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西院】【原创】烂柯人(古风父子)

相信我,这次这个坑是甜的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6-15 21:54:00 +0800 CST  
简介:上辈子的儿子来找下辈子的爹。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6-19 00:22:00 +0800 CST  
【1】

祝相安对天起誓,在他有限的生命中,一直在赤乌山做他本本分分的小修士,连姑娘的头发丝都没摸过一根。因此,当这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扑进他怀里,清清亮亮地叫了声“爹爹”的时候,他惊恐之下,险些咬断了自己半截舌头。

赤乌山修的是清心道,不兴嫁娶。乍闻有认父的好戏可看,满山遍野的光棍倾巢出动,顷刻间将祝相安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连掌门凌霄都被惊动,叫他带着儿子去后堂喝茶。

祝相安一进门便扑通跪倒,扒拉着那少年牵着他衣角的手,欲哭无泪,“师父,弟子着实冤枉……”

天知道这是哪里降下的奇怪少年,手里拿着块刻着生辰八字的金锁,口口声声要来认父。可仔细一看,那生辰分明记的还是前朝的时日,迄今已二百年有余。

祝相安忙不迭地将那金锁递过去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师父您看,若金锁上的生辰为真,这少年如今已二百一十三岁。这…这分明就是一派胡言!”

凌霄将金锁托在掌上,沉吟半晌忽地一笑,“可为师怎么看着,这少年的相貌,竟与你有八分相似呢?”

祝相安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师父,纵然…纵然有这巧合,可弟子今年不过二十有七,如何能有这般大的儿子啊!”

那少年忽地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道:“是阿娘留下书信,叫我到这里来寻的。阿娘还说,爹爹左肩上有赤乌鸟的胎记。”他忽然伸手扒开祝相安的衣领,指着那红色印记喜笑颜开,“果然便有!爹爹,阿云自小便看着你的画像,那是绝不会认错的。”

祝相安气急败坏地拉上衣领,觉得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什么画像?哪里有画像?”

那自称阿云的少年便解开背上的行囊,从锦盒里取出一个卷轴来。孰料那卷轴方一见光,只听一声细小的破碎之声,竟就化为齑粉,散了一地。阿云惊叫一声,手足无措道:“啊呀!怎么会这样?”

凌霄忽地冷下脸,疾言厉色道:“相安,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赤乌山修的是清心道,你已然破了门规,本门容你不得。你今日便带这孩子下山去吧!”

祝相安大惊,连忙膝行两步,“师父,弟子自幼长在赤乌山上,您要将我逐到哪里去?”

凌霄不语,拂袖而起,径自往后堂走去。

祝相安哀嚎一声,“师父,弟子当真冤……”

凌霄忽地顿了顿,和缓了语调,“相安,有道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这少年既来寻你,必是前世的机缘。无需疑惑,你且去吧。”

当日未时,掌门一道金羽令,晓示本门,将祝相安逐出师门,从此生死各干。

时年二十七岁的祝相安,带着他二百一十三岁高龄的儿子,浑浑噩噩走下了赤乌山。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6-19 00:22:00 +0800 CST  
对不起这么久才放文最近有点事情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6-19 00:24:00 +0800 CST  
【2】
赤乌山四周俱是莽莽苍苍的山林,山上弟子外出大多御风而行,因此仅有细而陡的小路可供周围的樵夫猎户行走。祝相安憋着一口气直走出十数里,才精疲力竭地坐在树下歇脚。抬眼一看,那少年还紧紧地随在他身边,见他望来,便展颜一笑,脆声道:“爹爹,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祝相安用尽平生涵养,指着对面的石头轻声细气道:“阿云,你坐。”

阿云掸了掸石头上的土,依言坐了下来。

祝相安仔细打量他,见这少年肤白如玉,天生一双弯弯的笑眼,像是赤乌山上的潭水,极是透亮。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阿云,你听我说。”

“我父亲原是山中的猎户,母亲是个采桑女。他们去得早,蒙师父收留,因此我自小便长在赤乌山上,到今天二十七岁,从未走出过赤乌山方圆五里之地。”

“你大概也知道,赤乌山是处灵修之地。不幸我生来便没有灵根,虽然修行二十余载,仍无寸进。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小弟子,一无身家,二无才干,更不曾与任何女子有…有过狎昵之情。我不知你母亲究竟同你说过些什么,可你我绝非父子,这是千真万确,不会错的。你若要寻父,我可以陪你去。可你不能硬说我是你的父亲,这叫我如何再在赤乌山上立足呢?”

祝相安说罢,极快地喘了口气,满眼期待地望去:“你,你听明白了吗?”

阿云咬着嘴唇默默地望着他,半晌面上却浮起了怜惜之情,伸手握住他双腕,诚恳地说道:“爹爹,你不记得我们母子,是因为你病了。”

祝相安目瞪口呆,“我……”

“阿娘告诉我,你生了一场大病,因此将前尘往事全都忘记了。她要我来寻你,就是要接你回家啊,等你回了家,自然一切都会想起来的。爹爹,你不要怕。”少年说着,撒娇似的晃了晃他的手腕,笑得眉眼弯弯,“有我陪着你呀。”

祝相安一把抽回手来,气得几乎跳脚,“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听明白?我不是你爹,不是你爹,不是你爹!”

阿云低声辩解道:“那是因为你生了病……”

祝相安暴跳如雷,“我没有病!”

阿云叫他吓得一哆嗦,忙道:“是的是的,你没有病,没有病。”只是那眼神里分明还明晃晃写着“这人脑子不清楚,我不要同他计较”的息事宁人。

祝相安站在原地,一时想不通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他喘着粗气瞪了那少年一会儿,转头就走。

阿云连忙起身,颠颠地撵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襟,一迭声地问道:“爹爹,我们现在到哪里去?我们这就回家好不好?爹爹?爹爹?”

祝相安心里陡然生出无能为力的苍凉感,他指着自己鼻尖,垂死挣扎地做最后一次尝试,“阿云,你看看我,我才二十七岁,你看我这个年纪,像是能做你爹的人吗?”

