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悬疑、罪案、情感 《聊斋猎手》

一 《苏醒者》

我这种人,叫做“聊斋猎手”。
我们不打猎,也不杀人越货,而是与怪力乱神打交道。
如果你切实地感受到妖魅之类的威胁,可以花钱雇我这样的人来解决问题。当然,正如你所遇到的妖魅很可能是个假象,你遇到的我这类货色也很可能是骗子。但我们有自己的契约方式,会尽量保证雇主的利益。


1
记得《白鲸》那个著名的开头:Call me Ishmael,如此开头意味着叙述者将会很有耐心地展开一段新奇而富有震撼力的冒险历程。然而我的生活并不具有这种“接下来”的新奇趣味。因为没有从前。我总认为自己与生活是突然碰到一块儿的。当我意识到自己存在时,我便已然存在。这好像是句废话,是不是?好,那就换一种说法:当我意识到自己存在时,我便已经是如此这般了。

那一天,好像是从沉睡中醒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
我处在一个封闭空间里。在我的上方,光影斑驳。我知道自己是躺着的,但就是没法动。我的身体没有知觉。
我就看着上面,看了好久,终于弄明白那是晃动的水纹。天花板有点类似玻璃穹顶那样的罩子,而在那上面,不知有多深的水。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是房间,因为看不到门和窗户。但我能看见自己的身子。我有点本能的紧张,不断驱动意志去主宰自己的身体,让自己能尽快地拥有行动能力。我对自己说快点快点,总之你得动,你不能什么也做不了,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这种努力换来了成效,身体渐渐出现了知觉。我感到浑身冰凉,还有些疼。这种感觉非常真切。
我能思考。思考的结果是,有人把我的身体囚禁在这里,但我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被囚禁了多久。
我拥有身体感觉,能思考,还有情感。我还确定我能知道这样、那样。
但我就不知道我是谁!
想破了脑袋都没用。我没有关于自己的知识。我甚至没去想自己曾经的身份,因为我近乎肯定地认为,我就这么存在了,没有什么曾经。

我的存在,已然成为事实。无论谁要对我做什么,他们都得首先承认这一点。
我想在要做的就是,把我的自我意识与我的身体尽快地融为一体,让我的身体像我的意志一样自由,让我的意志像我的身体一样实在。我很用力地做着深呼吸,靠这种运动让自己一点一点地暖和了起来,同时也排遣了自己的孤独感。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后来我的脚能动了,但是身体还是没法动。我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单调得让我发疯。开始我以为是上面渗水下来了,后来才明白,是我身下的冰融化了。我大概躺在盛冰的床上,或者躺在冰块儿上。没有关系,最终会有人来理睬我的,至少得给出一些解释。至少得一些,总不能什么都不解释。我对外面充满了渴望。也许有人并不希望我醒过来,也许我应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以避免可能的危险。
但是已经发生了,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我能装作自己不存在么?我最好还是准备好面对可能发生的情况。该来的,就来吧。最好快点。
他们果然来了。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14 21:34:57 +0800 CST  
那扇门打开时,我才明白那儿有一扇门。两个男人进来,闷着头把我推了起来,又一语不发地推着我往外走。我居然能走动,虽然有点僵硬。
一出门就是昏暗的楼梯,曲折往上,往上。由于光线的原因,我看不清他们的相貌,我也认为不应该跟他们说什么。
大概上了两层楼的高度,通道就折向了一条走廊。快走到光线明亮的走廊尽头时,外面进来一个胖墩墩的小个子男人。“嘿。”他叫了一声,我身后的两个男人就完全解除了我身上的束缚。原来缠在我身上的是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

小个子男人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说:“别出声,别乱问问题。”
“我不乱问。我就认真问一个问题,你们是谁?”我终于说话了。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令我欣慰。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正如我们也不知道你是谁。”小个子男人继续拖着我往外走,“但是工程师知道。你去跟他说。”
我们扎进了那明亮的光照里。

门外还挺立着一个男人,非常壮实,沉默而傲慢。他的西服上挂着工作标牌,上面没贴照片,也没名字,而是一张花色为“梅花9”的扑克牌。他没拿正眼瞧我,而是漫步经心地看着旁边的一棵修剪得非常整齐的灌木。当然,如果我有什么“不老实”的举动,他就是那个准备好的应对者。
外面是一个花园。树,草坪,水,还有亭子。
“工程师?”我问小个子男人,“为什么叫工程师。”
“因为这儿的一切都是他设计建造的。”小个子男人笑了,“过去,就那儿。”
前面就是一个水池,一条曲折的水上走廊通往尽头的那座亭子。亭子被几棵树遮住了。

