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征文】含羞草(定稿)

1

半个世纪以前方圆近三百平方公里之广的武汉市汉南区还是一片水陆交织的水乡,湖水中孽生着一种可怕的隐形杀手“血吸虫”。因此尽管这里地处湖北的中心,濒临长江之滨,却一直人烟稀少。
江亚童一家可谓汉南的原住民。他的祖辈们曾在这一带插帜为标,建立起范围十分广阔的“标业”。所谓“标业”是指占有土地的标识,通常为旗帜,“标”插到哪里,哪块地盘便归其所有。认真说来他们家族在这一地带有着上百年之久的历史。他的众多祖辈都深受其害,这种危害的直接后果是他们家族的这一支一直人丁不旺,很多人过早离开人世。据说他的祖父就因为实在不堪忍受“血吸虫”的折磨,用一把剪刀剖开自己的肚皮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亡。
江亚童的父亲一生体弱多病,得过包括甲肝、乙肝、丙肝、丁肝、黄胆性肝炎在内的各种肝病,按照当地人的说法,是个“药罐子”。一九七零年春夏之交,各地开始推广一种新型的鉴定“血吸虫”的方法,据说只要咕咚咕咚喝下一碗麻油便可检验出体内是否隐藏有“血吸虫”。虽然这种方法事后被证明毫无科学依据,在当时却是一件轰动性的成就,在这里的“血吸虫”疫区被广泛性地推广应用。不幸的是父亲作为肝病患者却是忌讳喝麻油的,医生为此反复地叮嘱患者禁止食用麻油,一滴油都不能沾。
当即父亲便因为痞块急性破裂喷了一地的鲜血,昏厥在现场,濒临生死边缘。父亲被紧急送往最近的仙桃人民医院,临上手术台,医生却害怕了。父亲再度被紧急转院至当时的武汉同济医院。出乎意料的是在武汉同济医院,病人竟然长达一个多月没能被救治。未被救治的原因十分简单,医院里人满为患,并没有哪怕一张多余的病床。就这样一个随时都有生死之虞的患者躺在医院的走廊里吃喝拉撒、起居生活,度过了一个多月无人问津。
多少年之后,江亚童仍旧无从知晓躺在医院过道的那些个漫长的时日里父亲究竟怀着怎样的一种悲愤的心境。父亲虽和蔼慈祥却惜话如金,有什么心事更愿意向母亲倾诉,对任何人都不愿过多言讲,即使面对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这一次父亲沉积在心里的真实想法却甚至于对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倾吐过。但江亚童知道父亲一定在内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坚韧地活下去,因为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在等待着自己支撑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也还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在等待着自己的平安归来。
在与疾病作殊死搏斗的战场上,在命运多桀的人生旅途,父亲不是没有考虑过要作最后的了断,及早结束生命。因为有太多太多的疾病,除了肉体的痛苦还是肉体的痛苦,生活没有给过父亲更多的安逸。甚至在许多时候父亲能感觉着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巨大的拖累,沉重的负担。在现实生活中,死有时是一种最好的解脱。曾几何,当父亲悲苦万分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时,是母亲及时地劝阻住了父亲。母亲对父亲说:“只要你活着,我就是再困难也要帮你把这些孩子慢慢地渡上岸。如果你不在了,这个家就塌陷下去了,没有了顶梁柱,孩子最终得一个个地送人,没有一个孩子会留在这个家庭里。”
母亲的话将父亲从悬崖边上拖了回来。父亲清醒地知道母亲的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母亲除了要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长大而外,还要额外地负担起自己不堪重负的病体。面对母亲满含期待的目光,父亲不能再有丝毫的犹豫了,因为父亲深深地知道对母亲而言,死其实是一种极自私、极不负责任的想法,活着就意味着是对母亲的一种支持,一种鼓励,一种心灵上的慰藉。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父亲毅然决然忍受着身体的巨痛存活了下来。从那时起,父亲变得更为沉默了,但意志却更坚定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父亲再也没有考虑过要放弃作最后的努力。是的,一定要活下去,毫不妥协地活下去,这就是父亲的真实的心理写照,并且这种信念随着生活的磨砺愈挫而弥坚了。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在同济医院里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吴姓老医生,性情耿直,因为医术高明时常要在各家医院巡诊。