阿云讪讪地缩回手,嗫嚅道:“爹爹,你只是生的年轻罢了。我想你一定不止二十七岁,你只是不记得了……”

祝相安心如死灰地仰头眺望远方,只见赤乌山巍峨秀丽,山峰形如鸟喙,苍黑色的轮廓在漫天红霞中似要振翅而飞。

阿云抬头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爹爹要是觉得我把你叫老了的话,那,那我换个称呼可好?”他转转眼珠,忽地弯着眼睛一笑,“我叫你,小爹兄吧!”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6-20 11:22:00 +0800 CST  
【3】
小爹兄祝相安足足缓了两天一夜,才艰难地接受了命运与他突如其来的“馈赠”。阿云自述从小居住在大山中,此前从未履足过中原,见什么事都觉得稀罕,对历法更是一窍不通。祝相安问他那块二百一十三岁的金锁是什么缘故,他也茫然不知,只咬定自己只有十三岁罢了。

“阿娘说,生我的那天,天上有很美的云霞,一片一片像山上红彤彤的山茶花,所以就起名叫做阿云。”他坐在一根树杈上晃晃脚,又道,“可是阿娘说,我应该随父亲的姓,那我就应该叫祝云。对不对爹…唔小爹兄?”

祝相安坐在树下啃着干粮,抬头看着他,“你说你一直在离这很远很远的大山里住,那是有多远?”

阿云向着天边一指,“一直向南走,很远很远,我走了整整半年。”

祝相安咂舌,“你这样小的年纪,你阿娘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这样远的路?”

“因为我想来找你啊。”阿云弯弯眼的笑,“我从小就想来找你,阿娘不肯,说要等我长大了才行。一直到我过完十三岁的生日,阿娘还不放心,送我走了两天,然后告诉我一直往北走,走到赤乌山,就能找到爹爹了。她又在山洞里陪我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才悄悄的回去,我就一个人继续往北走,果然就找到爹爹了!”

祝相安看着他从漏了底的麻鞋里探出脑袋的大脚趾,一时间竟不忍心再出言否认,长叹一声低头咬了口干粮,心道这孩子年纪尚小,一团懵懂,若实在无法,只好自己陪他回一趟家,亲自见过他母亲,料想他阿娘总能分得清自己的丈夫,到那时自然分说明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心头倒敞亮了许多。到下午他们终于走进了城镇,祝相安去成衣铺给阿云里里外外的买了几身衣裳,换下了他那身碎布条。

阿云欢欣雀跃地换上了新衣服,在客栈里的铜镜前扭来扭去的照,一会儿拉拉衣摆,一会儿理理头发。祝相安见他那副臭美的样子,就差捧着镜子对着自己的倒影亲上一口。

他摇头笑着给自己倒了碗茶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到底在哪里?就算再远,总也该有个地名吧?”

阿云揪弄着前额的一绺碎发,漫不经心道:“十万大山。”

祝相安眉头一皱,瞪眼道:“胡说!十万大山离这儿何止千里万里,你一个半大孩子,光凭两条腿,就是走上一年两年也到不了赤乌山!”

阿云闻言一拍额头,“啊呦,小爹兄,我忘了你不记得!我当然不是全靠走的……”说着,他转过身来,盈盈一笑。祝相安只觉得眼前似有红光一闪,不禁闭了下眼。就这一息之间,再睁眼时,阿云竟已不见了踪影。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一只通身火红的鸟悠然地展开翅膀,其时夕阳从小窗中柔柔照下,映得它全身的羽毛溢彩流光。

祝相安骇然地倒退两步。

那小鸟飞了两圈,稳稳地落在桌子上,歪了歪头,口吐人言道:“小爹兄,我会飞。”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6-24 17:17:00 +0800 CST  
【4】
祝相安一手揪住自己的领口,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他膝盖碰着了椅子,便踉跄坐倒,瞠目结舌地望向阿云。

这确实是一只雏鸟,鸟喙还是嫩黄色的,嘴边长着细细的绒羽,个头看起来比他的手掌也长不了多少。作为一只鸟,它可以说是漂亮至极。周身羽毛红若丹霞,秀丽的冠羽和尾羽由鲜红色渐深渐浓,末端黑如墨染。可这鸟的模样,看起来怎么就这么像…像是传说中的赤乌呢?

古籍记载,赤乌乃帝俊与羲和之子,天生的太阳神鸟,居于汤谷扶桑之上。赤乌山上有个流传甚广的传说,千年之前,赤乌山还是一片混沌荒凉。忽有一日,赤乌神鸟盘旋落于此,衔野果充饥,饮醴泉解渴,红光笼罩山峰三日方灭。自此方圆数里之内,草木山水皆有灵性,孕育出了一处赫赫有名的灵修之地,此山也便因此得名。

祝相安在赤乌山上长了二十余年,那山上随处可见的赤乌图腾,他早记得烂熟于心。就连他自己,天生没有灵根,也是因为肩上生了一块形如飞鸟的红色胎记,才侥幸被收留上山。

而今天,这只翱翔在传说中赤乌神鸟,竟就这样在他眼前出现了。

祝相安喘不过气来。他缓了半天,才虚弱地开口道:“你,你快变回去。”

阿云翅膀一扇,又是红光一闪,人形阿云便活生生站在了他面前,笑吟吟唤了声,“小爹兄。”

祝相安只觉心肝肺都抖了两抖,诚惶诚恐地举起手来,“别,别!在下肉骨凡胎,委实担当不起。”

阿云眨眨眼,困惑道:“爹爹?”

祝相安差点给他跪下,结结巴巴道:“上仙不要开玩笑!我如何…如何能……”我如何能生出个仙胎的儿子啊!有道是仙凡有别,神仙舍下滴水之恩,那是求不来的福报;可若是凡人自不量力和神仙搅在一起,多半没有好下场,肉骨凡胎承不起神的因缘,如同蚍蜉撼树,轻则折损阳寿,重则灰飞烟灭。阿云叫他一声爹,他就觉得自己被折去了十年的寿。想他之前还念着阿云年纪小,自告奋勇要送他回家,当真是狂妄至极,无知至极。

祝相安凝目注视他片刻,摇摇头,拎起他的行李包,撒腿就跑。

阿云大惑不解,忙追着他跑出去,连声叫道:“爹爹,爹爹!”

