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伤心人（牡丹亭•道觋）
丽娘一愁病损，就是半年光景。不独她受着煎熬，就是看客，也大多心力憔悴，无以为继了。虽不知效验如何，杜母还是谨遵太守之意，胡乱投医，一边叫石道姑禳解，一边教陈最良下药。
道觋一出，就是石道姑自述身世之文。
石道姑原不姓石，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石姑生的是毛施淑姿，形端表正，性静情逸。虽然男女相慕，踰垣隙牅，结缡成婚，本是伦常，她还是决定守在娘家，竭力尽孝。
可是，事不由人。无奈诸姑伯叔，聒噪着要她入奉母仪，母亲也希望她能找个人家，上和下睦，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下了定。
新婚之夜，自是各种尴尬。石姑几番待悬梁，待投河，免其指斥，到底，还是没能舍得生命。
虽则暂时间释纷利俗，毕竟情意儿四大五常。那女婿，要留石姑，怕误了他的嫡后嗣续；要嫁了呢，又怕人笑他饥厌糟糠。
这时节，石姑主动提出推位让国，劝他请一房妾御绩纺，省得气那鸟官人皇。私心里，也指着那女婿，对自己得能莫忘。
后来，当真讨了一个。只是，没多久，那小妾便宠增抗极，鸠占鹊巢，率宾归王。石姑不怨不恼，就此遁入空门，女扮男妆，垂拱平章。
这道院，昔年也不甚宫殿盘郁，到石姑手里，才开辟了宇宙洪荒，一派繁荣景象。画真武剑号巨阙，步北斗珠称夜光。奉香供果珍李柰，把斋素也是菜重芥姜。世间味识得破海咸河淡，人中网逃得出鳞潜羽翔。
石姑出了家，做了道姑，便将她那即世里做老婆的干柴火，执热愿凉。懒云游东西二京，端一味坐朝问道。
这样一位女子，循规蹈矩，德貌俱佳，只因身有隐疾，便命运多舛，不容于家，不容于室，为世弃捐，着实堪怜!问天，天从来不具人身相，只能当人生，梦一场。
命如萍转，何其无奈，何其心酸!
石道姑的这一长篇独白，汤显祖皆用《千字文》串联隐喻，以冠冕之词，摹猥亵之状。这样的插科打诨，既调节了戏曲节奏，缓解了紧张气氛，又增加了趣味性，调动了观众的审美热情。今之读者，也可从中管窥晚明士风与文风之颓靡，觇知文人巧思与趣味之所在。

不颦不笑，哀哉年少（牡丹亭•闹殇）
游园丽娘，绮梦一场。因爱生梦，一往而深。
丽娘伤春病到深秋，仙少效，药无功，时时日日春梦里，不知今夕何夕，楞生瘦骨加沉重。
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冷松松，软兀剌四梢难动。心坎里，别是一番疼痛。
偏恰逢，雨打中秋。
玉杵秋空，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想当初，轮时盼月想中秋。谁曾料，人到中秋不自由！连宵风雨重，人月两不圆，剪西风泪雨梧桐。
草际寒蛩，天外哀鸿，撒剌剌纸条窗缝。丽娘心力交瘁，不分明再不惺忪，睡临侵打不起头梢重。
或是有了预感，丽娘喟然长叹：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冷月葬花魂，可怜，这一夜，却连个月也没有。
春香忍不住骂了：甚春归无端厮和哄，雾和烟两不玲珑。算来人命关天，会消详直恁悤悤。为着谁侬，俏样子等闲抛送？
盼只盼呵，皓月当空，千里婵娟，蘸破一床幽梦！
只是，丽娘这厢，已然冷厥了。
杜母千般苦楚，齐涌心头。她深深地知道，女儿缘何倾尽了最后生命与感情，十分自责：恨不呵早早乘龙。夜夜孤鸿，活害杀俺翠娟娟雏凤。一场空，是这答里把娘儿命送。
只可惜，为时已晚。甚飞丝缱的阳神动，弄悠扬风马叮咚。悠悠醒转的丽娘，对着娘亲，也只能道一句：不孝女孝顺无终，当今生花开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
魂魄复苏的丽娘，最挂心的，还是身后事。问：“娘，你女儿不幸，作何处置？”
杜母垂泪，答：“奔你回去也，儿。”
旅榇梦魂中，盼家，山千万重。
丽娘心有所系，便求：“这后花园中一株梅树，儿心所爱，但葬我梅树之下可矣。”
杜母不解，问：“这是怎的来？”
丽娘回：“做不的病婵娟桂窟里长生，则分的粉骷髅向梅花古洞。”
杜母见女儿强扶头泪濛，冷淋心汗倾，恨不得自己先她一命无常用，省却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痛。
丽娘对人世的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期盼，犹在梦中人身上。
私下里，嘱春香：葬我之后，将春容盛着紫檀匣儿，藏在太湖石底。有心灵翰墨春容，倘直那人知重。期待着尚有回生之日，等得个拾翠人来把画粉销。
犹不放心，再托：“春香，我亡后，你常向灵位前叫唤我一声儿。”
言之切切，闻之哀哀。
枕函敲破漏声残，鼓三冬，愁万重。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本就多娇多病身，禁了这一夜雨，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恨悤悤，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你舍的命终，抛的我途穷。一寸肝肠百寸焦，恨天涯老运孤穷。
杜母这里寸肠千断，晕在当场。太守那边，头白中年，也是有愁无处消。
对于女儿的死因，太守知之甚少。只当是夫人坐孤辰把子宿嚣，抑或是自己坐公堂冤业报。从来不晓，丽娘不过身心拘束，因爱生梦，因情而死！
丽娘为情困，为情病，为情死。杜母知而不为，眼睁睁看着她病淹煎，终至命殒香消。杜父闭目塞听，认定一病半年的女儿不过大小伤寒，急慢风惊，断不相信女儿点点年纪，就已红鸾星动。倒是春香，懂得宽慰，“但是姓梅姓柳秀才，招选一个，同生同死，岂不美哉”！
只是，无论是姓梅还是姓柳的秀才，丽娘都有心无力，等不得了。只能就这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孤单单地撒手人寰。
这一撒手，一闭眼，昨日种种，皆云散烟消。
看来，那些我们本以为最了解的人，或许，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行远。大抵，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最是让人心酸。

