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洞与飞星

“仙人洞又不平静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站在山梁上说。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两人的着装相当简朴，右衽短衣，长裤、绑腿、草鞋，都绾着简单的发髻，每人手里一根竹杖。
此时，他们正站在一个环形山的山脊上，黑黢黢的山脊曲折蜿蜒，天幕四垂，映出两个人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地俯瞰着被山脊围绕着的盆地。此时夜色澄澈，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山谷里隐约可见民居昏暗的灯火，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可能这就是这里被称作“萤虫谷”的原因吧？
在两人站立的地方几百步开外的地方，一股白色蒸汽从山脊顶端一个洞口缓缓冒出。这洞口就是谷民们口中的仙人洞。
“上次仙人洞冒烟是什么时候？”少年问。
“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老者答。
二人转身，望向环形山外的远处。地平线上，可以清楚地看见闪烁的光晕。这些光来自一百里之外的夜光城，一个珠光宝气的奢华文明。蓝的、黄的、绿的、紫的……各色光晕从地平线的那面映照着空中的雾气。时而会有几根笔直的光柱像剪刀一样划过夜空。因为距离远，这些光晕和光柱就像远处地平线上的一丛烛火。微弱，但是清晰可见。据说，夜光城是个充满欢乐的城市，人们在哪里彻夜欢歌聚会，宴饮取乐。通宵灯火通明。那是一个没有悲伤的地方。
这个年轻人名叫姜垣。老者是姜垣的师父，叫姬森，是部落长老会的长老。
姜垣是被部落指定的派往夜光城的婿使，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不过他对这个婿使的职位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工作？他无从得知，因为之前出使的几位婿使都留在夜光城生活了，没有再回来。就算是他的师父姬森，也对此一无所知。姬师父也像绝大多数萤虫谷的居民一样，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环形山。
据说在夜光城，有一种叫做“电力”的东西可以让灯盏永远发光。至于什么叫电力，萤虫谷的绝大多数人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姜垣也是由于要出使，才学到的这些。对于大多数萤虫谷居民，甚至连夜光城这个词也只不过是一个地名，那地方是不是真的有人居住都不清楚。
“飞星来了！”姜垣指向远处的地平线。
一个白亮的光点从天边出现，匀速在星空背景上运行。这就是谷民们口中的飞星了。暗蓝色的天幕映衬下，飞星亮得扎眼。它飞跃头顶，旋即消失在另一面的地平线下。从出现到消失，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根据经书上的记载，上次冒烟的时候也有飞星出现。”姬森说，“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你这次的出使任务将会有很多变数。遇到事情要小心，多想几步，不要急。”老者望着年轻人说。
“师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一百五十年前飞星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一次除了仙人洞冒烟，没有任何事发生。不过这次不一样了，今年正好是经书上记载的‘事件之年’。”老者目光里带着忧虑的神色。
“事件之年，我以为那只是经书里的一个说法。”年轻人说。
“很多人都觉得那只是一个说法，我以前也那么认为。不过这次飞星到来，让人不得不担心。好了，下山吧。长老会要开始了。”
“娜塔赫鲁。”青年回答。
“娜塔赫鲁”这个词，在萤虫谷中是一个万用的打招呼的词。它可以代表你好、再见、对不起、没关系、知道了、遵命等很多意思，也尤其会被用在表示惊讶的场合。每个萤虫谷人从会说话开始就学会了这个词，并且本能性地使用。这个词的发音有点怪，听起来不像本地语言，似乎是一个外来语。但是人们习以为常地使用，也就见怪不怪了。
