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境了。明日起恢复

“听崔淇讲，那晚孟秦楼搭讪连续失败，笑死我！后悔没去大行宫附近看热闹。”
四月的某个周二，柳连环一来诗社就如此说。
“你们也来那么早？”绫芸半害羞半窃喜。
“杜大诗人教格律，说好十二点半，结果十二点一刻绫芸就到了。”连环拉着她的手，亲热非常。
“事先说好，不准笑哦。我也没学多久。”晓隐小心翼翼的。
“晓隐同学，写那么好，难道最近才学诗吗？不可能吧。”绫芸瞪大眼睛。
“绫芸，别管这个了，听他能说出什么来。我反正已经在死背格律了，都是受他影响。”
“我也是死背的，每次社课还依赖上网校验，就怕全国赛的时候，一紧张就出错，还禁止上网。晓隐难道不靠背的吗？”
“嗯，不用背的。掌握规律，每次自己推导就好了。我自己摸索出来的。”
两个女生一顿尖叫，一左一右把他架着，坐到第一排的座位上。她们坐在对面，两手支着脑袋看着他。
“喂，这样我很不好意思的。”晓隐向后一仰，翘起椅子的前面两只脚，离她们远了点。
绫芸像学生那样举手，“杜老师，那我先提个问题。平水韵里，平声字为什么有上平和下平啊？”
“不懂……平声字比较多吧。”晓隐挠头傻笑，很怕问倒自己。“还好平声韵目多，有三十个。听说全国赛比的是近体诗，只押平声韵，没有乐府、歌行体和词。我不太会押仄声的，就是‘上声、去声、入声’韵。”
“学姐说，今天活动主要就是交代全国大赛的最新赛制，是刘师兄从江湖上打听到的。好期待去外地比赛，顺便玩一下！”连环伸个懒腰说，“好困。春困……”
晓隐看了她一眼，“近体诗的韵位，律诗是押二、四、六、八句，绝句是二、四句。都是一韵到底。那次汪先生定了上平六鱼韵，我们选的是上平七虞韵，应该是我们输了！”
“凭什么是我们输呀？邻韵不是可以借的吗？”
“只有第一句的韵位才可以！这在江湖上叫‘孤雁出群’式。总不能全部跑到相邻韵部去吧，这干脆就是押别的韵了嘛。何况，歌韵、尤韵、侵韵这三个是没有邻韵的。”
连环闭上眼睛说：“记忆力超群就是好呀。看一遍就算学完了。你就是这么速背入声字的吗？上声、去声，还可以勉强对应今天的第三声和第四声。但古代的很多入声字，普通话都读平声了，比如‘惜’、‘缺’等。”
绫芸说：“你们两个是上海人，上海话和苏州话还是有点像的。用我们吴语念，入声字发音很明显的。再配合硬背，不难的。粤语、闽南话、客家话什么的，甚至北方的山西话，也都有入声音。北方的大部分地区就没有了。当然，晓隐同学过目不忘，最无解啦。”
连环试着念了几个音，“发音短促的是入声字？谢谢绫芸！”她又从包里掏出一本王力的《诗词格律》，“‘神韵王’推荐的，说是诗歌江湖的‘启蒙宝典’，相当于练武功的人蹲马步哦。我已经在读了，就是懒得理解，有晓隐教最好啦！”
“小环就是懒，中学里，数学也是我教的，上课不用听。”
“晓隐英文好差的，我给他开小灶还不收钱。”
“喂喂，你来我家里教，蹭我妈的饭怎么不说……”