年年检点人间事，为待萧何作判司（牡丹亭•冥判）
白驹过隙，一晃三年。阎浮界，枉死城，始迎来胡判官。
人间勾令史，地下列功曹。胡判官甫上任，初用权，志得，意满。枉死城中，无论男女，皆不用刑，大肆赦免。
赵大爱唱歌，准做黄莺儿；钱十五沉香泥壁，准做个小小燕儿；孙心喜花粉，让他做个蝴蝶儿；李猴儿好男风，便罚他做了蜜蜂儿，屁窟里长拖一个针。
蝴蝶呵，你粉版花衣胜翦裁。蜂儿呵，你忒利害，甜口儿咋着细腰捱。燕儿呵，斩香泥弄影钩帘内。莺儿呵，溜笙歌警梦纱窗外。恰好个花间四友，无拘碍。
饶是如此，尚担心阳世里孩子们轻薄，怕弹珠儿打的呆，扇梢儿扑的坏。不枉了，宜题入画高人爱，则教你，翅膀儿展将春色闹场来。
蜂媒蝶使，莺歌燕舞，四个男鬼，就这样做了花间四友。虽则糊涂，虽然好笑，倒也十足可爱，人情满满。胡判官，就这样助着大家，各偿夙愿。
到了丽娘，胡判官十分惊艳，忍不住赞一声：咍也麽咍，来俺里来，好一个“荡地惊天女俊才”!
一惊一诧之间，贪念毕现。
鬼使机灵，趴判官耳边劝：“判爷，权收做个后房夫人。”
判官霎时清明，斥：“唗！有天条，擅用囚妇者斩。”
敢情，这判官，倒如了那些个见色起意的普通男人。倘不是惧那项上头颅，丽娘也可能就此当了枉死城的压城夫人。
丽娘的如花容貌，第一次，有了一个男人的视角。只见她，润风风粉腮，溜些些短钗，笑微微美怀，这颜色，不似在泉台，倒似在花台，酒台，歌台，舞台，秦台，楚台。
只可惜，花惊人散，一梦而亡。红雨数番春落魄，山香一曲女消魂。
此等奇事，判官闻所未闻，自是不信，遂叫了南安府后花园的花神过堂勘问。
花神如实以禀。
判官听罢，不免打趣：“敢便是你花神假充秀才，迷误人家女子？”
花神玩心也重，反问判官：“你说俺着甚迷他来？”
判官耍赖：“你说俺阴司里不知道呵！”
原来，无论鬼神，骨子里，也都是凡俗肉胎。人鬼神，不过是臆想的三界。
在判官眼里，寻常春自在，花神司花忒弄乖。恰好九分态，你要做十分颜色。便责他，数那胡弄的花色儿来。
花神一气儿唱了三十八种花名。花神每唱出一种，胡判官都回以责备之词，虽剑拔弩张，倒也幽默风趣。一唱一诘间，寓尽了女人从生到死的一生。
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有一个夜舒莲，扯不住留仙带；一个海棠丝，翦不断得囊怪；一个瑞香风，赶不上非烟在。花容玩花亡，花神罪业随花败。
丽娘慕色而亡，故此，胡判官便也要贬她到那燕莺队里去。
花神怜她乃梦中之罪，如晓风残月；杜宝为官清正，又单生一女，故请判官耽饶。
判官听罢，决定念在杜老先生分上，奏过天庭，再行议处。
丽娘趁此，求得判官，查了断肠薄，又查婚姻簿，只把丽娘的人生，彻底剧透了。
阳禄还长在，阴司数未该。禁烟花一种春无赖，近柳梅一处情无外。望椿萱一带天无碍。
尔后，放丽娘出了枉死城，随风游戏，跟寻梦里人去了。又嘱花神，休坏了丽娘的肉身。
爱而不得的丽娘，就这样，脱了狱省的勾牌，接着活免的投胎，一任魂魄来回。
欲火近乾柴，且留的青山在，不可被雨打风吹日晒。叫莺窥燕猜，倩蜂媒蝶采，敢守的那破棺星圆梦那人来。
何其畅情，何其舒意，委实快哉!

惊春谁似我，一生恨情多（牡丹亭•拾画）(2017.11.17)
暮春时节，丽娘因诗感情，因情感梦，因梦生情，终至悒郁成疾，慕色而亡。
只是，那梦里书生，持柳一枝，若镜中月，如水中花，极不真切，甚不分明。
丽娘生无可恋，日夜思之，觅之，恋之，爱之，哪怕，他只是心头幻出的影。哪怕，阳世无路，地府有门。
其实，梦里书生，岭南柳生，也曾为她，辗转反侧，寤寐思之。
柳生，二十出头，志慧聪明，三场得手。虽系河东旧族，柳氏名门，但自小孤单，生事微渺，未遭时势，饥寒难饱。
忽有一日，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有美一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见到柳生，殷殷嘱之：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
柳生多情，一朝梦醒，遂改名梦梅，表字春卿。只是，天各一涯，相遇无期。此情无计可消除，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柳梦梅，藏身荒圃，寄口髯奴。在广州学里，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秀才，捱了些数伏数九的日子。梦魂中紫阁丹墀，醒来，破屋半间而已。思之，不免惶恐。遂决定弃家而游，赴外县傍州，寻找干谒的门路。
在广州府，香山岙，多宝寺，幸遇钦差寺中祭宝，便托词进见，言语打动，得其赈援，远行长安。
不提防岭北风严，感了寒疾。到了南安，遇冰凌断桥，欲攀柳而过，不小心跌了一交。
恰逢丽娘塾师最良路过，救他一命。带回梅花观，调养将息，度岁再行。
自此，柳梦梅卧病梅花观。转眼，风，吹绽蒲桃褐；雨，淋殷杏子罗。
这一日，天气晴和，晒衾单兀自有残云涡。柳生闷坐不过，便借问道姑，意寻个园亭消遣。
道姑见他春怀郁闷，无处忘忧，每日价欠伸千个，遂荐了后花园，让他游园，消遣。不过，特提醒他，“则留散闷，不许伤心”。
柳生从西廊，转画墙，迤逦而去。百步之外，篱门葱翠，但倒了半架。偌大一个园子，亭榭荒芜。凭阑虽仍是玉阑干，但四面墙垣不忍看。
寒花浇砌，荒草成窠。苍苔滑擦，倚逗着断垣低垛。依竹林上之题名揣测，以前，游客应该颇多。想得当时好风月，万条烟罩一时干。
只是，因何，蝴蝶门儿落合？
柳生一路行来，不免慨叹，放着这武陵源一座，恁好处教颓堕。冷烟中，水阁摧残，画船抛躲。
似这般狼藉，敢情是断肠人远，伤心事多？恰湖山石畔，冷秋千，打磨陀。
他何曾料得，彼时，这里，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莺歌燕语，姹紫嫣红开遍!
湖山石畔，秋千架边，正是丽娘梦中的欢会之所。柳生被秋千吸引，来到小山边，瞥见一方檀香小匣，欲探个究竟。不承想， 因缘际会，石倒匣出，无意中拾了画像。
只是，柳生此时，并不知道丽娘。径把那画像，当了观音，准备捧到书馆，顶礼供养。
片石峰前，飞来石上，三生困果。
柳生携画，游冷淡园林，过午方归。只是，一生为客恨情多，那伤心，那春闷，须臾不曾离身。便赏遍了十二亭台，亦是枉然!
定不伤心？何处可!