我靠近水池,感到眼前一片迷蒙。这种迷蒙,一直持续到那几棵树那里。我绕过树,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亭子里坐着的是一个女人。
她面前是一张小桌。桌子上摆着烟灰缸和一本书。她一遍看着那本书,一边吸着烟,好像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她。但是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并没有感到奇怪。毕竟我对自己是如何存在的都没有太大的惊奇感。
“你过来。”她说。
我又靠近了一步。她合上了书本。那是一本《聊斋志异》。
“你想要自己去应付生活?”她将香烟在烟灰缸上磕了一下,然后很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几个很大的烟圈儿。烟圈儿一个一个地翻滚而来,将我罩住,又消散了。
这像是一句带有责备意味的话,并不是在询问我的答案。
“我也得走了。”她说。
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她下面的话。
“你来到的就是这个世界。”她用夹着香烟的那只手的其余一两个手指轻轻敲着那本《聊斋志异》,“这就是个游戏,你就做你的角色就行了。生活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但是,你不能说出我是谁,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绝对不能。否则我们都得完蛋。”
她给出了一点时间,等待我的表态。我有点犹豫,也许是因为没有很好地理解她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很快就站起身,拿好那本书,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把他扔下去。”
这时我才注意到,有两个人已经在树后面准备好了。他们一出来就夹住了我,把我往池子里扔。

“为什么又要淹死我?”我叫喊着挣扎,但是没有用。我已经掉进了水里。
我没想到池子会这么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游泳,反正就跟石头似的往水下沉。
我吐出了好多泡泡,咕嘟嘟地在周围环绕。我的手脚拼命地划拉着,就像要扒开什么似的。我要冲出这片水域。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14 22:33:00 +0800 CST  

2
我冲出了这片水域。
仿佛猛然间从梦中惊醒,此刻,我,发现自己,坐在家里,在书桌前,正在看一本书。
我的家在一幢拥挤的楼里,楼在一个拥挤的住宅区里,在一个拥挤的小区里,在一个拥挤的城市里,在这个拥挤的世界里。如果把我此刻所存在于其间的世界称为现实的话,那么刚才经历的那是什么呢?是梦境还是幻镜?

度过了最初的愣怔与恍惚,我开始审视这个世界,它的真实度。一个世界的真实在于它的细节。而一个“我”的真实,就在于跟这些细节的所有关系。我之成为我,必须以一个世界为背景来解释。而我现在就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主词“我”需要界定。当我这么做时,我发觉能提供的“谓词”并不多。我对于自己和世界了解太少。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住在这里?为什么有这么一个家?

我能明白这是我的家,也知道我在这儿住的日子不短了,除此之外,我查找不到存在于此世的更多证据和理由。如果是这样,我的存在就是不牢固的,多余的,甚至是虚无的。一想到这里,我就真的开始虚无起来,仿佛正在远离这个无法把握的现实。
我的精神往上飘浮。然后,我就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本书。
其实刚开始我的双眼就是对着它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它并没有被打开。
封面上赫然印着《聊斋志异》。
刚才那梦幻般的经历又从我的心头颤栗而过。这个世界也随即变得梦幻,正在变幻为一片水域,向我笼罩而来。
我还是决定翻开那本书,就像拿到了密钥一样,也许它能为我解开谜团。


开篇第一个故事,《考城隍》,讲的是某人死后经过阴间考试,被阴间官僚体系选拔为某地的城隍。
我在迷蒙的状态中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当我认为自己就要无可奈何地消失的时候,电话响了。
那是我的手机,来自这个现实世界的联系。
“喂,喂,谁啊?”我握着手机,就像抓住了水面上伸来的一根救命的绳索。
“老三,是我啊。我的声音听出来了吗?”
“听出来了。是什么事情?你现在在哪儿?”
那边叹了口气,就开始含含糊糊地说,他现在遇到了麻烦,这种麻烦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解决。“我现在就做你的客户。”他亲切地暗示会给我报酬。
“麻烦?哪方面的?”
“找你,还能有哪方面的?”
“那倒是。能说得具体一点吗?”这根救命绳索把我拽住了。我觉得我正在这个可能现实的世界沉淀下来。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但我必须得稳住他。
“你们做猎手的,是不是在城隍的名义下?”他问。
“是。”
“那你见过城隍吗?”
“城隍庙早就没有了,我上哪儿见去?”说这话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拥有了关于这个城市的城隍庙的知识。
“现在,有人告诉你,有一个新的城隍就要上任了。你信吗?”
“这个嘛……它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不是跟我,是跟我老婆有关系。”
“啥?”我装出吃惊的语气,“你结婚了?对不起,刚才我搞错了。听你的声音,我以为是王二毛呢。”
“我是成王,成王啊,你怎么搞的?”
“你是成王,那我就是败寇。”
“唉,洒家现在才是败寇。”
“你老婆死了?”这是个随口的玩笑。
“不是那个,我说的是现在这个老婆。你见过吗?”
“咱俩先见个面吧,现在!告诉我你在哪儿。”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15 22:30:00 +0800 CST  

我知道我是谁了。我叫商三官。这是我的名字。我对着镜子,看见了自己。这就是我的外貌。对,这就是我。
我这种人,叫做“聊斋猎手”。
我们不打猎,也不杀人越货,而是与怪力乱神打交道。如果有谁切实地感受到妖魅之类的威胁,可以花钱雇我这样的人来解决问题。
这就够了吗?不不不,我知道的仅仅只是这几句话的内容。没有更多。这个内容是现实生活配置给我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它就属于我,成了我的一部分。我要向现实索求更多的内容以配置到这个“我”上面去,就是说我需要更多的细节。