祝相安捂住耳朵不肯听,慌不择路,沿着前面的巷子一气跑下去。夜色已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城镇,街上少见行人。祝相安发足狂奔,魂不守舍地想着与阿云相遇以来的种种,二百年前的生辰,古怪的穿着,奇异的言谈举止,此时此刻一切都有了答案。阿云同他或许真有前世的溯源,可他不愿也不敢细想。他不过是个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平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平平安安了此余生。他承受不起天神的因缘,纠葛愈深,只怕他的下场愈惨。

祝相安浑浑噩噩地想着,我要回赤乌山,我要找师父问个清楚……

忽然,他猛地刹住脚步。不知何时起,他脚边竟起了一团团缠绕的白雾,将周围的房舍都遮掩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前头浓重的黑暗里,似乎漂浮着一点一点幽绿的火焰,阴风阵阵,彻骨寒凉。

鬼火……

祝相安牙关轻颤,缓缓地向后退了几步。鬼火越飘越近,那团浓雾里忽地伸出一只苍白细长的手,拨帘子似地将浓雾拨向两边,现出一个身着黑袍面色惨白的鬼影儿。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祝相安先遇神,再见鬼,心志实是受到了极大摧残,一时间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住。

那鬼影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捡出一本册子,不耐烦地说道:“许久未见,你怎生变成了这副怂包的样子?真是搞不明白我阿姐怎就看上了你?”说着低头刷刷地将小册子翻了几页,“祝相安,是不是?”

他在册子上随手一勾,“长话短说,阿云是我外甥,你作为他前生的父亲,好好地将他送回家去,了他这桩心愿,我便给你加上二十年的阳寿,成不成?”

祝相安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灰扑扑的封面上赫然三个大字:生死簿。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03 21:15:00 +0800 CST  
【5】

片刻之间,小巷里到处都弥漫着来自幽冥之下的阴冷寒雾。祝相安浑身战栗,哆哆嗦嗦道:“鬼仙容秉,在下一介布衣,擅自与令甥搅在一起,只怕会折损毕生的福寿。况且前生已了,又何须……”

鬼影冷冷地笑了,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忽地便闪现在祝相安眼前,一只惨白的手爪就悬在他头顶上。祝相安大惊之下,扑通坐倒,只听那冷森森的声音在耳边说道:“休得啰嗦!若不去,现在就随我走吧!”

祝相安惊得抱住了头,连声叫道:“我去!我去!我一定把他送回家!”

那手爪悬在他面门之上一寸左右,森森寒意几乎触到了他的脸,这才缓缓缩回。祝相安被那寒气激得咳嗽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后蹭了蹭,虚弱地伏在地上喘个不停。

鬼影伸出一根苍白细长的手指向他点了点,“记住你说过的话。”倏然云消雾散,月光兜头照下,四周的虫鸣声此起彼伏,仲夏夜的暖意柔柔地裹住他每一根手指,祝相安哆嗦着爬起来,站在巷子里茫然四顾。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清扬的鸟鸣,他一抬头,只见阿云像只通红的火箭一样向他射了过来,落地时已然化回了人形,一把抓住他衣襟含泪道:“小爹兄,你为什么要跑呀?”说着,竟一头扎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祝相安如木雕泥塑一般伫立在原地,僵硬的脸上几乎摆不出表情。现下他终于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从阿云出现的那一刻起,他这一生,已经注定不能平凡了。

“阿云,”他好不容易抬起僵直的手臂,拍了拍少年的脊背,“你有一个在冥界修成鬼仙的舅舅?”

阿云抽抽噎噎地抬起脸,茫然道:“什么是鬼仙?我也没有舅舅。”

祝相安已经习惯了他的一问三不知,叹了口气道:“罢了,回去吧。”

他只觉身上冷得很,回到客栈叫人打了热水来洗澡。他衣裳也不想脱,倒在床上听着阿云哗啦啦的水声,浑身上下筋酸骨软,试试自己额头,仿佛有些发热,想来是被冥府的阴风扫过,身体抵受不住,闹起病来。祝相安微微苦笑,寻常人似他这般修行二十余载,再不济也能略施法术,小有神通,奈何他生来没有灵根,几与残废无异。他的师兄弟们个个有飞天遁地之能,劈山填海,除妖捉鬼,怎会像他一般,被一股小小的阴风吹倒。

外屋的水声停了,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脚步声啪嗒啪嗒地走了过来。祝相安的眼皮滞涩得厉害,睁也睁不开,朦胧见阿云裹着一件单薄的中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赤脚站在他床前。

他神智已不大清醒,恍恍惚惚地道:“你为什么找我啊?你生来便是神祗,我这样一个废人,你找我做什么呢?”

阿云弯腰唤了两声,“小爹兄?小爹兄?”见他不答,忙跳上床榻,伸手一摸,竟已烧得浑身滚烫。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08 20:37:00 +0800 CST  
【6】
祝相安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只觉枕边了个毛茸茸的东西,搔得他的脖子痒痒的,伸手一摸居然还热乎乎的,凝神一看,原是阿云伏在他枕边,睡得鼻息沉沉。

他这一动,阿云紧跟着便醒了,迷迷糊糊地伸手便往他身上摸。祝相安下意识一躲,哑声道:“阿云。”

阿云倏然睁开眼,挺起身子惊喜万分,“小爹兄你醒啦!你昨天烧了一夜,我还怕……怕你……”

祝相安侧目一瞧,床头上还放着水盆巾帕等物,床边坐着的少年半边脸上压得都是红印子,翘着头顶上的几撮呆毛,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他心下一软,“你照顾了我一夜吗?”

少年呆呆地点了点头。他睡眼惺忪地发了会怔,忽然想起病中的人该多喝水,小爹兄烧了一夜,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忙叫道:“我去给你倒水!”跳起身来便要往外跑,才跑两步,手腕上忽地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勒,不禁惊叫了一声“哎呦!”

祝相安也随着他“哎呦”一声惊叫,他举起手臂,瞪着左手腕上那条将他们二人连在一起的绳子,诧异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阿云讪讪道:“我……我怕你趁我睡着,又跑了……”

祝相安苦笑,“你是长翅膀的,我怎么跑得过你?解开!”

阿云嘟着嘴不情愿地开始解绳子,昨夜他为防万一,系的是个结实的死扣,一时半会居然解不开。祝相安一时间哭笑不得,他招手道:“你过来,我看看。”

阿云依言凑到他身边,觉得姿势不大舒服,便伏在了他膝上,举起一只雪白的手腕。祝相安没料到他竟这般不见外,想要赶他起来,又张不开口,只好不自在的动了动腿。阿云浑然不觉,见他活动,还以为他是热了,于是哗啦一下将被子整个掀开,复又一头趴回了他身上,晃晃手腕,眼巴巴道:“解绳子呀!”