等得个有心人把画粉销（牡丹亭·玩真）
柳生卧病梅花观，客中孤闷，闲游后园，于湖山之下，拾得丽娘写真。匆促之间，把那画中人，当了观音，便捧回书馆，准备顶礼供养。
只是，风雨淹旬，一直未能展视。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气晴和，便开匣展画，有心瞻礼一回。
初看，秋影挂银河，展天身自在波，诸般好相能停妥。
再看，不由得疑惑：甚威光不上莲花座？
细看，湘裙之下，一对小凌波。
柳生不由地猜度：这般俜停倭妥，定是谁家书馆中，掉下的小嫦娥。
柳生此来，奔的，本是功名。是嫦娥，一发要顶戴。敢问嫦娥：那蟾宫折桂人中，可有柳生我？
不对。倘是嫦娥，怎影儿没半架祥云托？树皴儿又不似桂丛花琐。
柳生瞬时惊愕。不是观音，又不是嫦娥，人间哪得有此？
这是继判官之后，第二次从男人的视角，写到了丽娘的美。一惊倾人城，再惊倾人国。一惊一愕之间，不由得让人感叹：斯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细端详，画中的女子，竟似曾相识，俨然一直住在心尖尖上。
细瞧之下，好奇地揣度：“是画工临的，还是美人自手描的？”
似恁般一个人儿，早见了百花低躲。总天然意态难模，谁近得把春云淡破？想来画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能描会脱。
待见到画上题诗，柳生由此断定，这是一幅人间女子的行乐图。更是从诗中那句“不在梅边在柳边”，望文生义，自解为那画中女子，说的就是他柳梦梅自己。也算是无心插柳，歪打正着。
于是，得意了，说：“俺姓名儿直么？费嫦娥定夺。”细一思量，原来，“则是梦魂中真个”。
再看那女子，自然就带了感情，“空影落纤娥，动春蕉散绮罗，春心只在眉间锁。春山翠托，春烟淡和，相看四目谁轻可？恁横波，来回顾影，不住的眼儿睃。”愈发地无一处不美好了。
顾盼神飞之间，再看画中女子拈着的那一枝青梅，柳梦梅竟愈发觉得，这委实是提掇着自己了。
只可惜，岁月蹉跎，生生错过。柳梦梅觉得他自个儿在画饼充饥，画中的女子，也跟他一样，对爱情，大抵也是望梅止渴。
念及此，柳梦梅情不自禁地对着画中女子，叫将起来：“小姐！小姐！”
虽然，画中女子，未曾开半点幺荷，但如愁似语，含笑处，朱唇淡抹。少的，不过一口气儿罢了。
想那画中女子，不仅貌若天仙，还能诗擅画，更写得一手好行书。自己虽则典雅，怎么可能得到这样的女子呢？不过，蓦地相逢，也是缘分，便步韵一首，和画中的女子，遥相唱和。
柳梦梅愈想，愈是深陷，忍不住对着那画，狠狠叫了起来：“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声声动情，句句揪心。想来唐时赵颜唤真真，也不过如此。
柳梦梅声声啼血，只希望能感天动地，让那画中的女子，心有灵犀，喷嚏似天花唾。
只是，秋水虽盈盈，凌波却未动。到底，天不遂人愿，没能见着影。
柳梦梅不免一声长叹：“咳……”不过，既是有缘，现下又孤单，少不得将这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
到底，还是存了希冀，希望迟早有一天，得遇这女子，白首不相离。

PS：看罢这一出，忽然想起那首曾红遍大江南北的《甜蜜蜜》，歌中有“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和“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的对唱，原来，最初的出处，竟是这里吗？
还有一处，是“向真真啼血你知么？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原来，打喷嚏是有人想，在明代就已经深入人心了么？这样一句生活至极的话，都横贯今古。可见，我们对于语言的生命，经验的传承，无需杞人忧天，大可顺其自然。

花落春宵情易伤（牡丹亭•魂游）
丽娘一去三年，石姑谨守前诺，添香换水，时时看守，把个梅花观，经营得有声有色。
逢着吉日，专设道场，细展度人经藏，把一点香魂，早度人天上。真心祷祝：做儿郎，做女郎，愿他永成双，再休似少年亡。
想起小姐生前爱花，石姑还特意折来冢上残梅，安在净瓶供养。愿丽娘受了此供后，肌骨凉，梅花香，肯回阳，再住这梅花帐。
祷祝毕，恰是晚斋时分。道姑遂决定，先吃了斋，再收拾道场。
丽娘得赦，出了枉死城，下得望乡台，恰在此时，游了回来。彼时，夜荧荧，墓门人静；冷冥冥，梨花春影。趁着月明风细，丽娘决定随喜一番。
只是，斗转星移。三年之上，父母远徙，春香不再。昔日姹紫嫣红的书斋后园，现如今，早已荒废殆尽，改做了梅花观。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丽娘睹罢，一似断肠人和梦初醒，好不伤感!
残梅半枝，幽香一缕，断人魂肠。则见香烟隐隐，灯火荧荧，一坛斋意，度人天上。
念石姑志诚，丽娘想留些踪迹，表达知遇，遂将梅花，散在经台之上。一点香销，万点情。
适逢柳生痴心，正在对画叫人，“俺的姐姐呵!俺的美人呵!”沉吟叫唤，不分明无倒断，声声动情。只可惜，一墙之隔，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丽娘闻此，愈加伤情。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殊不知，西头柳生，心心念念的，正是自己这个人。
有情无情，三声两声，丽娘猜度，边厢书生，敢情是睡梦里语言胡巠。由此想起自己梦中的人儿，梅卿柳卿，冷惺忪红泪飘零。
一弄儿绣幡飘迥，几点落花风，是丽娘身后影。

梦魂惯得无拘检（牡丹亭•幽媾）
柳生自拾得丽娘春容，天天日思夜想，迷留没乱的心嘈杂，无夜无明怏着他。恨单条不惹的双魂化，做个画屏中倚玉蒹葭。
天仙何处也？影空濛，月笼沙。有恨徘徊，无言窨约。早是夕阳西下。
晚风吹下，武陵溪边一缕霞，出落个人儿风韵杀。神含欲语，眼注微波，轻轻怯怯，楚楚臻臻，如花巧笑玉俜停，把柳生想杀!
净无瑕，明窗新绛纱。丹青小画叉，把一幅肝肠挂。柳生不免踌躇：凭谁画出生香面？对俺偏含不语情。
可是，更阑时节，柳生还是免不了要破些工夫，吟其珠玉，玩其精神，期待着能梦里相亲，春风一度。
他飞来似月华，俺拾的愁天大。柳生揣度，当时，画中的美人，春心无那对菱花，含情自把春容画。她可曾料想，如今，有个拾翠的人儿，也逗着她？
这几夜呵，幽佳，婵娟隐映的光辉杀。若不为擎奇怕涴的风丹青亚，柳生就要抱着那一丝影儿，横榻。
因那题诗，柳生认定画中的美人，和他定是有缘。时不时地，就会把那题诗，吟上一吟，诵上一诵，对他脸晕眉痕心上掐，感觉有情人近在咫尺，不在天涯。
此时，柳生也不想着赴长安取试献宝了，日日夜夜萦绕脑际的，都是：小生客居，怎勾姐姐风月中片时相会了。
只是，虔诚如斯，依然降不得仙娥下。柳生不免有些怨了。
想这小姐，耳朵儿云鬓月侵芽，可听得他，一些些伤情话？
海天秋月云端挂，烟空翠影遥山抹。难不成，只许他伴人清暇，就不教人佻达？
画中姐姐，恍若未闻，依然不肯轻行踏。
一阵风起，柳生的怨也就消了，忙不迭地双手按画，慨叹：待留仙怕杀风儿乱，粘嵌着锦边牙。怕刮损他，柳生想寻个高手，再临一幅儿画。
柳生惦记的，依然是如何勾他威光水月生临榻。倘有相逢日，再问他，许多情，与春风画意无争差。
索性重剔灯火，再细细看他。越看越觉得，此人只应天上有，人世上似这天真，多则假。
又一阵风起，险些儿误丹青，风影落灯花。柳生这才作罢，干脆掩上纱窗，睡着去梦他。
柳生这厢郁郁难遣，殊不知，画中的美人，天涯咫尺，就在一墙之隔的窗外边。那一句句高声低叫，声声哀楚，动人心肝。
于是，生前步花园羞把全身现的丽娘，告过判官，决定趁此良宵，现身相见。自荐枕席，完其前梦。
自然，丽娘也怕。怕的是粉冷香销泣绛纱，又到的高唐馆，玩月华。还怕桃源路径行来诧，故而，还得俄旋试认他。
是时，柳生梦中犹在吟那题诗，只听得丽娘悲从中来，泪雨如麻，只待展香魂，去就他。
数声窗响，几句应答，柳生启门，只见：何处一娇娃，艳非常使人惊诧。细看，更是惊人艳，绝世佳，闪一笑风流银蜡。柳生只觉得，金钗客寒夜来家，玉天仙人间下榻。
女子自报家门：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
虽则日思夜念，可当真人在眼前，柳生还是有些纠结。惊的是，人间有此艳色；愁的是，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知他，知他是甚宅眷的孩儿？这迎门调法。
柳生甚而怀疑，小娘子夤夜下顾，一切不过是梦!
丽娘笑答，不是梦，当真哩。
柳生闻言，喜出望外。丽娘也感叹：这等，真个盼着你了。
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清风明月知无价。
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斗儿斜，花儿亚，如此夜深花睡罢。笑咖咖，吟哈哈，风月无加。

