的红糖一小撮一小撮地撒入锅中。汤圆团一入锅,就沉入锅底,仿佛要与我们捉迷藏。幸好还有父亲手里的铁勺,一掀一掀的,将它们掀上来,让我们见到它美妙的身段。汤圆团在油里翻滚,慢慢裹上一层化在油里的红糖,洁白渐渐变成了深红。油在锅里沸腾起来,油温越来越高,汤圆团的外壳被慢慢炸焦,深红又渐渐变成了金黄。我们坐在灶边,早忘了做,盯着被铁勺掀动的一团团金黄,涎水横流,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终于,起锅了。父亲用漏勺把炸好的欢喜团漉起来,还没倒到碗里,还没不得及撒上芝麻,我们几双筷子就伸了过去。父亲亲昵地说:抢什么,多着呢!母亲赶紧嘱咐:慢点,慢点,别烫着了。可还是慢了一拍,我们猛地咬下去,没品尝到美味,却被滚烫的汤圆团烫得大张着嘴,直嘘凉气。
汤圆团被炸得饱饱满满的。入口,粘在表层的甜一下子使口腔、舌尖的味蕾,欣喜地尖叫起来。被攫住的,何止是味蕾,身体的每个细胞在糖的抚慰下,都尽情地雀跃欢呼,跳踉起舞,高蹈不已。一咬,是硬硬的壳,有点脆,好象柴火铁锅饭的锅巴;又有点软,是锅巴被腊猪油鸡汤泡了一会。使劲,咬破了这层硬壳,便是糯糯的汤团了。从中间咬断,再看,真美:外面的这一圈金黄,罩着里面的那一团玉白,不就是传说中的金镶玉吗?
窗外夜风呼呼,屋内暖意融融。炸出来的汤圆团,看着喜欢,吃着欢喜。所以,这每年过节才能到嘴的吃食,被我们叫着欢喜团。
一直,家里的铁勺,都是木柄的。有年,父亲突然买回一把铁柄的。年幼的弟弟见了,好奇地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逗弟弟:这是机器。元宵夜炸欢喜团,父亲拿出铁柄铁勺,弟弟兴奋地问:今天用机器?父亲、母亲、哥哥和我笑得差点岔了气。从此,弟弟嘴里的机器,成了炸欢喜团时的笑料。


炸欢喜团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它有很多讲究。
面不能太糯,也不能太粳。太糯,怎么炸都是软瘫瘫的,成不了形,一团粘着一团,看不出欢喜团的模样。拈一个,跟着上来的,就是一大坨。太粳,炸出来又太硬,彼此倒是分得清清楚楚,吃起来却硬得不行,找不着绵软扎实、温暖滋润的味道。
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火大了,早早地结成一层硬壳,再加温,里面冷冷的汤圆面受热膨胀,拼命寻找突破口。凸起来鼓个泡,算是小事;有时还会爆裂,炸得滚油四溅,容易伤人。火小了,时间太长,外面那层硬被炸得又厚又硬,咬起来费劲,不可口。火太小,红糖不容易化入油中,一小块一小块地粘在欢喜团上,看上去,一脸的麻子。
油要烧到合适,欢喜团才能下锅。太烫,温度太高,与火大一样。太冷,温度太低,与火太小差不多。铁勺掀动的频率,也值得注意。太急,容易把欢喜团掀烂。太慢,欢喜团沉在锅底,会凝成一团。就是撒红糖,也有讲究。糖块不能太大,大了,难化。也不能太小,小了,还没化,就粘到欢喜团上,星星点点,再也化不开。
每次自己炸欢喜团,都炸得一塌糊涂。要么鼓起泡,成了歪瓜裂枣。要么瘪成饼,缺乏周正的形象。要么起了斑,满身满脸麻成一大片。只有等到过年,父亲、母亲联手,才能炸出独自成个、饱满圆润,看着喜欢,吃着欢喜的欢喜团。