“好了，好了，不要秀恩爱了。”绫芸乐不可支地叫停，“近体诗里面，五言诗和七言诗两种，每种都有‘平起平收’、‘平起仄收’、‘仄起平收’、‘仄起仄收’四种起句，也就是总共八式。近体诗是形式与字音同样受到约束的体裁。晓隐是怎么推导的？”
晓隐的眼神兴奋极了。连环想，小说中写的“剑眉星目”，最适合形容他这时候。
“很简单，先记住，我们近体汉诗，每句字数是单数，但平仄永远是双音步，就是‘双平双仄’变换。假设有把无穷的尺子，一定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两边都没有尽头。所谓‘平起’，就是第一句头两个字是‘平平’，连续两个平声字；‘仄起’就是‘仄仄’。接下来，从这把尺子上，拼足需要的字数就可以了。‘平平’后面跟‘仄仄平平仄仄……’，在‘仄仄平’三个字的地方截断，拼上前面两个字，‘平平仄仄平’，这就是五言诗的‘平起平收’第一句。同理，‘仄仄’加上‘平平仄’，就是五言‘仄起仄收’第一句。如果要‘平起仄收’，那么把‘平平仄仄平’的最后一个‘平声’字，移动到‘仄仄’的前面，变成‘平平平仄仄’，就可以了。因为，双音步是主，所以最后那个孤独的字，才可以轻易移动它嘛。同样的，‘仄仄平平仄’，变成‘仄仄仄平平’，就是‘仄起平收’了。七言诗的道理没有区别，字数多两个就是了。”

连环问：“为什么很多人说，第一句定了，律诗第一联首联、第二联颔联、第三联颈联、第四联尾联的格律都确定了呢？”
“因为‘粘’、‘对’原则。虽然我学过，但最后还是死背的。”绫芸红着脸回答。
晓隐说：“以五言律诗为例，所谓‘对’，就是双数句和它的前一句相比，平仄完全相反。很简单吧？”
“‘平平平仄仄’，对……‘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对……‘平平仄仄平’。”柳连环从笔袋里拿出铅笔，在课桌上写。
“小环！”晓隐提醒她擦掉。“还有一种特殊的‘对’，仅出现在第一句和第二句。因为第一句有‘平收’式的，比如‘平平仄仄平’开头，第二句如果平仄全部相反，就变成‘仄仄平平仄’，就是仄声字结尾，不押韵了。所以根据前面的方法，移动末尾的字，变成‘仄仄仄平平’。这样，第一句‘平平仄仄平’，第二句‘仄仄仄平平’。或者‘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这就是开头两句的‘对’，两句前两个字以外是‘相错’的。”
绫芸一边听，一边还记笔记，“见笑啦！我习惯什么都记下来。上学期每次活动写诗，哪怕在外面，我也带着笔记本‘临时抱佛脚’。被他们说了好几次，‘比赛时不可能看笔记’。结果我写得越来越慢，好多基础问题，都不敢当面问了。但在晓隐这里，很放松啊。因为他好谦虚，写那么好还有这样的态度，还经常问我‘小白’问题。我真的一点压力也没有。”
“所谓‘粘’，就是第二句和第三句、第四句和第五句、第六句和第七句之间，两句的前两个字、即双音步，必须相同。假设第二句是‘平平仄仄平’，第三句就是‘平平平仄仄’；第二句是‘仄仄仄平平’，第三句就是‘仄仄平平仄’。因为刚才讲过，‘平起’的五言句式，就这两种而已。而双数句最后一个字一定是平声，要押韵嘛。单数句的最后一个字一定是仄声。所以，根据‘粘’的原则，双数句确定了格律之后，下一句的格律也确定了，把‘平收’变为‘仄收’即可。这样，每一句和上一句是‘粘’，和下一句是‘对’，八句诗的平仄自然而然就确定了。好了，现在拿‘仄起平收’的七律试一下吧。”

连环说：“开头是‘仄仄平平仄仄平’。”
晓隐说：“用‘对’原则，头两句会‘相错’的哦。”
“第二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连环推完，叫了声“Yes！”
晓隐含笑点头，“用‘粘’原则，开头平仄不变，最后‘平收’换‘仄收’。”
绫芸说：“平平仄仄平平仄。”
“‘对’原则。”
“仄仄平平仄仄平。”
“‘粘’！”
“仄仄平平平仄仄。”
“对！”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搞定！”三个都大喊。

