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一回一篇,总计百篇,不断更新)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3-17 18:18:18 +0800 CST  

西门庆这才出门往王招宣府中赴席。上次是偷偷由后门进去,也只是在后堂相见,此次是名正言顺的赴宴,所以走了前门,在大厅相见。贵族世家讲究礼仪,西门庆本与林太太有过一腿,还是按规矩先投了拜帖,不然会认为土鳖,不上档次。被搞了妈老子的王三官还蒙在鼓里,连忙迎至厅上叙礼,尊西门庆上坐,自己傍坐相陪。西门庆再打量厅堂,只见正面是皇帝钦赐金字牌额“世忠堂”,两边门上分别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砥砺新”,不知西门庆有何感受,当局者迷,想来少不了几分羡慕,但在后世读者眼里,一个贵族世家衰败到男盗女娼,分明是莫大讽刺。须臾上茶,彼此扳了些闲话,然后安排酒筵,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可不是单纯来吃酒,当初的本意是想勾搭王三官老婆,而王三官老婆始终不见,只得退而求其次,擒贼先擒王,先勾引了林太太——不知到底谁在勾引谁,保不定这就是林太太设的陷阱。西门庆要“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得王三官令左右到后边请示,林氏回话“请老爹后边见罢”。此处“老”字是敬词,真不要认为二人有多么老,林太太也只是比西门庆约大几岁——亦不上四十岁,正属虎狼年龄。西门庆叫三官前面导引,径入中堂,林太太早打扮得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得银人儿一般,雍容华贵中透着几分放浪。西门庆收敛心神,施礼请林太太转上坐,林氏不肯,要客人上坐,相让半天,两个人平磕了头,简直是儒家礼仪的黑色幽默。林太太感谢西门大人不记小儿之过,又帮助惩治了那帮光棍,还蒙送来礼物,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也道歉说因公事往东京,误了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西门庆又分付文嫂儿,叫玳安取来预备的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献上,林太太一见,双眼放光,满心欢喜。随即酒盏上来,林太太让西门庆受王三官一礼,西门庆说不敢,林太太道:好大人,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若是大人肯垂爱,今日就教他拜大人做义父。西门庆喜极,表扬王三官赋性聪明,只是年少,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当下西门庆转上,王三官递了三钟酒,受了四拜之礼,从此对西门庆以父称。书中夹批挖苦说:“这一个假子与蔡太师假子不同,以其母论之固假中有真矣。”这一次宴请,西门庆与林太太相见甚欢,西门庆更是意外收了王三官这个干儿子,从而照应了社会的道德沦丧,干儿子流行的荒诞与丑陋。拜礼之后,安席坐下,小优儿弹唱在旁,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西门庆酒足兴尽,就要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书院中赏游,里面三间小轩,花竹掩映,正面门眉悬着一块“三泉诗舫”的金粉笺扁。西门庆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自称“四泉”,竟被干儿子偷取名号,还比老子牛逼称“三泉”,竟一时无语。兰陵笑笑生的文笔总能在平淡中爆发火花,看似写实的细节,实际是放笔讽刺。二人又在书院投壶饮酒,林氏在后边尽力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醉,方才起身作辞。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3-26 12:20:11 +0800 CST  



西门庆到家,径往潘金莲房中——瓶儿死去,月娘太正经,余下小妾只是摆设,似乎已无更好去处。而金莲自西门庆上京,家里人各守房门,真是寂寞,此时才摘了头冠,挽着云髻,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吃,又帮忙脱衣解带打发上床,才退出去。潘金莲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与西门庆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搂着金莲问:我不在家,想不想我?金莲表白道:这阵子奴那刻儿放下心,晚间夜长偏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还是害冷,只得忍酸儿缩着腿儿,枕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幸有春梅小肉儿逗我下棋,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奴心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无论金莲这番话有多少夸张,也有相当真情,颇让人感慨和同情。与外面的妇人不同,在家里,西门庆只有在潘金莲面前才能彻底放开,这自然有金莲性格爽直的可爱之处,而最本质的原因,还在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金莲虽然敢闹,却始终缺乏物质基础作后盾,且除老妈,娘家也没有能人支持,底气不足,这些条件在中国农业社会决定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所以金莲最后总是忍让,极力讨好西门庆欢心收场。相反,吴月娘出身官家,亦有娘家人;李瓶儿有财富,背景深厚,与前夫花家也和解了;李娇儿和孟玉楼都有娘家人,李娇儿妓女进门,手里应该有钱,孟玉楼更开过染房,是富婆,娘家人也都不是善茬。似乎只有下人出身的孙雪娥与金莲境况相当,没钱,又不见介绍有娘家人,只是西门庆一时心血来潮的玩物,因与来旺儿偷情已经彻底失宠,天天在厨房看人脸色听人指使,在所有妻妾中最没有地位,这可能让金莲警示,不甘心成为别人的踏脚石,下决心拼死一搏。

西门庆说油嘴,这家虽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除了李瓶儿,西门庆这话也多半属实,只是难保明天又出来第二个李瓶儿,金莲道: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你说我不知道啊?于是,金莲从宋蕙莲说到李瓶儿,再扯到如意儿争棒槌一事的底气,“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西门庆顾左右而言他,帮如意儿劝解说:“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西门庆的洗脑貌似善哉,其实狗屁不通,在爱情的世界里,争宠是必然的,对情敌的仁慈等于自杀。幸好潘金莲还有见识,脑子也清醒,讽刺道:呵呵,说的倒好听,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你还对他说若伏侍的好,把李瓶儿这分家当与他,你真个有此话?西门庆当然否定,表示明日教他与你磕头陪不是。金莲说不要他陪不是,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这本是水火不容的原则,可惜为了满足西门庆的淫欲,得宠于心,就象当时允许西门庆与李瓶儿翻墙之约留下后患无穷,潘金莲再次退让,说道:我晓得你丢不开这淫妇,今后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不许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我就拼了这淫妇,也不差甚么儿,莫不又像李瓶儿把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你这烂桃行货子,豆芽菜,有甚么条捆儿怎的,老娘如今也贼(聪明)些儿了。潘金莲这番如意算盘可谓精明,后面的狠话却是自卖自夸,不知量力,把西门庆逗笑了,当下两个覆雨翻云,缠到三更方歇。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4-04 21:00:27 +0800 CST  

西门庆与潘金莲睡到天明,再战一回,方听见玳安在房外和春梅说话,说有安老爹帖子来。叫进玳安,拆帖儿看,原来是安郎中借府上请客的分资说明,这自然是赔本生意,不过,似乎送来的四盆花草倒让西门庆满心喜欢。安郎中来人特别交待,戏子要用海盐弟子,由此远远照应了安忱第一次到西门府拜访的情节。西门庆打发走来人,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摆放,使玳安去叫戏子明日侍候,兑银子与来安儿去买办。其实,这天还是孟玉楼上寿之日(生日前一天),叫了院中小优儿来弹唱。事情千头万绪,西门庆都安排妥当。不难看出,若大一个西门府的繁忙盛景,几乎也就是西门庆最后的辉煌日子。