两个人拄着竹杖，借着微弱的月色下山去了。他们背后的山洞中，白色的蒸汽还在袅袅涌出。
姜垣与姬森长老走下山梁，来到谷底。夜色笼罩下的山谷已经快要睡着。十家中只有一两家还点着油灯，透过窗纸泛出昏黄的光。西沉的弯月照在土路上，路边石墙上形状不规则的石块和斑驳的苔藓依稀可辨。一条溪流穿谷而过，水声伴着虫鸣。二人走过吱呀作响的木桥，跨过溪流，来到大长老的草堂。
草堂里的人已经半满了。几只如豆的油灯照得人脸依稀可辨，并把浓黑的人影投映到用黄泥和草秸抹平的墙壁上。大长老坐在中间靠墙的位置，他的须发比姬森师父的更白一些，身材更瘦弱一些。他面前的几案上摊开了几本纸色泛黄的经书。姜垣跟随姬长老在侧边的蒲墩上坐下。少顷人到齐了，草堂内墙根下和门外的阴影里还蹲着站着一些旁听的谷民。
大长老看了一下瓦罐滴漏的刻度，时间到了，会议开始。
大长老翻开经书，念诵道：“‘订约之后的五百年，是事件之年，’这是经书上的记载，说的是今年。”
“娜塔赫鲁”，众人回答。
“可是这个‘事件之年’究竟是什么意思，经书上却是语焉不详，”大长老继续说，“哪位长老能给出详细解释？”
一位身形胖大的长老回话：“大长老，不要说‘事件之年’的意思，我们连经书里频繁出现的‘订约’一词都一直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在下以为，现在对于‘事件’的确切解释，目前是毫无头绪。与其搜寻这些字面解释，不如探讨一下现实遇到的问题，例如飞星与仙人洞的白烟。这些也许是今年事件的前兆。”
“大长老，我们一直在安排人留意飞星的路线，”第二位长老说，这是一位年迈的女祭司，“飞星第一次出现是十天前，全萤虫谷的人都看见了。它每天黄昏出现，划过天空然后消失。每晚出现三次，间隔半个时辰，然后第二天黄昏再次出现。每次路线和时间都一样。”
“知道了，记录在册。仙人洞的情况怎么样？”大长老回答。
白发苍苍的女祭司继续答道：“仙人洞的烟雾与经书上记载的一百五十年前的完全相符，‘白雾袅袅，昼夜不停’。据经书记载，这是‘天地相应’的反映。‘天有异象，地有回响’，所以这是对飞星出现的感应，不足为怪。”
第三位长老发言，这是一位身形修长，颇有仙鹤之姿的老翁：“大长老，关于‘订约’的含义，我们也并非全然不知。经书里记载的订约之年是五百年前，而且有传言说，我们萤虫谷与夜光城签订的金城之盟也正好是五百年前。这不大可能只是巧合……”
“那只是个传言”，第一位发言的胖长老插嘴道：“金城之盟签订的确切日期没有任何文献记载，夜光城人也不知道。金城之盟是无限期盟约，没有终止日期，也没有关于所谓‘事件’的条款。所以经书里的‘订约’不一定与之有关，有可能另有合同文本，只不过年深日久，已经散佚了。只靠研究经文，恐怕难以得出答案。正好我们要向夜光城派出婿使，可以让这个年轻人向夜光城的人询问一下，也许有助于解开谜团。经书上记载的五百年一遇的事件，不能轻视！”
“不可不可！”鹤形老翁急忙阻止，“我萤虫谷居民为神之后裔，历代敬神，不越雷池，却几千年来一直受夜光城的欺压，被迫签下金城之盟，屡受欺辱，以至于接连几任婿使都背离故土，叛归夜光城。夜光城人傲慢，岂肯助我。今年是多事之秋，现在派出婿使，一旦出什么差错，反而自取其辱。”
听到这话，姜垣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眼睛也不知道应该看哪里。
“姬森，姜垣”，大长老转头望向他们，“出使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姜垣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还是姬森师父经验丰富，用平稳的语调回答：“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使。”
“姜垣你自己的意见吗？你知道出使的风险吗？也许你会和前几任婿使一样，再也不会回到萤虫谷。你愿意出使吗？”大长老追问道。
姜垣定了定神，答道，“大长老，我知道风险，我愿意出使。”
大长老回头对刚才反对出使的鹤形老翁说：“根据金城之盟，我们每隔二十五年要派出一位婿使。今年年限已到，如果违约，反而成为把柄。就让这个年轻人试试吧。”
鹤形老翁点头不语。
“好，那就这么定了。继续认真观察飞星和仙人洞的动向，各位长老也继续翻阅经书寻找线索。明天姜垣就动身出使夜光城。散会！娜塔赫鲁。”大长老起身向各位告辞，回内室了。