“绝句是律诗的一半，所以就推到四句就完了。”晓隐心满意足地说，“刚开始，我都不敢相信那么多唐诗，藏着这么复杂的规律。拿李商隐的近体诗检验，果然绝大部分都符合！要不是加入诗社，没准就走上了‘古风’的路啦。”
连环做个怪腔，“晓隐有机会就笑我。我写古风歌词，放到网上也是个‘才女’了！”
绫芸黯黯地说：“这是个特别的时代，没有标准、以丑为美、以简单粗暴为圭臬，是大众狂欢的时代。而近体格律诗，从六朝发展到唐代初年的沈佺期、宋之问，经过唐朝整个朝代的实践，严格的平仄规范才趋于定型。此后一千多年，多少才华横溢的诗人，都戴着这个‘镣铐’来‘跳舞’。”
“舞蹈？十几个世纪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心甘情愿地戴上这么沉重的‘锁链’。”杜晓隐悠悠地想着，“不仅要戴上镣铐，义山还跳得很美！在这个特殊的舞台，特殊的江湖，用一生的时间……现在，轮到我了吗？”

第十二回完

第十三篇 诗歌特训
晓隐还在沉思，连环和绫芸已经在讨论下一次活动的地点了。他顺势就问：
“诗社的活动，在这里还是进市区，有什么规律吗？”
“赶上美丽的风景，春花秋月什么的，就出去呀。”
柳连环说：“绫芸同学很喜欢花呢。感觉清明一过，樱花桃花掉了，就没什么花了。”
晓隐笑着说：“清明以前，也没见你关心什么花开了谢了的。”
“学校里花不多啊。也就山坡上那片樱花可以看看。”
沈绫芸浮现出一种享受的神色，脑袋一顿一顿地说，“其实两月到三月，有好多花，你们不注意。比如校园里能找到的就有——香雪兰、朱缨花、酢浆草、老鸦瓣、欧报春、喜花草、贴梗海棠、垂丝海棠、点地梅、含笑、紫罗兰、紫花地丁、紫荆、木棉、结香……”
“我猜绫芸家里一定是个小花园。”连环不等她说完就插嘴了。
绫芸就给他们两个看自己手机里存的家里的照片。
“这是琴叶榕，有一度成为家居绿植的‘网红’呢……这个长条、多排细叶子的，叫‘散尾葵’，阳光的午后，散尾葵的影子投在家里的白墙上，很秀气飘逸的……”
“家里变成热带雨林了！”连环惊呼。

“不管多么美好的意境到了小环嘴里就破坏了。”晓隐说着，连环就要打他。晓隐就躲到绫芸背后，看她手机上的图，正好是一面墙上挂着木板，板上钉着金属扣夹住废弃的瓶子，里面插上一两枝鲜花，板上还写着几句唐诗。
“有创意！而且很优雅啊。”晓隐赞叹着，绫芸不好意思了，就说，“随便玩的。”
“哇！‘一帘幽梦’啊！真有女生闺房的感觉！”连环抢过绫芸的手机，翻到一张照片，又忙给晓隐看。
“这是锦屏藤，吊挂在朝南的窗户上，几个月就长成窗帘那样了。其实，花叶蔓长春更好，还会开紫色的小花呢，到时候就成了淡紫色的梦幻植物帘子啦！——还是夜心告诉我的。”
“紫色的花是很好看。”
“晓隐同学也喜欢紫色吗？明年我们去南理工看二月兰吧！在一片杉树林里，很美很美的！今年听说枯了不少，在修补呢，就没去成，而且那会儿还不认识你们。”
杜晓隐也没多想就点点头，绫芸却向连环说，“哎呀抱歉，连环同学，还没征得你同意呢。别不高兴哦。”
“没事，反正都是一起去嘛。把晓隐借给大家集体春游。只要逛街买单，专门属于我就好了。”说完她们两个都笑。
“这年头，热爱花草又喜欢诗歌的男生真的好少。”绫芸慨叹，“都是为了泡女生才假装喜欢，追到手就不管了。可是，美好的事物，作为某种目的，又怎么能体会其中的乐趣呢？”
晓隐观察到沈绫芸谈喜欢事物时飞扬的神采，以及说及“知音难求”的黯然与惆怅，都比她那对“大胸”动人得多！可是今天大部分男生，都只在乎脸和身材。他有点郁郁的，默默给崔淇发了一条微信：
“对不起，崔同学。帮不了你。发现沈同学很好很好，你很难追到的。”