暂且按下西门庆不表。却说一向穷忙的应伯爵这天也有喜事,自己的小儿子满月了,准备二十八日邀请西门庆的五位夫人吃满月酒。应伯爵带了大儿子应保捧着装了五个笺帖的盒儿,出门央温秀才写请帖,刚转过街口,却被李铭叫住。原来李铭正要找他,身后还跟了一个掇着礼物的闲汉,应伯爵只得又回到家。李铭磕头,把盒揭开,是烧鸭二只,老酒一瓶,说是微物儿孝顺二爹(第一回中叙述,本来应伯爵年龄比西门庆还大点,但在十兄弟排名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主动将老大位置让给了西门庆),有事央求。应伯爵在人情事故方面是人精,拉起李铭,客套问怎的买礼来?李铭道及原因,方是李桂姐与王三官勾搭,引起西门庆吃醋,连累侄儿李铭,“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实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边,连小的也怪了。这负屈衔冤,没处伸诉,径来告二爹。二爹到宅内见爹,千万替小的加句美言儿说说。”李铭这帮小优儿乐工就靠富贵人家赏赐才能生存,西门庆犹如衣食父母,何况又是主官,如今没有了来源,也被同行打压。应伯爵应该知道西门庆不高兴,也应该知道李铭本不是正经人,哪有不知桂姐和三官勾搭之事,或许还在中间有些得利也说不定,此时只是托辞而已。应伯爵更懂得,人家来请托,自己干的也正是帮闲之事,于是便顺着李铭之意装着不知,吃惊说难怪这些时没见你往宅内答应,“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应伯爵顺便给自己打个广告,“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二人互相推让一番礼物,话都说得漂亮,应伯爵总算收下,也向老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掇盒人回去,此所谓“再穷也不缺了礼数”的古训。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4-08 16:50:12 +0800 CST  



应伯爵带着应保同李铭出门,到西门庆对门房子的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动,我们可体会应伯爵在李铭面前的得意心态。画童开门,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即时出来叙礼让坐,伯爵说明小儿满月,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帖,即令应保取出五个帖儿。温秀才刚写了两个,棋童儿慌慌走来,说先前写的请帖不够,教再补写两个,还再补写四个。棋童儿的两个打发去了,又见来安来取后四个帖儿,这番穿插让死板的情节变得活泼生动。应伯爵问明西门庆今日正好在家,此刻在厅上收看王招宣府送来的礼物,便待温秀才写完请帖,即带了李铭来见西门庆。

西门庆正在厅上忙碌,一边收礼物打发回帖,一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让坐,一眼不瞧跟在后面的李铭。伯爵先谢了前日与新任提刑副官何千户的接风酒,再明知故问这桌面请谁,西门庆告知这桌席是明日安郎中作东请蔡知府,叫了一起海盐子弟,又预备了四名小优儿答应。十兄弟中只有应伯爵与西门庆最相契,伯爵便问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说他已经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甚么?这话明显就是将李桂姐与王三官勾搭迁怒于李铭身上了,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这称呼来得突然,实指李桂姐老妈在族兄中行三)那边干事,他怎的晓得,你休要委屈了他,“他小人有甚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起!”兰陵笑笑生特意套用前面西门庆劝潘金莲的话,增强讽刺。伯爵穿插着将李铭在他家哭诉罚咒的话复述一遍,再把李铭叫过来,让给西门庆求情。李铭正鬼魂儿一般站在隔子边,听得伯爵叫,连忙走进去跪下,磕头道: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宫刑堞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爹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完,号啕痛哭,跪在地下不起来。官威压死人,西门庆不高兴,小乐工李铭不但受同行欺负,连外边的人哪个还敢请他,只能饿死,这就是生活的现实,所以李铭厚着脸要请伯爵来说情。而西门庆本来就是无理取闹,只为了借此发泄心中酸醋,听二人一唱一合演苦情戏,沉吟半晌,卖个人情给伯爵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李铭连忙磕了头,站到旁边去了。一场风波就这样消散无形,精辟展现了中国专制权力的任性,小百姓被随意揉捏的现实批判。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4-11 18:58:11 +0800 CST  
@小桃花庵主人 2018-04-12 20:33:19
明代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说,金瓶梅是市浑之极秽者。
我读金瓶梅,心底总是那么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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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金瓶梅》,心底总是那么悲悯。
人太受制于大时代、小环境,以及自己的性格和认知的局限了。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4-13 22:18:23 +0800 CST  

见李铭事了,应伯爵方才令应保取出装有五个请帖的盒儿来,递与西门庆。看毕,西门庆教来安儿连盒送与月娘定夺,却对伯爵说连日事多,管情满月酒嫂子们去不成。伯爵急道:哥杀人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来安拿出空盒子来,说大娘同意了,伯爵终究笑逐颜开,说西门庆哄他。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的这一章评论说:“然则西门庆何必要哄伯爵?恐怕还是因为满月酒触动了西门庆的心事,想到早夭的官哥儿而心伤之故。抒写极为细腻,几至落笔无痕,然而脉络又丝丝可寻。《金瓶梅》的作者诚然是大手笔也。”西门庆叫伯爵等他一起吃饭,自去后边梳头去了。应伯爵所办二事都完美,心情大畅,待西门庆离开,便向李铭吹牛,并教导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他还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社会风尚都是这样奉承的,就是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饱了,你还忍饿。这是应伯爵的人生经验,也是他的行为方式,虽然不够正能量,兰陵笑笑生笔下也带有反讽,正是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评:“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伯爵所以圆融通达,深得西门庆信任,也就在对世俗市井的生活世界有这层深刻认知,最后也算善终。应伯爵并教李铭,明日叫桂姐儿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三娘做生日,与他陪个礼儿,事情也就了了。李铭自然高兴地连连点头。

西门庆梳洗出来,问伯爵好久不见老孙、祝麻子了,伯爵又为二人圆场,说:他知道哥恼,我叫他来,说哥讲情义,平时看上顾下,那日蝗虫蚂蚱一倒扑了去,有意放你一马,你敢情还要怎的,他发下誓,再不和王家那厮来往,哥昨日在他家吃酒也不知道。二人对话将孙寡嘴和祝麻子只用单人称“你”,是一种日常口语。真亏了伯爵说情,二人总算得过且过,西门庆还有更得意的事在心上,摆谱道:昨日王三官置一席大酒请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才回家,他每与王三官来往不关我的事,随他去,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从西门庆与三官老娘有一腿事实来看,收三官做儿子也明正言顺,只是西门庆不好明说,假意不情不愿,实是很得意的事,正与西门庆做蔡太师干儿子对应,是兰陵笑笑生的曲笔白描反讽。伯爵说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西门庆又留下伯爵吃了一顿美口肴馔,自己却只吃粥,叫李铭与另两小优儿下边吃饭。良久,伯爵告辞,倒苦水道:我去罢,小人家儿干事最苦,从炉台底下,直买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伯爵变相又在拍西门庆马屁,西门庆戏道: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急着回家,或者急着告知老孙和祝麻子好消息,只说这个一定,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

《金瓶梅》的故事结构有一个基本特征,那就是:每五回一个小单元与小高潮,一般安排在第四或第五回,这是以较早的万历词话本考察;每十回一个大单元,在大单元的第九或第十回都有一个大高潮,这是以崇祯绣像本考察。此处不详论,读者可以自己去品评。因此,本回的故事几乎就只是一些生活小细节小情趣,以丰富和烘托大故事大情节,此所谓承前启后的“过场”。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4-22 16:03:03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三回)

回目: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此回主要描写孟玉楼的第二个生日,集中展现妻妾群争宠怀妒的不同性格表现,深化了玉楼的性格。同时,也是一回照应前后情节的过渡文字。