一个月前吴老在同济医院的走廊里发现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病人。一个月之后,老医生惊诧莫名地发现患者仍旧躺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没有挪动一步。老人询问罢究竟,当即让几个早已康复却不愿挪窝的特殊患者出院了事。直到这时江亚童的父亲才得以真正住进病房实施了早该实施的手术。两个多月之后,经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医生的亲自治疗父亲终于得以康复出院。
多年之后,江亚童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念念不忘这位吴老医生,每每谈及此事都不胜唏嘘、感激万分。人的一生存在着太多的变数,尤其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这位大公无私的吴医生或许只是出于职业本能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然而正是因为他的一时慷慨将一个家庭从巨大的危机边缘拯救了过来。
九月九日当父亲病愈回到家的当天,江亚童哭哭啼啼迫不及待地降生在了这个纷乱嘈杂的世界上。对于困境丛生的江亚童一家来说这却是件极其令人振奋的喜事。江亚童的出生冲淡了父亲对这段不堪回首往事的悲剧意味。许多年后,江亚童仍然能从父母的有关讲述中感受到自己的降生带给父母的无法言喻的喜悦。
从江亚童的父亲往前追溯有五代人之多都是一脉单传,每一代都是正好生下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丁。这样的事实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份,一直以来江亚童都在反复思索这一咄咄怪事,为什么这个家族好几代都是单传,这里面蕴含着什么潜在的因素?
多少年后,当江亚童开始认真反思家族的历史时才恍然大悟,事情的起因也许还得归结为“血吸虫”,江亚童的祖辈们或因为沾染上该病英年早逝,或因为“血吸虫”的侵蚀被淘空身体,总而言之是“万恶的血吸虫”导致江亚童这个家族一直人气不旺,整整五代人之久都是十分悲剧的一脉相传。如今,经历五代单传的这个家族终于又多了一个男孩,不用说父母有多高兴了,甚至于同村的许多同姓同宗的老人们都为之兴奋不已,虽然这些人除了同姓同宗而外与江亚童家已经了无关系了。江亚童的诞生是不屈服的生命终于战胜可怕的病魔的胜利,让充满慈爱之心的父母们着实振奋不已。因此当江亚童每每回顾及这件往事时会不由自主地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生命的意义正在于从生命中吸取力量,这是江亚童的父母留给江亚童的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如今当江亚童也已为人父母时他还是会时常想起发生在自己家族的这件往事,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在父母的回忆中因为自己的诞生所流露出的那种不可遏抑的激动心情。
2
一九六六年九月底的一个艳阳天,一位名叫涂振鹏的青年正埋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自己所在的仙桃县某镇涂家庄出发赶往县城,为同村的另一位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分发喜帖。当他捏着刹把晃晃悠悠顺着坡道往下疾驰时,自行车的前胎不经意磕在了一块泥巴疙瘩上,龙头突然弹跳起来,拐了个大弯。小伙子控制不住猛地俯冲下来,向着堤下的一间民房直冲过去。
在家门口,自行车撞到门槛上,涂振鹏被突然弹了出来,将这家里的女孩子叶筝梅压倒在自己的身子骨之下,气得叶筝梅大骂年青人流氓、无赖。
一个月后,叶筝梅家却来了个媒婆,说是要给她说一门亲事。少女并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不敢奢望有一天爱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鹊桥相见那天,被媒婆云遮雾绕吹捧着的对象终于显露出庐山真面目,却原来正是那天撞坏她家大门、让自己经受侮辱的男子。两人乍一见面,叶筝梅的脸上顿时绯红万顷。她感到无言的羞辱,十分委屈地躲进里屋再没露面。
不久,少女的父母又挨了一次批斗。虽然这不过是家常便饭,不过少女却痛感到必须摆脱这样的困境。对她来说唯一的选择便是结婚,离开这是非之地,甚至即便为了摆脱她的父母。
婚事很快敲定下来,是三个月之后的开春,算是隔了个年头。
一九七一年端午节,这对夫妇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武汉市汉南区汉南农场三大队。他们要给他们的外甥江亚童做周岁。
