筮甲长老待林漱玉走远，问道：“青云，你觉得漱玉怎么样？”佟空空一听这话，屏住气，脑袋不动，转过眼珠瞅着顾青云，顾青云道：“林师妹天资绝顶，虽名为咒语宗弟子，但巫祝、咒语无一不精，晚辈认为，林师妹将来可成一代宗师！”筮甲长老笑了起来，道：“除此之外呢？”顾青云脸一红，笑道：“之外…就没，没什么了。”
筮甲长老微微叹息，转过头问道：“这位小姑娘，你叫佟空空？”佟空空慌忙行礼道：“回禀长老，晚辈是云留文山楼的佟空空。”筮甲长老微笑道：“不必如此拘谨，小姑娘好名字，请抬起头来。”顾青云喜道：“空空，快坐好，长老要给你相面！筮甲长老的相术，天下无双！”佟空空喜出望外，坐得笔挺，筮甲长老注视了半晌，手拍着床榻，赞道：“小姑娘！你的骨根，世所罕见，将来必定成就非凡、名垂千古！”
顾青云喜得站起身来，扶住佟空空肩膀，道：“空空！你听见了吗？你可是个大人物啊！”佟空空一边笑，一边却想：“筮甲长老不会是老眼昏花了吧？就我也能名垂千古？咳咳……再说了，名垂千古又有什么好，看把顾师兄乐得。”
两人拜别筮甲长老后，有弟子引着去另外树木上安歇，一夜无事。

第二日黄昏时分，巫祝祭祀已准备停当，二宗长老、林漱玉、顾青云、佟空空及少数心腹弟子，来到神木之下，席地坐在蒲团上。空地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篝火后竖起七面黄旗，篝火前垒起三个小小土台，左边土台上放着一捆蓍草、右边土台上放着一个龟甲、中间土台上，则摆着一串碧绿无瑕的玉玦；空地东方竖起七面青旗，南方竖起七面赤旗，西方竖起七面白旗，北方竖起七面黑旗，地上又刻画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的图形。
众人凝神屏气，静候吉时，一直等到月出西天，筮甲长老身着盛装，手执一把桃木杖，走到神木下，颂道：
郁郁苍苍、地老天荒，
亘古不移、荫庇四方。
沧海桑田、世事无常。
祈指迷津、山高水长。
颂毕，筮甲长老走回蒲团坐下，举杖道：“祭礼开始。”巫祝宗里一个高大健壮、国字脸、浓眉大眼、身着劲装，名唤方守拙的男弟子出列，走到一面径长三尺的牛皮鼓前，团团行了一礼，挥动木槌，击响大鼓。又有八名弟子，身着白袍，走到空地中，挑起祭祀舞来。启祝长老道：“颂礼开始。”八名咒语宗弟子，位列八方，跪坐在地，瞑目颂咒。

那篝火烈焰升腾、冲天而起，筮甲长老冲着林漱玉点点头，林漱玉身着一袭黑绸长袍，外罩一层轻纱，缓步走到篝火前，修长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弯腰行了一礼，围绕着篝火，舞动起来。
佟空空见林漱玉随风起舞、衣袂翩翩，如同一只优雅的黑天鹅一般，心中万分羡慕，忍不住小声道：“顾师兄，你看林师姐。”顾青云低下头，凑到佟空空耳边，轻声道：“怎么了？”
“林师姐多美啊！我要是神木，这么美的人儿来问我什么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顾青云忍住笑，道：“你又来了是不是？好好观礼，别想那些没用的。”
篝火越来越旺，忽然一个火花蹦出，筮甲长老道：“献礼开始。”八名巫祝宗弟子、八名咒语宗弟子列队行礼，各回其位，方守拙侍立在大鼓旁、林漱玉侍立在土台一侧。启祝长老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筮甲师兄，这次献礼，不妨让弟子来吧？”筮甲长老道：“我也正有此意，启祝师妹，你的人选，可是漱玉？”启祝长老微笑点头，筮甲长老道：“我也有一个人选，就让他们一起来吧……青云，你过来。”
顾青云万没想到筮甲长老会叫到自己，愣了一愣，慢慢走过去道：“晚辈在此。”筮甲长老笑道：“青云，云留乃三派七宗之首，你又是掌教弟子，可否赏脸与漱玉作此献礼？”顾青云吓了一大跳，忙躬身道：“长老言重了！长老有何吩咐，青云敢不从命！只是……不知这献礼….”筮甲长老道：“非常简单，你过去吧，漱玉自会教你。”
顾青云看了看林漱玉，林漱玉春风满面，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话已至此，顾青云只好走到土台前，林漱玉拿起那串玉玦，将一端递给顾青云，道：“青云师兄，请你握住这一端，与我步履一致，走到篝火前，将玉玦放入篝火中就好了。”顾青云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原来如此，有劳林师妹了。”

