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架空历史权谋小说 . 三国鼎立 . 九子夺嫡 . 修改版《裂国》

写在前面,给涯叔审查。

这是本人在天涯连载的第二部作品,第一部《命运之轮》上部已经写完,正在与出版公司讨论修改,近期出版。

首先,这是一部所谓的“权谋小说”。

写这个小说的初衷,是看了一些所谓的“权谋小说”之后,有些感慨。

《甄女传》《狼牙棒》《庆余年》等等,还有一些,记不清了。说实话,《甄》是叽叽喳喳的三八吵架。《狼牙》只能算是“阴谋小说”——事实上,众口相传的几部权谋小说,实际上,都只能算是“阴谋”而已。

阴谋,与权谋,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我想写一部跟其它的小说看起来不太一样的——不一定很好看,但至少不一样。


第二,这是一部没有架空的架空历史背景小说。

它描写的是以李自成建立大顺政权之后,跟南方的南明朝廷和东北的满清八旗相抗衡的故事。这个历史背景既是真实的,又是虚构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熟悉历史的读者不要质疑,也不要质问。我文化低,水平差,不懂历史,就那么随便一写而已。

前一阵子都在本版内发了几个章节,那时候的名字叫做《列国》,现在改成《裂国》。在“舞文”与“煮酒”同时首发。

无它,正文见!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09:38:17 +0800 CST  
引子

大明崇祯十六年腊月二十三日,李自成起义军攻破北京城。
崇祯皇帝朱由检殉国身死,自缢于煤山。
其他朱明皇室仓皇南渡,在金陵建政,史称“南明”。
闯王李自成在北京建政,国号“大顺”,改“北京”为“神京”。
李自成稳定中原之后,率部南下,意图渡过长江,一举歼灭南明,一统天下。
不料此时,东北的满清八旗军在多尔衮率领下,挥师南侵,意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自成南北两线作战,无奈之下分兵拒敌。
大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投降大顺之后,被李自成封为镇北将军。吴三桂率部与清军八旗死战,终于拒敌于山海关外,稳定了北境。
清军八旗山海关一战,精锐尽挫。而吴三桂的铁甲精兵也遭到重创。双方无力再驱驰进攻,只好缔结城下之盟,罢兵言和。
而南明朝廷,则在兵部尚书史可法的率领下,以残军旧部迎战李自成,在长江一战,双方势均力敌。李自成久攻不下,无奈撤兵。而南明也无力追击,双方只得划江而治。
至此,大清,大顺,南明,各有攻守,各擅胜场,各自之间均不能一战灭国,遂成胶着之势。
大清虎踞东北,占有黑龙江,吉林,辽宁,与蒙古各部。与大顺朝划定以山海关为界。
大顺朝占有河南河北山东安徽山西陕西甘肃以及青海之一部分,龙蟠中原,西控青海,南抵长江,与南明王朝划江分野。
南明王朝则占据江南天下,直到云贵高原及西藏。

就这样,新三国时代僵持了六十年。

李自成攻陷北京后,登基称帝,年号曰“仁武”。重修历法,原大明崇祯十七年即为大顺仁武元年。

仁武皇帝李自成在位十二年,殡天之际,传位与第四子李岳。
李岳即位,年号“永靖”。时年仅十一岁,因年纪幼小,加之建国不久,唯恐主少国疑,便由高太后垂帘听政,直到永靖皇帝十八岁时,大政奉还。

当今之时,正是大顺永靖四十八年。

跟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朝代的第二代君主一样,永靖皇帝文韬武略,雄姿英发。
但是,也同历史上所有的英明君主一样,在永靖皇帝的晚年,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继承人。
永靖皇帝渐渐老去了,已经快六十岁了。那些觊觎神器的儿子们,也渐渐生出了野心。
而恰逢此时,东北边境战事又起,经过数十年沉闷的和平之后,八旗清军又向大顺朝发起了试探性进攻。

永靖皇帝的六个儿子,都卷入了这场夺嫡之争,每一位皇子身后,都隐藏着一个深谋远虑的幕僚。这场斗争,不但是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幕僚之间的针锋相对,更牵涉到满清,大顺,南明三国之间的争霸局势。

所有事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永靖皇帝的帝王心术之中,只看他如何纵横捭阖?

故事由此开始……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09:39:06 +0800 CST  
卷一 雪漫神京