几乎是从第一眼看到江亚童,舅娘便喜欢上了这个小孩。她和涂振鹏结婚已经整整四年了,还没有小孩。
舅娘特意要求小亚童陪伴着睡了一个晚上。这注定了是一个不眠之夜。对于舅娘来说如此近距离地同一个婴孩单独相处在一起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给她的心灵带来持久的强烈的冲击。舅娘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头,婴儿的小身段,静静地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乳香。这种感觉是那样新奇,激发着她内心深处本能的渴望,蓦然间她感到自己对这个小孩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她这样想着,抱起熟睡中的婴儿,情不自禁地亲吻着他光滑细腻的身体,从头到脚一遍遍地亲吻着。这使她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种做母亲的感觉。
这忽儿,一滴辛酸的泪掉了下来,因为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事情。理智让她绝望,内心深处绵绵滋生的欲望却不断筑高着她的这种绝望情绪,使她伤感到了极点,从这一刻开始的那一个漫长的夜晚,她的泪水似乎再也没有间断过。
第二天,舅娘将孩子又抱了一整天。甚至放进怀里,尝试着给他喂奶。宝宝的小嘴唇轻轻地吮吸着,吮吸着,这让舅娘感到一种母性的满足。这时宝宝因为吸不到奶水,竟然狠劲地咬了一口,急得嚎啕大哭起来,舅娘也不禁失声喊道:“哎哟!这小家伙嘴可真快。”
丈夫默默地守候在一旁,隐隐地揣测到妻子的心理,他想提醒妻子些什么,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3

两个月之后,江亚童的外婆出现在了这个家庭。
这天晚上,一些乡邻会不约而同聚集在江亚童家街谈巷议。
外婆不由自主地谈到自己这辈子的艰难遭遇。“你爸死的太早了。自从你爸过世后,家里可就招灾招难了,”外婆感叹道,“你弟弟刚刚出生,一丁丁点儿,也就像亚童这么大,才刚刚会喊妈妈,家里一点生活来源都没有,哎,让人愁都愁死了。要不是大姑娘你尽力帮衬着支撑着,这个家算是散了。”
“可害苦弟弟了,”母亲却叹息着,“从小就没了爸爸,发生什么事,连个撑门面的人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外婆感叹道,“你弟弟连我的话都不见得听,就听你的话。哎,你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多不容易,他就像是你的一个孩子,除了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有时我总感觉着像是又回到了过去,看着这些孩子,就像当年一个样一个样,就仿佛自个也年青了许多。”
“只是你弟弟,也不知为什么,结婚四五年了,都没有一个娃。去医院检查,两个人都没有毛病,可就是生不出娃,还奇了怪了。这两口子,一点都不知道着急。这算是个什么家嘛,连个后人都没有。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容易吗?到临了,却落得这么个下场,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子造的孽!”
“那还用话说,肯定是舅娘的毛病,娶什么人不好,非得娶个地主老婆。”母亲不满地说。
“那可怎么办啦,有没有打算抱一个。”邻居关切地说道。
“实在不行也只好这么办了,只是外面的孩子怕是养不熟。”外婆说。
“孩子要是养不熟,闹不好就成了前世冤孽。”邻居说。
“当然是自家的孩子好,伤着骨头还连着筋呢!”外婆说道。
听得外婆如此言语,母亲心里只犯嘀咕,便不再吭声了。
那一晚,母亲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好不容易迷糊一会儿,却听见外婆说起了梦话,音量还特别的大,像是在跟谁吵架一般:“你们想要孩子自己去说,我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看来你娘是冲着咱家孩子来了,”出工之后,父亲悄悄对母亲说道,“肯定是你弟媳妇的主意。”
“我不给,无论如何也不给,谁跟我要都不行。”母亲坚决地说道。
“我是这样想的,自从你嫁到我们家以后,这许多年都没能回家孝敬老娘,再说孩子他舅跟你不是一般的关系,实在没有法子可想,恐怕只能这么办了。好歹他也得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大度地劝说道。
“我的两兄弟中,我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弟弟,如果他要其他的什么,我就是想天方钻地眼也要达成他的心愿,可是要我们的这个娃,让我怎么割舍得下?”