话说这天是孟玉楼的正生日。玉楼的守寡快嘴姑妈杨姑娘、月娘的大嫂吴大妗子、金莲母亲潘姥姥,这三位老前辈先坐着轿子到来;随后是薛姑子、大师父等一行女尼,都买了礼盒儿送玉楼。大妇吴月娘在上房摆茶招待,众小妾陪侍。潘金莲似乎对这虚情假意的热闹不感兴趣,想起答应西门庆做一条白绫带儿,便回到自已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将助兴药末装在里面,用倒口针儿甚是用心缝做了出来,预备晚夕与西门庆云雨之欢用。不想薛姑子蓦地闯进房,悄悄递与先前商定的安胎衣胞符药,告诉如何服用保证生个男胎,并透露月娘已怀孕,“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两件见不得人的事偏巧撞在一起,作者轻松写来,惊险中有讽喻性幽默。金莲满心欢喜,拿日历算了日子,称了三钱银子送与薛姑子,说等坐胎后再寻一匹绢给他做衣裳。金莲历来是大事糊涂,小事又过于精明,此刻也不忘留个后手。薛姑子自然懂得,发誓表明心迹,将李瓶儿生前那次与王姑子利益之争也缠了进来,“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难。”小说反复照应,生动讽刺薛姑子这帮人借佛生财,为财争斗的丑态,增强了情节的批判力度,写活了世相。金莲告诫你只行你的事,我这勾当要保密。薛姑子称法不传六耳,吃过茶,就又到李瓶儿那边房里参了灵,方归月娘后边。

约后晌时分,月娘先在炕屋请众堂客并三个姑子坐,后在明间放八仙桌儿,铺着火盆,摆下案酒,与孟玉楼上寿。玉楼打扮的粉妆玉琢,先与一家之主西门庆递了酒,再与众姊妹叙礼,陈敬济和西门大姐这对貌合神离夫妻,毕竟是西门府唯一的儿女后辈,依照传统也上前行礼上寿。联想敬济与金莲的乱伦,敬济上寿极具反讽。众人正吃寿面点心喝酒,来安拿进应保送来的应伯爵人情盒儿,西门庆叫月娘收下,又叫来安去请应伯爵来坐坐。西门庆环顾左右,不觉想起去年,也是玉楼生日上寿,五个妻妾和和美美围聚身边,不想今年就少了一个最心爱的李瓶儿,不由心中痛酸,眼中流下泪来。书中虽然文笔简省,没有更细致刻画西门庆的心理活动,但触景生情,这眼泪流得也算真挚感人。感怀人生艰辛,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最怕是死别,我都忍不住同掬一把辛酸泪,想叫西门小弟节哀顺变。吴月娘自然无法感知男人心中之痛,甚至见家境兴旺,手下有呼奴唤妾之权,如此大好时光,何不高兴一下,于是分付李铭和另两个小优儿唱一套“比翼成连理”。不想,西门庆叫近三个小优儿,分付另唱一套“忆吹箫”的离别悲伤之曲。当小优儿尽情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鹍花上血”,书中说,“潘金莲见唱此词,就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此处独写金莲心思敏慧,一是性格使然,二是也暗暗照应幼年在王招宣府学弹唱的生平。其实,在坐的妻妾想来都应该懂得西门庆点唱此曲的心意,只是没有明显表达出来而己,一个死人还来争活人的宠,多少都让人不爽。性格使然,唯有潘金莲忍不住妒意,又想表现得淫态一点,勾引西门庆的关注,因而在席上故意把手放脸儿上,这点一下那点一下,做出羞脸的样儿给西门庆看,嘴里说道: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现丑(又谐音愁字)没对儿了,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还陷在悲情中,道:怪奴才,听唱罢,单管胡枝扯叶。西门庆只顾低头留心细听小曲,唱毕,潘金莲气不过,两个就在席上拌嘴起来。小说这一段描写,通过潘金莲和西门庆行为的表现细节,生动反映了二人丰富的心理情感世界,同时,作者兰陵笑笑生写来不死板,反而妙趣横生,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这种混乱场合,也只有吴月娘说得上话了,不爽地将两个吼住: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强甚么!此话既对金莲过度亲密的淫态不满,也对西门庆的“一往情深”吃醋,兰陵笑笑生把吴月娘的心理刻画得恰到好处。月娘随即支使潘金莲和李娇儿进后房里陪杨姑娘和大妗子去了,这场风波才暂告段落。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4-30 17:59:52 +0800 CST  

不一时,应伯爵、吴大舅、温师父相继到来,西门庆安排在西厢房吃酒闲叙。应伯爵忽然看见——恐怕也只有他才会注意西门庆随时的细微变化,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一身青段五彩飞鱼蟒衣,一条张牙舞爪,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的蟠龙就在身上,唬了一跳——表演夸张却至情至性,忙问这衣服是那里来的?这正是西门庆要的效果,便立起身来,笑问你仔细瞧瞧,猜是那里的。应伯爵那里猜得着,西门庆方才说出来历,原来是这次东京之行时,那日在何太监家吃酒害冷,何太监拿来给西门庆披上的,又因朝廷另赐了他更高级珍贵的蟒龙玉带,不再穿飞鱼衣,就送给西门庆了,“此是一个大分上(大人情)”。不管是蟠龙衣,还是蟒龙衣,都是皇上才能穿的衣服,后来也有特赐极品大员,何太监和小县城土鳖西门庆都能穿上,可见朝廷纲纪已经彻底腐败了,兰陵笑笑生举重若轻,将讽刺和社会批判隐喻在这样的小情节中,非大手笔不能为。伯爵极口夸奖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到明日哥高转做上都督,不愁没玉带蟒衣,飞鱼衣不算个啥,只怕早穿过界儿去了。应伯爵一番马屁拍得西门庆舒舒服服。琴童安放钟箸,拿酒上来,伯爵说也该进去给三嫂敬杯酒才好,西门庆说:我儿,你既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何必说空话。伯爵从来嘴上不弱,说磕头不打紧,只怕惹人议论说我做大不尊,不如你替我去磕个儿罢。这是要当西门庆老子的节奏,西门庆也不恼,向他头上打了一下,假意骂道:你这狗才,凭没大小!伯爵说有大小到不叫孩儿们打了。两个戏谑一回,表面好象西门庆走了下风,实在心里却是高兴和骄傲的。

琴童拿寿面上来,西门庆让应伯爵、吴大舅、温师父吃,自己因在后边先吃过了,就递与李铭。李铭吃过,又上来弹唱,伯爵叫吴大舅选曲,大舅不肯,西门庆主动为大舅叫了一套《瓦盆儿》,李铭唱完就下边去了。来安又来请示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分付叫六名厨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大舅问明天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的事讲了一遍,大舅甚喜,即便请西门庆帮忙,为此前修仓事的手本在大巡处青目青目(关照的意思),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西门庆道这不打紧,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我取便和他说。伯爵也一力帮衬道,老舅放心,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这顿酒直吃到二更时分方散。人情与利益交换,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这是生存的一种自我保护功能,只是需要国家制定与现实相适应的法规约束。在西门庆短暂一生中,超越了法律的规限,成为一只中饱私囊、臭名昭著的贪腐官僚。