第一章 / 六十年前破神京

那一夜朔风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厉鬼向着神京城内紫禁神都天和大殿的方向连绵不绝地狂怒嘶吼,直到亥时三刻才缓缓沉寂。
其后,有见多识广的老人家断言说,那一夜正是大明溃亡,本朝定鼎六十甲子的轮回之夜,所以佛祖垂怜前朝那些亡殁于神京围城之战的亡灵们,许以他们一夜的自由,暂时脱离阿鼻地狱,回到他们前世战死的地方痛哭泣拜。
但是,尘世上的人们似乎都已经忘却了那一夜。
所以,即便狂风如刀,一片片割碎了天下的子丑寅卯,神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勾栏酒肆依旧偎红倚翠,软玉温香,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而且,似乎这一夜的生意比往日都要兴旺上三五分,那些客人们也都特别兴致高涨,似乎每人都理直气壮,也不怕违逆了神京禁卫的宵禁之令。
神武门大街——民间称为“前门大街”,旷阔笔直地穿过半座神京城 ,整条大街左右两侧隔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酒楼娼馆。
其中最大,最豪华的一家叫做“玉堂春”,而最雅致,最有情调的一家,叫做“恣意怜”。
“玉堂春”和“恣意怜”相隔着神武门大街,面对面坐落着,形格和气质却全完全不同。
玉堂春恢弘豪阔,金碧辉煌,红楼十丈,佳丽如云。
这里有整个神京最好的西域葡萄美酒,整坛整坛的透着勾魂摄魄的醇香,每一坛都是用朝廷驻扎甘陇大军的虎贲营千里加急从雪山脚下运回神都的。据说拆开封箱的时候,印在坛口封泥上的西域姑娘的指纹都还没有融化掉。
神京城中每一个豪商大贾,都以能在玉堂春摆上一桌酒宴为难得的荣耀,能在酒宴上开上一坛西域葡萄酒,那更是经久不衰的炫耀谈资了。
除了美酒,玉堂春里最勾人的就是来自天下各国的美人了。
暹罗娇娃,百济佳丽,东瀛神女,波斯绝色……凡是这个世界上的男人能都想象到的女人,玉堂春里都可以找得到。
当然,玉堂春的消费也绝对不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坊间曾有嫉妒的谣传说,每到冬天,玉堂春里烧的炭火都是黄金碎屑。
现在正是冬天。
房间内也正烧着一盆炭火。
炭火当然不会是黄金碎屑,只不过,玉堂春的烧炭确实都是从山海关以北的深山里砍伐的千年以上的红松混合着中原腹地挖掘出来的最优质的乌煤焦炼而成的。
炭火轻轻燃烧的时候,挥发出清幽的松脂的香气,火焰却是紫铜色的光芒。
室内温润如春,但是依然隐约传来外面嘶吼的风声,也有大厅里花天酒地的客人们划拳斗酒,呼卢喝雉的嘈杂吵闹。
火盆放置在房间的地板上,火盆周围凌乱地铺垫着各种锦色斑斓的虎狐皮毛。
一个年轻的男子赤身裸体,安静地裹在锦裘之中,酣然入睡,鼻息恬淡,微不可闻。
就算他只是懒散地睡着,猩红暧昧的纱罩灯下,依然可以清晰渲染出他白皙的肌肤,勾画出他清冷的风骨。
他散乱着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庞,露出的半边脸上,依稀可见长眉斜飞,锋芒入鬓,睫毛修长,宛如少女。
不可否认,这是一张能令世界上大多数女性怦然心动的一张脸。
蓦然间,一条人影倏忽飘过,衣带凌风掠起,撩动炭盆中的火焰慌乱地突突跳动,恰如这时节变乱不安的世道人心。
熟睡的美少年蓦然惊醒,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没有大动作,既不抬头也不睁眼,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几时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点神京口音夹杂着一点陕西味道,既绵软又筋道。
那飘忽过来的人影,是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子,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是美艳得像一条成了精的娇媚狐狸。
狐狸精般的美少妇在美少年的身边蹲下,先是伸出手来在他脸上温柔地抚摸着,却没有回答。
美少年似乎有些不耐烦,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清澈里隐藏着一点幽蓝,这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个纯血的汉人。
“我问,几时了?”美少年有些焦躁地嘟囔了一句。
美少妇风情万种地媚笑:“亥时三刻了,我的爷。”
少年微微有些惊讶,似乎是自责睡得太久,但是语言动作上并不焦急。他慵懒地从狐狸皮毛中挺直身子,抻了个懒腰,展示了一下光滑矫健的肌肉。
“我得回去了。”少年说:“怎么外面还这么吵?”
“可不是么?我的爷,难道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美少年一怔,转而恍然大悟的一笑:“我倒忘了,今天是神京破城之战六十年,大明崇祯皇帝的死忌,唉……”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人,都在向父皇表忠心呢。”
“难为你小小年纪,也懂这些世道人心?”美少妇一边拿起梳子给美少年梳头挽髻,一边笑着问道。
“这有什么不懂的?”少年反问:“生在帝王之家,揣摩人心是躲不开的功课……这些人啊,在今夜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只不过是让父皇看到:我心里可没记挂着大明朝啊,他妈的崇祯皇帝的忌日,我还在喝花酒玩姑娘呢!”
“难道他们明天不用上朝么?”美少妇狐疑地问。
“上朝,有什么要紧?”少年道:“最多跟内侍官告个假,就说昨晚上在玉堂春喝花酒喝吐了。内侍官报到父皇那儿,没准父皇心里还高兴呢?”
“不会的。当今皇上经天纬地,雄才伟略。这点小把戏,骗不了他老人家的。”
说话间,她已经为少年整理好的发髻,穿好了内衣。
“雄才伟略是一回事,拍马屁是另一回事。”少年站起来,一边把一套深紫色的武士劲装穿起,一边说:“有时候,父皇也很喜欢有人拍拍马屁,尤其是这种不露痕迹的。”
“不要说这种混账话!”美少妇起身,伸手轻轻掩住了少年的口:“他是你父亲,更是皇帝,别招惹是非!”
少年一把握住她的手,温柔窃笑:“此地只有只跟我,你不说,谁会知道我说了混账话?”
美少妇微微用力挣扎,把手抽出来:“正经点儿,你该走了,承郡王!”
少年微微留恋,但转而决绝地说:“好,走了!”
他转身欲去,美少妇却忽然有不舍:“下次,你什么时候来?”
“等我封了亲王,来找你喝喜酒。”少年慢悠悠地走向门口。
“若你真的封了亲王,就不用来了……”美少妇婉转幽怨地说。
少年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阵狂风卷着乱雪扑了进来,原本温热绵软的密室里忽然阴寒肃杀。
狂风扑灭了蜡烛,美少妇隐身在幽深的黑暗里,蓦然宛如女鬼。
那个走出去的美少年,正是当今大顺天子元靖皇帝之第五子,承郡王,李汐。
那个美少妇,就是玉堂春的老板。她的名字,就叫做玉堂春。
玉堂春和李汐之间,有一个秘密……
李汐走出玉堂春的密室,出口处是一条细瘦蜿蜒的小路。
路上无人,但依稀还能听到玉堂春高楼内的呼喝喧哗。
李汐沿着小路,迎着风雪走了一小段,来到一处小角门。
小角门前,站着一个人。
在奇寒的深夜里,这个人只穿着一件粗麻青衣。他的头发蓬乱,胡子潦草,身上还发散着酒气和呕吐物的味道。但是却像一根标枪似的纹丝不动站在雪地里。
他的脚下,有一堆刚刚燃尽的火簇,就算被飞雪覆盖,也能一眼看得出他刚刚在此地烧过纸钱。
李汐站住了。
“你在干嘛?”李汐问。
“我再等你。”青衣人答。
“等我之外呢?”
“喝酒。”
“除了喝酒呢?”
“嗯,我还随便观摩了一下两个酒客和一个姑娘在雪地里玩‘看谁脱衣脱得快’的游戏。”
李汐闷了一下。
“最后呢?”
“最后?我少了一点纸钱。”青衣人说。
“烧纸?给谁?”
“给围城身死的大明天子崇祯皇帝。”
李汐的眼睛眯了起来,忽然暴露出一股杀气。
“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就是死罪!”李汐忽然从袖筒里拔出一枚闪烁着精光的短剑,指向青衣人:“谁给你的胆子?”
“酒!”青衣人说。
李汐忽然笑了。
“你他妈的,每次都要玩些花样。”李汐藏起短剑,走到青衣人身边,亲切的拍拍他的肩膀。
青衣人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腥臭的酒气。李汐却不以为意。
“呵呵,没办法啊。”青衣人扭头盯着玉堂春高楼上的烛影摇曳弦歌声微:“人家他妈的都在喝花酒表忠心,我,穷得一屁股债,除了两枚卵子叮当响,剩下哪儿都不响,只好玩个逆反的花样么!”
“嗯,人家都在显摆忘却了大明,你却在这里祭奠大明。让我一看,嗬!这家伙有情有义有担当啊,坦率真诚不虚伪啊。”李汐笑道:“所以我必须对你高看一眼。你赤胆忠心,我心怀宽广,咱俩互相吹捧,却不露痕迹。是这意思吧?”。
“没错,就是这意思。”青衣人笑嘻嘻地说:“拍马屁的三种境界:最低境界是顺着拍,这种人太多了,玩的都是毫无智慧的小把戏。中层境界是侧着拍,就比如高楼之上喝花酒玩姑娘的这群人。上层境界……”
青衣人忽然一脚踢出去,把那堆纸灰卷得漫天飞散:“上层境界,是反着拍。帝王心术,亲贤臣,远小人。那些明摆着溜须谄媚的小人固然要提防,但是那些貌似耿直忠厚的家伙,更要提防。”
“大奸似忠,大伪似真……”李汐忽然神情肃穆,双手抱拳,长揖到底:“师傅教诲,弟子谨记了。”
青衣人伸手扶起了他:“我不是你的师傅,我只是你的侍卫,仅此而已……咱们走吧!”
他的口气之中,忽然微微露出一丝苍凉感伤。
神武门大街,李汐与青衣人各骑一匹健马疾驰。
这时风雪已经减小,远远地望见承天门城楼上稀疏的灯火微光,李汐忽然纵声问道:“师傅,你说,想当年神京围城之战那一天,也是这般场景么?”
青衣人纵马从李汐身后飞驰超前,擦肩之际,冷冷地说:“那时我还没出生,我不知道。”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09:42:53 +0800 CST  
第二章 / 聪明反被聪明误