启祝长老低声道：“筮甲师兄，你这是何意？漱玉乃是密语林一脉不世出的奇才，若由她继承你我道统，必能将二宗发扬光大，与云留争辉；上次青云走后，这丫头就有些魂不守舍，你为何要撮合他们？若是漱玉真的嫁去云留，你我又上哪去找这么好资质的弟子？况且，静虚真人也不愿让青云有家室之累吧？”
筮甲长老道：“师妹，漱玉这孩子，实在……你还记得十八年前神木那一声叹息吧？愚兄毕生钻研相术，她的面相，本该是个美而无慧的凡人，可她的天资……愚兄一直占卜不出她的来历，多年来惴惴不安，因此一年前，愚兄私下祭起巫术，向神木查问。”
启祝长老动容道：“怪不得师兄你一年前大病一场，这等巫术，岂是一人精力所能承受？你也太莽撞了…那神木,可有指示？”筮甲长老叹道：“仍旧是一声长叹，之后，说了顾青云这三字。”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顾青云与林漱玉将玉玦投入篝火中，各回其位。顾青云刚坐下，佟空空噘着嘴道：“这么一串价值连城的玉玦，烧了真可惜。”顾青云道：“玉乃石之美者，不过终究与石一类，不用太过惋惜。”佟空空道：“怎么能不惋惜呢，美玉如同美人，得天独厚，世之所稀。”说着蜷起腿，把头放在膝盖上，呆呆出神。顾青云坐近她的身子，柔声道：“空空，你胸藏万卷，可曾读过一句诗？今日鹤发鸡皮媪，昔年花容月貌人，你执着色相，昨日才有那铃铛之厄；其实美与丑，皆由心生，譬如在朱天衣眼中，林师妹必然不如一只蜘蛛美貌；而在我眼中，空空才是最美的。”

佟空空抬头望着顾青云，月光下，他的眼神就像高山一样坚定，大海一样深邃，佟空空腹中有千言万语翻涌而出，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闭上眼，低下头，伸出颤抖的手，悄悄抓住了顾青云的衣襟，喜极而泣。佟空空咀嚼着顾青云的话语，扪心自问：“我被那铃声所惑，丑态百出，可回头细想，难道有朝一日，顾师兄真的容貌变丑，我就会嫌弃他么？我的容貌，远不及林师姐，可顾师兄不也毫不在意？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执着？”
佟空空福至心灵、茅塞顿开，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从心底绽放开来，只觉懵懵懂懂中，心思澄明、颖悟天机，似乎身体随着夜风散作尘埃，溶于万物之中，有无数画面、无数声音灌入心海。佟空空神识越来越强，仿佛飞到空中，居高临下，大至江海、小至蚁穴，意念所致，无所不知；正神游太虚，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是谁？怎有此神通，感知万物？”
佟空空吃了一惊，回过神来，见筮甲长老已走到神木前，躬身问道：“神木老祖在上，晚辈巫祝宗第八十代宗主筮甲谨问，今有五行之金、木二宝出世，云留掌教真人于金宝之中，深感不祥之兆，此五行之宝一事，恭请神木老祖指点迷津。”

第十八章
树林里静了下来，一丝风也没有，只听得见木柴在篝火里熊熊燃烧。空中忽然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此五行之宝并非天地生成，乃是无穷人力……心血之结晶，出世不过十八年而已；此宝内蕴邪气，不可使其合而为一，五行之火宝就在这密语林中。”
佟空空心想：“原来刚才问我的，是神木老祖啊。”筮甲长老又叩首道：“谨问神木老祖，还有别的指示吗？”那苍老的声音道：“一如既往，转告云留掌教，擎天柱下的神魔殿，不许任何生灵靠近！”
筮甲长老侍立半晌，再无回应，吩咐二宗弟子，收拾旗帜、礼器。佟空空伸了个懒腰，见溶溶月色，穿过树枝，洒在林间升起的薄雾上，如同一匹巨大的乳白轻纱，随风摆动，煞是好看。佟空空道：“奇怪，刚入夜不久，怎么就起雾了？”顾青云看了她一眼：“哪有什么雾……空空，你看到什么了？”佟空空警醒过来，开启感知之术，手搭凉棚、凝神一望，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倒在地，一张圆脸抽搐得像有十八个褶的包子。