连环忽然又问：“晓隐，上次他们说皇甫同学的那首网诗‘当句拗救’，什么意思啊？”
“刚才说的格律很严，实际上，有个口诀‘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就是说，一句里面，单数字的平仄相对宽松，可平可仄，很多书上记成‘中’；双数字就严格，不能变……”
“那就好，简单了一半呢！”
“可是也不能‘一三五都不论’！比如‘仄仄平平仄仄平’的句式，假设一句诗写成‘中仄仄平仄仄平’，除了韵脚那个字是平声，中间部分只有一个平声字，叫做‘孤平’。唐诗里偶尔还能见到，但宋代以后，慢慢变成‘江湖大忌’了。所以当句拗救，就是把刚才那种句子的格律修改成‘中仄仄平平仄平’。用第五个字的平声，救第三个字的仄声。同样的，‘一三五’无所顾忌，也可能形成‘三平尾’、‘三仄尾’。三个平声字结尾更是‘江湖大忌’，而且不可拗救。三个仄声结尾，算是不拘小节。还有，单数句变成拗句‘中平仄仄仄平仄’，第五个字是仄声而不是平声，那么与之对仗的双数句，要配合变成‘仄仄平平平仄平’。另一种单数句是‘仄仄平平仄平仄’，对句不用改。至于刻意写拗体，失粘失对……”
两个女孩子都拍手说：“晓隐很适合做老师！比平常‘神韵王’讲得更好理解！”
“我还没说完呢！”杜晓隐意犹未尽。
“刻意向古体诗看齐的拗体，不适合参加全国赛。除非写得特别好，不然评委喜欢打压这种的。所以，以后自己研究吧。”绫芸熟练地转着笔说，“对了，突然想到紫藤刚刚开呢！栖霞山千佛岩旁有一株四百多年的老藤，待会儿问问夜心，组织一下，最近就可以去了！”
“不好意思，最近少出去玩。都在这里活动。”李夜心在教室门口冷淡地说。自从鸡鸣寺看樱回来，杜晓隐也没再见她笑。
“为什么啊？”
“为了全国大赛，本社要开始特训！”

连环和晓隐正觉得夜心扫了他们的兴，王蝉和贾少秋也来了，他们进门就问：
“社长，全国赛的消息准确么？”
“刘师兄的能力和人脉，应该不会错的。”
“感动啊！虽然离社了，刘师兄还是关心我们。大赛前情报太重要了！”
他们就问是什么消息。夜心却问绫芸：“孟同学和皇甫师弟怎么没来？请过假？”
“没……”绫芸怯怯地回答，就像是她自己空社了一般。
“管他们呢！”王蝉吹着自己头发。
“对不起，各位，我是很贪心的人，也是个要求很高的人。一时半会儿，改不掉了。”夜心张了几次嘴，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杜晓隐能感觉到她微微敞开的心扉。
“本来就是嘛。”贾少秋也是个直肠子。
“我想说……”夜心停顿了一下，犹豫片刻，突然加快语速，“我希望大家都参与，所有人，凡是那天去鸡鸣寺的同学，一个也别落下！因为，这次全国赛是——团体赛！”