我认识这个叫“成王”的人吗?在我那未知的“过去”里存在着这么一位朋友?
他给我打电话,这件事是真实而确定的。一旦这样的事情迎面撞上,它的来龙去脉会自行延伸出来。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真的有这么一个朋友。我所应该了解的有关他的事情就像雾霾散去的城市一样变得清晰起来。更准确地说,我过去的生活内容,那些盘根错节,那些令人渴慕的细节,不断得到补充。

我拥有关于一个人如何才算是合理存在的所有知识,比如需要对经历的记忆,需要亲属关系之类的,然而就是缺乏关于自己的内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反复询问自己。
我能够基本确定的只有一点:这并非源于失忆,并非因为某个外在的触动而恢复了我某部分的记忆。如果我藉由这一点内容就拼命折磨自己的脑子,试图找回更多的记忆,那是白费力气。这都是因为那种虚无感。它对我的威胁非常迫近,就在我的周围,随时可能将我替换。我要么存在于世,要么就是虚无。我清楚自己必须要从这世界获得更多的谓词,获取我的生活依据。我的存在,必须深入而合理地嵌入这个世界。
我必须得向我自己或者某个潜在的对象说明:我来自于这个世界。


我很快就行动起来。我下了楼,上了车,与成王会面——这个过程实际上跟我毫无关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的。直到我站在成王的画室里才又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才明白自己刚才完成了那么一个过程。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某段时间内,我只是个木偶,由别人操控来完成情节。而等我自身的意识又幸运地降临时,就由我自己来完成后面的情节。
这种感觉让我强烈地认识到,我的“自我”随时可能被剥夺。也许存在着某个极限值,如果我不能尽快超越那个值,就再也不可能重回自我了。真正要命的是,我不知道那个值是怎样的,那个限度在哪里。所以,我就必须得抓住我能拥有的现世机会,贪婪地吸收呈现给我的一切细节。
我在成王那装饰意味颇浓的画室见证了他如今略显浮肿和憔悴的面容。
我观察着他,我把他当作了某个象征,象征我活在世上的希望。我在脑子里不断描摹或弥补着那个本应原有的印象。

显然我们至少有一两年没见过面了。此外,他的一切就是我意识中的那个样子。真实而细腻。我就坐在他面前。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内心,继续使用着玩笑的口吻,来缓解与生活内容紧密接触时的那种紧张和兴奋感。 “最好讲点离谱的事儿,兄弟。”我说。
他的语气略显凝重,但是口才很好,不是那种浮躁的口才,而是完全浸染了生活的那种口才,带着自己的情感。我被他的故事吸引了。随着他的讲述,我慢慢变得自然而自在。
他大概讲述了两个内容,与两任妻子有关。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17 22:23:00 +0800 CST  

他现在的妻子没有正式的工作,最近一段时间行为诡异,白天基本见不着人,夜里也并不总回家。有时候他睡了,突然惊醒:老婆回来了耶。因为她骑在他身上,伸直那做过美甲的双手紧扼他的脖子,眼神呆滞而严厉,仿佛在说:老娘今天非得教训你一顿。他总是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壮实的他居然无法挣脱妻子那纤弱的双手。要知道,他可是劳动人民出身,干过重体力活。

“木兰,你要干什么?”他吃力地问。

他的现任妻子木兰,表现得完全像个陌生的物种,什么也不说,也许是没能力说出什么来,只管扼住他的脖子,有时会放松一点,然后又使劲扼紧。过了很久,也许是过了很久,就在成王开始绝望的时候,她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松开手,懒懒地起身去洗澡,然后回来沉沉地睡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真正回复过来,大口呼吸着卧室里甜腥味的空气,并活动自己的身子骨。

至于前妻,他说,在木兰骑在他身上并扼住他命运的咽喉时,他感觉那是已故的前妻。
“你什么意思?”我问。
“上了她的身。只是在晚上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其他时候,木兰还是木兰。这个你懂的,这是你的专业。反正我就有这个强烈的感觉。”
生活包围了我。我明白了相关的内容。我没见过木兰,但认识他的前妻。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个奔放的女人。他的前妻上了他现任妻子的身来惩罚他?

“这里面的故事可多了。”我说。
“是。”他居然接过了话头。
“你说,跟城隍有点什么关系?”
“雅雅给我说,她就要做这个城市的新城隍。”
他说的雅雅,就是他的前妻。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18 10:31:00 +0800 CST  
我喝着他给我泡的明前,差点把一撮茶叶吞下去了。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花了一会儿功夫才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

前一段时间,他介绍说,雅雅总是炫耀性地穿着古代官服,像狂风一样舞蹈于他的梦中,清晰无比地宣示着自己手握大权的归来:我会要你好看的!现在我就是这个城市的城隍大神!有时候,她会直接斥骂,用手指戳他的鼻尖儿,将他从梦中戳醒。当他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来,不断问自己这是真的吗,那可怜的鼻尖儿犹然隐隐作痛。

这样的梦境隔三差五地出现,有时候雅雅身边还跟着几个手执凶器的小鬼小吏,使梦境显得更为逼真。而梦中的成王沦为纯粹的弱势,常常不由自主地低声下气,请求雅雅放他一马。总的说来,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有意义的话,他还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哪里得罪过前妻。