跟深宅大院雕梁画栋的独栋高楼的“玉堂春”不同,“恣意怜”是由若干间精致婉约,鳞次栉比,充满了江南文化气息的小阁楼组成的园林。
每一间小阁楼,距离不远不近,体量不高不低,疏离与触摸都恰到好处。
如果说,玉堂春是神京城里大呼小叫觥筹交错一掷千金的土豪,那恣意怜就是江南竹林里坐听风声孤影抚琴对月举杯的才子。
玉堂春玩的是豪气,恣意怜玩的是雅趣——只是,有些时候,雅趣比豪情更奢侈,更浪费。
但是有些人觉不在乎这点儿花销——就比如李沣和李沐,他们也是皇帝的儿子。
李汐是永靖皇帝的第五个儿子,朝野之间传说,他是永靖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当皇帝百年之后,一定是皇五子承郡王李汐接续大统。
甚至有人说,永靖皇帝册封给李汐“承郡王”的“承”字,就明白地暗示了指定继承人的意图。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是,也有少数人不大同意。
在为数不多的不同意这种看法的人之中,有两个人的意见没有人敢忽视——这两人,一个是李沣,另一个,是李沐。
李沣,是永靖皇帝的四子,也就是李汐的四哥。册封为“景郡王”。
李沐,是永靖皇帝第六子,也就是李汐的六弟。册封为“平郡王”。
郡王,是大顺李氏皇族子孙的生辰封号,每一个皇子自出生开始,就已经是郡王。
直到他们年满十八岁之后,可以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的意思是,是晋封为“亲王”。更进一步,也许就是“太子”。
“我们都是皇帝老爷子的亲生儿子……”平郡王李沐轻轻摇着手中的酒杯,不屑地说:“凭什么老五就一准是太子了?”
李沐和李汐同岁,今年十七,马上就年满十八了。
他长得不似李汐那般俊美,有点少年老成的样子,皮肤黧黑,浓眉大眼,身量高大,孔武魁伟,看起来像是市井评书中所说的朴刀赶棒的好汉。
他穿着一身银色的貂裘,更衬托着脸膛黝黑。
他手里捏着的是一只苍翠的绿犀杯,杯子里盛的是浓艳的葡萄酒。
他所在的地方,正是“玉堂春”的对面的“恣意怜”的一间暖阁里。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漆黑色精致的小食桌
他的四哥,景郡王李沣,正懒洋洋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手脚撑得直挺挺的。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莨绸,披散着长发,摊在地板上,像一个正在褪色的水墨“大”字。
李沣的样貌不如李汐俊美,也不似李沐魁伟,他眉峰修长,高鼻深目,嘴唇细如刀锋,有一点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森。
“嘿,四哥,我跟你说话哪!”平郡王李沐将葡萄酒一饮而尽,嘟囔着。
景郡王李沣不为所动,闭目沉思。
“死鬼,不跟你玩了!”李沐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起身欲行。
李沣忽然神州拽住了李沐的脚踝,把李沐吓了一跳。
“我听说,咱们的爹最近在筹划一件事……一件大事!”李沣攀着李沐的脚踝,小腿,大腿,慢慢地爬起来。
他的动作迟缓,僵硬,看起来有点诡异。
李沐一脚踢开了李沣的胳膊:“滚开,有话好好说,不要装鬼吓我!”
李沣忽然哈哈大笑,轻轻一跃腾身而起,随即一个转身盘坐在食桌前,抓起酒壶倒了一杯。
李沐也回到对面的位置坐下:“能不能不这么见天儿的装神弄鬼?”
李沣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快就要成为大顺国的道宗了,装神弄鬼,是我的课业。”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里忽然闪现出一点迷茫和哀怨。
李沐也尴尬地陪笑:“对啊,以后你就不能再陪我来喝花酒了……”
“这是咱们的老爹的好计谋!”李沣说。
李沐没有接话,这句话他没法接。只好转移话题。
“四哥,你刚才说,咱们的老爹在谋划一件什么大事?”李沐问。
李沣沉吟了一下:“这件事,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其他人说,绝对不能说,听见了么?”
“你放心,我绝对不说。”李沐诚恳地说。
“好吧,咱们兄弟之间,我只告诉你一个……”李沣慢慢地爬过来,凑近李沐的耳畔。
“我听说,父皇正在考虑,把咱们几个兄弟敕封为亲王。”李沣死死地压低声音,仿佛生怕这狭小的密室里有个看不见的幽魂在偷听。
李沐微微一惊,随即兴奋道:“啊,这是好事儿啊!”
“好什么好?”李沣说:“我听说,父皇的意思是,但凡被赐封为亲王,将来就……”
他忽然沉吟了一下。
李沐催促:“就,什么啊?”
“凡是被赐封为亲王的,将来就不会被指定为太子!”李沣慢慢地说。
“啊?”李沐轻声惊叫:“你这是听谁说的?”
“还能是谁?你猜!”
李沐沉思了一下,猜道:“二哥?”
李沣没说话,轻轻点头。
李沐有些愕然,愣了片刻,说道:“二哥,猜测父皇心思,从来没有不准的时候……”
李沣笑笑:“怎么?你想当太子?”
“废话?谁不想啊?”李沐道:“难道你不想……”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李沣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浅浅地呷了一口酒,幽幽说道:“太子?我已经注定没有机会了……我是道宗啊。”
道宗,是大顺朝敕封天下修道之士的统领。开国仁武皇帝李自成即位之后,首封前丞相牛金星为天下道宗,封号“正一圣光阐祖真人”。
牛金星摘去乌纱换道袍,于湖北武当山隆兴宫宇,执掌道统,凡四十三年。
前年永靖四十五年,牛金星以百岁高龄羽化成仙。空下道宗之位无人执掌。
最近以来,朝堂与草野之间,有些流言不胫而走——传说永靖皇帝深思熟虑,打算将自己的第四个儿子景郡王李沣册封为道宗,执掌天下道士,驻跸湖北武当。
景郡王李沣,自幼聪慧,尤其修习道术,炼化丹汞,善谈图谶,在永靖皇帝的十几个儿子中是个异类。
所以,将他册封为天下道宗,也算是投其所好,相得益彰。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李沐有些戏谑地笑笑:“你从小就喜欢当道士,现在父皇敕你去当个真道士,也算是求仁得仁,不亦快哉?”
李沣的眼里泛起一丝苍凉:“其他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我小时候玩的那些把戏,你以为是我真心喜欢的,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不喜欢斗鸡走马,不喜欢奔驰射猎,却偏偏要去装神弄鬼,玩什么金丹符咒,难道我有病吗?”
“我懂!四哥,我懂!”李沐探过身子,拍拍他四哥的肩膀:“这些都是试图讨咱家老爹欢心的小把戏,我岂能不懂?这是你娘的谋划,咱们其他的兄弟都是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唯独你是个粗布素食炼丹讲经的清流,在父皇眼里,立刻就跟我们拉开了距离,不一样了啊!”
李沣苦笑,一饮而尽:“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也未必一准儿……”李沐又安慰道:“毕竟这只是小道消息,父皇的圣旨没下来,可见他心意未定,或许有更改,也未可知。”
“十有八九……”李沣说:“这个消息,我有准确来源。”
“谁?”李沐问。
李沣没说话。这种极度机密的消息来源,怎么可能随便说出来?
“你连我也信不过?”李沐理直气壮地逼问。
李沣叹了口气:“你猜。你猜中了,我点点头就是了。”
李沐沉思了一下:“还是二哥?”
李沣摇摇头。
“那,是慧太妃?”
李沣又摇摇头。
李沐怔怔地看着李沣,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却又灵机一动,抚掌大笑:“哈,我知道了,是大内侍?”
李沣微微露出一丝苦笑,点点头。
“那你惨了,你惨了!”李沐道:“如果是大内侍透出的消息,那真道士八九不离十了。”
大内侍,就是神京皇城紫禁城内的皇帝行政事务总管机构,相当于太监事务中的“内阁”。在前明朝称为“司礼监”。大顺朝改称为“大内侍府”,首领称为“大内侍总管”。其有拟票盖章大权,权力之大,足以抗衡外朝辅相大臣。
李沐端起一杯酒:“恭喜你了,道士四哥!”
李沣不动声色,举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李沐又低声问道:“四哥,既然这样,我就放开了问问,你刚才说的二哥猜测的那个消息……”
“在咱们的兄弟之中,谁都有可能被指为太子,老五虽然得宠,但是事关加过千秋大业,他也未必能准赢。”
李沣叹了口气:“当然,除了我,还有二哥已经注定与太子之位无缘了。所以,所谓,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但是二哥的揣测,事不关己故能一心空明,所以一定最精辟,最中肯。”
李沐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去二哥那儿扫听扫听?”
李沣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他说,自己和二哥已经注定与太子之位无缘了。
他自己是以为内要被敕封为道宗,那二皇子又是因为什么呢?
李沣盯着李沐,幽幽地道:“其实,在咱们的兄弟之中,本来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就是二哥……如果不因为他是个瘸子,我想,父皇早就认定他是太子了吧。”
大顺永靖皇帝的二儿子,英郡王李汶,是一个瘸子。
这就是他注定与太子之位无缘的原因!
李沐也惋惜地叹了口气:“其实呢,我说想做太子,就是一句赌气的玩笑话,我知道,我就算再修炼一百年,也绝对争不到太子,我只不过老猫肯咸鱼,痛快痛快嘴而已。”
“呵!”李沣一笑:“那你觉得,咱们兄弟中,谁最有希望争得太子之位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老大啊!”李沐大声道:“立长,立贤,立功。这三样,每一样不是为老大定制的?”
“可惜,老大只差一样……”李沣秒了李沐一眼,道:“他不是嫡子。”
“话虽如此,但是,如果老大在东北前线,打赢了与满清八旗这一战,那结果就很可能不一样了啊!”李沐说。
李沣没有异议,点点头。
就在李汐,李沣,李沐这些皇子沉醉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时候,永靖皇帝的长子,他们的大哥——衡郡王李汉,正在山海关前率领八万铁甲精兵与满清八旗兵鏖战。
“明天,咱俩,一起去拜会一下二哥,怎么样?”李沐怂恿着说。
“你呀,还是贼心不死!”李沣笑道。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09:46:32 +0800 CST  
第三章 / 雪白血红杀人夜