画屏人踏歌（牡丹亭•欢挠）
幽媾出之前，柳生之于丽娘，不过是一个意象。虽有挂肚牵肠，到底若有若无，如梦似幻。
幽媾出之后，柳生之于丽娘，才有了具体可感的形象。虽则幽谷寒涯，全然未嫁，拘惜的好人家，可丽娘每夜还是会情不自禁，游到读书窗，良夜陪省茶。
花有根元玉有芽，老成尊重实守家声的千金小姐，对着柳生，甚至连“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这样的话，也和盘托出了。
自此，夜眠则至，逐晓风而走，唧唧哝哝，胜却人间无数。
被缚多年，一晌贪欢。饶是柳生正当年，也得在丽娘到来之前，先偷盹一会，养足精神，方能对付。（话说：汤先生用笔这样狠，真的合适么？）
柳生这厢，守着灯火，端然睡磕。丽娘那边，冥途挣挫，长夜难过，缱着柳生，无眠清坐。
二更天，风露多。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只是，丽娘脚轻，无迹无尘。嫣然一笑间，轻松瓦解了柳生的半丝疑问。怨只怨，今夜来的迟些。
丽娘四两拨千斤，说不是俺闲情忒慢俄，那些儿忘却俺欢哥！回避了尊亲，收拾起生活，顺风儿斜将金佩拖，紧摘离百忙的淡妆明抹。
三言两语，轻松发付了柳生。
只则，良夜无酒，奈何？
丽娘此来，本就携酒一壶，花果二色，专供消遣。青梅数粒，酸似秀才；蕉花如火，艳若丽娘。
金荷，斟香糯，酝酿春心玉液波。拚微酡，东风外翠香红酦。爱的，全是风韵。
美人憔悴，酸子情多。喜蕉心暗展，一夜梅犀点污。如何？
言语撩拨间，酒潮微晕笑生涡。翠偃情波，润红蕉点，香生梅唾，真正是第一所人间岁月窝。
花影婀娜，春宵美满，一霎暮钟敲破。前宵雨云羞怯颤声讹，今夜翠颦轻可？
只可惜，世间好事，历来多磨。
这当口，石姑竟带着小道姑，敲门巡夜来了。
柳生急得团团转，一迭连声地问：“怎了！怎了！”
倒是丽娘沉静：“不妨，俺是邻家女子，道姑不肯干休时，便与他一个勾引的罪名儿。”
开门前，还不忘提醒：“便开呵，须撒和，隔纱窗怎守的到参儿趖。”
语毕，一缕香魂，隐着美人图，画遁。
士别三日，果然须刮目，才能相看。丽娘这三年，脱胎换骨了一般。
两位道姑，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实在是扫兴得很！柳生对丽娘，好吃惊也呵。
实不知，经此一探，丽娘的秘密，可还掩得了人？

觉人间风味别（牡丹亭•冥誓）
丽娘和柳生欢会之时，石姑寻音捉人，好一番搅攘。丽娘仗云遥月躲，画影人遮，逃过一劫，但也吓的个魂儿收不迭，担了许多的惊怕。云动月移，草木皆兵。
这也让丽娘从一时的欢脱中清醒过来，忐忑凄冷。魂再艳，灯油接，情一点，灯头结。竹影寺风声怎的遮？黄泉路夫妻怎当赊？
人鬼殊途，能混缠到甚时节？阳禄将回，阴数已尽。丽娘决定和盘托出，前日如何为柳郎而死，今日如何为柳郎而生。纵怕，说时柳郎那一惊呵，也避不得了。夫妇分缘，去来明白。
正寻思间，柳生回来了。彼时，画阑风摆竹横斜，惊鸦闪落在残红榭。二人相见，分外亲热。丽娘“剔灯花这咱望郎爷”，柳生呼“直恁的志诚亲姐姐”。
在等柳生回来的间隙，丽娘集唐诗一首：“拟托良媒亦自伤，月寒山色两苍苍。不知谁唱春归曲？又向人间魅阮郎。”
此诗，丽娘意在试探。只可惜，柳生从诗里，却只见出了才情。
柳生好奇：姐姐今夜来得恁早。丽娘坦言：盼不到月儿上也。一句话，把柳生感动得不行，直叹：书生何幸遇仙提揭，比人间更志诚亲切。乍温存笑眼生花，正渐入欢肠啖蔗。只恨，无端风雨把春抄截。但愿，把断红重接。
丽娘藉此，把话题引到了家爷尊慈身上。柳生愈加感动，问丽娘：“姐姐费心。因何错爱小生至此？”
大抵，相爱男女之间，两情缱绻之时，这是每对恋人都会有的问题。柳生贫病孤旅，想来，这个问题，又更煎迫一些。
丽娘倒也简单：“爱的你一品人才。”因为你这个人，所以爱你。这话，即使放到现在，也是对恋人的最大恭维了。
柳生年少多情，听了此话，便开口求婚了：“姐姐，嫁了小生罢。”
可丽娘，到底是女子，既怕“岭南归客路途赊”，“着俺异乡花草填接”，又怕“聘则为妻奔则妾”，做小伏低。是人非人，是幻非幻，单这一层，就让丽娘愁肠百结，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柳生见他，把姓字香沉，不肯泄漏姓名，便开始浮想联翩了。见她温香艳玉神清绝，与人间迥别，先疑她是天上仙。被丽娘否定了，又疑她是人间女，抑或是花月妖。
丽娘欲说又止，欲说又止，话到尖头每咽下。
柳生愈发不解，有些些着恼了：“姐姐，你千不说，万不说。直恁的书生不酬决，更向谁边说？”
丽娘回他：“待要说，如何说？秀才，俺则怕聘则为妻奔则妾，受了盟香说。”
柳生遂拈香发愿，誓将丽娘定为正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山盟海誓，盟香满热。倘若有人爱你如生命，身为女子，大约没有不感动的。丽娘感柳生情重，不觉泪垂。想来柳生情绝，定不是背誓的人，丽娘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稍稍归了位。
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柳生。怕吓着柳生，遂嘱他先打叠精神，些儿待说，怕他扑㤶害跌。
丽娘巧慧，先从春容说起，点明自己就是画中人。柳生闻言狂喜，合掌谢画：“小生烧的香到哩。”
看到这里，实在是忍俊不禁。柳生是有多迂？天天对画叫画，可画中人到身边这许久，竟不曾觉察？
丽娘由此，让柳生翦了灯，一一细道根节。从太守父亲，说到二八年华，再到人鬼之别。
乍听之下，柳生惊了，连道：“怕也，怕也。”听到后来，想着“你是俺妻”，便怕也不怕了。
其实，人鬼有别，柳生怕也正常。不过，自拾画始，柳生就对画中人悠悠漾漾，着鬼着魅了。羡她画似崔徽，诗如苏蕙，行书逼真卫夫人。相处下来，恨孤单岁月飘零，愈发觉得和伊，青春才貌恰争些，怎做的露水相看仳别？分明是人道交感，有精有血。生死同穴的盟誓言犹在耳，少不得冷骨头着疼热，遑论怕。
怕的是，空里拈花，水中捞月。
幸的是，丽娘一灵未歇，三光不灭。便到九泉无屈折，衠幽香一阵昏黄月，冷香肌早偎的半热。
悄魂飞越，回心心不灭。畅好是一夜夫妻，有的是三生话说。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好一番嘱托，一番叮咛。
只是，阴阳有隔，幽情难尽说。晓风明灭，子规声容易吹残月，三分话才做一分说，丽娘就随着一翦风动灵衣去了也。
柳生拍案惊奇，只疑是梦。当此时，丽娘去而复返，再次叮咛：“愿郎留心。勿使可惜。妾若不得复生，必痛恨君于九泉之下矣!”言之哀哀，责之切切。
柳生见她说的恁般分明，恁般凄切，是无是有，都只得为人为彻，依言而行，找石姑计议去了。
长眠人一向眠长夜，鸡鸣枕空设。