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雅雅那逞威的心理似乎已经得到了满足,渐渐地不再来骚扰他的梦境。
随后,木兰就开始了那怪异的行径。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18 12:11:00 +0800 CST  

“你相信这样的事儿吗?”他坐在我面前,愁眉苦脸地吸着烟。此刻,他以及他吸烟的姿势,都跟这到处丢弃着纸和笔的画室一样颓废。他甚至忘了磕掉烟灰。长长的灰烬在烟卷的一头皱巴巴地垂着,象征了他事业的颓势,似乎也隐隐地象征了他如今的性能力。
他正不可挽回地成为一个受挫的中年男人。

我关注着眼前的他,我生活的这一个局部区域又得到了延伸,那些密如蛛网的细节迅速被弥补出来。起码就这一区域而言,我是如此真切地感到自身与世界的存在。
我知道他们的那点故事。
话说当年成王同学从遥远的农村初次踏入这座城市时,就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满怀着抱负和占有欲在城市里到处走来走去,准备吞下每一条街道的所有信息。那时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艺术,他以充沛的精力将艺术所能产生的效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终于换来了他强烈渴望的世俗生活,所谓的金钱、朋友圈、爱情以及还算过得去的社会地位。他总是热情洋溢,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被他的艺术压得喘不过气来。雅雅就被他的气势成功碾压,成为了他的妻子。
问题是,雅雅同样的精力充沛,同样的充满斗志,难道她会愿意永远跟在他屁股后面五米远的地方欣赏他孔雀开屏似的表演吗?她热衷于社交与并无成效的事业,只为了绽放难以舍弃的自身魅力。最先是埋怨,然后是指责,她个人的抵抗运动就此开始。这是我的看法。当我这么分析的时候,成王没有表示异议。

生活的转折跟狗有关。当年成王养了一头健壮的獒犬,作为自身掌控力和战斗力的标志。想想看,当他牵着大獒犬,踏着外八字行走于人群中,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雅雅本没有同样的兴趣,甚至还对伺候一头毫无用处的庞然大物颇有微词。奇怪的是,她后来接纳了一只邋里邋遢的杂种小绒毛狗,取名为“王爷”,那本是朋友们送给成王的外号。因为爱护这条小狗,进而又喜欢了那头大獒犬。她在驯养方面表现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大獒犬迅速成为她成功驯服的宠物,听从她的每一个指令。于是,傍晚在林荫道上表演掌控力与战斗力的不再是成王,而是一身劲装的雅雅。
后来,獒犬意外地染病而亡,这促使雅雅在爱狗之路上走得更远。她从家庭里的微妙斗争中走出来,成为一名社会活动人士,一名狗权斗士。她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群,并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生舞台。与此同时,成王的事业开始了难以觉察的下坡路。他没能在体制内获得一席之地,他的广告装修业务也在众多的竞争与纠纷中步履维艰。他甚至还出了一两次轨,也没能止住下滑的运程。他只能看着雅雅在她自己开辟的道路上声誉日隆,风生水起。

甚至于雅雅的死亡都如此精彩,仍然不依不饶地压过他一头。那一次,同道中人通知她,要去某条公路拦截一辆贩卖肉狗的大货车。接到电话时,她刚喝了点小酒,于激愤中一跃而起,迅速驾车出行,然后在半道遭遇了车祸。从现实的层面来看,她的死亡是因为抄了条路况不好的小路,外加酒驾。而从精神的层面看,她因为某种价值观,某种与普通人拉开距离的价值观而献了身。
她的死亡成了传奇,成了一种激励或者持续的话题。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19 09:29:00 +0800 CST  

现实生活本身就是如此充满了趣味。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在百转千回的意趣中铺陈,你要一脚伸进这个现实,就像鲁提辖一拳砸开镇关西,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然而,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想得到的是更多关于自己生活的内容,关于自己存在于世的理由。而他不是与我的故事相配合的角色。他提供的是他的生活细节。
我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陪着他沉浸在忧郁的气氛里。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们有点心意相通。我能理解他的苦恼。这么说,我已经容身于生活之中了。我必须得明白,生活并不是我个人编写的故事,所有的角色也并非为我的某个主题服务。生活有自己的庞杂性,就是在细节里这样延伸的,至于延伸出哪些内容,并不一定要征求我的同意。
而且,所谓阴阳两届,冥司体系,穿古代官服的城隍,还有鬼魂上身,惩罚什么的,不就是《聊斋志异》呈现的世界么?我作为一个猎手,来到的不就是这样的世界?或者,我会提出些异议?