就在李汐策马疾驰,转过神武门大街,冲入西城缸瓦市兵马司胡同的时候,他们与一个人无意间擦肩而过。
这时候已是子夜时分,本来神京城内是有宵禁制度的,但是众所周知的原因,每年的这一天都是金吾不禁,万民纵乐。
尤其是这一天,缸瓦市兵马司胡同这一带,也是特别的红火热闹。
传说,多年以前,曾有幕僚问起当时的当朝首辅宋献策:为何此日金吾不禁?
宋献策回之曰:权当过年了!
由此,多年沿袭,渐渐形成了北方及中原地带在腊月二十三庆祝“小年”的习俗。
宋献策已经于多年前逝世,现今的当朝首辅是他的儿子,宋贤。
缸瓦市兵马司胡同一带,位于承天门西面,毗邻紫禁城。由于近水楼台的缘故,在此居住的大多是官员及商贾之家。并聚集了好些酒肆娼寮,镖局赌坊,是一片繁华市井之地。
待转进缸瓦市大街,大街上依然有延绵的夜市和络绎的行人,甚是热闹。
有些小商贩用简易的竹木杆子,撑起个梁架,顶上铺苫一层毡布,四面下垂成围墙,只留出一面作为门口,便成了一个鸡毛小店。摆两三张桌子,卖些烧酒,面条,馄饨,烧饼,牛羊肉之类。
这种馆子里的食客,大多是市井闲人,闲散官兵,夜归赌徒,以及附近官商府邸里的小厮奴仆之类。
大冷天里,这样的食客们三五成群聚在一桌,袒胸露背,划拳斗酒,唾沫星儿喷得满天飞,嗓门儿吼得像驴叫。
这样的人绝对去不起“玉堂春”或者“恣意怜”那样地方的。他们能在缸瓦市大街上的小馆子里摆张桌子,来两壶烧酒,烧二斤牛肉,就已经是最奢侈的消费了,足够吹好几天牛逼的。
这样的鸡毛小馆子鳞次栉比,绵延数里,其中还夹杂些沿街叫卖针头线脑的货郎,摆地摊叫卖胭脂花粉的老妪,挎着包袱兜售刚出土假古玩的破落汉子,各色人等纷繁复杂。吆喝声,划拳声,叫卖声,吵架声,乱作一场听不清看不懂的人间喜剧。
但此时毕竟天时已晚,食客和行人正在渐渐散去,也正因如此,街面上更显得拥挤杂沓。
李汐和那青衣人便收敛马蹄,缓缓伴行。
李汐看着那些红尘俗世中挣命过活的芸芸众生,忽然叹了口气:“你说,我如果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穿着粗布麻衣,吃着薄酒素菜,为了一口生活到处奔波,朝不保夕?”
青衣人笑了一下,道:“不会的。”
李汐有些好奇:“为什么不会?”
青衣人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李汐淡淡地道:“好看,又怎么样?”
青衣人狡黠地道:“你若是生长在市井人家,就算没有大富大贵,也可以找个有钱人家的老员外,专爱老牛吃嫩草的,做个温柔体贴的小相公,虽然不够锦衣玉食,但至少饱暖无忧。”
李汐哈哈一笑:“嗯,每天晚上睡觉,还有个挤被窝暖心窝的,睡到半夜的时候玩一玩双棍撞球,又舒爽又刺激,嗯,这种日子,听起来也不错。”
青衣人道:“要不,试试……”
李汐说:“滚!”
连个人说笑之间,徐徐行过一处卖辣汤面条的摊子。
那个摊子十分简陋寒酸,就只有一张破桌子,四外摆着几把歪歪扭扭的板凳。
一个半秃卷毛乱蓬蓬,胡子白花花的老头子,穿着一身肮脏油腻的羊皮棉袄,在桌子不远处支着一个铁锅,一张面案。
这老头子售卖的东西也极其简单,就只有面条和辣酱。别人家的摊子上至少还有点儿牛羊肉,烧酒之类,这老头子的摊子上却连一壶热水都没有。
“客人想吃点什么?一碗面,加不加辣酱?”
他的点餐就只有两种选择:面条加辣酱。面条不加辣酱。
但他的生意却着实不错,总有陆陆续续的客人过来叫一碗面。吃完之后扔两枚铜钱在桌上,说声:“老刀子的面条,味道真他妈不赖!”
被叫做老刀子的老头子便慢吞吞把手里的板刀放在面案上,用黑魆魆的围裙擦擦手,走过来摸起桌面上的铜子儿,仔细地看一眼,塞进腰间去,然后走回面案,把一张摊开的面皮反复折叠,堆砌,用板刀仔仔细细的切成面条,抓起来一把扔进锅里,热水翻滚,老刀子便直勾勾的盯着,似乎身外的事情,与他绝无关系。
没有人记得这个叫老刀子的老家伙,在缸瓦市的夜市上卖面条有多少年了——又有谁会去关注这样的一个如蝼蚁一般凄惶偷生的小人物呢?
前半夜的时候,食客来来去去不少人,老刀子今晚赚了好多枚铜子儿,因此虽然乏累,也不禁有些得意。
这会儿已经子时,满大街的闲人食客正在逐渐散去。
但是,老刀子的桌子上还有一个食客,正在吃一碗面。
老刀子盯着这个客人,眉眼之间忽然有一种烦躁恼怒之色——这个食客的一碗面,已经吃了快一个时辰了。
寒冬腊月,那碗面条也禁不住这样的拖延,险些变成冰疙瘩,老刀子已经为他添加了三回热汤了。
这个客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棉袄,腰间用一根黑袋子束着。头上戴的一顶蓬松松的狗毛帽子,脚上穿的确实一双蒙古人的毡靴。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
这年轻人肤色古铜,浓眉大眼,五官看起来极具忠厚之相,甚至有些木讷。
他捏着筷子,慢慢地挑起碗里的面条。
别人吃面,都是一筷子挑起一簇,吸溜吸溜的地嘬进嘴里。
这个人每次只挑起一根面条,慢慢地送进嘴里,轻轻的咀嚼,缓缓地下咽,好像生怕吓着了面条君。
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颇有些与众不同的意味。
这时,旁边坐着的两个食客,急吼吼的扒完了两碗面条,扔了几枚铜钱在桌上,扬长而去。
桌子上只剩下这年轻人了。
老刀子走到桌子前,伸手摸起那几枚筒子,塞进腰间,盯着那年轻人,假模假式地问:“这位少爷,味道如何?”
年轻人点点头:“嗯,不错。就是有点辣。”
老刀子啧啧两声,有点鄙夷:“那你也吃得太慢了,面汤又结冰了吧?这大冷天的,我再给你加点热汤吧?”
他故意把那个“再”字说得很重,表示这是一个逐客的暗示。
不料,那个年轻人却轻轻地把筷子摆在说面上,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说道:“不用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面条。”
这下老刀子有点狐疑了:“你不喜欢吃面条?还抱着一碗面吃了这么久?都快一个时辰了。”