“团体赛！”一伙人大叫，“怎么个比法？”
李夜心总是不正面回应问题，自顾自说，“其他学校的诗社，还不知道这个呢。上周刘师兄告诉我，赛事的主办者，以西安的唐晟前辈为首。他是当今江湖上最接近四大高手的……”
杜晓隐在诗社混熟了，这次就忍不住问：“常说的‘四大高人’，究竟是谁啊？”
“我靠！”另外两个男生都鄙夷地看他，“亏你写得那么好，江湖经验为零！”
“‘东陵西星，南藏北光’，这个口诀包含了他们四位。”还是王蝉肯告诉。
晓隐面向连环说：“‘南藏’就是广东那边的汪海藏吧。不知道‘东陵’是谁，是不是我们华东地区的呢！”
李夜心只管继续说，“组织这次全国大学生近体诗团体赛的唐前辈，喜欢搞怪，每年都会改革赛制，以折腾大学生为乐。今年的团体对抗，很可能是两个学校各出五名选手，限时对决，五局三胜制，胜者进入下一轮。总共多少轮淘汰赛，目前还不得而知。今天上午刘师兄的最新消息是，五人斗诗，抽到律诗，则一联一联出，绝句是一句一句……”
“纳尼？”“呆答孩”贾少秋又发出日语的声音。

王蝉反应最快，“就是说，双方PK，同时交出一联或一句，能看到自己和对方的句子，接着写下一联或下一句，也让双方都看，直到全篇完成，最后比输赢？这不就像下棋么？”
“不一样。下棋还有个先后，你还可以长考。他这次比赛为了公平，每一联或一句，是倒计时，令双方同时出，出了就不能改，叫‘落句无悔’！刘师兄帮我分析过了。”
“这要多么变态的老头才能想出来啊！”贾少秋喋喋不休，“脑洞大开啊。考验的是心理素质嘛！万一对方一上来就比自己写的好，一下就紧张了……”
王蝉捏捏贾少秋的肉下巴，“‘呆答孩劫佬’同学习惯先写后面的句子，再补前面的。这么参赛很不利哦，是要拖我们社后腿的。”贾少秋厌恶地推挡开他的手。
“我倒是从头写到尾，顺着来的。”绫芸喜忧参半地说，“只不过，写的慢，也写不好……”
李夜心郑重地说：“江湖里本来就有先得诗中某一句、随后凑成全篇的‘逆行流’和顺势而写的‘自然流’。历史上，贾岛、李贺肯定是‘逆行流’，杜甫没准也是。李白、杜牧一定是‘自然而然’的。这次大赛，每个人都给我学习‘自然流’写法！因为，我想拿冠军！我就是这样的人。别的领域，笑我低能也无所谓。在诗歌上面，绝对不能容忍比别人弱。既然是团体赛，你们都要加油，一个也跑不了！今天缺席的两个也是！”

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意思是这位社长就像在说，“凡是在我魔掌里的，都逃不掉！”
连环笑哈哈的，“可是比赛一队才上五个呀。诗社人多了，像我这种就做后勤吧。”
“所有人都去，赢了也是团体荣誉！”夜心少见地光明正大、积极健举，“每场比赛前，根据各人状态和对方风格来决定上场名单。一号位到五号位，排兵布阵也很有讲究。”
杜晓隐笑着鼓励说：“像个社长的样子了。”
李夜心被他激得沉下脸来，但提高了嗓音说：“为了应付奇特的赛制，我决定开展‘诗歌特训’！简单说，就是‘起承转合’分步练习！这样保证每一步都立于不败之地。”
王蝉点头说：“我‘神韵派’看似不落言筌，这方面还是功底很扎实的，套路使用很熟练。贾师弟的‘同光派’也不遑多让。晓隐学义山的‘西昆’风，往往用‘变体’对付他人‘常体’，在分步分句对抗的团体赛中，要特别小心，好在他实力够强。孟师兄、沈师妹、柳师妹、皇甫师弟，他们四个要专门培训！”
柳连环翘起嘴和杜晓隐说“不开心、不想练……”，李夜心打断了她，
“晓隐同学要注意下，在全国赛使用李商隐的晦涩朦胧诗风，有点吃亏。别太冒险！但我们需要他这样‘进攻型’的风格。团体赛，一个队不能都是‘防守型’。”
“写诗还分‘进攻型’和‘防守型’？搞笑啊！”晓隐虽是如此说，心里面越发沉迷诗。

