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短篇小说《知青二题》


好久没来天涯了,新写了个短篇小说,先发在这里。




知青二题
王升华


一、琴 声

知青穆眼镜下乡到我们生产队那天,是队长乌棒接来的。
队长乌棒大名郑学成,那时四十来岁,正年轻力壮,人又黑又高又实又蛮,就跟一种叫乌棒的鱼一样,所以大人孩子都叫他队长乌棒。穆眼镜是本县知青,由县知青办从县城欢送到公社,队长乌棒和会计正好在公社开会,公社的人就把穆眼镜交给了他们。
他们在公社吃过饭,下午时分就往回走,到银板山三十里的山路一出镇就爬坡,山势越来越陡,一条羊肠小道脐带一样飘荡在云彩间。力大的队长乌棒背着穆眼镜的被盖卷,会计提着装脸盆和洗濑用具的网袋,一路上分别问着穆眼镜家里的情况,穆眼镜也向往地问银板山的情况,还不时哼着歌子。穆眼镜叫穆明,十六七岁,方脸白白净净,戴一副黑框眼镜,遮了大半个脸,着一身蓝色学生服。他初中毕业闲了两年碰到上山下乡就报名来了,父亲是个音乐老师,母亲是一家商店营业员。
队长乌棒嘿嘿一笑说,学校还有音乐这门课呀?唱唱吼吼的有啥学头!他没读两年书就辍学了,不知道这些。小学毕业的会计哦一声,心说你老爸原来只是个教没多大用处的音乐的,不然人家教语文数学老师的孩子下乡都下在城郊了,你却下到偏远的银板山!
穆眼镜话不多,听了队长乌棒的话,只是在镜框里白了他一眼,说你不懂!
虽然初春的阳光和煦宜人,山风也不时拂人脸面,但走上十来里路时,三个人还是有些汗涔涔的。开始,队长乌棒担心走在后面的穆眼镜吃不消,不想穆眼镜看着沿途的山色景致,不仅没有离开家和父母的悲凄,还不时对满山的缤纷色彩赞叹说啊——漂亮之极!后来竟兴致勃勃地跑到前面去了,他背上那个布袋里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随着身子的跃动而跳荡着,引起队长乌棒的再次注意。
那布袋里是啥东西?透过布袋看得出一头有人脸大小,一头是尺来长的棍状物。在公社时,队长乌棒要将这个布袋一并背上,哪知穆眼镜一把抓过去,说这个我来背!然后就将布袋绳斜挎在肩膀上。队长乌棒觉那东西不重,也就没坚持。一路上他发觉穆眼镜对那东西很呵护,过窄道和跳障碍生怕有一点磕碰。
瞅着个机会,队长乌棒快步撵上穆眼镜,摸着布袋说,神神秘秘的,你这是啥秘密武器?
穆眼镜一个侧身,甩开队长乌棒的手,横眉立目地吼道,别摸我的东西!再摸我不客气了!
队长乌棒讪讪笑道,嘿嘿,看不出你人小脾气还大,啥宝贝啊摸一下都不行!会计忙打圆场说,乌棒,人家孩子不让摸你就别摸,许是东西金贵,摸坏了咋办?
穆眼镜鼻子哼一声,气冲冲头前走了。以后话就少了,太阳落山前他们到了银板山,让队长乌棒和会计惊讶的是,他们以为穆眼镜走完这三十里山路非累倒不可,岂知穆眼镜只是有点倦态,精神却好,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在黑框眼镜后转动,朝斜坡上竹林掩映的人家不住观望打量。他们不知道穆眼镜在学校时就是运动健将。
穆眼镜安置在村中心的公房里,早有人在一间偏屋里铺了床,屋外垒了锅灶,柴米油盐也是有的,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做好饭等着了。公房坝子里,还来了好多人专门看知青,说笑热闹得象过年。三人到时,队长乌棒才把他们都吆喝走了,他和会计陪吃饭时趁机喝了酒,穆眼镜则是滴酒不沾。当晚,会计怕穆眼镜一人睡觉害怕,就让和穆眼镜差不多大的儿子来陪穆眼镜。
第二天还是那个女人来为穆眼镜做早饭,又教他生柴火的方法。穆眼镜就这样在银板山插队落了户,队里念他人小,让他和妇女一起做点手上活。晚上,又有一些小伙子到公房坝子玩耍,随便和穆眼镜熟识起来。