再说潘金莲,本来与众妻妾在月娘房里陪着几个老人,当下听说西门庆吃酒散了,以为会往自己屋里去,赶紧溜了出来。却不想西门庆进了仪门,向上房走来,金莲便藏身影壁黑影儿里,悄悄跟到窗下听觑。刚与西门庆吵嘴,就迫不及待想要上床,金莲简直被争宠的潜意识冲昏了头脑,而再度出现听觑,是前后闹剧情节的照应,亦形成一种全书标志性的反讽隐喻。月娘大丫鬟玉箫站在堂屋门首并非巧合,而是必然,兰陵笑笑生要用玉箫衬托金莲的张狂。玉箫看见金莲,问五娘怎不进去,姥姥怎的不见了?金莲的回答颇有意思,不答前句,只回说:老行货子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金莲称自己妈妈潘姥姥为老行货子,足够匪夷所思,却特别符合金莲的性格,真是兰陵笑笑生的神来之笔。良久,只听房里月娘责怪西门庆,说今天叫了两个新小忘八子,又不会唱。玉楼帮腔道,只你临了叫他唱,才依了你唱,好两个猾小忘八子,都不知道自己叫甚么名字,一日在这里只是偷奸耍滑。月娘和玉楼在前面席桌间隐忍下来,此刻找到机会,借此表达心中的醋意和不满。特别是玉楼,以为去年有李瓶儿在,尤有可说,今年的生日满怀期待,又打扮得“粉妆玉琢”,久别重逢的西门庆至少应该亲密一些,结果还在为李瓶儿掉泪,由此而生出一块心病,对西门庆不再抱任何希望,退出了争宠之列。同样,放开讲,金莲同样做得过份,在玉楼生日这天也全不顾同属新党的战友情,最亲密的姐妹情,而鲁莽的争强好胜,太热烈的情感是有害的,终让金莲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5-03 17:21:07 +0800 CST  



西门庆还想为自己辩解,又被月娘嘲讽一句。金莲想是见了玉箫,不好再站在窗下听觑,蹑足潜踪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听到此,忽然发声道:正景姐姐分付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叫他唱甚么“忆吹箫”,支使的小忘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玉楼吓了一跳,问六丫头你在那里来,单爱行鬼路儿。玉箫说在背后好少一回儿。玉楼向来有一张好嘴,对金莲的调侃尖锐而精准。只是金莲一心放在西门庆身上,没时间与玉楼对嘴,点着头儿,向西门庆伶牙俐齿说了一大篇不中听的话。这段对西门庆的讥讽,是《金瓶梅》全书中最富有生活味的精彩文字之一,我比较了绣像本(崇祯本)和词话本(万历本),虽然大致相同,但细节上词话本更为原生态,故引用词话本。金莲道:“哥儿,你脓着些儿罢了,你的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甚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明朝典故),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空有这些老婆,睁着你日逐只咻屎哩!现在大姐在上,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的了!一个大姐凭当家理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来?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也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暗指奶妈如意儿),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

所谓打是情骂是爱,潘金莲骂这番话貌似很爽快,站在众妻妾的角度也不无道理,却颇多调情味道。金莲话中也暗藏心机,不忘将月娘缠拉进来,结下广泛统一战线,场面乱得越发好看。这番话正挑动月娘下怀,一吐心中积怨,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镟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迟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说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西门庆看着妇人们吃醋,只是笑,骂金莲怪小淫妇儿,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自然有证据,说请黄内官那日,你对着应二和温蛮说的。这还不是关键,金莲矛头另有所指,那才是妻妾们最现实的共同威胁,只是每个人的感受不同,对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而言可能无所谓,而对吴月娘和潘金莲就是危机了,一个可能直接挑战着大老婆的权威,一个可能直接就取代了最受宠的地位。金莲接着道: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的货!金莲一再提起隐情,西门庆也是急了,跳起来拿靴脚踢他,金莲夺门一溜烟得意跑了。这既是一场严肃的宫斗剧,又是一场充满讽刺的喜闹剧,更是我们身边每日都在不断发生的日常生活情景剧,小说《金瓶梅》一再让我们认识了生活的庸碌与生命的悲情。



西门庆已经醉了,追出来不见潘金莲,却搭伏着春梅的肩背回来,月娘还要听姑子说佛经,巴不得打发他走,便使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到前边。金莲其实和玉箫站在穿廊黑影中,看着西门庆径直走过。玉箫被金莲抓着把柄,已经被收买做了间谍,此时拍马屁说爹管情是向娘屋里去了,金莲说先由他睡,等我慢慢进去。金莲很了解男人的心思,用欲擒故纵之法。玉箫随即又回房里拿了些果子儿给金莲,叫捎与姥姥吃。金莲一直走到前边,遇见小玉送西门庆回来,说爹好不寻五娘呢,这话说明西门庆已经被勾动,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金莲的手段奏效。金莲走到房门首,悄悄向窗眼里望去,不曾想西门庆已经搂着春梅做一处。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金莲和春梅最贴心,只好走到旁屋里,将果子交付笨丫头秋菊,再回到后边月娘房里。屋子里几个妻妾以及西门大姐,正陪着大妗子、杨姑娘和三个姑子听说佛法,金莲笑掀帘子进去,月娘说你惹下祸来,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要打你。月娘不懂男人心理,比金莲差矣,难怪不得西门庆喜欢。金莲正自得意,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愈发不理解,说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倒这等泼皮。金莲再翻出前事,说正景(正经)姐姐分付的曲儿不叫唱,且东沟犁西沟坝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是看不上。金莲的道理没有什么错,错在不记得李瓶儿曾经的好,错在太好强,不能容人,这恰恰是他性格的真实表现,是他的命运。生活告诉我们,人在做选择时,很难既符合社会公众道德,又能实现自己利益最大化,总是在两难选择中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金莲这番话一下子打开了众人的话闸,大妗子、杨姑娘、吴月娘、孟玉楼都依自己个性相继发言,各种见识、调侃、吃醋、感叹相互照应,好不热烈。其中以月娘和玉楼的话最可玩味。月娘道:“他(金莲)甚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间接坐实了潘金莲自小在王招宣府学得弹唱本领;玉楼在旁戏金莲道:“姑奶奶你不知道,我三四胎儿,只有了这个小丫头子,这般精灵古怪的。”这调笑是否暗含着对金莲的不满,耐人寻味。众人闲聊一阵,小玉拿上一道茶来,每人一盏吃毕,月娘洗手,香炉中炷了香,薛姑子方开始正式讲经说法。良久方罢,又拿来下饭和一坛麻姑酒,月娘与大妗子掷骰抢红,金莲与李娇儿猜枚。因为有玉箫在旁边替金莲打桌底转子儿,须臾就赢了李娇儿数杯,却被玉楼看见,便要与金莲对猜,只是再不许金莲的手褪在袖子里,又不许玉箫靠近,一连反赢了金莲几大钟。这一小小细节,再次暗喻了玉楼个性柔中带刚,西门府唯有他不惧金莲,并与金莲的亲密渐行渐远。潘金莲确实方方面面都不敌孟玉楼,玉楼漂亮(虽然脸上有少许麻子)有钱又有心机,对照第七回决定出嫁西门庆时抢白张四舅的硬朗话,以及历次对金莲的调弄,就是口头上恐怕也不相上下,在西门府,潘金莲真正怕的人唯玉楼而已。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5-06 21:42:34 +0800 CST  