“如果不是看过你的诗，真以为是初学的‘小白’。”王蝉摇着头娓娓道来，“像我、呆答孩都偏‘防守’。写诗、评诗，先在意漏洞和错误。对我们来说，如果基础好，旧诗的语汇和章法熟练，无败笔，那本质上诗没有好坏之分，充其量是不同的风格、不同的立意。硬要比，也只有‘胸襟、器识’的高下。这就是防守型，斗诗但求立足于不败。‘进攻’是指诗里有亮点、有佳句、耳目一新的想法，或在古雅的基础上展现独特的风貌，比如豪俊、灵动、清远、秾丽等。但过分求出彩不容易被他人理解。孟师兄就属于‘进攻型’，多险笔，常有自说自话、不顾读者的诗句。而社长和转学的刘师兄，一直在进攻和防守之间摇摆。”
夜心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好了，不扯这些江湖常识了。今天的正事，是大家一起学‘开篇’的招式！我来讲课，你们随便补充。至于平水韵和平仄格律，默认你们都背出来了，不要在大赛中出现低级错误。不然，我不会原谅的！”
“开篇是什么招式，降龙十八掌吗？”晓隐依然没个正经，“抓波龙爪手学不学？”
连环大笑，“你孟秦楼啊……”
夜心走近晓隐，抬头挺胸，越来越近，晓隐脸渐渐红了，本来靠着课桌站立，就一屁股坐下去。夜心才说，“不止十八招，好了吧！”
“社长是霸气女王。”连环坐在晓隐身边撒娇说。
突然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传来，“杜师弟被女神欺负，太窝囊了。”

“哇！”众人对孟秦楼的发型发出一阵惊叹。他剃了一个板寸头。
“削发明志吗？”连环不怀善意地问，“因为输给晓隐，还是那晚搭讪受挫啦？”
“想说还是很帅么？直说吧。”孟秦楼冷笑。
晓隐锐利地盯着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只不过让崔淇暂代太阳社的社长。我没有耐心治疗像解知同学那样的重度屌丝心理。”
李夜心看也不看进来的秦楼和斯兰。她站到讲台边，捏了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上两个大大的字——“开篇”，再面对大家说，
“诗的开篇招式，我就不一一写了，大概有这么几种——爆竹骤燃、狂风卷浪、高崖坠石、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烟云荡漾、总摄全神、一唱三叹、神光离合、寻龙问穴、凌空盘旋、辗转彷徨、对景起兴、追想从前、借跌陪衬、吞咽逆入、倒戟而出、扫处即生、一问一答、双门扇对……”

“好了，学姐前辈，超过十八了。说今天教哪几招盖世神功吧。”晓隐佩服地说。
“诗歌的起头，有突兀的，也有平缓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引人入胜！我们从简单到难的来。先说平铺直叙，开门见山。沈同学、孟同学、柳同学、皇甫同学，全国大赛的时候，没有一定的把握，你们就别用其他。这类开头就可以了。一定要掌握哦。”
底下只有孟秦楼环顾左右，假意不听，还弯腰捡了地上掉落的半截粉笔头。夜心也不管他，转过身，背写几句古人典型的诗做例子。
“唐代张祜的《春游东林寺》，‘一到东林寺，春深景致芳’。还有……张说《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怎么样？有感觉吧？就是上来直接点题而已。”
王蝉补充说：“没错。直接点题，并不见得很‘low’。很多时候，写诗是天然胜过心机的。老辣浑朴，比弄巧成拙好多了。不过社长，直叙法和开门见山还是略有区别的。”
“嗯。唐代王绩《野望》诗，‘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是开门见山式。所谓开门见山，起初招式若缓，实则后来峻绝不可当！并不是一气直白到底。打个比方说，窗含远山，缥缈遥映为佳。哪有假山堵在门口的道理？你们几个，能理解吧？”
连环憨态可掬地露齿而笑，“不懂。”