毕竟人小,僻远的山村又清苦孤寂,不多几天,人们就看到穆眼镜有时站在公房坝子边朝远山眺望,大家就说,这娃娃想家了!
山里空气清新,月亮好。这晚月明星稀,山村静寂,偶尔有几声犬吠飘过。忽然,有一种声音穿透夜空,划破了宁静,那是一种银板山的人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一缕一缕地传来,时而悠扬亮丽,时而低回委婉,时而沉郁凄婉,那么优美,那么悦耳动听,仿佛是一种天籁之音。
声音迥荡着,于是有人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渐有很多人遁声来到公房坝子,明晃晃的月光下,就看到穆眼镜坐在坝子中一条板凳上,披一身月光,左手把着肩膀上放的一个带把的深红色小木箱,右手用一根竹根在小箱子上拉划,那美妙的声音就流泻出来了。穆眼镜拉得很专注,一副沉醉和物我两忘的神情,黑框眼镜反着光,学生头的发丝微微颤动。
村人们静静地在他的周围看着,屏住呼吸,生怕出气重了惊扰了穆眼镜,打断了那动听的声音。
一曲完了,穆眼镜才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四周站了许多人,一时吃惊,小箱子从肩上滑下来垂在腰际,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队长乌棒从人群后挤进来说,原来你的宝贝是这东西,这叫啥子呢?他竟然也早来了,隐在人群后听哩。
小提琴!穆眼镜说。
人群发出哦一声,他们还从没听说过这物件。
叫小提琴啊,那你拉,继续拉,大家都想听啊!队长乌棒说。
穆眼镜就又把小木箱放上左肩拉起来,人们这才看清,原来穆眼镜右手拿的竹棍上还有丝线,木箱上也拉有四根铁丝,声音是由丝钱和铁丝磨擦发出来的,穆眼镜的左手指还在木把部分的铁丝上弹动,声音便起变化了。
宛转悠扬的琴音在流泻,时而象清脆的鸟鸣,时而象山涧叮咚的泉水,时而又象急骤的风雨……一坝人听得如痴如醉。
终于一曲又完了,穆眼镜坐在板凳上喘气。有人也长出一口气说,安逸,比吃肉还安逸!
有人说,拉曲子还挺费劲哈,你看眼镜累出汗了,眼镜你多歇会又拉!
人群中有个叫郑勇高的,是民兵排长,叉着腰对穆眼镜说,你拉得那么好,拿我拉一下试试呢?
立刻有人说你算了吧,球经不懂牛皮哄哄,拉啥拉!你拉起就是锯木头,杀鸡杀鸭!
人群暴起一阵哄笑,郑勇高瞪眼作势要骂人,让队长乌棒止住了。队长乌棒用少有的和颜悦色问,眼镜,你这是拉的啥曲子?
穆眼镜受到大家赞赏,也很高兴,忙说,我刚才拉的两首曲子是《情深谊长》和《新疆之春》。又谦虚地补充说,我拉得也不算好,才学了两年!下来我给大家拉一首中国名曲《梁祝》
啥梁祝?有人问。
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多数人还是不懂,倒是有几个人点头说,哦,好象听说过有这两个人,是老年辰做过官的,背后山的人。
穆眼镜晓得跟这些人解释不清,也就不说话,把小提琴放上肩,运弓就拉起来。这一下真如石破天惊,开始是一段舒缓明快欢腾的旋律,仿佛春暖花开,百鸟欢唱,阳光明媚,风景如画;继而音符跳跃,节奏欢快,充满喜悦的气氛;再则节奏缓慢,乐句缠绵悱恻,依依不舍,浓浓的伤感袭人胸臆;忽然间曲调转而凄凉,忧伤,如泣如诉,最后又变得空灵而飘渺……穆眼镜拉得特别投入,村人也听得更加迷醉,只觉得乐音象一只神奇的手,在心里抚慰,四肢百骸都舒畅极了。此刻天上的圆月停挂在一棵大核桃树顶上不动,似乎也陶醉了。
随着乐曲的嘎然而止,穆眼镜头一甩,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村人们却还恍如梦中,没回过神,他们并不真懂乐曲要表现的意思,只是直觉里感到太好听了。好久好久,才有人说,当真硬是比吃肉还安逸、巴适!他的话引起一迭声的附和。