炸欢喜团,要加糖。起锅时,要撒上芝麻。所以,有的地方,它叫糖麻丸。炸欢喜团,只能用糯米面。于是,有的地方,它叫糯米团,糯米丸子。只是,糖麻丸,糯米团,糯米丸子,都呈丸状,而我喜欢的欢喜团,是长条椭园的欢喜团。
江淮一带,也有欢喜团。将糯米蒸熟,凉后弄散,再炒,使之膨松,佐以饴糖,揉捏成团。也是春节食用,有时还用作馈赠佳品。只是,这欢喜团,不经油炸,不粘红糖,与我喜欢的欢喜团显然不是同一物事。
市面上,有卖欢喜团的。炸好的欢喜团,置于盆里,一元两个。老板一手收钱,一手用长长的竹签串起递过来。边走边吃,有淡淡的甜,有糯糯的软。四个或者六个一串,吃起来,解谗,饱肚。
但我想吃的欢喜团,并不是这些。我想吃的,是元宵时,一家人围着柴灶,母亲慢慢做,父亲慢慢炸,被我们迫不及待塞入嘴里,烫得大张着嘴,直嘘凉气的欢喜团。这欢喜团,有浓郁的年味,有温暖的亲情。我经常在这样的年味和亲情里,将自己的一腔欢喜,化成欢喜团。欢喜地吃,越吃越欢喜。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4-04 12:44:11 +0800 CST  
书里梦里ràng南瓜