金莲丢人现眼,心下郁闷又无可奈何,并且实在有些酒醉,终于坐不住走了。到前面屋门,叫了半日,秋菊才揉着眼开了角门。金莲无名火起,大骂秋菊开门迟了,贪睡,也不到后边接他。又嫌秋菊手不干净,熬的是陈茶,待教他叫春梅来又反悔,而秋菊不依,径走到那边屋里,将正歪在西门庆脚头的春梅摇醒,又被春梅哕骂一口。春梅慢条斯理,撒腰拉裤走来,金莲又骂秋菊不该叫醒春梅,且春梅耳坠子掉了,也怪罪到秋菊失惊打怪叫醒他。终于,因先前交付的果子儿被偷吃了一个,金莲和春梅借故对秋菊出手打个十几个嘴巴,打得秋菊脸肿,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世有不平,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没到,一而再三的体罚总会埋下怨恨的种子,潘金莲最后的悲剧,小人物秋菊在关键时刻很推了一把。每每惩罚笨丫头秋菊,几乎都是金莲动手,春梅帮凶,主仆二人一唱一合,所以说春梅是金莲的幻身。金莲可谓处处体贴春梅,春梅自然也深懂金莲的内心渴望,二人感情逐渐亲密,这是金莲难得的一段真情。这次袖来的几个果子,都分了一半给春梅,又另外添了些苹果、石榴给他,“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替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得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春梅心高气傲,不太领金莲的热情,照应了后来成为得宠的守备夫人。这一折腾,已到三更,金莲“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这不但是“新试白绫带”的前戏描写,更重要的是充满生活的原生态,小解证明金莲酒醉,澡牝说明金莲是早早打定了主意,此前与西门庆调侃打闹一场戏,不过也是勾引于此,心思细密,胜算在握。于是,这一夜貌似西门庆新试了白绫带,有了又一个狂欢之夜,实际上却沦落为配角,导演和主演都是潘金莲,其艺术策划与倾情演出,无论在艺术性和票房收获上,都达到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非常高度。这一夜,是《金瓶梅》全书性描写最狂野、最直接的几个回合之一,齐鲁版总删除约600字。

张竹坡于这回评点,多有前后观照的精细解读,比如:“玉楼生日,自扫雪后一写,至此又一写,盖言去年花开颜色改,今年花开复谁在也。又是前后章法。”“新试白绫带,已为后文一死作地。而不愤忆吹箫之后,金莲复来,盖又为撒泼一回作引。总之,自瓶儿死后,至此后撒泼总写金莲之肆志得意以取辱也。”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5-10 17:01:57 +0800 CST  
@xixiange1963 2016-04-26 07:41:03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三回)
“即午院中吴银家一叙,希即过我同往,万万!”花子虚的便帖写得不错,要叫现在许多人来写,恐怕要写得啰里啰嗦,切不中重点,没有如此简要贴切,特别是万万二字,多半已经不会用了。但是——人生就有那么多要用但是来转折的郁闷时候,花子虚到死可能都不知道,就是这一张小小便帖引贼入室,老婆红杏出墙,还最终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西门庆见到花子虚这个帖子,便来到花家,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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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gl451331 2018-05-12 16:37:42
李瓶儿应该算是金瓶梅里面的好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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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二分法去评价人是不成熟,我们都在滚滚红尘中讨生活,既是好人,又是坏人。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5-16 11:36:43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四回)[上篇]

回目: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

上篇

上回末尾说,潘金莲与西门庆折腾半夜,西门庆才搂抱着金莲睡着,不知东方之既白。兰陵笑笑生戏用文人酸词“不知东方之既白”,来形容二人的淫乱昏聩,增强了幽默反讽效果。这回开头紧接上回情节,二人睡到天明醒来,金莲便向西门庆索要李瓶儿那件华贵的皮袄,说是明日参加应二(应伯爵)家满月酒,他们(实指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三人而已)都有皮袄穿,就只奴没件儿。早在第四十六回元宵夜吴大妗子家拜节时就大费周章写到皮袄一事,原来就是为今天这一情节伏笔,兰陵笑笑生真是文思细腻。如今,李瓶儿已经悲愤含冤死去,其遗物又成为世人的窥争之物,此中深含作者对世情的批判,亦可谓警醒世人。西门庆貌似还有点不愿意,也因李瓶儿的遗物早为吴月娘控制,只是不便说,劝金莲就穿王招宣府当的那件皮袄就是了。金莲自然要运用这一夜折腾的代价来争取,道:当的我不穿,你与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与雪娥穿,我穿李大姐那皮袄,再擦上两个大红遍地金鹤袖,衬着白绫袄儿,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金莲是想先下手,不然总会是他人之物。西门庆也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说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益儿,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好不招摇。我同意西门庆的意见,这华贵皮袄实不是潘金莲能穿的,就是穿上,也依然犹如村妇,总缺少李瓶儿的富贵气儿。其实,金莲不是物质女,要皮袄只是想证明自己在西门庆心中的地位,亦是一种安全保证。金莲才不管配不配,耍横道:怪奴才,你是不是与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我左右是你老婆,替你装门面,挣些声儿气儿的不行呀!好不好,我就不依了。西门庆说:你又求人,又做硬儿(软磨硬泡),烦人。金莲知道他心中已是肯了,调情说:怪硶货(方言,形容令人难受的东西)我是你房里丫头,还要在你跟前服软不成?金莲话虽强硬,手和嘴却温柔体贴,一会儿就再度让西门庆兴奋异常,正如书中诗句:自有内事迎郎意,殷勤爱把紫箫吹。

当日有安郎中借西门府摆酒宴请蔡九知府一事,西门庆只得起床,梳头净面出去。金莲还需乘热打铁,便要西门庆趁这会闲寻出来。西门庆于是走来李瓶儿房中,如意儿薄施脂粉,长画蛾眉,笑嘻嘻递了茶,陪在旁边说话。这自然是讨好卖乖了,兰陵笑笑生冷笔写实,不做评论,而站在现实的角度,也真不好批评如意儿,谁让女人总是在历史中处于依附的地位。丫头迎春和如意相继出门去拿皮袄,西门庆便又开始调戏如意儿,两个脸对脸,亲嘴咂舌做一处。夹批说:才伤色剑,又遇花刀,安能不死。所以说,西门庆短命真是咎由自取。如意儿见西门庆来取皮袄给潘金莲,心知自己不敌,于是有意套近乎:“我见爹常在五娘身边,没见爹往别的房里去。他老人家别的罢了,只是心多,容不的人。前日爹不在,为个棒槌,好不和我大嚷一场。多亏韩嫂儿和三娘来劝开了。落后爹来家,也没敢和爹说。不知甚么多嘴的人对他说,说爹要了我。他告爹来不曾?”又说金莲告诉他,爹在他身边偏多,“就是别的娘都让我几分,你凡事只有个不满我,我放着河水不洗船(比喻大家相安无事)。”如意儿的话小心翼翼,千回百转,却颇有生活原生态。西门庆对这些女人之间婆婆妈妈的事不太放心上,说他告诉我了,你明天去向他陪个礼儿便了,他是受不的个甜枣儿就喜欢的人(服软不服硬,给个小甜头就好打发),嘴头子虽利害,到也没甚么心,大家取和些。虽然潘金莲在争宠上颇用心机,瓶儿和官哥之死总与金莲的蓄谋直接关联,但总体上,西门庆对金莲性格的点评还是相当精确。反之,金莲又何尝不深懂西门庆的性格,所以二人总是比其他人更需要对方,也更纠缠。西门庆不忘给如意儿一个惊喜,叫他每晚夕等我来这房里睡,如意儿仿佛梦中,兴奋说爹真个来,休哄俺!恰在这时,迎春取来钥匙,西门庆叫开了床房门,又打开橱柜,拿出瓶儿皮袄,还用包袱包着叫迎春拿到金莲房里去。如意儿见机行事,也悄悄向西门庆要了一套翠盖段子袄儿,黄绵绸裙子,一件蓝潞绸绵裤儿,一双妆花膝裤腿儿。如意儿磕头谢了,西门庆让他送皮袄到金莲房里来,给二人提供和解机会。如意儿的这些性格做派,照应了当初宋惠莲的故事,《金瓶梅》中许多重要女性人物的性格,总是互相渗透,互相强化,增强了小说的深度与可读性。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5-27 00:45:18 +0800 CST  