那晚散场院时,有人对队长乌棒说,我建议,干脆别让穆眼镜出工干活——他个嫩娃娃,也干不了啥,他每晚给我们拉几曲琴,照记工分!
说者本是玩笑性的,谁知队长乌棒郑重其事地说,这意见真可以考虑!
第二天,队长乌棒真就不让穆眼镜下地,让他在家养好精神,晚上给大家拉琴。村人还给穆眼镜送来许多吃食,核桃呀,花生呀,还有鸡蛋之类,有的干脆把穆眼镜拉去家里吃饭。
当晚,依然是银月当空,光华如水,穆眼镜依然在公房坝子给大家拉琴,有个憋不住尿的悄悄跑去坝子边撒尿,尿完后就喊起来,你们看,下边啥子人来了?站在人圈后的队长乌棒和几个人就到坝子边看,皎洁的月光下,果然下边的坡路上,有个人影缓慢地向上移,朝公房坝子来了。
队长乌棒看一阵,到底眼神好,说,狗日的谷蛮子嘛,啊,他还背着人,背的啥人呢?谷蛮子家掉得最远,在下面沟底处,离公房坝子有二三里陡坡路。
有人定睛看过,说,背上的人脑壳包着青帕子,好像是他的老娘,啊,就是背的他老娘!
队长乌棒也认出了,疑惑地说,听说他老娘病得正重,他背来干啥?
没人回答。那边穆眼镜拉完一曲歇气,也到坝子边来看。
月光此刻似乎变得格外亮,众目注视里,下面的人影越来越大,一会,谷蛮子一身汗水地背着老娘上来了,他是用背架背的老娘,背架底下垫着棉被,老娘歪坐在上面,谷蛮子手里还抱着一个折叠的睡椅。
众人忙帮着谷蛮子放下背架,安了睡椅,把老娘抬到睡椅上躺了,盖好被子,队长乌棒就斥责谷蛮子说,你看你,老娘病得那么重,眼睛都睁不开了,你咋还把她背到这里来受寒?
谷蛮子累得说不出话,只是一只手撩扯着衣襟抹汗,一只手摆动,半天才哽咽说,莫怪我莫怪我,是她要来听琴,说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我咋劝也劝她不住,她时间不长了,就满足她吧!
大家就看睡椅上的谷蛮子老娘,清冽的月光照着她核桃般皱纹纵横的脸,眼睛闭着,口里急促呼吸,不时发出痛苦呻吟,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让大家的心顿时沉重起来。
谷蛮子给大家讲,他老娘本已病沉,每日昏昏迷迷的,但昨天晚上,她忽然来了精神,说听到有人拉琴,特别好听,仙乐一样,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非要让儿子背她来听。
谷蛮子的老娘嘴里也咕咕咙咙的,仿佛在说什么,大概是听儿子讲她,她再次表述意愿吧,不过大家除模糊听出“真好听”三字外,其他就听不清说什么了,但估计是和她儿子说的意思一样。
谷蛮子因为住得远,晚上没来公房坝子听琴,但穆眼镜每晚给村人拉琴他是知道的,知道老娘的日子不多了,就把老娘背来了。谷蛮子说着,双手抱拳向穆眼镜作揖说,谷成林拜托你了,你就给我老娘拉一支吧,她专门来听你的琴声的。
听到老人专门来听他拉琴,穆眼镜早五内沸然,热泪盈眶了。他一迭声地说,我拉!我拉!他板凳也不坐了,就站在谷蛮子老娘前,一曲接一曲地拉起琴来,拉得更加认真和投入。
奇怪,琴声一出,村人们就看见,病痛的谷蛮子老娘变了个样子,她先是微张着嘴,但痛苦的呻吟声没有了,那是在笑;原先紧闭的眼睛似乎也睁开了一道缝,跟着老脸上的皱纹一条条舒展开来,充满欢喜快乐的神情……那晚直到半夜才散场,谷蛮子把老娘背回去后,又爬坡返回来,把已经睡着的穆眼镜喊起来,递给他一大块老腊肉。
谷蛮子的老娘一连听了三晚琴,第三晚散场时谷蛮子叫她,却再叫不醒了,只是看她脸上一派喜悦神情……
穆眼镜仍是每夜为村人拉琴,其实他会的经典乐曲就那么几首,多拉的是当时时兴的歌曲,并且轮着反复地拉,好在银板山的人总是百听不厌。好多年后,已成为某音乐学院教授的穆眼镜说,他下乡两年,基本没干农活,就给银板山的人拉琴了。