祝相安默默无语地垂下头,手指翻动,片刻功夫就将绳结解了开来。阿云粲然一笑,“小爹兄你真厉害!”祝相安自嘲地笑了一声,“少拍马屁,这便厉害了吗?”

阿云猛点头,“那当然,小爹兄是我和阿娘的英雄,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爹爹!”

少年黑亮的眼眸亮的如同天上的星子,他猝不及防被晃了眼,赶忙移开目光。

从这一日起,祝相安发现,阿云简直是天生的马屁精,奉承他的话张口就来,鸡毛大小的事儿到了他的嘴里,都能夸耀得无比自豪,没有半分作伪。

祝相安给他绾了绾乱蓬蓬的头发,阿云对着镜子两眼放光,“小爹兄你好厉害!”

祝相安给他烤野鸡摘野果,阿云吃得满嘴流油,“小爹兄你还会做饭,你怎么这么厉害!”

祝相安翻书解闷儿,阿云凑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满眼崇拜,“你认得这么多字啊,小爹兄你教教我嘛!”

祝相安也觉得奇怪,纵然他一直态度疏离,可阿云这孩子好像天生同他亲近,半点觉察不出他的冷淡,晚上睡觉也要亲昵地钻他的被窝,每每睡到半夜,胳膊腿都缠在了他身上。祝相安咬着牙轻手轻脚地把少年的脚从身上挪开,心道,就算是神仙家的娃儿,睡觉也照样打把势啊。

从北边的赤乌山,到极南的十万大山,祝相安被迫此行,原本以为这该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苦旅。不知何时起,竟被阿云的一颦一笑,染上了生动的滋味。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09 21:23:00 +0800 CST  
【7】
忽忽已过二月时光,祝相安渐渐不再反感阿云的存在。有时他们在路上歇脚,阿云化了鸟身在天上飞,他盯着那倏忽来去的小红点,一时隐没在天边看不见了,心中竟也浮起了淡淡的眷念滋味。

自有记忆以来,这是他走过的最远的路。纵然他极目远眺,也再看不见赤乌山的轮廓。离开了那群神通广大的师兄弟,祝相安居然隐隐觉得自在。想他在山上蹉跎多年,因为身有残缺,事事落后于人,故而沉默寡言,老实得几近自卑。如今走出那方寸之间,骤然觉得天宽地广,似乎被逐出山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了。

祝相安这辈子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想得开。

他抬头眺望远方连绵的山色,再过两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百鬼出行之夜。他必须加快行程,走出这片山岭寻客店投宿才是。

祝相安拍拍身上的土,朝天空喊了一声,“阿云!”片刻间小红鸟自天边飞来,稳稳地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他摸摸它秀丽的冠羽,笑道:“走了。”阿云把衔着的一颗野果吐在他手心里,在他手指上亲切地啄了一口。

荒山野岭,难见城郭。祝相安紧赶慢赶,总算找着了一间小小村店落脚,进去前先瞅了一圈周围的风水。此地山高林密,多有槐树,是个易集阴气的地方。他虽身有残缺,毕竟在赤乌山上耳濡目染多年,一些禁忌避讳还都懂得。每逢中元之夜,百鬼群妖出行,虽常有灵异诡怪之事发生,倒也与寻常人无碍。他只担心阿云。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年深日久,机缘巧合之下或可通灵。妖也罢,鬼也罢,大多都是勤恳修行的好妖好鬼。只是相较于人类天生的灵智,他们的修行之路极是坎坷波折。因此便有些走了歧途的邪灵,妄图夺舍,又或是吸人精血,以助自己修行。祝相安没有半点灵根,他不怕自己被人惦记。可阿云这样一个稚龄的仙,又一团懵懂,若是被哪个胆大包天的惦记上了,实是大大的不妙。

这一日天色才暗,祝相安便关门闭户,哄着阿云早早地躺下。“今夜好好的睡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出这个门,听到没?”

“那我若是半夜撒尿呢?”

“那也不许出去,就尿在夜壶里。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夜外面不太平,有妖怪。”

阿云不吭声了。祝相安侧身合着眼,不一会儿又感觉他热热的小身子贴了上来,凑在他耳边问道:“小爹兄,妖怪长什么样子,你见过吗?”

他想了想,摇摇头,“没亲眼见过,倒是听师兄说起,他有次除了一只害人的蛇妖,说那蛇妖长有数丈,已经能化作人形,凶恶得很。”

阿云“唔”了一声,沉思良久才喃喃地说道:“可是我也能变成鸟,也能变成人,为什么我就不是妖怪呢?”

祝相安道:“胡说,你怎么能和他们比。你生来就是仙胎,就像人和牛,老虎和蝼蚁,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既是生来不一样,为什么说起妖啊鬼啊就一定是坏的呢?”

“那也不尽然,我要你防备的是那些邪灵。”

阿云似乎高兴起来,语气顿时轻快了,“那就是说,人有好人和坏人,妖也有好妖和坏妖对不对?”

祝相安打了个呵欠,“没错,就是这样,快睡吧。”

阿云心满意足地躺平了,噙着笑闭上眼。

祝相安这一夜却睡得十分不安稳,梦里有连绵的群山,电闪雷鸣,有女子在火光中赤着脚昂然而立,黑发素衣,猎猎飘扬。他看得痴了,忽觉肩上的胎记越来越热,越来越痛,那鲜红的印记如要滴血,最后竟撑破皮肤,化作了一只火红的赤乌鸟,双翼如燃烧的垂天之云,隐没在电光翻涌的黑云之中。

他倏然睁开眼,只觉冷风阵阵,吹得他半边身子都冷透了。下意识伸手一摸,旁边的床榻竟已空了。

祝相安悚然起身,只见房门大开,冷风倒卷而入,阿云却不见了。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4 13:19:00 +0800 CST  
【8】
“阿云……”他慌忙趿了鞋,踉跄奔出门去。头顶一轮圆月将地上照得白惨惨的,四下里寂静无声,连虫鸣也听不见半声。祝相安愈发心慌,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忽地视线一凝——草丛里落了一片鲜红的绒羽。