年轻有点赧然,笑道:“我不是吃得慢,我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老刀子一愣:“拖延时间,为嘛?”
年轻人道:“我是想等其他人都走了,我单独跟您说会儿话。”
这个年轻人称呼老刀子,用的是敬语“您”,这一点让老刀子感到颇不寻常。
“为什么?”老刀子问。
“因为,我想请您做我的老师。”年轻人毫不隐讳,说出自己的目的。
“这个,容易啊。”老刀子笑呵呵地道:“少爷,贵府宅在哪儿?今后您要是想吃这一口面条,你随便派个小厮来这条街上喊一声,我做好了给你拿个食盒盛回去。”
年轻人看了看老刀子,淡淡地道:“我不住这附近……”
“那,贵府宅是……?”老刀子还在打马虎眼。
年轻人盯着老刀子,心照不宣地笑笑:“我住在紫禁城里。”
这句话直接泄了底,简单直接,猝不及防。老刀子已经没办法再继续装糊涂。
老刀子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原本浑浊衰朽的眼睛里没忽然放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敢问,阁下是……”
“在下是大顺天子永靖皇帝第三子,李沧。”年轻人双手抱拳,恭敬地拱手作揖,却没站起身。
“哦,原来是卓郡王,失敬了!”老刀子显然没什么的诚意说:“那,我要不要给你磕个头啊?”
卓郡王李沧轻轻摆手:“不必了。”
老刀子笑笑:“您谦虚!”
李沧道:“我不是谦虚,我只是觉得,您若一下跪,不但暴露了我,也暴露了你。”
老刀子慢慢地收起犀利的眼神,又慢慢地变得苍老衰弱,连口气都暗淡下去。
“你知道我是谁?”老刀子道。
“我当然知道。”李沧盯着老刀子,道:“如果不知道,我又怎么会来这儿?”
“你想干嘛?”
“我说过了,我想请你做我的老师。”
“你的目的?”
李沧犹豫了片刻,沉声说道:“我想当太子。”
老刀子笑了笑:“你很直白。”
李沧道:“子曰:君子坦荡荡。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想当太子,就是想当太子。将来……我想做个好皇帝。”
老刀子看着李沧的眼神,渐渐地有些柔和温暖起来。
“嗯,你这小娃儿不赖,有什么说什么。”老刀子道:“可惜,正是因为你这脾气秉性,便当不了太子,还是回去吧。”
李沧搓搓手,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热气。道:“我知道,我如果是现在这样子,当然当不了太子,这也正是我请您出山辅佐的原因。”
“你看起来,好像不似面相长得那么忠厚老实。”老刀子叹口气说。
“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接茬了……”李沧苦笑:“我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连这句话都接不住,那就别妄想当太子了,还是回去吧。”老刀子起身,慢慢走回面案前:“一辈子锦衣玉食,当个富贵王爷,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当这个狗屁太子?”
李沧似乎忍耐不住,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他默默起身,拱手,说声:“打搅了,告辞!”
老刀子忽然厉声低呼:“坐下!”
李沧一愣,不明所以。
“为何?”李沧问。
“你的五弟承郡王刚搞走过来。”老刀子低声道:“你现在走开,恰好撞上他。”
李沧恍然大悟,立刻坐回到板凳上。
这一瞬间,李汐与青衣人刚好策马缓缓走过他的身后。
李汐无意间扫了一眼,看见李沧的背影,似乎有些狐疑,微微停顿了一下。就在这一错愕之际,忽然间不知从何爆出“砰砰”两声霹雳一般的声响,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没有人听过这种声音,好像是除夕的鞭炮声,但是又不像。
这只是一瞬间的凝固,接下来,李汐从马鞍上翻身扑到,青衣人遽然大惊,翻身下马。
那两匹马受到惊吓,本来想跑开,但是街前行人拥堵,这两匹马向来训练有素,知道自己不能纵蹄狂奔,只好灰溜溜的叫了两声,便忍住了。
周围那些行人食客有好事的,三两步围观上来,立刻堆积成一圈儿。
青衣人抱起李汐,只见他原本白皙俊美的脸庞上全是鲜血,在奇寒的深夜里,胸口血流如注,似乎还在喷涌,但已经开始凝固。
他挣扎着伸出双手,紧紧抓住青衣人的胸襟,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却只能发出含混的嘶吼声。
青衣人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李汐这是中了刺客的狙击。
这刺客用的不是弓弩刀剑,而是西洋的火链枪。
他本应该大叫“救人!”但是犹豫了一下,他竟然忍住了。
他抱起李汐的身子,一纵身跃上马背,拍马疾驰,冲出人群。
看热闹的人群被他一冲,四散逃窜,这时候又有人趁乱大喊:“不好啦!杀人啦!五皇子承郡王遇刺身亡啦!”
这一声呼喊如同催命的鬼叫,周围的人们闻言更加仓皇逃命,连带着冲撞了老刀子的桌椅锅台和面案。
李沧站在人群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正自惊疑不定。老刀子喊道:“趁乱,还不快走!”
李沧如梦初醒,转身混进人群中。
老刀子在奔跑乱窜的人群中岿然不动,若有所思。
不远处李汐身上流出的鲜血喷洒在雪地上,又被狼奔豕突的人群踩成了黑泥巴。
而此时,山海关前线,皇长子衡郡王李汉与镇北将军吴三桂指挥的铁甲精兵,正奔出城门,杀向远方的满清八旗军营寨。
赤红的血,洁白的雪,混杂,黏腻,又被无数只脚踩成了翻滚的泥巴,恰是最好的埋尸地。
无论是在紫禁神京,还是在山海关前线,今天晚上,都是杀人的好天气。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09:52:49 +0800 CST  
第四章 / 视死忽如归