二、杀牛

黎明时候,队长乌棒叫醒了穆眼镜,要拿放在他屋里的晒席一用。
原来队上的一头老母牛晨起吃露水草时摔下老鸹崖,眼见活不成了,队里就想杀了分肉吃。
晒席铺在了公房坝子中间,太阳升起时,几个壮汉抬着黄色的伤牛来了,把它放在晒席上。那老母牛四肢都摔断了,已不能卧,侧瘫在晒席上,口吐血沫,极度痛苦地呻唤着,看来内里也大伤了。
坝子里渐渐聚了许多人,穆眼镜也和其他人一起围看着老母牛,听别人议论说这老母牛没多久好活了,他心里就变得沉沉的。
忽然哞地一声叫,一头也是黄色的小牛挤过人圈冲进晒席,一下跪倒在老母牛面前,哞哞地长叫。穆眼镜清楚地看见,老母牛的眼睛顿时泪水长流,带血的嘴无力地张了张,却是叫不出声了。
在场的人一时惊住,好久无言,终于有人感叹,牛跟人一样啊!
穆眼镜竟然也热泪盈眶。
队长乌棒和民兵排长郑勇高几人来了,队长乌棒背着手,看着老母牛,说,没救的了,杀了分肉吃吧!勇高,你来操刀!
好!壮实的郑勇高早手持一把长长的杀猪刀,朝跟着来的几人说,你们做帮手,去人把眼镜的盆子拿来接血!他挽了衣袖,就朝老母牛走去。
老母牛看见了那把闪着光的刀,身子痉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时,小牛哞地大叫一声,突然跃起,低头就朝郑勇高撞去。郑高勇急忙闪身躲开,嘴里骂道,咦,这小杂种还横了呢,来几个人,把它拉走!
几个人就围向小牛,小牛一下跳开,护在老母牛面前,怒目瞪视着来人。
郑勇高也不是吃素的,他围着小牛转了一圈,突然急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小牛的耳朵,几个人也一拥而上,抓耳朵抓尾巴抓脚,小牛挣扎着,惨叫着,终是力薄,被人用绳索绑了四脚,准备抬开。
一旁的老母牛早是泪流满面。
郑勇高嘿嘿笑着,提刀走向老母牛……
不准杀!
随着一声哭喊,更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同样是泪流满面的穆眼镜,一下冲过去,挡住郑勇高,护住老母牛。
郑勇高惊诧地看着穆眼镜,然后看向队长乌棒。
队长乌棒走上前说,眼镜,这牛没救了,杀了吃肉,你也有份呀!
穆眼镜带着哭音说,我不吃牛肉!也不准杀牛!
郑勇高说,队长,把他拉开吧!
穆眼镜转身一下抱住牛头说,你们要杀就先杀我!
村人都被镇住了。队长乌棒定定地看着穆眼镜,现在的穆眼镜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了,他是给银板山的人带来欢乐的人啊!
队长乌棒愣怔一会,转达身走了,丢下一句话,算球,牛不杀了!
穆眼镜又喊,快把小牛放了。
解了绳索的小牛跑回老母牛身边,偎在穆眼镜身上,一起守候着。
郑勇高几个人也走了,村人看一阵,也渐渐全回家做饭吃去了。公房坝子里,只剩穆眼镜和小牛伴着老母牛。
老母牛是在太阳西斜时咽气的。
三天后,村人才将快要发臭的老母牛挖坑埋了,那是我们银板山唯一被人掩埋的牛。






楼主 牛角蜂  发布于 2014-05-21 21:43:00 +0800 CST  
天涯仍然人气旺,贴子沉得快啊!
楼主 牛角蜂  发布于 2014-05-21 22:20:42 +0800 CST  
呵呵,没人关注啊,自己顶一下
楼主 牛角蜂  发布于 2014-05-26 16:24:12 +0800 CST  

楼主:牛角蜂

字数:5316

发表时间:2014-05-22 05:4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18 09:12:08 +0800 CST

评论数: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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