他拈起那片羽毛,指尖触到绒绒的细毛,不禁狠狠地打了两个激灵。

祝相安奔回房中,扯开行李,将他从赤乌山中带下来的那包家伙事全抖落在桌面上,洗手焚香,卜了一卦六爻,卦象所示的方向是在西南水边。

祝相安没什么犹豫,他几乎是马上就下定决心,莫说阿云叫了他几个月的父亲,哪怕是个萍水相逢的孩子,有此大难,他也是万万不能袖手旁观的。祝相安将带下来的几张符咒和一柄桃木小剑揣在怀里,向着西南方向疾奔而去。许是心头太过焦急,他竟也觉不出累来,沿着山路奔出数里,翻过一个小小山包,猛觉阴风扑面而来,忙捂住口鼻。

前头的山谷中隐约有丝竹弦歌之声,他还未及细看,后背就被一根木棍似的东西狠狠击了一下。祝相安一头栽倒,落地一个翻身,余光中看见一条粗黑的东西再度落下,闪着细细的鳞光,竟是一条蟒蛇的尾巴。他大惊,忙就地打了个滚。蛇尾抽在地上,击打得尘土飞扬。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他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放肆地大笑着:“你们瞧瞧,一个凡人,居然也敢闯我们的地界。”桀桀的古怪笑声哄然而起。祝相安慢慢抬起头来,就着一方月色,他看见周围聚拢来数不清的怪物,有的长角,有的獠牙,有的初具人形,有的还是草木或者兽身,夜色中群魔乱舞,说不出的骇人。

祝相安的腿已经吓软了。他坐在地上,鼓起胸中全部胆量,扬声质问道:“你们把阿云…把那只赤乌,带到哪里去了?”

一条鲜红腥臭的蛇信子忽地从他脸庞拂过,祝相安险些失口惊叫,一时间五官都吓得僵硬了。方才抽了他一尾巴的蛇妖吓了他一吓,得意洋洋地收回了脑袋,大笑着问道:“那只赤乌可是我们的座上宾,凡人,我劝你赶快离远些,这不是你能踏足的地方。我们挤碎你的脑袋,就跟剥颗花生那么简单。”

祝相安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鬼影重重,实是阴森可怖至极。他眼前现出阿云那双弯弯的笑眼,一时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闭上眼断然道:“除非让我带走阿云,否则我不能走!我是他…他的父亲!”

四下里忽地一阵静默,片刻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笑声,“他竟敢说他是一位真神的父亲?”祝相安还没来得及睁眼,忽觉一只爪子钳住了他的腿,将他整个抛上了天空。他的惊叫淹没在潮水般的猖狂笑声里,天地颠倒翻覆,无数可怖的面孔从他眼前闪过。他像一只不值一提的玩物,被不断的抛起,又落下,挣扎不得。桃木剑和那几张符纸从他衣襟里掉了出去,被无数只脚毫不留情的踩踏得稀烂,这不入流的小把戏原本就对付不了修出灵智的群妖。

他跌在地上,顺着山坡滚了下去,身后的狂笑声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逐。到他终于清醒的时候,他脸朝下趴在潮湿的土地上,鼻子里都是草木的味道。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他觉得脸上湿湿的,料想自己此刻必定是满头满脸的鲜血。他勉强将眼皮挑开一条小缝,终于看清了下方山谷中的情景。

山谷中涌动着数不清的妖怪精魅,跳舞的跳舞,奏乐的奏乐,竟像是一场规模宏大的狂欢。当中围着的便是他忧心了整整一夜的阿云。

有鲜血留下,祝相安把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阿云头上歪戴着一个花环,离得太远了,祝相安听不清他说什么,却看得清他脸上的笑容,明媚得几乎晃痛了他的眼。

他怔忪之间,忽觉颈上衣领一紧。一只狸花猫悄无声息的潜行到他身边,叼起他的衣领往自己背上一扔,低声道:“别出声,我带你出去。”祝相安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驮着风驰电掣地离去。丝竹声淡了,欢笑声远了,两旁的树木忽忽的向后飞去,祝相安看得眼晕,几乎呕吐,疾风呛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闭紧嘴巴。

狸花猫一气将他驼回了客店,一耸脊背将他摔在了地上。

祝相安浑身痉挛地呛咳了一阵,死命抓着胸口挤出话来,“阿云,阿云他……”

狸花猫抖了抖毛,夜色里两只碧绿的眼睛莹莹闪烁,“你这人真是愚不可耐。那位真神是多大的来头,于我妖族更有极深的渊源,谁会去动他一根汗毛?又有谁敢去动他?不过是一场寻常聚会,你再这般不知深浅,冒充尊神,枉自送了性命,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说罢轻捷地纵身一跃,消失在黑暗之中。

祝相安躺了许久,才有力气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客房。桌上还摊着他匆忙离去时来不及收起的一摊东西,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一挥手全都扫到地上,四仰八叉地在椅子上坐倒。他双眼放空,只有鲜血还顺着他的额头,手臂静静地流淌。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4 22:31:00 +0800 CST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5 16:20:00 +0800 CST  
【10】
不知走了多久,祝相安听见潺潺水声,一路以来的饥渴突然涌了上来。他踉跄走到河边,用竹筒舀水痛饮了几口。腿上的伤口又有血迹洇出,他挽起裤脚皱着眉头清理了一番,又洗了洗脸。冰冷的河水让他胸中的躁郁之气平息不少,祝相安吐出一口浊气,把头埋进臂弯里。

山野里到处都是鸟鸣,可那里面没有阿云的声音。

祝相安心想,我为什么要冲他发火呢?我到底是在气他,还是在气我自己?

歇够了,他叹口气,又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少了阿云叽叽喳喳的欢笑,他居然觉得空落落的。那孩子也不知跑到哪去了……想到阿云稚嫩的脸庞,他忽然觉得心焦,脚下似坠了石头般行步艰难。可他旋即又想起阿云昂首站在山谷中的模样,胸中那团火苗便又灼灼燃烧起来。

阿云年纪再小,他也是位真神,轮得着我来为他操心吗?祝相安冷笑着想,发狠似的走得更快了。

天色渐暗的时候,祝相安寻了一处背风遮雨的山崖,躲在岩缝里拢上一堆篝火,吃了两块烤热的干粮后便躺下睡去。许是身上伤口疼痛,睡不安稳,他竟又一次来到了那古怪的梦境里。黑云欲堕的苍穹底下是莽莽苍苍的群山,女子昂然而立,黑发飞扬在空中。他望着她的背影,天空中有闪电划过,那女子忽地转过头来,他只看见一张清艳绝伦的面孔,不知为何心中竟填满了悲伤。

梦境至此便戛然而止,祝相安觉得眼角湿湿的,伸手一摸,手心竟有泪痕。

火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了,红红的余烬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山里涌起一团一团的雾气,他打了个寒噤,将衣服裹得更紧了。

一点一点幽绿的火苗从浓雾深处飘出来,祝相安忽然怔住,缓缓地站起身来。

雾气分作两半,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鬼仙直直地飘了出来,身上的衣袍似是凝固在半空一般,一动不动。他脸色一如既往的惨白,却比上次更加晦气,开门见山地问道:“阿云呢?”