“你肚里不是又有一个娃了吗?来日方长嘛!”父亲安慰道。
“不是你生,你就是不知道心疼。”母亲不无埋怨地说。
“我更多的是还为你弟弟着想。”父亲辩解说。
“反正我就是不给。”母亲说道。
“给不给都随你!只怕你今天嘴硬,明天就得变卦了。”父亲说道。
这之后,外婆一气在家里待了近十天,打起了持久战。母亲每每会认为外婆第二天会离开,外婆却就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母亲便会听到外婆的梦话。每次梦话无外乎都是同样的话题。人老之后,梦话往往格外的多,外婆的梦话母亲一次也没有遗漏,每次听到外婆说梦话,母亲都无法入眠。
这天,母亲不得不向外婆臣服了:“我的亲娘吔,您回去跟振鹏说一声,如果他实在想将亚童过继过去,叫他两个亲自过来谈这个事情。”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外婆这时却说道,“一句这样的话都没有说过。”
“是的,您什么都没有说,是我自己愿意的好不好,”母亲无奈地感叹道,“哎,我真是前生欠他的。”

4
一个月之后,孩子的舅舅和舅娘一道将江亚童接回了涂家庄。孩子被重新取名涂亚童,只除了姓氏不同而外孩子的更多身份信息得到了保留。
这年十月底,孩子的养父才抽出时间来到镇派出所为孩子办理迁户口事宜。因为养母的地主身份,派出所总是可以刻意刁难这一家,拖着迟迟不予办理。还隔三差五地到他家敲诈勒索一番。
无奈之下,涂振鹏只得去央求同村的涂二愣子。涂二愣子的叔叔是镇革委会主任,涂振鹏送给涂二愣子许多礼物;送给他叔叔更多的礼物,委托涂二愣子转交。事成之后,涂二愣子却将送给镇长叔叔的礼物全部私吞了,并没交给他叔叔。镇长叔叔认为涂振鹏在有意怠慢自己,指使村干部涂坤生意图陷害涂振鹏一家。
涂坤生不敢违逆,秋收时节诬陷涂振鹏、叶筝梅夫妇合伙盗取村里的粮食,两人被判处劳动教养一年。
一年之后当两人出狱时,叶筝梅却发现原本乖巧聪明的涂亚童竟至于妈妈都不会喊了,只知道“吱、吱、吱”地嘟哝。一天,妈妈从床底下找到孩子,看到一群老鼠在打架,母亲才知道孩子的说话能力已经退化到只知道学老鼠“吱、吱、吱”地叫。
后来当妈妈又听说孩子的奶奶为了生活得日夜不停地赚工分,将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这天孩子口渴要喝水,无奈之下却喝了挂在墙壁上的整整一瓶煤油,小孩被连夜送到医院洗胃,这才侥幸挽救了一条生命。
得知这一切,妈妈简直心如刀绞。她痛感对不起孩子,加倍地呵护着孩子。
孩子此时已经三岁了,可还是不会喊妈妈。不过,妈妈却并没有放弃,使妈妈倍感欣慰的是孩子虽然还不会说话,不过每当妈妈教孩子说话的时候,他都会认真地倾听着。妈妈知道孩子总有一天会喊自己妈妈的,也总有一天会说话的。
这一天,妈妈特意带孩子到镇上看电影。这是一部战争片,当电影里机关枪轰鸣、万炮齐发之时,孩子也兴奋地“卡、卡、卡”叫唤起来。一旁的观众都在笑话这个孩子,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说话。只有妈妈却坚信孩子总有一天会说话的。
晚上,当妈妈背着小孩回家时,安睡在妈妈背上的涂亚童这时分明嘟哝道“妈妈,卡、卡、卡”。这么长的一句话,吐词如此清晰,简直超出妈妈的想象。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妈妈显得有些犹豫,便问一旁的爸爸:“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宝宝在说什么?”