话说,鲁提辖即便在拔步便走时,也曾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
我的最好选择就是接着生活的这茬,继续往里走。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0 21:31:00 +0800 CST  

“你确定不是你的……心理问题?”我问他。
“你看我这像是心理问题吗?”
“我是觉得,你的婚姻出了问题。你跟雅雅就出了问题,你现在的婚姻,仍然出了问题。”

我看着他,他没有抵触或无谓地否认,而是用无奈的神态承认了。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后来的事实也一再证明这一点,很多人都愿意给我讲述他们自己,包括某些最隐秘的内容。在这种情况下,我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面镜子,一个虚拟的毫无具象意义的倾诉对象。即便我可能尖刻地刺探几句,也被他们当作是自我的质疑,为的是更多地阐述自己。
甚至我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即便面对面地坐着,我也像是在阅读一部流畅的叙述作品。或者我就是那个不在现场的叙述者,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他与我之间的这种联系,将现实生活的某个板块赋予了我。这启动了我的自我认知。我是个猎手。我的职业素养就这么发生了:我明白城隍这个话题对于猎手的意义。
猎手并非三不管的混乱职业,至少名义上也得托靠在某个权威的地方神祇之下。所谓地方神祇,这里就指的是城隍神。也就是说我们需在城隍下属的某个机构接受注册管理,如果真的有这么个机构的话。我明白这个来历,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操作细节。
在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城隍属于中级神位了,算是一个城池的守护神,不仅管地方的幽冥之事,还兼管本城在阳世间的善恶吉凶,职责和权利还挺大。从历史上来说,人们一般都认为城隍大神是冥界任命的神祇,当然也来自于冥界的神系。但是传说中也有亡人做城隍的。聊斋第一篇《考城隍》,讲的是一个在作者看来很真实的故事。蒲松龄的“姊丈之祖”,姓宋,一次生病时,有当差的小吏持碟牵马前来请他去参加考试。他跟着去了,原来是到了阴间,参加的考试就是为了录取一名城隍。宋先生赶紧请求让自己再多活几年,以奉养老母,等到老母亲终其天年,再听凭阴间录用。阴间诸神因为他的孝心,居然答应再给他九年阳世的“假期”。九年之后,老母过世。宋先生也随即终结了阳寿,走马上任某地城隍去了。
这么说来,从阳世寿终之人中选拔城隍,也没什么不合理的。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0 22:10:00 +0800 CST  
但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城隍庙早就没有了,相应地对于城隍神的祭祀也中断了多年。至于曾经的那个城隍大神姓甚名谁,我敢打赌,除了那几个不知道窝在哪里的专门研究民俗学的老古董,就没人能搞得清了。
曾经的城隍庙,如今已被几栋呆头呆脑的大楼取代。站在车流滚滚的街口,城隍庙三个字只是一个毫无实质意义的地名而已。它的存在已从绝大多数人的记忆里消失。

我说了我的判断。城隍?我委婉地告诉成王,要我相信这一情节还需要个过程。虽然雅雅生前作为狗权斗士而声名在外,但我不认为那隐晦的阴司“官僚体系”会看重这一点。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我还没听说过有女人做过城隍。


“你得相信我。我从来没这么怕过。”他很无助地龟缩在椅子里,压低了声音,好像担心被已故的前妻听见。
“别管你的前妻了。她要真做了什么城隍,我也奈何不了她。还是说你现在这个老婆,你想让我做的,应该是跟她有关,对吧?”
他承认了这一点。他的要求比较简单,把他的现任妻子木兰,从失魂落魄的状态拯救回来。
“我会尽力办的。”我向他保证。“还有,我,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他看着我。

什么问题?我想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然而,我没有说出口。
仿佛是某种力量在拒绝我的探究。我只是刚刚想问这个问题,就变得虚无起来。
他还在看着我,而我却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飘悠悠地不知道身往何处了。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0 22:52:00 +0800 CST  


3

站在这家整形美容机构外面,我如痴如呆地看着它那绚丽的招牌,越看越真切。我与世界都变得真实起来。
我又进入了生活之中。生活的情节,再次交由我自己来完成。
至于昨天我是如何离开成王那里,如何回家,又如何度过了夜晚,都只是一套死板的毫无活力的程序。一个名叫商三官的故事角色,在某种故事力量的操控下走完了那些程序。而真正的我,不在那一段情节之中。

我的生活历程,是被设计安排的。也许我就照着这路子走下去,也许我会产生些别的什么想法。过去不可考,对于未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完全把握。
我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适应着这个扑面而来的现实世界。
又一个板块的内容,归置于主词“我”之后,拼合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一走进大厅,我就知道这家整形机构与其它那些还算正规但仍免不了坑蒙拐骗的商家并无二致。我活在世上就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不论多么不情愿,这就是呈现出来的世俗生活。
服务台里站着的是个眼神有点迷离的护士。我用探索的目光紧抓住她的眼睛,跟她了解木兰的情况。她似乎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转而热情地给我介绍他们的业务,那些细化的项目、收费标准和动人的优惠……
嗯,不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我想起了应该问的问题:“那么苗医生呢?”
“你到底是准备找谁?”
“就苗医生吧。”这么说话,仿佛我是绕了一圈,最后才说出自己的目的似的。也许这是一个错误。
她那迷离的眼神对我闪烁了几下,说:“没有预约,可能要等一会儿,他现在正忙呢。你可以在那儿的沙发坐下。”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3 09:58:00 +0800 CST  