皇长子衡郡王李汉,此时正挺身伫立于山海关城楼上,遥望战场。
李汉今年已经差不多有三十岁了,他的相貌很是英俊,但不像李汐那样美艳,而是大多数人心目中那种标准的英雄气概。
多年的军旅生涯,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沧桑许多。他的身材修长瘦削,穿着一身漆黑色的精铁锁子甲,却没有戴头盔,发髻有些散乱,唇上颌下微生胡须,竟然都有些斑白了。
李汉的双手轻轻地支撑在城墙上。冰冷的墙砖和他的热血砥砺撞击,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内心里铿锵的回声。
但此时此刻,他的目光所及之处,仍然是漆黑一片,偶尔有一星半点的火光掠过,或者微弱含糊的战马嘶鸣声,其他的空无一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汉不由自主的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夜里,这样的战场,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像是随心无意,又像是若有所指。
李汉回头,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老头子,非常老,眼眉胡子甚至连睫毛都是雪白的,活像一只一百岁的老鬼。
从肩背身型上来看,这个老头子年轻时必然也是个修长魁梧的身材,只是现在他老了。
他的腰已经无法挺直,弯得像一把几乎要折断的钩子。他的力气已经无法承载厚重的铠甲,只能穿着一身貂裘大氅,帽兜又大又深,把他的脸一大半埋在了阴影里,只露出半截挺直的大鼻子和一蓬白胡子。
李汉回头,微微欠身,恭敬地道:“吴将军,有何指教?”
这个苍老衰朽的老家伙,赫然就是名震天下的大顺朝镇北将军吴三桂。
六十年以来,在东北防线上对抗满清,就是这个老家在勉力维持。
“咳咳……”吴三桂有些装模做样的咳嗽了两下:“我已经九十二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都在想,明儿一早,我还能不能醒来。”
吴三顾也许确实是老了,每一次跟李汉谈话,他总是要倚老卖老地摆一摆岁月感悟,人生哲理,遥想当年,今夜无眠。
最初来到山海关前线的时候,李汉还对这种事颇有兴致,但是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买天都要庭上三五回这样老调重弹,就算是李汉心性涵养,也受不了了。
“嗯,这个,吴老将军,今夜风寒雪重,大战在即,小王恐怕无暇顾及您老人家,不如就请您移驾回府,等前方传来了消息,我亲自去给你奏报……”
李汉不动声色,谦卑恭敬。
吴三桂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李汉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是能看到帽兜下缘露出了嘴角,那是一丝鄙视地嘲笑。
“衡郡王,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吴三桂缓缓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汉有些被拆穿的尴尬。
“衡郡王,就不要掩饰了。”吴三桂又轻轻咳嗽了两声:“我已经九十二了,我活的岁数,比很多人家祖孙三代加在一起活得都长,我见过的物是人非……”
李汉学着吴三桂的样子,咳嗽了一下,吴三桂于是把后面的话吃掉了。
这一瞬间真的有些尴尬,两个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汉想了想,找了个话题:“不知道前方战况如何?”
吴三桂道:“你放心,这是我琢磨了三十年才想到的战法,今夜一战,不出子时,比见分晓。”
李汉默然无语,依然望向远方,但是目光所及之处,依旧是一片虚空深邃。
吴三桂道:“别看了,这里距离战场至少还有十五里,就算那边杀成血海,你也看不到。”
李汉叹了口气,强忍着没说话。
吴三桂看了看他:“再等一会儿,一小会儿。”
李汉的眼中忽然泛起了一点泪光,道:“可是,这二百勇士,都是我大顺的好男儿。”
吴三桂冷冷地道:“好男儿!好男儿不正该死于疆场么?”
李汉默然转过头去,不在看吴三桂。
吴三桂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轻声说道:“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李汉头也不回:“哪件事?”
吴三桂依旧冷笑,道:“他们不是勇士,他们是……死士。他们的使命,本来就是送死。”
李汉没说话。
吴三桂道:“老话儿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嘿嘿,今日你以二百的人代价重挫满清,赢得一场大捷,你已经挽救了本来应该战死的九千八百人的性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李汉沉默片刻,道:“可是,大捷还没有……”
吴三顾忽然厉声呵斥:“妇人之仁,优柔寡断!二百条人命就让你魂不守舍啦?想当年,你爷爷闯王李自成,大西王张献忠,哪一个不是杀人如麻血流漂杵的狠角色,怎么到了孙子这一辈,他妈的变成了个娘们儿!”
吴三桂的声音嘶哑,狰狞,尖利,冒着一股惊天动地的杀气,让李汉竟然有一种恐惧。
他刚想说点什么辩解的话,吴三桂蓦然一摆手,制止了他。
吴三桂转身,向身后喊道:“传令!放狗!”
不远处一名副将抱拳喝道:“接令!放狗!”转身匆匆离去。
接下来片刻又是一阵沉寂。
吴三桂忽然笑了笑:“衡郡王,如果这一战你击溃满清,赢得大捷,是不是就可以夺得太子大位了?”
李汉竟然有些忸怩:“我,这个,我没想过……”
“他妈的,骗鬼呢!”吴三桂冷不丁地喝骂道:“谁不想当太子?谁不想当皇帝?说不想都是扯几把蛋,虚伪!”
李汉勃然大怒:“你竟敢对本王说这种话!”
吴三桂忽而又嘻嘻一声坏笑:“怎的?你能砍了我啊?我九十二了,活够了,我的岁数比很多人家祖孙三代……”
李汉禁不住反怒为笑,摆手道:“算了算了,恕你无罪!”
吴三桂反倒不依不饶地说:“你恕不恕我,我也九十二了,没啥活头了,我就想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当太子?当皇帝?”
这一刻李汉确实有点茫然了,喃喃说道:“我……”
吴三桂又一摆手:“你现在不用回答我,你可以先想一想,如果明天早上,我还没死,你再告诉我答案。”
李汉忽然反问道:“怎么?你很希望我当皇帝么?”
吴三桂道:“少来套我的话,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什么时候你告诉我你的答案,我就告诉你我的答案。”
李汉笑道:“老鬼精!”
吴三桂道:“唉,我都九十二了,一个人活到这个岁数,想不变成老鬼精都不成啊!”
这句话包含着深深的感慨,李汉也禁不住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
这一时,那名副将匆匆跑来,跪地抱拳,大声问道:“启禀衡郡王,启禀大将军,狗已经准备好!”
吴三桂根本不等李汉大话,厉声一吼:“放!”