“听到了,”爸爸重复道,“妈妈,卡、卡、卡”。
“宝宝会说话了。”妈妈激动地说道。
“只是在说梦话而已,谁知道明天是个什么情况?”爸爸颇为怀疑地说道。
“既然他能够这样说梦话,就能够这样说明白话。”妈妈十分坚定地说。
第二天,宝宝惬意地从梦中醒来。
“宝宝,喊妈妈,妈妈。”妈妈耐心地诱导着孩子。
“妈---妈。”孩子最初只是试探性地喊道。
“哎呀,宝宝,来再喊一遍,妈妈,妈妈。”妈妈继续开导着孩子。
“妈---妈。”孩子有些迟疑地喊道。
“孩子他爸,快来看宝宝,宝宝会喊妈妈了。”妈妈兴奋地招唤着孩子他爸。
孩子他爸赶紧跑了过来。
“快喊,妈妈,妈妈。”妈妈急切地说道。
“妈妈。”孩子用稚嫩的声音清晰地喊道。
再也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了,宝宝已经确信无疑地会喊妈妈了。虽然这是一声迟到的呼喊,但在妈妈心目中却比世间最动听的语言更珍贵。妈妈一把将孩子搂在自己温暖的怀抱中,心里洋溢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妈妈相信这样一点,只要孩子会喊妈妈,就能说出其他语言,就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自如地说话和交谈。看来孩子的智力发育并没有完全被耽搁。
是的,这就是涂亚童,虽然智力发育比别人延迟了许多,但是在妈妈绝不轻言放弃的耐心教育和细心的关爱之下终于迈出了通向他成长道路的及其重要的一步。


5
涂亚童四岁的一天,叶筝梅妈妈去镇医院挂吊针。在监狱中度过的一年对她的身体简直是极大的摧残。负责给妈妈配药的护士是一个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忙乱之中,剂量配多了,导致妈妈急性休克,当场死亡。
在这样致命的打击之下,涂振鹏终日用酒麻痹自己,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也许在心里他甚至觉得这个孩子是造成这一切宿命的根源。孩子重新陷入到懵懂而混沌的状态之中,缺乏足够的教养。
涂亚童对面一家有个同龄的活泼机灵的女孩子,叫做涂惠玲。她的爷爷正是曾经诬陷过涂振鹏害得夫妇俩锒铛入狱的涂坤生。
村里一些稍大的孩子告诉涂亚童说是涂惠玲的爷爷害惨了他一家,怂恿他惹是生非。涂亚童有事没事便会将涂亚玲家挂在外面的衣服塞进阴沟里,偷她家晒在屋外的晾制品。在涂惠玲眼里,涂亚童简直是个坏事做尽、令人生厌的孩子。
这一天,涂亚童对着她家晒在屋外的一坛酱撒尿,还用一根棍子在酱缸里搅和着,被涂惠玲逮了个正着。涂惠玲在心底里十分憎恶和鄙视涂亚童。
一九八零年的一天傍晚,就读三年级的涂亚童和涂惠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期而遇。这一次,涂亚童改编了一首新近流行在他们村里的俗语无端谩骂着涂惠玲。涂惠玲简直忍无可忍,猛地扑过来,一下子就将涂亚童给拌倒了。涂亚童脚跟前有一块大石头,头部很不幸磕在了石头上,眼角鲜血淋淋,差点伤到了眼睛。
涂惠玲的爸爸带着涂亚童到镇医院缝针,她妈妈忙不迭地向涂亚童家道歉。这以后,她的妈妈还不时地让涂亚玲给涂亚童补习功课。两家这才重归于好。
与涂亚童截然不同的是涂惠玲从小聪明伶俐,三岁就会背诵毛主席诗词,同她交往的甚至都是些比她大的女孩,而她却是这些孩子们的孩子王。
在内心里涂惠玲的妈妈一直都是很关心涂亚童的。一来,正是由于公公的诬告才使得涂亚童的养父母无辜入狱一整年;二来,涂亚童的身世确实很悲惨,他的处境引发了作为一个母亲的深深同情;三则这个村命名为涂家庄,弯子里其实家家都是沾亲带故的,是一个大家族。碍于两家的仇隙,她妈妈只能将对涂亚童的关爱隐藏在心底。这之后,涂惠玲的妈妈尽一切可能在生活上和学习上给予童年的涂亚童更多的关怀。