金莲刚起来,还在床上裹脚,听春梅说如意儿送皮袄来了,就知是西门庆叫他来求和,读者不难发现潘金莲在小心事上的鸡贼。如意儿进房,一问果然是西门庆叫他来,金莲又问:也与了你些甚么没有?如意儿也精明,只模棱两可说爹赏了两件绸绢衣裳年下穿,叫我来与娘磕头。于是真向前磕了四个头,金莲仿佛受宠若惊,说姐姐这样不好,常言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你只不犯着我,我管你怎的。金莲这话让人想起当初对待李瓶儿墙头之约,后来又曾对宋惠莲说过,结果依然悲剧了,看来争宠真是生死之战。如意儿再不心甘,也受了西门庆之托来求和,只得顺着金莲的话,放低身子儿说:俺娘(李瓶儿)已是没了,这个家虽然是大娘承揽,娘(潘金莲)还是主儿,早晚望娘抬举,小媳妇敢欺心,那里是叶落归根处?当初宋惠莲也说过大致相同的话,如果不是后来环境变迁,相信如意儿依然难逃同样命运。金莲收拾下如意儿,就得定下规矩,说你这衣服还得对大娘说声。如意儿说早时向大娘讨过,回复等爹开橱柜时拿两件就是。二人达成默契,如意儿就回到原来瓶儿屋里,赶紧问迎春,取钥匙时大娘怎的说。迎春道:大娘问爹要钥匙做甚么,我没说拿皮袄与五娘,只说我不知道,大娘就没言语。迎春的回答适可而止,不挑事,左右缝源,很恰切聪明,这就是大府人家丫头的素质。月娘没言语是心机深沉,说明有了怀疑,只是还不知道真相。如意儿假借月娘的话封金莲的嘴,也算急中生智,可见在中国传统社会的礼仪上,妻妾自有区分,大老婆吴月娘终究比宠妾潘金莲更有份量,也因此如意儿回到屋里才赶紧向迎春打听月娘说了甚么。

再说西门庆走到厅上,查看席桌正在紧锣密鼓展开,工部安郎中点要的海盐戏子挑戏箱到了,李铭等四个小优儿又早来伺候,都见了西门庆,磕了头。“挑戏箱”的小细节很接地气,将小说还原到了浓郁的世俗生活中,品鉴《金瓶梅》,切不可错过这些生动的细节描述。另一边厢,庆贺玉楼生日也正有序进行中。韩道国娘子王六儿没来参加玉楼生日,打发隔壁盲歌女申二姐买了两盒礼物,坐了轿子,小厮进财儿跟着,总算有模有样送了礼来。不一时,韩大姨、孟大妗子都到了,比及傅伙计甘伙计娘子、崔本媳妇儿、段大姐并贲四娘子也到了。西门庆正在厅上,不经意看见玳安领着一个五短身子,穿着绿段袄儿,两个密缝眼儿,恰似郑爱香模样的女子进来,问玳安,回复说是贲四嫂,西门庆就没言语了。这又是一个暗藏玄机的没言语,西门庆喜欢妓女郑爱香,爱屋及乌,看见模样儿相像的贲四嫂,便也动起了歪心思。西门庆到后边房里吃粥,递交月娘钥匙,回复说潘六儿明日往应二哥家吃酒没皮袄,要了李瓶儿那件。月娘瞅了一眼,说你自己把不住,休怪人家,像你这样就没话儿说了,他(金莲)有皮袄不穿,巴巴儿只要这皮袄穿,幸亏人死了,不死只好看眼儿罢了。月娘几句话说得西门庆闭口无言,幸亏刘学官来还银子,西门庆出去陪坐,落后王招宣府也送礼来了。书中夹批对吴月娘霸占李瓶儿财物极为不满,多次嘲讽,其实有些过甚其辞,一个大老婆不严管家里财物,让内外之众窥视,反倒失其职责,比如月娘当初侵占瓶儿箱笼或许过份了一点,而当下管控瓶儿遗物有其合理性。学官是知识分子出身,酸腐难免,所以多穷,小说直接写西门庆放官员高利贷的地方不多,此处写刘学官还银子,没有过多文字描述,却大有秘辛。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6-23 20:41:19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四回)[下篇]

回目: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


下篇

李桂姐也来了,门首下轿,小厮保儿挑四盒礼物,玳安慌忙接着,只是碍于刘学官在厅上,只得打夹道内进去。学官不但主管教育考试,还有监察地方道德风化,因此桂姐儿要绕道,如果被学官看见一个妓女到大府人家乱窜,轻则桂姐儿会被骂一顿,重则连西门庆也可能会被参一本。待客去,西门庆进月娘房内吃饭,月娘令小玉开验桂姐礼物,是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猪蹄。桂姐适时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段裙子,依然不失当初姘头的性感,只是经过王三官一事,西门庆已经相当冷淡。月娘身为干娘,又见了礼物,便为桂姐与三官一事开脱责任,“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第一次西门庆包下桂姐儿的时候,桂姐偷偷私下接客,西门庆生气踢了妓院。第二次桂姐儿与王三官搞在一起,被三官老婆告了一状,幸亏西门庆帮忙才免了牢狱之灾。前两次西门庆生气还有理由,这一次明显是自己心中有鬼,强词夺理说: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难不成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桂姐跪在地下不起来,发誓说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桂姐儿这话极聪明,仿佛干爹西门庆生气是担心他与坏人交往(难得还有善辈去妓院),又搞出事来,有意掩饰了西门庆的嫉妒。月娘见机再劝,桂姐故作娇态,要西门庆笑一笑才肯起来,金莲却在旁边插话,叫桂姐起来,“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堂堂提刑西门庆跪在妓院,无非一个“嫖”字了得,由潘金莲率直说出,一言揭穿古今干爹的本相。这番话终于逗得大家都笑了,一场恩怨总算雨过天晴。

此时玳安慌张来报,说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穿了官服出去迎接。桂姐儿讨好月娘,说今后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月娘似乎听到点什么消息,道:你的面子话也就说说而已,前面两次(西门庆)往妓院去,真没在你那里?桂姐直叫怨,说娘你打听错了,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儿,我这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郑爱月与西门庆的情事少有人知道,可谓十分谨密,只是纸那能包住火,何况妓院的花边新闻,最是吃瓜群众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只瞒着家里几个妻妾,这也印证了早前亲家案和苗青案中,西门庆遭御史参劾的背景。金莲以为西门庆的心思只在自己身上,听桂姐儿说,难以置信,便问: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说俺们圈子里都互相看不惯,好不生分,那一个遭不顺,大家就要踩下去。做妓女也不容易,可怜复可悲,但世间哪一行又没有竞争,妻妾还争宠呢,这是生活的热闹,世俗市井的真实写照。三人的闲聊就此打住。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8-09 00:31:09 +0800 CST  