成王说,木兰现在做着整形美容机构的代理,帮着拉客户,但最近越来越忙,忙到有时候连回家都忘记了。成王的请求有点超出我的能力和业务范围,要我帮着把木兰找回家,要木兰不受鬼魅力量的控制,也不受其他力量的控制,也就是说仅仅只受他的控制。他真正想做的应该是挽回一段婚姻吧。好在他给出的报酬还可以,我接下了这个活儿,满怀歉意地表示,我不是情感专家,只能完成他的一半要求。

成王给我看了她的近期照,似乎还算漂亮,但那是整容后的。也许最初是因为年轻并稍具风韵,她成了民间艺术家成王的第二任妻子,没有前任的那种张扬与控制欲,平常就帮着成王打理画室与装修业务。在成王的光环碾压之下,她缺乏自信。后来她悄悄去做了一次整形,又做了一次……“整了容,她自信了。”成王说。

婚姻悲剧再次降临。整形带来的是一系列的变化,从外在的品牌追求与交际的愿望,到精神与身体的状态。她的身体诉说着“美丽可以创造”,顶着这个活广告,她成了好几家整形机构的代理,成为更多渴望整形改变命运的女性的知心姐姐,她为她们提供咨询并赚取合理而不菲的佣金。每天一大早,她就打扮入时,容光焕发地出门,投入到外面那个不断拓展的关系与商业网中去了。而成王则在自己的原有轨迹上,继续着精力与事业的双双下行。

可怕的是,围绕着木兰的不仅是女人,起码还有那个行业的男人,比如医生。
看着年轻并越来越漂亮的妻子走向欣欣向荣的外部世界,成王甚至没有勇气去追查她到底去哪儿活动了、跟谁在一块儿。难道他要在今后的生活中眼泪汪汪地跟在她那因为手术而翘起来的屁股后面乞求她的爱怜?或者像个猥琐的废物一样整天跟踪并偷窥?或者毫无意义地大吵大闹?这样的前景太可怕了。

“我怀疑,她在外面的活动,不止与业务有关,可能真的有些邪门的人和事情。”他把木兰的中邪以及可能的移情看成了一个铜板的两面,打包交给我这个不在其社会舆论圈儿的人来处理。
他的怀疑苗头指向了这家整形机构的苗医生。他打听过。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5 22:06:00 +0800 CST  

在等待的过程中,那个护士时不时地观察我。我也在观察她,就像观察这个世界的其它细节。所有这些能被观察的细节,只有在理解的基础上才会自动分类为重要的或不重要的。所以对我而言,此刻的她也是不可忽视的。

她力图做得很隐秘,却总是笨拙地跟我的目光撞上。不过,这并没影响她观察的兴致。
我终于发现她的眼神为什么特别: 她两只眼睛的视线不大对称,总不在焦点上,这使得她的眼神显得迷离可爱。但我就不明白她为何特意地观察我。我认为自己长得并不很帅。

大约快下班的时间了,我才有机会见到苗医生。这人接近四十岁,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但把自个儿收拾得很精致,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很讲究。“你要找木兰?”他像那个护士一样打量我,眼神意味深长,“你跟她……”
“我跟她没关系,是她的亲戚托我来打听一下她。”
他很满意我的回答,彬彬有礼地请我进了他那整洁的办公室,示意我坐在他对面。
我一坐下,他就用那软绵绵的声音东扯西拉,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仿佛很想跟我拉近关系。我好不容易才见缝插针地说清楚自己的要求,他却并不在意我说了什么,也不在意我怎么应答他的问候,只是继续着旁敲侧击似的闲聊,始终保持着自认为迷人的笑容。这么和气的人可真少见。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6 21:27:00 +0800 CST  

“这椅子有点硬?”他做了个理解的表情,从桌子对面起身,绕过来,拉着我的手要请我坐靠墙的长沙发。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以及那个护士,都以为我是来找他的。此刻,我不再成为别人的倾诉对象,没有站在故事的对面,而就在这个故事的网络之中,好像被俗套的情节推动着。

我甩开了他那充满暗示的手,拿出了跟大街上的小混混说话的那种语气:“我不动手术,我也不是来找你的。”
他仍然笑眯眯的,但当我要求他坐下时,他很听话地坐回去了。
成王对他的怀疑毫无道理。这人应该不是故事中的重要人物。我认为成王要么太无辜,了解的内幕居然如此少得可怜,要么就是故意夸大其词,别有用心。

“你是个整形医生,你的日子过得很好,很舒适。你最好别跟我这样的人过不去,嗯?”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说。”
“木兰的老公在白天总见不着她,也没有她现在开着机的那个电话号码。这真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能懂的。现在呢,他请我帮忙,要找到木兰,劝她早点回家。我就是专门帮人处理麻烦事儿的。你能帮我这个忙吗?”我轻轻地敲着桌子,表现出对一切都毫不在乎的态度。
“我是给她做过手术,但她好长时间没来这儿了。”
“你养狗吗?”
“不。怎么了?”他有些懵,又不自信地补充了一句:“我对狗毛过敏。”
“那你知道她到底跟谁在一起?最好给一点有用的消息。”
“这真的跟养狗有关系?我知道她跟几个养狗的客户走得很近。”他终于写了一个女客户的电话给我。老实说,他写字的姿势很优雅。他,他的办公室,他的一切,在他那游刃有余的生活里。