皇甫斯兰把他的橙色运动服的袖子卷到肘部，一门心思找教室里的插孔，给手机充电。“没电没法活！”
这天李夜心非常有耐心，在讲台上声音清朗，精神奕奕，显得意气风发。那支粉笔“咚咚”地在黑板上抄写着，“贾岛《三月晦日送春》，‘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开门见山，是不是很平常？后面呢？‘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无计留住春光，只有长坐不睡，与那即将逝去的春天共守残夜，哪怕是最后一瞬韶华，也值得珍惜——看，自然平实，但最动人的执著痴顽，留到最后！所以，即使在全国赛上，开篇和对手比落于下风，也不要气馁。拿这首做榜样好了！”
绫芸和连环都天真无邪地鼓掌叫好，夜心也十分得意，“那就再补充个‘总领法’。柳宗元‘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愁思’二字是一篇纲领。杜甫《江村》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事事幽’是整篇律诗的发端。”
“其实，总起和点题比，前面的点题侧重于内容，这里侧重于提纲挈领地点出主旨。就是这样。”王蝉自负地总结。
“那接下来说适合王同学、贾师弟的，杜师弟也可以用这个。”夜心摸了摸喉咙，绫芸就给她递过水壶来。“——叫做‘唱叹法’，一开头唤起很高的调子，后面几句余音绕梁不绝，最典型的中国人审美哦！”放下水壶，她又拿起粉笔，把上下两面黑板交换了下位置。
“唐代杜审言‘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重在一‘惊’字，以后两联皆‘惊春早来’。这个感觉是不是很微妙？再有比如，明代的袁凯，因为一首《白燕》诗，江湖人称‘袁白燕’。”
王蝉打断说，“这可以算我‘神韵派’追封的祖师之一哦。虽然他是明朝人。”
夜心浅浅一笑，晓隐还后悔没看真切，又听沈绫芸说，“那首白燕诗的开篇是，‘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换句话说，‘唱叹法’在于感慨系之，以此起句。我又想起更著名的唐朝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感叹千古。如此开局，出招即克敌制胜，大赛中不可多得啊！”

“我想试试！”晓隐初学技法，难免跃跃欲试，各种都贪。连环却趴在桌上玩手机。
忽见粉笔头从台下抛到了台上，正好打在黑板下的粉笔槽上，“喂，这么高端的招数，是为我孟少量身定制的，懂？”
他穿的是蓝灰色的无扣开衫，露出里面的白色圆领和正面的黑色不规则几何图案，把两腿翘在书桌上。
晓隐很不乐意他打扰了夜心，就嘲笑说，“孟师兄，社长刚才说最‘low’的那招，好像是你的‘标配’。”
孟秦楼不顾哄堂大笑，“切”了一声，“今天只讲课，不斗诗么？全国赛看谁出风头吧！反正我一定是主力。”

“凭什么？渣男不可以代表吴楚大学的。”柳连环傲气地说。
对同学们的敌意，孟秦楼不慌不忙，“就凭我的大数据！‘计量文献学’，懂吗？量你们这群加减乘除都还给老师了的纯文科生也不会理解。这门学科是运用数学方法，把海量文字的各类用词习惯、甚至标点符号频率统计出来，得到作者的某些特征。PK之前，如果手头有对方的习惯特点，就可以针对性地布置战术策略。比如对手的江湖派别，常用的开头招式，句法、典故、立意等等情报。是不是很重要？我孟少天纵奇才，是‘江湖百晓生’。想不想拥有我这么个赛诸葛的军师？拿‘主力位置’来交换我的大数据吧！”
“听上去，蛮牛叉的！”贾少秋吐舌头说，其余人都沉默了，孟秦楼一个人大笑起来。