祝相安把心一横:“你自己的外甥,为什么要问我?”

鬼仙眯起眼睛盯了他半晌,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件黑乎乎的物事,递到他面前来。

夜色太暗,祝相安瞅了半晌,才看出那是只气息奄奄的黑鸟,可是这鸟的样子怎么这样眼熟……他失声叫道:“阿云!”忙将他接过捧在手心里。阿云垂着头趴在他手心里,冠羽和尾巴都软踏踏地垂下,原本一身绚丽的鲜红羽毛不知为何都褪作了乌黑的颜色,小身子冷冰冰的,生气全无。

祝相安觉得自己的心都揪起来了,轻轻摸着他的头,低声唤道:“阿云,阿云……”

鬼仙终于慢吞吞地开口了,“阿云被一只凶悍的厉鬼缠住了,吸去了大半精气,我若是再晚到一步,他就没命了。你不该让他在中元之夜抛头露面的,平白无故惹那些邪灵怨鬼惦记。”

祝相安语无伦次道:“我,我没让他……不是我……可是他是真神,他生来就是神祗,区区一只鬼,怎么能……”

鬼仙冷冷道:“他虽是仙胎,可是半点法术也没学过,谈何施展?”他的声音忽而转厉,“你死得那么早,谁能来教他?”

这是“父亲”二字的意义第一次劈面砸到他眼前,祝相安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赶过去的时候,阿云还在拼命叫你,叫着‘爹爹救我’。”

祝相安忽觉眼中一热,几乎当场滚下泪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阿云护在手心里,抬起头来惘然地问道:“可是,仙使,我不明白,轮回转世之后,如今的我,还算是从前的我吗?”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6 23:45:00 +0800 CST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6 23:49:00 +0800 CST  
噫,粗略的算了下,度娘今天吞了我六七条回复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7 11:33:00 +0800 CST  
【11】
祝相安不明白,在二百年的轮回沧桑之后,如今这个面目全非的他,到底算是什么?

他默默无闻地活到如今,突然有了一个长翅膀会飞的鸟儿子,这个儿子乖巧粘人,对他满心满眼地崇拜。这份崇拜和孺慕原该属于他的生父,属于那个早就湮没在轮回中的魂魄。他受之有愧。

鬼仙缓缓退后两步,模棱两可地说道:“壳子换了许多遭,魂魄倒还是那个魂魄。”他惨白的面孔鬼气森森,两只眼珠深深地盯着他。寒雾复又向中间缓缓聚拢,他的身影也慢慢淡去,“你变没变都不打紧,只要阿云不在乎。”

祝相安仿佛听见一声渐去渐远的叹息,又疑心自己听错了。手心里安静趴着的阿云这时打了个寒战,睁开了那双黑黑的眼睛。他显而易见的虚弱,脖子动了动却没能抬起,嘴巴张了张也没能说话。他看着祝相安,眼泪一颗又一颗洇湿了羽毛,却只发得出几声微弱的鸟鸣。

“阿云,”祝相安手足无措地摸着他的毛,低声哄劝道:“阿云别哭……”

阿云的眼泪轻易击溃了祝相安的心防。他站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忽然深刻地理解了“相依为命”这个词的意思,一时间竟想捧着手心里的小鸟大哭一场。什么今生前世,什么人神之别全都不重要了,这是他无依无靠的二十七年生命里第一个这样牵肠挂肚待他的人,这份牵挂只属于他一个人,完全,彻底。

尽管就在两个多月以前,他还完全不知晓阿云的存在,他没看着阿云出生,没见过他第一次哭,第一次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他稀里糊涂的就成为了一个父亲,可是现在,他只想感激上苍。

阿云的元气损得很厉害,他虚弱得变不回人形,所幸那只凶悍的厉鬼已被鬼仙打了个灰飞烟灭,也算报了一箭之仇。祝相安摘野果取清泉精心照料了两天,他方有力气开口讲得出人言,马上就窝在祝相安怀里嚎啕大哭了一场,看起来是被憋的够呛,一边哭两只小爪子还不依不饶地挠着他的胸口。

祝相安捧着他再三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赶他走,也不会把他撂在一旁不理,哄了足有半个时辰,阿云这才收了眼泪,拿头上的绒毛蹭了蹭他的下巴。

阿云叫那只厉鬼吓破了胆。鬼仙赶来救他时他已经不省人事,睁眼第一个见到的又是祝相安,于是理所应当的认定是小爹兄救了他性命,崇拜之情更胜以往,一连几日都要藏在他衣襟里才敢睡觉。热乎乎的一小团窝在心口,祝相安觉得安心异常。

阿云的羽色已经被他养得红了些,漂亮的冠羽高高竖起,也有了蹦蹦跶跶的力气。祝相安在街上走,阿云就站在他肩膀上,挺着胸脯威风凛凛。纵然羽色还是黑乎乎的没恢复往日的鲜亮,他也漂亮得打眼,过往的行人总要多看他几眼,更有提着鸟笼的大叔兴致勃勃凑上前来搭话,问祝相安这只鸟是多少钱买的。

祝相安笑着摸摸阿云的头,“自己飞来的,多少钱都不卖。”

大叔啧啧称赞,把手里提着的八哥丢到一边,眼热地来摸阿云的头。阿云不肯,抖抖翅膀蹦跶到了另一边肩膀上。

大叔还不死心,掏出一个小木盒来,拿手指夹出一条白白软软的虫来送到阿云嘴边,嘴里啾啾叫着试图以美食诱惑。阿云原本还好奇的伸了伸脖子,直吓得“喳”的一声惨叫,毛都立了起来,连滚带爬一头扎进祝相安的衣襟里。

祝相安唯恐他吓得说起话来,又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忙道了得罪匆匆离去。走得远些了才伸手弹了弹衣服里鼓起的那一团,笑道:“叫你藏起来,你偏不听。”