走出大厅时,我特意到服务台给那护士叮嘱了一句:“妹妹,我就觉得你的眼神儿~~很吸引人。”
护士也许会花点心思反复琢磨我的话和我这个人,来决定她可以从中得到何种乐趣。她也是如此活在她那充满细节的生活里。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6 22:17:00 +0800 CST  


我的生活情节一直发展到了我的家里。今天,我没再被虚无所吞没。
我就这么一直存在,在对虚无的担忧中一直存在。

我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来的,反正我就孤身一人住在这儿,就像一粒沙存在于沙滩上,没有理由,也没谁来关心你的理由。我就这么过我自己的生活。
只有我的猫陪伴我。我一回家,它就出来了。

不,它不是呆在家里,而是呆在我的身体里。就像一个隐藏的魂一样,在合适的时候,它就出现。它是我作为猎手的的武器。它跟着我干过好多坏事儿。我叫它“将军大人”。它的脾气比我还牛。

它的出现,将那些“前面的”内容全都盘活。那些在我的自我意识出现之前的内容,那些用来填充我生活的板块,在我看来,并非是在我亲自操作下发生的,而是一种生活给予的合理配置。它们似乎跟我有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我从理性上认为那是我的经历,却从情感上缺乏必要的感同身受。但是将军大人的出现,将那些已出现的板块都串联了起来,赋予了新的含义,属于情感的那种脉络,从而达到了水乳交融。
我“回忆”将军大人出现的那些细节,“回忆”它在那些内容里的位置,随即就发生了亲密的内在联系。每新出现一个板块,都因为将军大人的印迹覆盖,而成为我自身的一部分,融进我的意识里。我就会明白:我的,这就是我的。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7 09:59:00 +0800 CST  

我看着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下还组合不出更多的信息。也许它还有其它一些作用?目前我还不知道如何主动召唤它出现,甚至这个刚刚苏醒的“我”还不能跟它自如而亲切地相容。既然它自己出来现身了,我最好小心翼翼,就让它这么玩。它让我感到自己更有活力,不能被随意熄灭的活力。

我对自己的家满意极了。沏上一杯没加香精的茉莉花茶后,我近乎本能地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尤瑟纳尔的小说,就躺在沙发上读。这本书我应该读过一部分,我一打开它,前面的内容都出现在我脑子里。将军大人也来我旁边蹲着。我一边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背,一边接着往下读。

将军大人开始打呼噜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我检查过自己的手机,电话簿上会陆续出现新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就是一段故事。
这次是庄友谅。我的一个朋友?
“老三,拳赛的事情已经搞定了。是不是得找个新的教练?”庄友谅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关于他的信息。

我脑子里立刻冒出了他的形象,健壮,老练,带一点狠劲儿。我有这么一个朋友。一个同是做猎手的朋友。他认识我的猫咪,我的猫咪也认识他。我与他相关的那些生活细节,就像挣脱束缚的彩色气球,在我的意识中迅速铺展开来。
目前,他开着一家拳馆。我经常去他那儿训练。他以拳馆的名义给我填了报名表,参加一个商业赛事。

我告诉他:“今晚我还有点事,明天我会过来训练。”
我的生活图景,又增添了一个板块。
这就像是在完成一个拼图。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能看见这个世界的很小一片区域,只拥有一小段生活。随着不断地嵌合新的板块,我的生活内容就在扩展中走向完整,我在这个世界扎下的根系就越来越发达。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7 21:08:00 +0800 CST  

4

这幢恢宏大楼的底层大厅里,几十个人正跟着领舞者跳着形式特别的健身舞。音乐节奏感很强,主要是鼓声。我给它命名为“萨满健身舞”,那种曾活跃于广阔北方内陆的群众性舞蹈,在挤进城市的街道时不得不走了样,最后浓缩变形,就是这样的广场舞。

那个被我命名为“萨满”的人就坐在大厅一侧的高脚椅子上,戴着头巾,没有表情地看着弟子们的舞蹈,偶尔晃一下头。那里的灯光不太好,我看不清他的脸,而且每次想多看一眼,视线就莫名其妙地涣散开来。他仿佛隐没于尘世,沉在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里。但也许是因为我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那里。

我一碰到这个场面,脑子里就涌出“萨满”这个词。也许不够准确,但是一旦命名之后,我就没有意愿再改个称呼。

来参加跳舞的人称之为练功。“我们跟大师傅学,兄弟,你也应该来,开发你的潜能,祛病延年。你看我现在的状态多好。”我旁边的大姐像个搞传销的,有点傻乐。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电话中,她让我上这儿找她,说木兰也会来的。她因为整容而认识了木兰,她也养狗。
苗医生给了我正确的号码。