顾青云被她吓了一跳，忙蹲下掐她人中，喊道：“喂！空空！你怎么了？”林漱玉走过来道：“佟师妹怎么发起羊癫疯了？我这有药…”佟空空指着东边，哑声道：“吞山老怪…带着不计其数的妖怪，杀过来了！”林漱玉哑然失笑：“这密语林中多少暗哨，一只妖怪潜入，倒也罢了，一大群妖怪……你幻视了吧？”佟空空道：“林师姐，我没有啊！吞山老怪肩膀上，浮着一面黑色大旗，散出浓雾，把妖怪都藏起来了，这雾你们看不见吗？”
顾青云闪身到二宗长老跟前，禀报此事，筮甲长老掐指一算，双目圆睁，喊道：“二宗弟子听令！结阵迎敌！”启祝长老道：“漱玉！快发出暗号，召林中弟子速回此地！一路须得小心，不可让群妖察觉！”
吞山老怪领着一大群妖怪，杀气腾腾的潜到二宗驻地周边，吞山老怪道：“都听好了！见我大旗一挥，立刻冲进去，格杀勿论！”说着把那黑旗一抡，一排排参天古树拦腰折断，飞得无影无踪，腾出一大片空地，群妖拔出武器，列队冲锋。
谁知驻地里竟空无一人，打头的小妖正纳闷呢，四周树林中千百咒语齐响，群妖丢盔弃甲，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后面的妖怪见冲锋的中招，停住脚步，可再后面的却又顶了上来，一时阵型大乱，自相踩踏。
吞山老怪苦心积虑，炼成这面黑旗，本以为深夜奇袭，定可势如破竹，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钻了别人圈套，气得七窍生烟，大吼一声，如同晴天霹雳响起：“不要乱！全部站稳脚跟，一起退到旗下！”说着把黑旗往地上一插，喝道：“起！”那黑旗越变越大，合抱粗的旗杆，升起十多丈高。

群妖稳住阵脚，陆续退回旗下，留下了几十具妖怪的尸体，吞山老怪嘴都气歪了，一步跨到二宗的埋伏圈里，猛一跺脚，二宗弟子只觉大地震动，天翻地覆，不少修为浅薄的，从树上跌了下去。筮甲长老见吞山老怪如此神通，怕他加害现身的弟子，忙飞到空地上，拱手道：“吞山先生，你不在大荒颐养天年，却来此地妄动刀兵，是何道理？”
吞山老怪笑道：“不必玩这套先礼后兵，都出来见见面吧！”说着把手一指，那黑旗吸回浓雾，绽放光芒，把方圆十多里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双方走上前来，排开阵势，吞山老怪身后站着郎举策、苏国杰和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妖怪。林中妖族更是接踵摩肩，一眼望去，怕有千百来个。吞山老怪道：“密语林的人听好了，我奉丹霄神君之命，令你们立刻占卜出五行之宝的下落，否则，今夜就要荡平此地，一个不留！”
筮甲长老冷笑一声：“丹霄神君乃东海妖王，老朽知之已久，却从未听闻他率领妖群，大开杀戒，你若是奉命来问五行之宝的下落，为何要暗下毒手？老朽若死，又如何占卜？你又如何复命？你言行不一，究竟意欲何为！？”
吞山老怪仰天大笑：“若能戮尽三派七宗，五行之宝自然是丹霄神君囊中之物！尚家全护法，你由蛮荒追随我至此，今夜你须夺得头功，阵斩敌首！”老怪背后那不知名妖怪躬身道：“谢吞山老爷！”走到空地中央，喊道：“哪一位来赐教？”