“娜塔赫鲁！”各位参会者齐声回应，然后起身散去。

姜垣回到住处，却睡不着。不知道出使之路会遇到什么。也许他并没有准备好。
他之所以愿意接受这个工作，可以说唯一的原因是可以学习“外学”。所谓外学，指的是由基本的数学、物理、化学等学科组成的混合学问，主要研究自然定律的。在萤虫谷，一般人是禁止学习外学的，只有与夜光城打交道的外交人员是例外。当然，就算不禁止，恐怕全萤虫谷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学。绝大多数谷里的年轻人都觉得外学既无聊又没有用，只有姜垣算个例外，他总是会被外学书上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公式所吸引。
与外学相对的，当然就是内学。内学其实就是经学，是研究经书的学问。想要当长老，熟悉经书是第一步的必要条件。然而萤虫谷中的绝大多数青年宁可不当长老也不愿意读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书。虽然除了少数顽劣的青年以外，绝大多数居民都非常尊敬长老们，但是长老们的生活水准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也是住在泥地的草房里，吃一样的糙饭，喝一样的苦茶。
据说多年以前，你还可以在萤虫谷里看见三十多岁的英俊漂亮而又博学的年轻长老。不过现在，谷里的长老们都已经是垂垂老者了。

第二章 出使夜光城
第二天一早，姜垣收束整齐，换了一双新草鞋，一顶新斗笠。衣服也都是新洗的。他背起竹篓，拄着竹杖，走到姬森师父家。姬师父准备送他一程。
师徒二人走在萤虫谷的街市上。这里是山谷里最繁华的地方了。地面上铺着鹅卵石，路边的草房也比别处的整齐一些，不过一样低矮。每一家的门前有一只石人。这个倒不稀奇，据说是祖传下来的，家家都有。很多年以来，萤虫谷的人口总量似乎没有过什么大的波动。因此极少出现家门口没有石人的情况。这些石人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东西深深地扎根在地里，没人能挖动。根据经书的规定，每家的石人必须“摆放”在自家门前，否则不吉利，有可能有祸事。但是石人是搬不动的，也就谈不上如何“摆放”。结果搞得每家人都没办法搬家，顶多把房子重新翻盖一下。好几代人世代做邻居在这里是非常常见的现象。
路上的行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多是粗布短衫，长裤绑腿。就算年轻的姑娘小伙也不例外。有的人用扁担挑着一些物品去集市上和别人交换。这里没有货币。当然人们有时也会用一些亮晶晶的小东西作为一般等价物，长老们也并不禁止。
两个人离开市镇，信步前行，迤逦来到一处山口，一条溪流从这里流出环形山。这里就是离开萤虫谷的必经之路。
行走间，姜垣望见大长老竟然在隘口处等他。在山形的映衬下，大长老的身材显得更加瘦小枯干。
“姜垣啊，”大长老说，“很多人都反对让你出使，说你太年轻。但是我看重你秉性里的真。希望你能回来。走吧。娜塔赫鲁！”
“娜塔赫鲁。”

告别了大长老，姜垣和姬森师父步行走过山口，下到外面的平原，一股热风袭来。原来此时正值夏季，与四季温暖如春的萤虫谷不同，外面的世界四季分明。山脚处有一个石头拱门，钻过这个拱门，就是大多数萤虫谷人没有踏足过的外面的世界了。过了拱门，姜垣才发现山外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地面平坦，草多树少，绵延无尽，全无人烟。此时，夏季干热的风让草木枯萎。一眼望去一片焦黄。据说在萤虫谷外，只有在湿冷的冬季植物才能勉强生长。
出了拱门，他们需要换乘一种叫做汽车奇特的交通工具，四个轮子顶着一个铁盒子。走起来嗡嗡直响。驾驶汽车的是两个纳博坦人。他们不属于夜光城的法定公民，而是古代纳博坦国的遗民，目前人数已经很少，散居在夜光城外周边的树林里。他们一般不允许进入夜光城，主要做一些城市周边的勤杂工作。
汽车行驶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又到了一处关卡，这里就是金城门遗址，也就是萤虫谷与夜光城的中间点了。姜垣在这里与姬师父告别。姬师父乘纳博坦人的破旧的汽车返程，而姜垣则自己一个人换成夜光城人驾驶的亮晶晶的崭新的汽车继续前进。