我想跟她谈狗的事儿,她更乐于跟我聊整容的事儿。
她毫不在意地介绍自己整了鼻子和下巴,还得意地问我效果怎么样。“你知道木兰,她整了那些吗?她的效果最明显。唇形,削骨,打针,开了眼角。还有,眉毛! 木兰的眉型看起来是不是很时髦?那也是做过的,叫做植眉,这你肯定没听说过。知道怎么做的?就是从你耳朵后面取一些毛囊,拿去做培养,反正医生有方法,然后顺着你眉毛的生长方向,一根儿一根儿地种植上去,非常自然,她要自己不说,你绝对看不出来是植上去的。”她比划着收手势,其乐无穷地与人分享着自己掌握的谈资,“这种事儿会上瘾的,越整越想整,停不下来,老觉着哪儿还需要修理一下。木兰就是个例子。她也靠这个做得顺风顺水,赚足了钱。最近有点见不着她了,她好像整天跟那帮保护狗的人在一起,连电话都换了。”
她又打了个电话,才打听到木兰的一个号码,拨通了就交给我。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8 20:55:00 +0800 CST  

“喂,你好,是木兰吗?”我问。
“你是谁?”对方的声音很戒备。
“我是你老公的一个朋友,他让我来找你有点事儿。”
“老公?什么老公?!”
我有点儿被噎着了,一下想不出什么词儿。她居然很生气地把电话挂断了。

“病得不轻啊。”我把手机还给那大姐,还有点尴尬地说:“他们夫妻最近,好像有点……”
她却非常理解:“兄弟,做美容上了瘾,家里也可能不和谐,再说现在她在外面又这么风光。你可能不知道,有很多做了整容的顾客,都跟医生好上了。你要知道,整容那是锦上添花,底子不行,再怎么整也好不到哪儿去。底子好的,医生也喜欢。干这个行当的都知道,爱整的,年轻一点的,离婚率也很高。嫁给医生正好。”

说实话,我非常非常喜欢这样热腾腾的现实生活。

我总是在脑子里重现那幻境般的经历,在那水下囚室醒来的经历。有一个胖墩墩的小个子,一个胸前佩着一张“梅花9”的壮实男人,两个面目不清的手下,还有那个工程师,她说的那些令我似懂非懂的话。也许这个幻境是在解释我的来历,谁知道呢,但它在事实上起到了相反的作用,让我陷入难以自拔的迷雾,不断怀疑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而此时,我感觉自己与生活之间再没有一点隔阂。我就落在这样的生活里,再没有那种飘浮不实、孤独凄凉近乎绝望的感受。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8 22:06:00 +0800 CST  

“你的狗,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我问大姐。

“没有啊,怎么了?”她不能理解我的话。

话说成王的前妻雅雅收养过一只邋里邋遢的小杂毛狗,并取名为“王爷”,以此来反抗成王对那头膘肥体壮、毛色漂亮的大獒犬的关爱和认知。小杂毛狗并没过上几天真正惬意的生活,大獒犬在有生之年一直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和攻击性,常以狂吠与追逐令前者胆战心惊。雅雅车祸之后,小杂毛狗表现得极度厌世,不吃不喝,很快也抑郁而亡。

然而最近,成王说:“王爷又回来了。”有时候,它跟着木兰一块儿回来,就蹲在墙角的柜子上面,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他们。有时候,它会独自出现,在房间里兜圈子。每当这个时候,成王就不停地回想起与前妻在一起的生活场景,不是主动的甜蜜掺杂着愧疚的回忆,而是那些场景完全控制了他的心智,就跟着了魔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成王会大吼几声,于是,小杂毛狗昂起头,迈着盛装舞步,得意洋洋地踏空而去。

成王提到前妻时,总是跟狗有关。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9 09:47:00 +0800 CST  

据这位大姐所言,木兰最近跟另一群人在一起,一群热衷于保护狗的人。“跟我们不一样。我养狗,但我没他们那么轴。他们每次都会来这儿拉人的。你看着吧。”她笑得很开心。

“另一群人”来了两三个代表,悄悄地在跳舞的人群中分发传单,并低声说:“你想得到真正的保护?请看这个。跳舞保佑不了你。”我觉得这就像某种商业竞争,有其它的商家来这里的顾客群里挖客户。
一位矮而敦实的阿姨表现最活跃,一直在人群中穿梭,一边发传单一边嘀咕什么。我也得到了一张,上面大概写着“狗狗的前世今生”之类的字眼,还没看仔细,那位热情的大姐就过来戳戳我:“就是她,你跟着这位胖阿姨,木兰总跟她在一起。”

广场舞基本结束时,果然有几个人跟着胖阿姨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就在街道拐过去的一条支路上。是一家书吧,店名却奇怪地是“爱狗者家园”。

书吧不到两百平米,坐满了人,听一个外形气质很像珍?古道尔的妇人演讲,关于保护狗和动物权利之类。她的语速不快,也不做作,但是真的有激情。
木兰就坐在靠前的位置。成王给我看过她的照片。

我没办法挤到她那儿去,就找个机会跟胖阿姨套近乎:“我是看了你发的单子来这儿的。”
“那你好好听。”
“那边那位,是不是木兰?”
胖阿姨有些怪异地瞪了我一眼,不再搭理。
楼主 蒋聊斋  发布于 2016-09-29 20:44:00 +0800 CST  

楼主:蒋聊斋

字数:54938

发表时间:2016-09-15 05:34:5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1-26 22:57:02 +0800 CST

评论数:11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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