阿云惊魂未定地从衣襟里探出了小脑袋。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7 23:59:00 +0800 CST  
【12】
一晃七八日过去,阿云的羽毛已经肉眼可见的红了不少,除了还不能变回人形之外,生气勃勃,每天都要吃好多果子,尤其爱吃糖腌山楂,每次都能把肚子撑得滚圆。祝相安怕他吃坏了,他的爪子扒着碗沿不肯放,振振有词道:“吃什么补什么,我得多吃这样的红果子,才能快点红回来。”

又过了数日,红果子吃了不少,眼见着阿云一身羽毛都恢复了鲜亮的光泽,阳光下闪动着赤霞般的色彩,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变不回人形。祝相安既忧且虑,每日对着阿云言笑如常,心里却是五内俱焚。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导致阿云化不回人身,一时后悔自己中元之夜没有看住他让他跑了出去,一时又恼恨自己不该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他把自己以前在赤乌山上读过的典籍在脑子里逐一翻过一遍,也想不出一段文字能解释眼下这种局面。

祝相安束手无策,愁肠百结。

直到有一晚,他睡到半夜被胸前一个沉重的东西压醒,伸手一摸却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睡前还蜷缩在他胸口的鸟形阿云不知何时已变回了少年,赤条条地趴在他身上,四仰八叉睡的正香。祝相安惊喜交集,忙将他摇醒,“阿云!阿云!”

阿云迷迷糊糊醒来,习惯性地想拿脑袋蹭他的胸口,忽然看到自己烛火下白生生的手掌,心中一惊,嗖地爬了起来,“我怎么……”说了一半,忙又止住,眼神不安地看着他。

祝相安太过高兴,将他从头到脚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确定没少胳膊没少腿,心里这块石头方才落地,正要下地给他去找衣服,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样。

阿云乖巧地跪坐在床上,眼神无辜地看着他。

祝相安想起自己这几日以来的牵肠挂肚,夜不能寐,一时气急,一把掀翻阿云,照着屁股甩了两巴掌,阿云的身体素质自然不比凡人,“啪啪”两声脆响过后,连点红印子都没留。他短促的“哎呦”一声,手足并用地挣扎起来,看样子受惊倒比疼痛更多。他身上不着寸缕,滑溜溜地难以抓住,祝相安一个不小心叫他溜了出去,只见阿云扑棱一下,又化作了鸟身,拍着翅膀就要往房梁上飞。

祝相安这回眼疾手快,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擒住了他的脚爪,阿云奋力鼓动翅膀想要挣脱。祝相安这下真的生气了,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他的冠羽,恶狠狠威胁道:“阿云!你再不老实,我拔光你的毛!”

阿云吓得一缩脖子。祝相安稍稍用力揪了揪他的羽毛,瞪眼道:“变回去。”

阿云垂头丧气变了回去,祝相安手里捏着的羽毛也随之化作了一束头发,还没等他生气,阿云已经黏在他怀里,两条手臂环着他脖子,一声声软绵绵地叫着:“小爹兄,小爹兄……”

祝相安让他叫得心都软了,勉强板着脸道:“你骗我,你早就能变回来了,是不是?说实话!”

阿云蹭来蹭去就是不说话。

祝相安说着说着又觉得生气,扬手照着两团肉狠狠抽了几下,粉红的巴掌印一个接一个浮了出来,又很快地退了下去。阿云哼唧了一声回手捂住,凑在他耳边央求个不停,“爹爹,爹爹……”

我的小祖宗,祝相安仰头叹息,真是撒得一手好娇。他这气再生不下去,努力伸长手臂够到行李,取出阿云的外衣来裹住他光溜溜的身子,“平日里见你变来变去,衣裳都好好地穿着,这次怎么没了?”

阿云在他腿上坐着了身子,自己穿好两条袖子,“衣服平时可以藏起来,但是这回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祝相安帮他系好扣子,最后问道:“实话说,为什么一直骗我?”

阿云眨眨眼,闷头红着脸道:“我想多吃点糖腌山楂……”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19 22:28:00 +0800 CST  
【13】
祝相安在赤乌山上那么多年,攒下的月例着实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够支撑他们这一路上的盘缠。路途漫漫,他们一边走,祝相安一边教阿云读书认字。

阿云记性绝佳,没过多久就能粗略地读他的书。祝相安念着鬼仙说过阿云半分法术也不会,试探着将赤乌山的一些术法书拿给他看。本是不抱太大希望的,没想到阿云看过一遍,试着施了个在指尖上点亮火苗的照明术,结果随手打了个响指就喷了簇火出来,险些烧着了头顶的一颗枯树。直吓得祝相安往旁边一闪,默默咽了口口水,强作镇定地夸奖道:“可以,很可以。”

他算是见识到了仙体和凡人的差别。寻常人修行,那是条艰苦卓绝的长路,可阿云的身体宛若一个藏满了火的茧,潜力无穷,一旦爆裂开来就是惊天动地的力量。他对真神的法术一无所知,阿云又一团懵懂。祝相安实在怕胡乱修习搞出事来,暗中赶忙把那些有威力的术法书都悄悄收起,只捡了些诸如风水八卦,移行施幻之类无伤大雅的留给他。

有时赶路赶得累了,他们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来修整几日。每到这种时候,祝相安安静地在房里读他的书,这是他最爱的消遣,阿云就在一旁学习写字,他还是贪玩的年纪,有时写久了便无聊地去一边找乐子玩耍。祝相安由得他去,也不逼他,见到好玩的索性就和他玩作一处。

偶尔阿云也有玩过火的时候。祝相安有一日翻开他最珍爱的一本名家字帖,只见上头踩满了乱糟糟沾着墨迹的鸟爪印,一时真是七窍生烟,抓起在一边乖巧写字的阿云,拉过手掌来朝手心狠狠拍了几巴掌。

阿云一头雾水,委屈地跳脚道:“我有在好好写字啊!”见到祝相安甩到他面前的字帖时才不吭声。

祝相安气急败坏,“啪啪”的拍着他的手心,“看你这手下次还敢不敢再淘气?”阿云的身体承受力远高于凡人,巴掌打他其实根本打不痛,祝相安也知道,奈何他不舍得动用那些吓人的家伙事,只好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的吓唬他。

好在阿云乖巧,连声认错道:“不敢了不敢了,小爹兄我知道错了。”从此果然不再乱动祝相安的书。

白得了这么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祝相安有时自个儿想想,真觉得此生无憾了。

夏去秋来,天气日渐凉爽。有一日他们在一个小城镇上落脚的时候,祝相安坐在桌前习字,阿云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圈圈,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鸟;一时蹲在他的头顶上梳理羽毛,一时又趴在桌上晃脚,一时无聊地揪毛笔的毛,一时又跳到他写字的纸上“笃笃笃”地啄他的指甲。

祝相安叫他逗笑了,半含嗔怒地笑道:“阿云。”

阿云重新变回人身,依在他身边怏怏不乐,半晌才道:“小爹兄,我想阿娘了。”

祝相安心里一紧,没话找话的问道:“你阿娘,一定生的很美吧?”