“别闹了，主力阵容，每场都会变的。再议吧。”夜心不为所动，“和‘唱叹法’相似的是‘起兴法’。中华文学，源于《诗经》，小时候都学过‘赋比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物’叫‘兴’。比如‘关关雎鸠’、比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比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都是和后面正文看似无关的起头。先秦两汉的诗，此类较多。比赛时，你们千万慎用，免得被评委说成‘离题败笔’。”
绫芸说，“对于‘离题’，有几种招式，都是先说别的，再引出正题的。比如‘寻龙’式——杜甫写王昭君，先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再说美人故居在此；还是杜甫，《曲江值雨》，不写曲江，不写雨，先写‘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是城墙和云……”
李夜心恐怕没的说了，抢过话来，但有些急，“杜甫写曹将军画马，也先不写画马，而写其人家世、现状，写《登岳阳楼》，本是登楼而望湖，却先逆写‘昔闻洞庭水’，再说‘今上岳阳楼’。还有一种‘倒戟法’，王维《观猎》，正常叙事顺序是‘将军猎渭城，风劲角弓鸣’，他把‘崚嶒’之势放在第一句，‘风劲角弓鸣’，随后‘将军猎渭城’。”
“记不住了……”柳连环愁眉苦脸地说。晓隐淘气地打她的头，“黄鱼脑袋！”
“晓隐欺负我。”连环拿额头撞他，“还不如去跑步呢。”
“好，好，晚上陪你绕球场跑五圈。不过，现在好好听，你不觉得有种无名小卒练级成为大侠的感觉吗？”晓隐看夜心如数家珍地解说古人的诗，哪怕说得失去条理时，也有一种骄傲和热爱在里面，他为之动容。

王蝉想着，几个不那么强的同学，要更多地激发他们的动力才是。他热心地坐在底下做个“副老师”，“其实，几个基础不那么好的，除了直接点题以外，也可以用‘问答法’和‘双门扇对’式。通俗来讲，你不知道怎么写，就自问自答开头并点题，‘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馀’，也不算很难吧？至于‘扇对法’，就是和后面几联一样，用工整的对联来起。‘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李白、杜甫都有这样开始的诗。不‘low’的。”
夜心擦了擦黑板，说：“最后要说一个最难的，但有了这样的起首，很可能立刻震慑住对手。毕竟这次的赛制，心理和气场也是很重要的。在场的，有灵感时可以写。如果对决前就知道对手很强，实力有差距，正常写没胜算，也可以用这招放手一搏。”
“抱歉，学姐，刚才‘一唱三叹’还不算最厉害的吗？”晓隐举手问。
“你不用像小学生那样举手啦。”李夜心捂嘴一笑，“我们中华的文艺规律往往如此。最符合自身特点的，不是最强的那个。所谓最强，恰恰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的限制。比方说，有一招‘闲云出岫’，轻逸自在，雍容平和，很具汉诗审美。但最强的开篇，却是‘高崖坠石’，突兀峥嵘的。一千多年来，诗歌江湖上用这招的经典诗例，如曹植‘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谢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岑参‘送客飞鸟外，城头楼最高’，杜甫‘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都是声调极高，境界苍莽的。”
绫芸也说，“团体赛能有一句这样的句子，哪怕最后输了，也不虚此行。不过，晓隐同学是李义山的诗风……”
“不，我要学其他人，我也会努力做到的！”杜晓隐昂然地说。他发觉今天举的例子，很少有李商隐的，可以想见诗歌“学海无涯”，永无止境。
李夜心不理睬他表决心的言辞，“总之，‘诗无定法’，到时看你们临场发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