涂惠玲的妈妈有着深厚的文学方面的爱好,在孩子们写完作业之后,妈妈会给她们讲解许多历史故事,文学掌故,甚至还会为孩子们购买些有趣的书籍。
在涂惠玲以及她妈妈的帮助下,两家不仅冰释前嫌,涂亚童的成绩也有了长足进步。俩人一直是最要好的同学,做游戏时涂亚童也要混在女生群里,甚至涂亚童的笔迹也不知不觉之间同涂亚玲相仿佛。俩人保持着十分真挚的友谊。
这天,涂惠玲的妈妈给女儿挖了一株含羞草。涂惠玲很高兴地让涂亚童过来观赏。涂亚童对这株植物很感兴趣,不停地逗弄着含羞草。涂惠玲却忽然觉得含羞草仿佛一个女孩子,是应该倍加呵护的,见涂亚童毫无顾惜地玩弄含羞草忍不住大声呵斥涂亚童说:“你这个业啵(当地方言,意为傻子),不许你玩弄它。”在这一刻,涂惠玲真的是生气了,涂亚童不知所措地望着盛怒不已的涂惠玲,悄悄地放下了自己的手。
涂惠玲家有只顽皮的猫,这天无意间碰触到了含羞草。没想到含羞草的叶子迅速闭拢着,猛然间让猫吓了一跳,以为这里头潜藏着多大的蹊跷。猫试探地抚弄了一下含羞草,含羞草照例闭拢起叶子。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如是几番戏弄之后,猫终于感觉到含羞草不过尔尔,竟然将含羞草连根拔起,得意洋洋地将含羞草吃掉了。当涂惠玲告知涂亚童这一切时,含羞草的遭遇让涂亚童莫名感喟不已。
小学升初中时,作文题目要求学生描写一种自己最喜爱的动(植)物,并特别强调不能采用诗歌的形式。涂亚童猛然想起记忆中的那株含羞草,兴致勃勃地奋笔疾书了一首名为《含羞草》的诗歌。等他抄好诗歌再审题时才发现试卷的要求是不得采用诗歌的形式。他不得不赶紧再度构思作文,直到打下课铃才匆匆答完试卷。
涂惠玲很奇怪一直都喜欢早交卷子的涂亚童为什么这一次会迟迟没有交卷,焦急地在教室外等候着他。当得知涂亚童竟然在试卷上写起了诗歌时,涂亚玲不禁勃然变色,情急之下再次骂他是个“业啵”。
因为下午还要考算术,冷静下来的涂惠玲赶紧向涂亚童诚挚地道歉,希望他不要介意,好好地考完接下来的科目。
阅卷过程中,评卷老师被涂亚童的诗歌深深地吸引。诗歌中对于猫吃含羞草的心理描写简直栩栩如生,诗歌富于哲理性的结尾更是打动了老师。老师完全根据这首诗歌而不是他的作文判了满分。
一直惴惴不安的涂亚童和涂亚玲终于等来了捷报,两人都如愿以偿地升上了镇重点初中,是他们村里这一届的仅有的两个名额。出乎涂惠玲意料的是涂亚童的语文成绩居然是满分,凭借着这样优异的成绩,涂亚童第一次在大型综合考试中超过了涂惠玲。
6
升初中后,两人一同上下学,在一起切磋学习,相互督促,相互鼓励。
渐渐地,涂惠玲发现涂亚童有许多特长,比如他时常会眉飞色舞地讲解许多有趣的故事;还比如他的歌声很是甜美,他尤其喜欢在放学路上引吭高歌。默默倾听着他的歌声涂惠玲会不时陷入神思。
此时涂亚童的家境并不是很好,他的爸爸因为喝酒完全不顾家,每次留给他的学费并不多。涂惠玲时常将自己的餐费匀给涂亚童。涂亚童大大咧咧地接受着她的照顾。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次涂惠玲竟然因为营养不良,饿晕了。涂亚童这才发现自己实在太粗心了,只知道接受涂惠玲的照顾,对于她的关心却实在是太少了。
7
就读初中之后,涂亚童的养父又续娶了一位妻子并有了自己的孩子。
初三那年暑假,因为生在武汉市高考条件要优越于省内其他地方,亚童的亲生父母决心将他接回家去,让他在武汉读完高中。
离开涂家庄之前,涂亚童为早逝的养母树立了一块墓碑。养母在身前自知命不长久,曾留下遗言,希望暂时不要为自己立下墓碑,一定要等到涂亚童长大了再由他亲手为自己立一块墓碑。