副将随即起身,走到城墙内城一侧,大吼一声:“放!”
随即不知从何处响起来一片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无数爬行动物在地面匍匐前行,随即声音高涨,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狗叫,一声两声,三声,蓦然间变成无数声狂躁的狗叫,好像是无数条深夜的厉鬼在嘶吼。
城门被缓缓推开了,那些饿狗发疯了一样从略微打开的门缝中窜了出去,它们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气,它们知道哪里有食物。
不一会儿,无数条暴戾狰狞的饿狗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汉看着那些饿狗的阵势,竟然有些不寒而栗。
吴三桂颤颤巍巍走到城墙边,伸出形如枯槁的一双手,轻轻扶住城墙,盯着远方,口中喃喃说道:“两天,最多两天……一战定边关。”
大顺朝永靖四十八年冬,满清八旗军在二十余年的沉寂后,再次蠢蠢欲动,试图进攻山海关。
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行动,满清八旗并没有派出最精锐的部队。
满清之所以没有派遣精锐部队,是因为他们没有一战必胜的把握。
早在六十年前,满清,大顺与南明进入胶着态势之际,三个国家的明白人就都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满清据守东北,南明分野南方,大顺朝夹在中间腹背受敌。
但是,三方谁都没有实力一战灭国,彻底击溃任一方。
对于满清来说,最好的战略是造成大顺两面作战,满清八旗与南明大军同时发起攻击,南北对进,则大顺必亡。
但是,对于南明来说,却未必愿意配合。朱明王室对满清的站略意图看得很透彻,如果真是满清南明两面夹击大顺,即便大顺灭国,满清与南明分别割据大顺的版图。但是接下来一步,满清势必要再接再厉灭掉南明。
从军事实力对比来说,南明绝不是满清的敌手,那样的话,可能连现有的半壁江山都保不住。
而且,从满清到南明,中间相隔着广袤的大顺,就算两家要联手对抗大顺,也很难有便捷快速的渠道进行沟通联络。
而处于大顺的角度来说,也不敢贸然对满清或南明任何一方首先发起攻击。
因为无法判断,一旦开战,另一方会不会放弃初衷,从背后发动攻击——即便不是为了灭国,占点儿地盘也是划算的。
所以最好的局面就是——僵持。
这是一个新的三国时代,与一千年的魏蜀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这一次,满清八旗军卷土从来,虽然从人数到装备,都能看得出这是一次试探性的军事行动,但是这其中依稀蕴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满清为什么子啊多年僵持之后突然发动了攻击——这背后隐藏的玄机才是问题的重点。
但是,对于吴三桂来说,他不需要考虑这些。
他是个镇守边关的军事统帅,不是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的文官。
他的使命只有一个,你来犯我,我就弄死你!
这一次,满清八旗军的统帅是鼎鼎大名的满清第一勇将鳌拜的孙子,苏赫。
苏赫除了是鳌拜的孙子之外,本人没有人优势,处事优柔,性格懦弱。
他带领着五万八旗军开进到距离山海关外二十里的开阔地带,安营扎寨,三个月里试探性进攻了六七次,每一次都徒劳而返。而山海关城内的守军,也不敢贸然追击,深冬腊月,天寒地冻,
不攻,不退,不战,不走,双方的坚持看起来竟然有点儿小孩子的过家家你扮演阿毛我扮演大黄的意味。
但是吴三桂等不了了,他已经九十二了,今天睡下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起来,他必须要在睡死之前,给胆敢来犯的敌人致命一击。
他拼命绞尽了差不多一百年的脑汁,想到了一招奇谋……
在双方僵持的两个多月里,吴三桂命令山海关内兵卒,专门派出一队人马,沿着大路小路向冀北冀东一带村镇,专门搜捕猎户家的猎狗,路上的野狗,一个月之内,总共捕获了大约三四百只狗。
接下来的一个月左右,吴三桂下令守城官兵到荒山坟地乱葬岗刨坟掘尸,并在水渠阴沟撒药捕鼠,或在城内到处搜罗馊水腐肉,以这些喂食恶狗。
开战之前十天,吴三桂下令在喂狗场的地面上撒满药粉,让恶狗在争食过程中,利爪之中裹满毒药粉末。
开战之前三天,吴三桂下令禁止给狗喂食。
腊月二十三,大顺攻破前明北京城六十周年之夜,吴三桂首先派出一队二百人的死士,偷袭八旗军大营。
这批死士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尽量制造更多的血腥——哪怕战死到最后一刻,最后一人。
二百人的死士队伍奔袭十里,冲入八旗军大营。
这种明目张胆的偷袭,早在三五里之外就已经被八旗军探报发现了,探报号角声呜咽吹响,八旗军立刻点兵迎敌。
但是这群死士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冲入敌营,然后死去。
八旗军有五万人之众,苏赫列兵布阵,二百人的死士队伍纵然视死如归,也根本抵抗不了片刻。
但他们毫无畏惧,他们只求在八旗军身上多砍几刀,多溅点血。
当最后一个大顺死士,拄着战刀撑住自己的身躯,悲壮地死去的时候,苏赫和所有的八旗军都以为这只是一场不自量力的偷袭,以完败结束。
但是他们绝不会聊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一阵宛如群鬼夜奔似的呜咽嚎叫之声隐约传来,转眼间就已经冲入阵营之中,那些饿了三天的饿狗们闻到血腥之气,奋不顾身扑上来撕咬,不管是大顺死士的尸体,还是八旗军兵的肉体。
八旗军士兵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偷袭,一时间他们呆住了。
满洲人的古老民俗:不准杀狗,不准吃狗肉。如有违反,必遭天谴。
这是比努尔哈赤更早的古老年间顶下的规矩,就像是西域人不准吃猪肉,印度人不准吃牛肉一样,神圣庄严,不可违逆。
八旗军兵手持着钢刀长矛,却不敢动手,只能尽量躲闪,而那些饿狗闻到了血腥,吃到了美食,更加肆无忌惮到处捕杀撕咬。
苏赫一瞬间醍醐灌顶顿悟,大吼:“还他妈的愣着干啥?生死关头,顾不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了,给我杀!”
这时,那些军兵们才敢开始反抗,刀枪弓箭,血腥屠杀。
狗虽然凶悍恶毒,但毕竟是畜生,三五百条饿狗不一会儿就给杀得精光。
苏赫和手下的八旗军将官面面相觑,这一场噩梦,闻所未闻,骇人听闻。
但是,直到此时,他们也仅仅以为这只是一场诡计多端的偷袭,就像是诸葛亮的草船借箭,虽然创意奇诡,但是并不能伤筋动骨。
可是他们想错了。
城楼上,吴三桂微微向城墙外探出一点身子,遥望着漆黑虚空里看不见的杀戮,喃喃地说道:“狗血,真是狗血!短则两天,多则三天……”
他转过头盯着李汉,嘿嘿一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瘟疫!”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10:12:16 +0800 CST  
第五章 / 天选候