三分春色，一分尘土（牡丹亭•回生）
魂归之后，柳生丽娘，人鬼有分，情缘难了。
欢会之时，姑姑一扰攘，丽娘受吓，魂收不迭，却也明了，眼下的欢娱，是人不知，只有鬼晓。
于是，快乐云散，只余悲凉。
欲要坦言，又怕柳生受吓，再生风波。倘若不说，人鬼厮缠，又能到甚时节？说与不说之间，耗尽丽娘几多思量!
最终，丽娘向柳生坦承：前日为柳郎而死，今日为柳郎而生。
柳生虽也惊怕，到底惦着丽娘是他的妻，他心爱的人，便撇了惊怕，找石姑秘议，如何给丽娘回生。
石姑受托照看丽娘神位，月逐添香换水，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乍闻柳生言，自是不信。毕竟，穿篱挖壁，不比寻常。按律，开棺见尸，不分首从，皆斩哩。
待听说是泉下人央及她，便开始择日、寻药，找那回生之法了。
第二日，恰是吉日。石姑让他那癞头侄儿，到太湖石畔，梅树之下，点起香来，做了开山力士，帮着启坟开棺。
柳生到得后园，只见半亭瓦砾，满地荆榛。绣带重寻，袅袅藤花夜合；罗裙欲认，青青蔓草春长。依稀似梦，恍惚如亡。倒是石姑冷静，趁着时节，焚香拜神。
开棺视之，丽娘幽姿如故，异香袭人。柳生扶着丽娘，款款偎将睡脸扶。
梦境模糊，是真是幻，丽娘一时分不清楚。虽然避三光业眼难舒，喜的是春生颜面肌肤。
生前，柳生是梦，是影。死后，丽娘是画，是魂。只有回生之后，丽娘和柳生，才俱是真真切切的人!
故此，丽娘清醒之后，第一句问的，“只那个是柳郎”。待到相认，也只一句：“柳郎真信人也。”
柳生话亦不多，只一句：“小姐，此处风露，不可久停，好处将息去。”
原来，如许情深，落到生活里，不过简单如斯!
或许，所有奔流的情感，最后，都会归于平淡，凝在日常的一叮一咛里？
流年度，春色三分，一分尘土。

三生一会，人世两和谐（牡丹亭•婚走）
丽娘死去三年，为钟情一点，幽契重生，如笑如呆。叹，情丝不断，梦境重开；怕，如烟入抱，似影投怀。
石姑用心，以美酒香酥，时时将养，重娇养起这嫩孩孩。数日之间，丽娘稍觉精神旺相，对柳生和石姑的提救之恩，甚是感念。
想柳生，那劳承那般顶戴，似盼天仙盼的眼咍，似叫观音叫的口歪。虽则尘埋，把耳轮儿热坏。感一片志诚无奈，死淋侵走上阳台，活森沙走出这泉台。
柳生见他含笑插金钗，摆动那长裙带，只想今宵就成了配偶，举案齐眉，比翼双飞了去。
只是，柳生万万没料想，此时的丽娘，已非彼时那个大胆泼辣、自荐枕席的丽娘了。闻得柳生想要成亲的话，丽娘借口“懵腾还自少精神”，开始要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柳生甚是愣怔。日前虽不是钻穴相窥，早则钻坟而入了。
丽娘自有道理：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
半死来回，丽娘是怕。怕的是雨云惊骇，人儿活在，要将息那半载身材。或许，生为女人，她更怕，聘则为妻奔则妾，未来，也会被等闲抛泄。
大抵，再美的爱情，具体到婚姻，就会染尘，有了计较，有了权衡。再世为人的丽娘，要的，不是半刻情怀，而是厮守终身。
这当口，恰有最良先生来访，约柳生明午同去丽娘坟上随喜。只吓得一干人方寸大乱，互问：“怎生是好？”
几日之前，才刚启坟开棺，最良先生这一上坟，定然要事露了。事露之时，一来小姐有妖冶之名；二来公相无闺阃之教；三来秀才坐迷惑之讥；四来石姑招发掘之罪。
是啊，如何是了？
幸得石姑老道，让柳生和丽娘曲成亲事，叫童儿寻只赣船，夤夜赴临安去了。丽娘纵有再多的计较，也只能罢了。
于是，二人拜告天地，承合卺，送金杯，花开并蒂，人月两圆。
叹只叹，幽姿暗怀，被元阳鼓的这般无赖。
别南安，孤帆夜开；走临安，把双飞路排。翠黯香囊，泥渍金钗。三年此居，三年此埋，叹从此天涯，从此天涯。
似倩女返魂到来，采芙蓉回生并载。情根一点是无生债，孤坟何处是望夫台？幸有丽娘和柳生，死里淘生，情深似海。
风月舟中，新婚佳趣，丽娘方味人生之乐。眉横黛，小船儿哪禁重载？
这欢眠自在，抵多少吓魂台。