却说西门庆迎进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互相叙礼,二人分别送了一匹段子、一部书,祝贺西门庆升官,又见桌席齐整(丰盛的意思),甚是称谢不尽。宋安二人酸书生出身,将送书当雅事,实则吝啬,倒是把西门庆看成人傻钱多的土鳖。西门庆貌似很会钻营,却也身不由己成了怨大头,叫人可悲可叹,作者兰陵笑笑生刻画还原了中国官僚知识分子的市侩嘴脸,彻底将儒家的体面撕掉了。这还不算,三人分宾主坐下,吃茶,宋御史又有一事相求,说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朝廷礼乐官),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酒饯行,未审四泉允否?上官的分付也是莫大的面子,西门庆哪敢不允。宋御史又唤书吏取出布政司、按察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说要置办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收下,请去卷棚里坐,稍后又有钱主事到来,会在一处下棋。宋御史打量西门庆庭院,只见堂庑宽广,院宇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做得甚是奇巧,夸奖不已,说是也想找一付送蔡老先,还不见到。《金瓶梅》万历词话本的回目是:宋御史索求八仙鼎,吴月娘听宣黄氏卷。宋御史的索求手法含蓄,西门庆装傻说是某个人送的,暂时敷衍过去。御史打量流金鼎,让我暗暗生出寒意,如果不是在一起腐败,而是向朝廷参一本私藏国家重器,西门庆保不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想来西门庆感同身受,虽然时常在应伯爵等手下人面前说大话,工作中也多有任性,但却在官场交际中总是保持着低调,如履薄冰,小心周旋应酬,总算在险象环生中一路走来。大家又开始下棋,喝酒吃点心,听唱南曲。久等蔡知府不来,听去邀的人回报说,原来在砖厂黄太监那里下棋,大可想象蔡知府与黄太监又在搞什么交易。

戏子们还未唱完,忽小吏进报,说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这二人才是今天的主角,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迎接。蔡九仅是知府官,却有老子蔡太师做靠山,大家自然另眼看待,不敢疏忽。讽刺的是,蔡九身穿素服金带,貌似没有官僚架子,多了一份知识分子的儒雅不拘,先令人投了一个侍生(明清时期高级知识分子的谦称)的拜帖给西门庆,殊不知西门庆是一个混黑社会发迹的大老粗,虽然遗憾小时候没读什么书,却更相信银子的能量。知识或许能改变命运,然而银子却能超越命运,直接带来权力、女人、名望等一切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这是一个双方都打脸的游戏,作者兰陵笑笑生举重若轻,借此笑料讽刺了明未市风的丑陋现象。二位大人进到厅上,安郎中介绍了西门庆,蔡知府客气作揖“久仰,久仰。”叙礼毕,官员们再各宽衣服(想来西方人进餐厅必先脱外套是源自中国古文明的教化),吃茶扳话,就等开席。良久上坐,蔡九居上,主位四坐。席间戏子呈递手本,蔡知府拣了红歌《双忠记》,小优儿又唱了一套《新水令》,词意抒发了功成名就的喜悦,众人听得心花怒放,脸都笑得稀烂。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南曲,把喜欢男同的宋御史高兴的要不的,携着小春手儿,叫他递酒,又赏了三钱银子。这顿酒直吃到日色沉西,众人才告辞,西门庆还不忘差了两个吏典,把些桌席羊酒、尺头礼物抬送到新河口码头。这次请客,生动再现了明未的官场腐败与社会风情,犹如一脉相承的今日官场风气,细腻如在眼前。西门庆尽力应付,不敢也顾不得吃酒,待送别众官,将就桌席重新上酒上菜,叫来温师父和应伯爵继续吃酒,并告诉伯爵,明天众位嫂子都会去参加他家小儿的满月宴。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8-10 23:20:15 +0800 CST  

不题西门庆前厅吃酒。再说后边孟玉楼的生日宴也结束了,各家亲眷陆续辞别,只留有大妗子、李桂姐和三个姑子等人,与几个西门庆小妾在月娘房里闲话。忽听说前边吃酒散了,小厮收家伙进来,潘金莲动作迅速,抽身就往前边走,悄悄立在角门首。西门庆扶着来安儿,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去,猛见金莲在门首站着,不好意思再找如意儿,拉了手就进了金莲房间,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物件儿。潘金莲的精明往往就体现在这些荒唐、可笑的小地方,生动而鲜明地再现了一个见识有限却生命力活泼的女性形象,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有个性魅力的人物。吴月娘作为大老婆,主持西门府日常事务,总体上也还算公平,今天又是孟玉楼生日,想着西门庆应该会进来找玉楼,自己或可有意外之喜,立即把不相关的申二姐、李桂姐和郁大姐等人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不想从来安儿口里得知,西门庆吃醉了在金莲房里,心里就不爽快,也借势卖个人情,因对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装着淡定说:随他缠去,恰似咱每争他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不着他。月娘接道:难怪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如此这般,一番话便投射了月娘对潘金莲的深度不满,为二人后来的翻脸埋下伏笔。月娘没办法,只得叫丫鬟小玉栓上仪门,请来三个尼姑和李娇儿房里众人,月娘洗手炷香,开始听三个姑子宣讲佛经,听佛曲儿。这就是明朝富贵人家的日常夜生活,看似单调严谨,却也充满市井的喜怒哀乐,与每一个时代都大同小异,这是生命最无奈与可怕的现实。待姑子把故事慢慢宣完,已是二更。众人先是吃了李娇儿房内丫鬟拿来的一道茶,落后又吃了孟玉楼房中丫鬟送来的几样精制果菜和一大壶酒,月娘也叫玉箫拿出四盒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宣卷师父点茶,李桂姐、郁大姐、申二姐三个唱姐也争相唱了一曲。其中,王六儿派来卧底的盲歌女申二姐表现颇为精明伶俐,这为后面与春梅斗气设下伏笔。大妗子岁数大,犯困得慌,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待各人唱完,众人便散了,桂姐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往孟玉楼房内,三位姑子往孙雪娥房里,郁大姐、申二姐就在玉箫、小玉那边炕屋里,月娘回上房同大妗子睡。每每读到月娘对这位大嫂的敬重与关照,我都颇为感动,这也是中国传统社会伦理中长子为父长嫂为母的典范。

此回最后,颇堪玩味作者对月娘怀孕的一番评论,云:“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死生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此段文字说明:1.当代一度流行的所谓胎教古已有之;2.胎教之论有其合理性,却也应该有的放矢,3.对月娘怀胎的评点终究走入道佛思想的虚无轮回。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或因环境、能力、见识等不同而相异,但根源最终还是社会性的——小至没有家庭平等,大至没有选举权的社会,每一个人都只能是权力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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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8-13 21:18:08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五回)[上篇]

回目:因抱恙玉姐含酸 为护短金莲泼醋


上篇

这是全书最长的一回,也是内容最丰富,描述最细腻生动的一回,本文将分为上、中、下三篇。

话说潘金莲霸拦了西门庆,二人相携到房中,不想西门庆心里有鬼,只顾坐在床上。金莲问怎的不脱衣裳,西门庆搂定金莲,笑嘻嘻说: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西门庆为什么此刻敢如此大胆告知潘金莲,无非是给了金莲皮袄,希图有所回报,而这一件皮袄还将在后面引发诸多波澜。金莲立马醋坛子打翻,将西门庆骂了一通,又说是不是你早和那歪刺骨送皮袄儿时就商定了腔儿,把我当甚么人儿?西门庆笑说那里有此勾当。金莲想了想,不愿意给淫器包,怕弄得龌龊,却缠不过西门庆,只好把银托子给了他。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接的袖了,正要趔趄着脚儿往外走,金莲叫他回来,问莫非你与他一铺儿长远睡,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又被金莲叫住,道慌怎的,今后必须我允许才能和他睡,也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叫他欺心大胆,我若打听出来,你休要再进我这屋里来,我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边走边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金莲几次叫住,可怜心中十二分不甘心不情愿,却又怕反招西门庆不高兴,证明了中国古代男性的强势地位。西门庆的猴急尤其显得幽默可笑,是小说的讽刺艺术亮点。