在养母的墓碑上,涂亚童并没有按惯例书写养母的姓名以及生卒年月,而仅仅书写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五个红字:“地主的女儿”。
因为对新生活的憧憬,涂亚童在离开涂家庄时竟然显得分外高兴,完全没有留意到此时此刻萦绕在涂惠玲心中的满腹惆怅。
分别那天,依依不舍的涂惠玲却告诉涂亚童自己不打算为他送行。经过养母的坟墓时,涂亚童却发现涂惠玲正偷偷地躲在一株大树的后面。涂亚童绕过去,想给她一个意外,却发现涂惠玲早已是泪流满面,简直无法自抑。
回到武汉之后,涂亚童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江亚童。
就读高二时的一天,江亚童在踢足球时摔了一跤。一位同学趁势坐在了他的脚踝之上。只听嘎嘣一声脆响,江亚童还以为谁的裤子撕破了,谁知自己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严重地粉碎性骨折。江亚童因此休学了数月,在他休学期间,他的亲生父亲也因为贫病交加而逝世,这给江亚童带来许多的心理阴影,就如同他成了弑父的凶手似的。
让江亚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涂慧玲也不幸染上了白血病。家里为治愈她的疾病想尽了一切办法,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憔悴,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涂惠玲念念不忘的是再见到涂亚童最后一眼,为此始终都无法合上自己的眼睛。
亚童的舅舅和涂惠玲的爸爸急匆匆赶到汉南,想让江亚童能抽空返回涂家庄一趟,最后看望涂亚玲一眼,了却她生前的最后愿望。两位老人看到的却是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江亚童。舅舅不敢将涂惠玲的实情告诉江亚童,得知真相的涂惠玲带着无限的牵挂和无限的遗憾离开了尘世。
治愈了脚疾之后,虽然几个月没有正常上学,江亚童却并没有选择留级,而是继续就读高三,发了疯似的玩命学习,最终顺利考上了大学。

8
这年暑假,江亚童终于回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涂家庄。在经过养母的坟墓时,他忽然发现养母的坟墓旁边多了一处坟墓,没有墓碑,却长满了含羞草。这一会,他急切地想要见到涂惠玲,告诉涂惠玲自己的这一惊人发现。
当他来到惠玲家时,才得知惠玲已然不在人世。江亚童默默地来到涂惠玲的墓前。他知道涂惠玲一定是希望自己亲手给她树立一块墓碑,像自己的养母生前所期盼的那样。
墓碑很快便树立起来。同样没有书写姓名,没有生卒年月,江亚童仅仅刻下了“含羞草”三个字作为碑文。告别涂惠玲时,江亚童想最后抚摸一下墓前的含羞草,这时他却仿佛听到一个分外真切的声音在对他说:“你这个业啵,不许你玩弄它”。江亚童愣怔不已地收回自己的手,情不自禁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楼主 涂鸦童子  发布于 2018-01-21 21:41:30 +0800 CST  

楼主:涂鸦童子

字数:9656

发表时间:2018-01-22 05:41:3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1-22 15:40: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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