1987年,汪曾祺写过一篇名为《昆明菜》的随笔。这篇随笔,是汪曾祺“昆明忆旧”系列的第七篇,包括《汽锅鸡》《火腿》《牛肉》《蒸菜》《诸菌》《乳扇•乳饼》《炒鸡蛋》《炒青菜》《黑芥•韭菜花•茄子酢》九题。在《蒸菜》一题里,汪曾祺写道:“昆明尚食蒸菜。正义路原来有一家。”昆明蒸菜的特色在于衬底,“别处蒸菜衬底多为红苕、洋芋、白萝卜,昆明蒸菜的衬底却是皂角仁。”接着又说:“玉溪街里有一家也卖蒸菜。这家所卖蒸菜中有一色ráng小瓜:小南瓜,挖出瓤,塞入肉蒸熟,很别致。”
一只嫩南瓜浮现在眼前:比拳头稍大,绿盈盈,青春芳华,油浸浸,滋润无垠。它曾经嫩绿的表皮已然深青,不动声色地端坐在土褐的菜碗里,既明丽非凡,眉眼生动,又出尘绝世,宝相庄严。是的,我见过汪曾祺笔下的ráng小瓜。揭开嫩南瓜的蒂盖,清香伴着肉香扑鼻而来。是大地复苏后草木茁壮、瓜果渐丰的清香。清香里,有根须掘取的泥土香,有藤蔓沾染的露水香,有叶片吸纳的太阳香,还有花开时蜜蜂传过来的蜜香,瓜长中微风吹进来的果香。是一年生肥猪的新鲜肉香,老嫩适度,肥瘦兼带,没有嫩气,也无腊味,既不肥腻,又很滋润。细看,南瓜只是盅,盅里一汪看似清亮其实却很油腻的汤,一颗颗小指头般圆润的猪肉丸子,挤挤挨挨飘浮其上。拈一颗丸子,轻轻咬,入嘴细嫩润滑,舀一勺汤,慢慢啜,进喉滋味无穷,最后再吃南瓜,细细品,异香满口,绕舌千匝,久久不散。不用说,我吃过汪曾祺笔下的ráng小瓜。
汪曾祺笔下的ráng小瓜,在我嘴里,叫ràng南瓜。很多年前,奶奶做给我吃过。
奶奶善做菜。辣椒长成,奶奶摘回来,颜色浅淡的,剁碎,拌在豆瓣酱里,有时,还加野葱剁碎,清香咸香扑鼻,拌白米饭吃,特别开味。颜色深青的,埋入柴火堆里片刻,掏出来,拍掉灰,与大蒜一起擂,偶尔还加皮蛋一起擂,辣香碱香满口钻,裹蒸洋芋吃,别有滋味。胡萝卜成熟,奶奶扯回来,清洗干净,切成薄片,晾干水气,嫩姜切成细丝,裏在胡萝卜片里,串成一小串一小串的,汆入豆瓣酱坛子,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年半载,拈出来吃,豆瓣酱的咸里夹着胡萝卜的甜,胡萝卜的甜中带点生姜的辣,爽口爽心。父亲说:这,算是山珍了。
有次回家,妈妈称了两斤肉,家里正好有只嫩南瓜。奶奶说:给你做ràng南瓜吃。ràng南瓜?我很好奇,守在厨房,看奶奶做。奶奶将瘦肉剔下,剁碎,佐葱花蒜粒姜段,加盐勾芡,捏成一颗颗小指头般圆润的肉丸。嫩南瓜距蒂一指处旋开一盖,掏尽瓜瓤,将肉丸放进掏空的瓜内,加盖复原,置碗里入锅蒸。奶奶说:你来蒸。又叮嘱:火不能大,要细火,要慢慢蒸。我坐在灶边,盯着柴火铁罐,一边添柴,一边给奶奶说学校的朋友,趣事。铁锅里的水烧开了,丝丝缕缕的水汽透出来,渐渐,不只是水汽,水汽里有了细微的香气,香气愈来愈多,越来越浓,先是嫩南瓜的清香,后杂肉丸子的肉香,佐料的蒜香,葱香,姜香。我包裹在浓浓的香气里,喉头差点伸出爪子来。
开饭时, ràng南瓜被我们兄弟姊妹“秒抢”,来不及品味,就全吞到肚里。爸爸尝了尝,问:如之何?我们异口同声:好吃,好吃。又问:什么味道?我们呐呐不知何所言。爸爸揶揄: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奶奶没伸筷,笑着看我们抢,笑着听着我们说。奶奶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密更深,皱纹的每道折皱里都泛起亲切的光晕,满满当当,无穷无尽,笼罩着我们。看着奶奶布满皱纹的笑脸,我一下子懂得了什么叫慈祥。此后读书读文,一遇到慈祥这词,眼前浮现出来的,便是奶奶布满皱纹的笑脸。
其实,我们都知道奶奶做的ràng南瓜那肉、那汤、那瓜里特有的味道,只是我们不知如何表达。而且,那味道,也无法表达,只能用一句“好吃”来概括。这“好吃”一直深深地刻在记忆里,轻轻一扯线头,就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将我拉回过去的时光。我经常做梦,梦见奶奶,梦见一家人围坐一桌,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奶奶做的ràng南瓜。更令人惊奇的是,时日愈久,ràng南瓜的味道愈丰富,愈浓酽,愈醇美。奶奶布满皱纹的笑脸,历经岁月磨蚀,却并未模糊,反而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明亮,愈来愈慈祥,与ràng南瓜的味道一起,成为生命不可或缺的细胞,神经,情感记忆。
汪曾祺说:“ráng不知道怎么写,一般字典查不到这个字。或写成‘酿’,则音义都不对。”但1993年,汪曾祺又写了一篇名为《昆明的吃食》的随笔,包括《几家老饭馆》《过桥米线•汽锅鸡》《米线和饵块》《点心和小吃》四题。《过桥米线•汽锅鸡》里,再次提到“玉溪街蒸菜”,写到“ráng小瓜”时,却“知道怎么写”了:“玉溪街有一家玉溪人开的饭馆,只卖蒸菜,不卖别的。好几摞小笼,一屋子热气腾腾。蒸鸡、蒸骨、蒸肉……‘瓤(读去声)小瓜’甚佳。小南瓜挖去瓤(此读平声),塞入切碎的猪肉,蒸熟去笼盖,瓜香扑鼻。”
一直以为,ràng南瓜是奶奶的创制。看到汪曾祺文里的ráng小瓜,才知道,这道菜,昆明也有。家乡与昆明,相隔天远,奶奶一生,从未出过远门。奶奶做出的ràng南瓜,与汪曾祺笔下的ráng小瓜,应该没有因缘牵连。汪曾祺说:“我们到北京后曾做过ráng小瓜,终不是玉溪街的味道。大概这家因为是和许多其他蒸菜摆在一起蒸的,鸡、骨、肉的蒸气透入蒸小瓜的笼,故小瓜里的肉有瓜香,而包肉的瓜则带有鲜味。单ráng一瓜,不能膄美。”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在我这里,奶奶做ràng南瓜虽是单蒸,却依然容纳了千百般奇香异味,香满口舌,香满梦境,香满人生,欲譬无词。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4-24 21:14:59 +0800 CST  
@事了扶伊去 2018-04-04 01:21:04
也有不加馅,只在糯米面团里加一点糖的。一口下去,先是糯,绵软但有嚼劲。后是脆,咬到了葱苗、野葱、春芽。最多的是香,香随肥膘的那点腻,在嘴里、在身上乱窜,香得浑身舒泰,满心欢喜。吃糖馅的,要注意。清明粑看着已不冒气,但早成浓液的糖汁却阴险地滚烫。若像吃肉馅的一大口下去,肯定会把舌头烫坏。只能取古典女子般樱桃小口,轻巧地小心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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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味覺描寫讓俺看的口舌生津,想像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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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滋味最上心的感觉。
楼主 rsjby  发布于 2018-05-12 23:08:51 +0800 CST  

楼主:rsjby

字数:37709

发表时间:2018-01-29 18:31:0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11-28 21:00:02 +0800 CST

评论数:8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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