顾青云见尚家全中等身材、尖耳长鼻，手提一根镔铁棍，正想迎战，方守拙已提着两把鼓槌走了出去。尚家全笑道：“密语林二宗竟沦落至此，鼓手也来滥竽充数！”方守拙笑道：“久闻蛮荒人才济济，没想到一马当先的，竟是一条丧家之犬！”
尚家全一抡铁棍，扑了上来，方守拙祭起巫祝术，加持己身，一人一妖打得难分难解，吞山老怪早不耐烦了，大吼一声：“杀！”跟着身子凭空消失，又无声无息从地底钻出，双臂一勒，“咔咔咔”一阵骨头碎裂之声，好几个咒语宗弟子一声也没喊出来，就被活活绞碎了。
这一来双方大乱，一拥而上，大开杀戒，启祝长老一挥手，赶回驻地，埋伏在四周树林里的两宗弟子，一起念咒，群妖只觉目眩耳鸣，敌友不辨，胡乱砍杀起来。吞山老怪冷笑一声，喝道：“米粒之珠，敢放光华！”一眨眼回到黑旗下，一掌拍在旗杆上，幻化出数十面旗帜，分布四方。黑旗一起招展，光芒隐去、浓雾升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旗帜中传来，群妖清醒过来，借着浓雾掩护，找准两宗弟子，捉对厮杀。
筮甲长老念动神咒，加持到每一个弟子身上，顾青云勇不可挡，连斩几个妖怪，浑身是血，闪回筮甲长老身边道：“长老！得设法破掉老怪的黑旗，否则混战下去，恐怕是玉石俱焚！”林漱玉道：“青云师兄，你还记得最初那面黑旗的位置吧？我用阴阳尺护住你，你去砍断旗杆！”顾青云点点头，虹飞而去，引下天雷，一剑斩断黑旗，群妖见他孤身突入重围，纷纷祭起武器砍来，林漱玉阴阳尺一指，顾青云御剑转身，一晃又回到了林漱玉身边。
可一面黑旗倒下，仍有数十面黑旗在迎风招展，筮甲长老道：“吞山老怪潜藏在妖群中，不断变换黑旗位置，须得找出老怪，一击得手。”顾青云道：“空空，你能感知得到吗？”林漱玉道：“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都必须感知出来！”二话不说，一个承天之佑加持到佟空空身上，佟空空瞬间锁定住吞山老怪的行踪，急道：“我找到他了……可他动得好快，我没法说清他的位置！”

林漱玉急得去揪佟空空头发，筮甲长老挡住林漱玉，手往佟空空头顶一抚，佟空空只觉心平气和，筮甲长老道：“空空，你既身怀异术，可否将心中所感，传递到青云的意识之中？”佟空空点点头，瞑目静心，将神识一分为二，一边感知顾青云、一边锁定吞山老怪；佟空空握住顾青云的手，两人刹那间心意相通，筮甲长老运足法力，一个承天之佑加持到顾青云身上，顾青云一飞冲天，浑身万丈青光闪耀，祭起五雷法，五道天雷一起落到紫霄剑上，顾青云一剑斩下，只听“咔！”的一声巨响，大旗倾倒，浓雾散去，此时月满中天，妖群都显现出来。
吞山老怪望着倒在地上的黑旗，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抬起头来，顾青云横剑后退，生怕他暴起伤人；吞山老怪眼神从顾青云肩上越过，往向人群，盯住了佟空空。
佟空空脑海里响起吞山老怪那可怕的声音：“原来是你！你居然敢用神识锁定我！找死！”佟空空脑中突然出现一张满是獠牙，巨大无比的蛇口，张嘴将自己吞下，佟空空眼前一黑，鼻涕口水一起喷出，腿一软，吓得晕了过去。
筮甲长老见多识广，立刻一个定魂术加持上去，以免她神识受创。长老指着吞山老怪喊道：“你已失了法宝，还要做困兽之斗？”吞山老怪疯狂大笑，冲进人群，使出那无可匹敌的怪力，将众弟子如撕纸一般撕碎；二宗长老睚眦尽裂，筮甲长老拼尽法力，加持到启祝长老身上，启祝长老念动移山咒，一座山般的重量压到吞山老怪身上，老怪把肩膀一摇，硬杠住一座山，继续杀人。启祝长老见老怪杀人如麻、势不可挡；气得三尸神暴跳，仗着巫祝加持，念动毒咒，失去黑旗掩护的妖群，如割麦般一片片倒毙在地，吞山老怪视若无睹，反倒狞笑起来：“老婆娘！看是你杀得快，还是我杀得快！”

眼看双方死伤惨重，事态越发不可收拾，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长鸣，一个焦急的声音喊道：“丹霄神君有令，东海妖族立刻住手，退后三十丈！”跟着空中朵朵梅花落下，那花落地生根，长出无数曲折梅枝，那梅枝仿佛有生命一般，主动将人、妖两族隔开，群妖大多是东海一族，一见梅花，喊道：“碧霄长老到了！大伙儿且听吩咐，先退后！”二宗长老更不愿再添伤亡，也指挥弟子后撤，蛮荒妖族则看着站在阵前的吞山老怪，迟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