西门庆走来李瓶儿房间,奶子如意儿正与两个丫鬟迎春、绣春在炕上吃饭,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说你们继续吃,自己走到明间李瓶儿画像前一张交椅坐下。不一时,如意儿笑嘻嘻出来,说这里冷,往屋里坐。西门庆一手搂过来亲了个嘴,方才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下。迎春点茶来吃了,如意儿站在炕边烤着火问,爹今日没吃酒,这里还有头里与娘供养的一桌菜儿,一素儿金华酒,筛来与爹吃。西门庆表示只拿几个果碟儿来,也不吃金华酒,叫绣春打灯笼往藏春轩书房取葡萄酒来吃。良久,绣春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钟内递上,西门庆尝了尝,十分清美。如意儿挨近桌边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给西门庆下酒,二丫头知局,就往后边门房去了。在民间,供奉死者的食物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圣,多数为了节约,祭奠后可以撤回吃。素瓶是酒瓶的一种,又称其为蒜头瓶,常见的有直颈圆腹。金华酒是一种偏甜,性温,味道香醇,比较名贵的酒,在西门府主要是筵席和日常正餐才用,尤其女性爱喝,如李瓶儿就特别喜好。西门庆此时不喝金华酒而喝葡萄酒,一是葡萄酒由西方传入,在明代特别希奇;二是葡萄酒有保健养生作用,一般也不当正餐酒喝,西门庆性事多,自然注重这方面的保养;三是西门庆每次喝葡萄酒,几乎都是耽于淫乐之时,讽喻了西门庆喜新厌旧的性格。

西门庆见房里再无其他人,就叫老婆(书中称呼颇显黑色幽默)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一递一口儿饮酒,又一面解开女人对衿袄儿,露出白馥酥胸,手摸奶头,夸奖与李瓶儿一样白净,搂着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瓶儿)身上白。我见五娘(金莲)虽好模样,皮肤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到白净。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净。”类似的话,早前宋蕙莲也说过,所以如意儿是蕙莲同中有异,互为强加的隐喻,这种复杂而高明的人物性格相互渗透在《金瓶梅》小说中非常普遍,却在世界文学史上呈现了一份独孤求败的独特遗产。同时,大妇吴月娘、二妾李娇儿、三妾孟玉楼、四妾孙雪娥,五妾潘金莲,六妾李瓶儿,这六个妻妾到底哪个最漂亮,应该是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想像,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如意儿的这番侧面评价可以提供一个非常重要的看点,特别是推崇大多数读者都会忽略的厨娘孙雪娥。如意儿不但说话与宋蕙莲如出一辙,行为也多有相似,那就是向西门庆要财物。当下又以迎春为借口,向西门庆讨一件瓶儿的金赤虎头面,西门庆说你娘(瓶儿)的头面箱都被你大娘拿到后边去了,不好问他要,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如意儿磕头谢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9-12 20:51:27 +0800 CST  

如意儿早预备了床铺,待收拾了吃酒家伙,便问爹是睡炕还是床,西门庆说睡床上罢。西门庆很会笼络女人,除了钱物打赏,每每也都表现得亲切又善解人意,所以颇获女人喜欢,这是许多男人不能比的。于是如意儿将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解衣上床,自己在明间打水洗得整洁,掩上房门,将灯移近床边,又喜又怕上床与西门庆并枕而卧。西门庆见女人脱得精赤条条,恐冻着了,取过女人抹胸儿替他盖着在胸膛上。西门庆既会惜香怜玉,又颇有嫖情赌义,这是性格中纯朴的一面。西门庆是带了托子的,干得如意儿气喘吁吁,讽刺的是,西门庆到此刻不知是真忘了,还是真不了解如意儿的生平,经询问才得知如意儿叫熊旺儿,娘家姓章,排行四,今年三十二岁,西门庆说“我原来还大你一岁”。此处闲笔不闲,书中几乎没有直接交待西门庆的年龄,不经意却在这里透露出来,书中夹批说,暗示西门庆离死不远矣。西门庆边干边说:章四儿,你用心服侍我,等明日后边大娘生了孩子,你好生看奶着,若有造化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顶你娘(瓶儿)的窝儿,你心下何如?难怪潘金莲的担心是对的,要以命争宠,原来男人为了一己之欢,再不靠谱的事都干得出来。如意儿自然高兴,说自己男人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服侍爹,死也不出爹这门。如意儿的身世一直很可疑,其丈夫到底死没死,金莲在此前也有揭露,但终究也只是孤证,这是《金瓶梅》中的一大迷团。西门庆听到这话,越发喜欢,仿照潘金莲的方法,也把一胞尿叫如意儿吃了下去,两个婍妮温存,万千啰唣,合捣了一夜。

次日,如意儿先起来,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西门庆来到前边分付玳安,把流金八仙鼎抬送到宋御史的都察院内,又叫陈敬济封一匹段子,一匹色段,自己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真是一夜肏醒了,西门庆终于舍得八仙鼎,又要拜见蔡知府,干练起来很让人佩服。西门庆又到月娘房内吃粥——除了喝酒有点讲究,西门庆对吃是很随意的,最常见的就是一碗粥,或许是在外应酬时大鱼大肉吃腻了,回家吃粥反是一份清福。月娘问应二(应伯爵)的满月酒让哪几个人参加?本来对潘金莲要走皮袄不快,想让金莲留下陪大妗子看家,不想西门庆说已预备下五份人情,都去走走。李桂姐正官司缠身,又不想出人情钱,便要拜辞,月娘挽留不住,装了两盘茶食,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

西门庆才穿衣服,正待出门,平安儿忽来报,说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迎至厅上叙礼,荆都监先祝西门庆:久违,欠礼,高转失贺。明眼人听着难免虚假,然而世情如此,无可如何。荆都监得知西门庆正要去回拜蔡九知府和宋大廵按,原来正是有求而来,便要西门庆在宋公面前说项,也亦在宋公正月差满前,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时帮忙举荐一下,“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你我相厚,敢不领命。荆都监这番行为也就是今人最热衷的所谓跑官,真是两个不同时空的穿越。西门庆叫荆都监写一个履历手本,不想也早已准备好,亲手递上。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一份礼帖递上,西门庆看见是“白米二百石”,这更是明明白白的买官了。据专家估算,明朝计量中一石米重约等于今天的141.6斤,二百石就是一个很大的数字,非大贪官与富贵之家不能为。另外,“白米”也是行贿白银的隐语,也就是两百两银子,相当于今天四万多元,貌似比现在的贿赂行情低得多,但在一个买卖丫头只需要5—16两的明朝,却印证了小官大贪的秘密——都监只是与西门庆几乎平级,掌管地方军队屯驻、训练的小官。初读西门庆收下这笔贿赂,虽然款项不大,却也相当可人,难免猜想他会如何处理,是自己全部留下,还是一半甚而全部转交给宋廵按,一定曾经在两难中犹豫好一阵。这既体现人品,又是手段与见识的艺术,荆都监后来果然得赏所愿,证明西门庆还算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西门庆当下表示坚决不要,荆都监道:这样不好吧,如果四泉(西门庆的字号)真不接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话说到这份上,西门庆是极圆滑的人,只得暂且收下,说待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事了,茶汤两换,荆都监才拜谢而去,西门庆也上马,琴童儿跟随,拜蔡知府去了。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9-17 21:05:32 +0800 CST  
@批蓑戴笠行走客 2018-09-17 08:58:31
买了几本这方面的书,打算和此篇比照着读,兄台有什么建议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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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兴趣入手,是读书的最好方法。谢谢关注,请多提意见!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8-09-17 21:50:34 +0800 CST  

楼主:xixiange1963

字数:407933

发表时间:2016-03-28 08: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3-28 07:14:08 +0800 CST

评论数:938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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