早晨走得急，到办公室坐下之后，才发现忘带眼镜。赶紧电了一下端爸，结果，他已经在路上了。
于是，整个上午，守着电脑，无所事事。
幸好前段时间搜来的几本书，还没被我东挪西借，尚安安静静地在桌上躺着。
阳光甚好，索性搬一把椅子，坐到窗边，背着光，懒懒地晒太阳。晒得乏了，再随手抽出《长生殿》，闲闲地翻。
这一段帝妃恋，家喻户晓，流播甚广。唐有《长恨歌》，元有《梧桐雨》，到了明代，就有了《长生殿》这部传奇。
故事虽老旧，但具体到各人眼里，却并非千篇一律。每个文人，大抵都是借旧事，谱就自己的心曲。
所以，洪昇在《传概》一出里也说，他是“借太真外传谱新词”。至于怎么个新法，也是人各一面，见仁见智，只有看过才知。
不过，霓裳遗事，能流播词场，由明至今，也足见洪昇的本事。
且自今日，一天一点，慢慢翻。

第一出•传概（2017.12.8）
《传概》一出，是副末开场，主要是介绍创作缘由和剧情提要。
有道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故事中的李杨，因其特殊身份，多舛命运，更加引人。
千古文章，一言以蔽之，情而已。只是，缘有深浅，情有长短。倘情比金坚，精诚不散，终成连理，是幸，也是运。反之，便难免生出秋扇见捐，白头之叹。
古今多少男女，穷其一生，求的，也不过是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只是，日久情疏，现实大多不如人意。要么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要么是形同陌路，渐行渐远。纵然闻弦知意，琴瑟和谐，也难免心生两意，弃妻纳妾。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李为帝皇，杨为贵妃，透过他俩的故事，人们更想看到的，是爱情的伟大和坚贞。千百年来，各种敷衍，歌咏的，主要还是两人缠绵悱恻的伟大爱情。
《长生殿》开场第一句，是“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
如若有心，设若有情，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死和生。人间儿女怅缘悭，不过无情。
这出戏里，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华清赐浴，初承恩泽。长生乞巧，永订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马嵬驿，六军不发，断送红妆。
西川巡幸堪伤，奈地下人间两渺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证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故事，大抵如此。至于如何演就，就要一出出慢慢来了。

我在想，是否应该另起一帖呢？

惟愿恩情美满，地久天长（第二出•定情）（2017.12.13）
天宝皇帝，起自潜邸，入缵皇图。端冕中天，垂衣南面，一统山河。
在他治下，任人不二，从谏如流，刑措成风。塞外风清万里，民间粟贱三钱。真个太平致治，不减汉文之世。
彼时，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志得意满的明皇，韶华正好。机务余闲，便想着寄情声色，行乐何妨。此生所愿，不过是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于是，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嫱？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丽质天生。明皇一见倾心，遂卜兹吉日，册为贵妃，常侍身侧。春寒料峭，特赐浴华清池，初承恩泽。
恩波喜自从天降，温泉水滑洗凝脂，浴罢妆成趋彩仗。云鬓花颜金步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忽闻宠命之加，玉环有胜陨越之惧。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一时间，恨不能学了冯嬺，为帝挡熊；效了班姬，却帝辞辇。此时，玉环心心念念的，不过是永持彤管，随侍君傍。
只是，君心似海，帝王无情。玉环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也不免心怀惴惴，不敢生那只取一瓢饮的心。虽然，私心里，也希望两人能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圆月摇金，余霞散绮，风清月朗。明皇下得金堂，与妃子同步阶前，轻偎低傍。笼灯就月细端相，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庭花不及娇模样。
月影朦胧，人比花娇，深惬帝心，一时欢娱无两。
玉环瑶阶小立，春生天语，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芙蓉帐暖度春宵。
一路往西宫行去，簇拥银烛影千行。回看处，珠箔斜开，银河微亮。复道、回廊，到处有香尘飘扬，今宵占断好风光。
花摇烛，月映窗，月高仙掌。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凰，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倘只如此，再是排场，也不过是权倾天下的帝王，见色起意，临幸了一位颇有姿色的女子罢了。
只是，明皇有心，还特袖了金钗钿盒，与妃定情，玩起了偕老之盟。
那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明皇紧护怀中，珍重奇擎有万般。今夜把这钗呵，与妃助云盘，斜插双鸾；这盒呵，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欢。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天下有情男女最本真的心愿。玉环听了，哪能不喜欢。凤翥龙蟠，爱杀这双头旖旎，两扇团圞。惟愿：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日绕龙鳞，云移雉尾，天颜有喜对新妆。从此宫中，金屋妆成，玉楼歌彻，千秋万岁捧霞觞。

全凭内阁调元手，救取边关失意人（第三出•贿权）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明皇和贵妃花前月下，共谱情缘。那厢，“异志十分难屈服，悍气千寻怎遮蔽”的安禄山就上场了。
安禄山，营州柳城人也。母亲阿史德，求子轧荦山中，归来生子，因名禄山。生他时节，光满帐房，鸟兽尽都鸣窜。后，随母改嫁安延偃，遂冒姓安氏，在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投军。
张节度见他生有异相，养为义子并授讨击使之职，去征讨奚契丹。安禄山恃勇轻进，杀得大败逃回。幸得张节度宽恩不杀，解京请旨。
昨日到京，吉凶未保。故托结义兄弟张千，在贵妃之兄杨丞相处通个关节，买嘱解官，暂时松放。
到底，安禄山长成哪般呢？书上是这样写的，“腹垂过膝力千钧，足智多谋胆绝伦。谁道孽龙甘蠖屈，翻江搅海便惊人。”后来，郭子仪就说他面有反相。看来，安氏身上这股子邪气，是遮也无从遮，裹也裹不住。
此时，生死未卜，前途难料。安禄山候在杨府门首，想起失军机要遭斧钺，受缧绁，蓦地里脚双跌，恨只恨，樊笼霎时困了豪杰。
故此，才会私贿丞相杨国忠，“全凭仗金投暮夜，把一身离阱穴”。
纵然，际遇难定，做了“失水瓮中鳖”，也时时告诉自己要“权时宁耐些”。可是，安禄山这条莽龙蛇，异志难伸，迟早要“将河翻海决”。
丞相杨国忠，乃西宫贵妃之兄。官居右相，秩晋司空。分日月之光华，掌风雷之号令。荣夸帝里，恩连戚畹，独揽朝权，炙手可热，威风赫烜。
一时，“国政归其掌握中，三台八座极尊崇。退朝日晏归私第，无数官僚拜下风”。
在他眼里，“穷奢极欲，无非行乐及时；纳贿招权，真个回天有力”。大抵，这是古今贪官的真实写照。藐视一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朝事和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安禄山临阵失机，论失律丧师关巨典，况刑书已定难更变。可拿人手短。身为总朝纲、擅专权的丞相，杨国忠轻易就找到了藉口，开罗撤网，保安禄山生全。
在他眼里，胜败乃兵家常事。安禄山不过偶然失利，情有可原。将他免死，也是为朝廷爱惜人才。
只是，安禄山乃边方末弁，从未著有劳绩，今日犯了死罪，若特地救他，必动圣上之疑。
可是，这一点也难不住这个擅玩权术的丞相。前日听说安禄山“通晓六番言语，精熟诸般武艺，可当边将之任”，便授意兵部，以此为辞，奏请圣上，召他御前试验，于中乘机取旨。
杨国忠就这样，颠倒是非，变乱黑白。授意他人发之，令圣上自裁，免疑而固宠，曲尽小人肺肝。