阿云点点头,忽地兴奋地跳了起来,“我前几日才学了一个幻术,小爹兄我可以给你看!”说着他双手一挥,祝相安眼前浮起一片白雾,就像是水中望去的倒影,缓缓现出了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轮廓,那张清艳绝伦的脸,正和数次造访他梦中的人一模一样。

祝相安一阵怔忡,喃喃道:“我见过她……”

阿云兴奋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小爹兄,你还记得阿娘?阿娘见了你,一定很开心的。”

祝相安勉强笑了笑,“那你阿娘和你一样是赤乌?还是和你舅舅一样是个鬼仙?”

阿云摇摇头,“阿娘变不成鸟的,她是个人。”

祝相安皱起眉头,“她是个人?你是说,她是个凡人修炼成的散仙?”

阿云茫然地摇摇头,“那我不知。”

祝相安想了想,起身找出一本山川图志来,“我前几日在一家书摊上看到这个,绘着全天下的名山大川。十万大山那么大,阿云你的家到底是在哪里啊?”

阿云凑过脑袋去,看了一会儿也没能看懂,于是挠挠头放弃了努力,“是在西南边,我们叫它白石山。”

“西南边,白石山……”祝相安手指顺着图志搜索过去,指尖忽地一顿,“阿云,你确定,是叫白石山?”

阿云点点头,“是叫白石山,因为那山上的石头都是白色的。”

祝相安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可这书上记载,白石山早在二百年前,就已经因为地动和雷击,夷为平地了。”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21 15:47:00 +0800 CST  
最近有点卡文,最后一部分,把旧事讲清了差不多也就可以结了。作为一个没有大纲的作者,容我想想怎么圆坑
so,断更两天,匿了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23 22:47:00 +0800 CST  
【14】

片刻沉默,阿云凑过脑袋来对着图志再做了一回尝试,还是没能看懂,于是把书一推,肯定地说道:“那一定是这书写错了,我走的时候白石山分明还好好的。”

祝相安道:“是吗?”思索一阵儿,沉吟道:“可我记得你的那块长命锁上刻着的生辰,推算过来正是二百一十三岁啊。难道说你们的历法和我们不同?”

阿云连连摇头,“不不不,阿娘教我的,春夏秋冬就是一岁,没什么不同。我走之前,阿娘才给我过了十三岁的生日,这怎么会有错呢?”

祝相安心里一沉,隐隐浮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他今年都已二十有七,阿云和他既是前生父子,二百一十三岁才合情入理。为何阿云咬定自己只有十三岁呢?再者说,阿云的心智,样貌,确确实实还是少年的模样,他原以为是神的寿命太长,故而长得慢的缘故,难道竟另有因由吗?二百年前就已经夷为平地的白石山,阿云却说他不知道……

阿云伏在他膝上,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忽而焦躁起来,腾地站起身来,“小爹兄,我想赶紧回家。”

祝相安合上书,安抚他道:“那我们雇一辆马车好吗?此地离十万大山已经不远,很快就能到了。你别慌,许是这书真的写错了。”

他们乘马车又走了一段时日,前方已能看见连绵的群山。道路越来越险峻,车辆难以驶入,只得又弃了车马步行。

阿云拉拉他的衣襟,指着前头兴奋道:“小爹兄你看!那时阿娘就是一路送我到这里来。从这儿到白石山,再走两三日就能到了。”

他背着他的小行李卷走得兴冲冲,絮絮叨叨说着话:“我和阿娘住在山腰的小房子里,太阳落下的时候,红彤彤的晚霞把山上的白石头都映成红石头了。山上还住着许多山精,我经常飞来飞去的到他们家里讨果子吃。阿娘烧好了晚饭,就站在山上大声叫我……”说到这里,阿云雀跃地转了个圈,“小爹兄,我真想赶紧飞回去!”

祝相安含笑道:“你飞回去,我又不认路,我怎么办?”

阿云想了想,勉为其难道:“那我不飞了吧,我带着你走。”走了几步,他又蹦跳着转起圈圈来。

翻越过峻岭崇山,祝相安感觉自己的腿都要走废了。到第三日傍晚,他好说歹说才劝住要趁夜翻过最后一座山头直奔白石山的阿云,带着他在一个山洞里歇下了。阿云亢奋得几乎吃不下东西,勉强啃了个果子,偎在他身边眯着眼念叨个不停。

“阿娘见到你,一定特别开心。她把你的画像挂在屋里,每天都看……”
“阿娘肯定也想我了,我从来没离开过她这么久……”
“我想阿娘一定有办法让你想起前事,到时候你也能变成赤乌鸟了,小爹兄我们一起飞出去玩好不好?唔不行,不能落下阿娘一个人……”
“小爹兄你说我们到时候让阿娘抓着一根长棍,我们一人衔着一头,带着她一起飞行吗……”

祝相安轻轻地把他的额头贴在面颊上,抚了抚他的黑发,小心地将他的头倚靠在石壁上。阿云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又侧头安稳睡去。

祝相安拢了拢篝火,轻手轻脚走出了山洞,一个人向着山顶爬去。

月光清冷冷照着群山,四下里除了他的呼吸声,再没有任何响动。汗滴顺着他的面颊淌下,祝相安咬牙攀上最后一块岩石,喘息着在山顶上站直身体,举目望去。

前方是一大块开阔的平地,没有白石山。

祝相安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十指指尖冰冷发颤。他忽地想起阿云到赤乌山上寻他的那一日,那幅一见风就化作了齑粉的画像……

祝相安终于明白了。

阿云真的已经二百一十三岁。这条路他走了不是半年,而是整整两百年。

阿云遗失了二百年的时光。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9-07-28 21:52:00 +0800 CST  

楼主:用户名它不见了

字数:33874

发表时间:2019-06-16 05: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21 08:35:17 +0800 CST

评论数:187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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