一路上景色逐渐繁华，路边镇店多了起来。没多久一座摩天大楼林立的巨型城市耸立在面前。此时虽然是白天，却也有不少五颜六色的景观灯闪烁不停。姜垣一行人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这种景象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路边各色店铺林立。这里就像沙漠里的绿洲，生机盎然。炎热的天气让路边的少男少女们衣着暴露。女孩们多着极短的热裤，短得半个臀球都露在外面，从大腿根往下直到细带凉鞋，一览无余，展示着晒成麦麸色的丰腴的肌肤。上身也多穿露脐吊带，展露着曼妙纤细的腰部和圆滚滚的肩膀。男孩们反而遮得多些，大多穿宽松的短裤和短袖。似乎夜光城的女孩更怕热一些，这又好像与常识不符。
这番景象是姜垣在萤虫谷从来没有见过的。看着满大街花枝招展的诱人肉体，他有些意乱神迷。萤虫谷的女孩四季都穿长袖长裤，而且身材大都比较瘦削，不似夜光城的那还们这般丰满矫健。姜垣还记得上个月在萤虫谷，几个女孩涉过小溪时，光脚提起裤管，露出白白细细的脚踝，让他很是眩晕了一阵。然而在这个大都市里，他一分钟之内看到的女性肌肤的面积，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也许这就是上一个婿使不肯回去的原因吧？”姜垣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

夜幕降临，在婿使馆安顿好了的姜垣赶赴市长官邸参加欢迎仪式。一路上霓虹闪烁，乐声飘飘。路边的各色酒吧、夜店的门口人头攒动，穿着清凉的男女排队等着入场。劲爆的鼓点和喧闹的欢笑声从店内传出。
夜光城是一个城邦国家，市长就相当于总统的职位。
到达市长官邸，姜垣穿着萤虫谷的传统装束走上台阶。头上梳着发髻、右衽短衫，长裤、绑腿、新草鞋，背上背着竹筐，手拿竹杖。走进大厅，灯光亮得晃眼。稍等了一会儿，欢迎仪式就开始了。
宽敞华丽的大厅里，宾主双方站定。萤虫谷这边，只有姜垣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两个临时导引员告诉他应该站在哪儿，往哪儿走。夜光城那边，黑压压一片，有市长、以及外交部、经济部、国防部的部长以及各色人等。姜垣一瞬间感觉自己不像是客人，倒像是一个人质。当时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接下这个差事了。
市长身旁站着一个女孩，穿着夜光城常见的热裤吊带，光洁的腿和胳膊上有大片彩色的纹身，画着精致的妆容，扎着马尾辫。一脸不耐烦地站着，东瞧瞧西看看。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城市公主”了。
市长首先发言：
“根据金城之盟，城邦国家夜光城与部落国家萤虫谷结为翁婿之盟。夜光城为岳父之国，萤虫谷为赘婿之邦。萤虫谷每隔二十五年至少要向夜光城派遣一位婿使，确认屈从关系，而夜光城则保证萤虫谷的独立性。婿使先生，对于上述条款你国承认吗？”
“我代表萤虫谷宣布，本国承认是夜光城的赘婿之国，甘愿永远处于从属关系。娜塔赫鲁。”
然后双方交换国礼。姜垣打开竹筐，拿出一枚早上新摘的萤虫谷特产山珍菌，有足球那么大，应该是全萤虫谷最珍贵的。夜光城拿出的是一只塑料电子表。当然塑料这个词是姜垣后来才听说的。
“下面，像大家隆重介绍我们的城市公主，费斯琪女士。有请她与姜垣婿使交换国礼！”
那个热裤吊带的女孩走过来，姜垣把山珍菌交到她手上，她又转手交给市长，市长转手交给厨师长，现场烹饪。
然后费斯琪拿起塑料电子表给姜垣戴上。姜垣感谢道：“娜塔赫鲁！”
“哈哈哈，你说什么？”费斯琪突然大笑，“拿糖葫芦？ 你们萤虫谷的人都喜欢吃糖葫芦吗？”
“哈哈哈哈！”满屋子的人都哄笑起来，连市长都笑起来。
姜垣定了定神说，“这是我们萤虫谷的正式语言，说给值得尊重的人的。”
市长赶紧过来打圆场：“姜先生，你看斯琪那么幽默，以后你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肯定不会寂寞啦。哈哈。不过我要澄清一下，她只是作为友谊大使，和你是‘合租室友’的关系，帮助你适应环境。可不会真的和你约会的哦！”
人群又笑起来。“一个萤虫谷的男孩和我们夜光城的女孩，怎么可能嘛！”人群里有人说。
“当然，当然。我是怕姜先生不知道，误会了，哈哈哈！”市长连忙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