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第四出•春睡）
西宫贵妃，新承恩泽，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春宵若短日高起，侍儿扶起娇无力。
梦回初，春透了，人倦懒梳裹。欲傍妆台，羞被脂粉涴。迟日房栊，好风帘幕，熏香闲坐。
昨宵侍寝西宫，未免云娇雨怯。宿酲未醒宫娥报，别院笙歌会早。晌午时分，听，流莺声声，惜，睡眠未足，把人惊扰。
半醒半寐间，想起旧事，历历如尘。
父亲元琰，官为蜀中司户。早失怙恃，养在叔父之家。出生时，左臂有玉环，上隐“太真”二字。因名玉环，小字太真。
自小，性格温柔，姿容艳丽。漫揩罗袂，泪滴红冰；薄试霞绡，汗流香玉。
尔今，荷蒙圣眷，拔自宫嫔。位列贵妃，礼同皇后。有兄国忠，拜为右相，三姊尽封夫人，一门荣宠至极。
有女如此，大可以告慰父母，光彩门户了。只是，盛极必衰，今朝的荣宠，也可能是日后的祸由。
大凡以色事人，最怕的，就是色衰爱弛，爱弛恩绝。深宫里上演最多的，就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故此，再是得宠，再是娇纵，这妆容，还是必须要理的。
绮疏晓日珠帘映，红粉春妆宝镜催。
对镜，把鬓轻撩，鬟细整，临镜眼频睃。贴了翠钿，注了红脂，着意再描双蛾。延俄，慢支持杨柳腰身，好添上樱桃花朵。妆成，看了这粉容嫩，只怕风儿弹破。
接着更衣，飘堕、麝兰香，金绣影，更了杏衫罗。小颤步摇，轻荡湘裙。低蹴半弯凌波，停妥。袅临风，百种娇娆。还对镜，千般婀娜。
无端春色熏人困，才起梳头又欲眠。恁恹恹，重就衾窝。贵妃睡着后，宫女开始闲话了。
永新猜:“万岁爷此时不进宫来，敢是到梅娘娘那边去么？”
念奴应：“姐姐，你还不知道，梅娘娘已迁置上阳楼东了！”
永新一惊:“哦，有这等事！”
念奴回：“新姐姐，这几日万岁爷专爱杨娘娘，不时来往西宫，连内侍也不教随驾了。我与你须要小心伺候。”
自来君心不可测，伴君如伴虎。梅娘娘之失宠，宫女内侍之小心，足见一斑。
话音刚落呢，明皇进来了。后宫新得娇娃，一日几摩娑！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侬我侬的好时候。
见贵妃睡下了，明皇舍不得惊着她。自个儿悄悄地，试把绡帐慢开，龙脑微闻，一片美人香和。爱他，红玉一团，压着鸳衾侧卧。
到底，贵妃还是被惊醒了。急问：“谁个？蓦然揭起鸳帏，星眼倦还挪。”
只见她，浅淡粉容，消褪唇朱，掠削鬓儿欹矬。贵妃闭眼，复又闭眼，立起，复又坐倒。怎一个慵懒倦怠，欲起还休！
明皇怜他，着侍儿扶起，依然娇怯怯难存难坐。明皇忍不住，亲手扶住，恁朦腾，且索消详停和。
这温存，怎不占了风流高座！
明皇此来，是见春昼晴和，特邀贵妃游赏的。未料想，贵妃夜来承宠，雨露恩浓，不觉花枝力弱。强起梳头，却又朦胧睡去。
这，或许是一个女人对男人最大的奉承了。所以，明皇听罢，笑了：“这等说，倒是寡人唐突了。”
贵妃低下头去，娇羞不语。想来，要将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光有姿色，是万万不行的。这西宫贵妃，确也是个有手段的。
明皇正在兴头上，且耐着性子，娇着，宠着，惯着，哄着，只要贵妃能跟着他同到前殿，消遣便可。
天下表章经院过，宫中笑语隔墙闻。
国舅杨丞相，遵旨试验安禄山，恰在宫门外回奏。只说那安禄山，人才壮健，弓马熟娴。明皇证得张守珪奏折所称不诬，便赦其前罪，授职在京，以观后效。
本失机当斩的安禄山，经了杨国忠的一番斡旋，霎时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了。这君臣俩万万没想到，这一赦，赦出了日后的一场兵变，差点断送了大唐！
此时，唐明皇一心惦记的，不过是对妃子，赏名花，再宣个翰林，立草新词。

群花归一人，方知天子尊（第五出•禊游）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三月三日，祓禊。这是一种在水边清洁除秽的祭礼。最初的形式，是男女在河中沐浴，后来转化为了一种娱乐形式。它是一个女性求生、求偶、求子的节日。
这一天，唐明皇和杨贵妃游幸曲江，着高力士召请杨丞相并秦、韩、虢三国夫人，一同随驾。
安禄山，自复官之后，十分宠眷。一日，唐明皇见了他那直垂过膝的大肚皮，笑问他此中何有？安禄山对说，惟有一片赤心。
唐明皇龙颜大悦，对他愈加亲信，甚至许他，不日封王。因为一个大肚皮就要加官晋爵，封王拜相，也真正是非常之遇，千古奇闻了！
皇上与贵妃游幸曲江，三国夫人随驾。倾城士女，无不往观。安禄山换了便服，单骑前往。只见，车马如云，香尘满路，好不热闹。
春色撩人，花风如扇，柳烟成阵。王孙贵胄，富家子弟，也纷至沓来，争相凑趣。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那边，簇拥着一队车儿，绣幕雕轩，珠绕翠围，争妍夺俊。兰麝逐风来，衣彩珮光遥认。氤氲纷纭，衣香丽影，敢是三国夫人来了。一众人，快些前去，逐车而行。
绣衣韩国，白衣虢国，绯衣秦国，罗绮如云，各乘车行上。蒙天宠，特敕共探江春。斗妖娆，各逞黛娥蝉鬓。朱轮、碾破芳堤，遗珥坠簪，落花相衬。荣分，戚里从宸游，几队宫妆前进。
天姿国色，个个皆是妙人。回瞬间，绝代丰神。安禄山猛一见，半晌销魂。恨只恨，车中马上，杳难亲近。且赶上前去，饱看一回。望前尘，不免挥策频频。
群花归一人，方知天子尊。或许，正是见了唐明皇身边这美女如云，安禄山才垂涎三尺，馋眼迷奚，生了那取而代之的心。
策马扬鞭间，惊了丞相。安禄山回马急下，仓惶去了。因了那夜投暮金的因缘，杨国忠不以为忤，笑着得意了一番。俄倾，问起三位夫人，明白过来，旋又开骂：“安禄山那厮，怎敢如此无礼！”
安禄山单骑游玩，专傍香车行处，追逐欣赏三国夫人。杨国忠恨他藐视皇亲，无礼厮混。不由得陡冲冲怒起，心下难忍。遂叫了左右，也紧紧跟随着三位夫人的香车行走，再把闲杂人等，统统打开。
杨国忠自己，则扬金鞭，辟路尘，将雕鞍，逐画轮。可苦了那些凑趣儿的路人，闪的闪，避的避，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了丞相生嗔。
上行下效，唐明皇赐宴曲江，倾都的人民，都跟着禊游踏青，就连村妇村姑也都跟着来凑热闹。不过，她们此来，不为踏青，不为赏人，为的是闻说三国夫人的香车过处，一路上有东西遗下，特来寻看。
和风徐起荡晴云，钿车一过，草木皆春。有的拾得了一支镶红宝石的金簪，有的捡了嵌着真珠的绣鞋，还有的拾了一幅鲛绡帕儿，裹着个金盒子，里面盛着几片香茶……
三国夫人之奢淫，足见一斑！
蜂蝶闲相趁，柳迎花引，望龙楼倒泻，曲江将近。扑衣香，花香乱熏；杂莺声，笑声细闻。看杨花雪落覆白蘋，双双青鸟，衔堕红巾。春光好，过二分，迟迟丽日催车进。
下得车来，只见，环曲岸，环曲岸，红酣绿匀。临曲水，临曲水，柳细蒲新。果然是人间好风景！
敕传玉勒桃花马，骑坐金泥蛱蝶裙。
高力士来宣皇上口敕：“韩、秦二国夫人，赐宴别殿。虢国夫人，即令乘马入宫，陪杨娘娘饮宴。” 姐姐妹妹，偏背了春风独近。不枉了，淡扫蛾眉朝至尊。
虢国夫人，愿奉圣情欢不极，撇下韩、秦，竟自扬鞭，入宫陪宴去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宠深更恐宠先衰（第六出•傍讶）
上巳祓禊，虢国夫人淡扫蛾眉，果真脱颖而出，春风独近。被敕入宫，陪君宴饮。
只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西宫贵妃，宠幸未几，欢好正浓。蓦地经此一击，恼了，先一步回了宫。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唐明皇贵为天子，三宫六院是寻常。想要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娇玫万朵，独摘一枝怜，真正是匪夷所思，强人所难。
可是，身为一个女人，杨贵妃却希望唐明皇能满天星斗，只见一颗芒；人海茫茫，唯系她一人。并头莲焉能傍有一枝开！
于是，春筵畔，风流尴尬，乐事成乖。云翻和雨覆，就此闹阳台。
只是，这闹，不过是各自憋着，上不了台面。
贵妃素日，念着姊妹情深，常在唐明皇面前提起虢国夫人。夸她妆梳淡，一身儿爱好是天然。那日在望春宫，还特意让唐明皇召她来侍宴。
谁承想，三杯两盏之后，那两人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暗中筑座连环寨，哄结上同心罗带。
虢国夫人，很有可能就此飞上枝头，和贵妃共侍一夫，连枝同气了。
贵妃虽然盼她好，只是，情场无姐妹。唐明皇只有一个，倘若自己失了恩宠，那就不好玩了。
贵妃不得已，只能寻了个由头，棒打鸳鸯，遣走了虢国。唐明皇自然不高兴，回宫后，竟连西宫也不进了。
游江前，唐明皇和杨贵妃蜜里调油，行座不离；现如今，各行其是，两不相见。只苦得身边的一众宫娥太监，左揣右度，叫苦连连。
想那贵妃娘娘，娇痴性，天生忒利害。前时逼得个梅娘娘，直迁置楼东无奈。如今这自家妹子，也分不得半点儿爱。
这帝妃俩，究竟如何布摆，且容人，从旁慢慢看。
整此一出，均为闲话，乃高力士和永新对帝妃悲离现状的猜揣。至于实情如何，就只有天知，地知，当事三人自知了。

出得朱门入戟门，姐妹相妒堕笑门（第七出•幸恩）
这一出，当事人之一的虢国夫人上场了。
甫一上场的一番独白，如一份诉状，说是瑶池陪从，唐明皇如何落花有意，她如何流水无心。
怪只怪，青鸾把人和哄，寻思万种，无端噷动。
不承想，闲言四起，谣诼蛾眉未容。
这当口，想起过往，虢国夫人不由得更加伤情。自己一绝世佳人，初嫁裴家，也曾对生活充满期待。
悲的是，琴断朱弦，自己早寡。香含青琐，岂容韩掾轻偷？
幸的是，凭着妹妹玉环之宠，也获了虢国之封。但是，虽身居福贵，自己却洗尽铅华，素面朝天。
前日驾幸曲江，敕陪游赏。姐姐妹妹俱赐宴于外，独召她一个到望春宫侍宴。遂蒙天眷，勉尔承恩。
圣意虽浓，人言可畏。昨日，唐明皇要她一同进宫，她也是再四辞归，仔细想来，实乃侥幸！
此番表白，虢国夫人大抵是想说明自己不贪荣华，不慕富贵，更无意去招惹那九五之尊。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只是，开头一句“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却轻易出卖了她的心！
接着，虢国夫人话锋一转，变成了“恩从天上浓，缘向生前种”。在这里，她已经开始幻想，或许自己才是唐明皇缘定前生的那个人。
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凤。前日种种，历历在目。烛花红，只见弄盏传杯，传杯处，蓦自里话儿唧哝。匆匆，不容宛转，把人央入帐中。
看到这里，唐明皇这个大唐天子，俨然就是一个用权、用强的急色鬼、坏男人。
只是，“思量帐中，帐中欢如梦。绸缪处，两心同。绸缪处，两心暗同”。
原来，唐明皇的一时放纵，竟是虢国夫人一心所盼！
只无奈，朝来背地，有人在那里，人在那里，装模作样，言言语语，讥讥讽讽。
虽则爬上了龙床，却也是羞羞涩涩，惊惊恐恐。片刻的欢愉之后，是挥之不去的忐忑。
虢国夫人不知道，她能进殿侍宴，是经了妹妹玉环的口，不过是唐明皇对妹妹的一种恩宠。
只是，这会儿，她这个姐姐，哪还记得有个妹妹！
当韩国夫人来访，问及妹妹玉环在宫里的光景时，她才说：“只见玉环妹妹的性儿，越发娇纵了些。细窥他个中，漫参他意中，使惯娇憨。惯使娇憨，寻瘢索绽，一谜儿自逞心胸。”
完全没有姐妹的温情，只有满满的怨妒。
姐妹三个，依仗的，都是妹妹玉环，本来应该同气连枝，荣辱与共。韩国夫人老道，说：“他自小性儿是这般的，妹妹，你还该劝他才是。”
虢国夫人回：“那个耐烦劝她。”果然，这姐姐，别有一段心胸！
杨玉环，昭阳内，一人独占三千宠。风口浪尖，别说后宫佳丽了，就是宫外同袍姐妹，竟也个个儿藏头露尾，想要取而代之了。
当贵妃忤旨被遣回丞相府，虢国夫人，竟然兴灾乐祸，把妹妹当了笑话，说她“倒不如冷淡梅花仍开紫禁中”！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亲情竟也如此，委实让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