此时已是子时过后,庞大无边的紫禁城在茫茫夜色中苍白雪地上,越发黑魆魆地像一个蛰伏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它不食不动,不言不语地俯卧了几百年。就像是历史上每一个还在活着,但已死去,竟然死而不腐的历朝历代。

养心殿东暖阁,是当今大顺天子永靖皇帝的居所。
皇帝平时白天在这里接见臣工,商议国政。晚上就睡在这里。
永靖皇帝李岳,跟他的父皇李自成一样,身材颀长,宽肩硕背,浓眉深目。
他只穿了一身半新的玄色罩袍,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修饰,但依然在平淡从容之中,隐隐现出千军万马藏纳于胸中的王者气势。
永靖皇帝懒散地盘坐在暖炕上,身后依着一截靠枕。面前的小炕桌上,简单地摆放着一小碗糙米饭,半条鲤鱼,初次之外,别无他物。
永靖是个勤勉节俭的好皇帝,天下臣民皆知。
地下对面,摆着三张凳子,坐着三个老臣。
中间的凳子位置略略前突,表示所坐之人身份居首。
这人是个年约五十来岁的中年,朝服冠冕,一丝不苟。他是大顺当朝内阁首辅——宋贤。乃是跟随闯王皇帝李自成打下江山的开国元勋宋献策的儿子。
自大顺朝定鼎之后,宋献策便占据首辅之职凡三十余年。仙逝之后,永靖皇帝又擢升其子宋贤为首辅。当世人称:大顺天子,宋家内阁。
宋贤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此时,永靖皇帝沉吟了片刻,笑道:“这是内庭,不是朝堂。说了多少回了,不要拘束。”
宋贤轻轻欠了欠身,表示恭敬不敢。
“你们呐,就是太拘谨……”永靖皇帝似乎有些不悦:“我老跟你们说,我老李虽然当了个狗屁皇上,但是跟那些南明的狗屁皇帝,满清的狗屁皇帝不一样,不玩那些花活儿。”
永靖皇帝一向率性豁达,除了在朝堂议事之外,私下与臣工相处,从不自称“朕”,而是自称“我老李”。
宋贤和身后的两位尚书都微笑地附和一下。但是谁也不会当真,他们都是在官场上的人精,怎么会相信皇帝会跟你推心置腹称兄道弟?
“不知陛下夤夜召臣等前来,有何谕旨?”宋贤奏道。
“我老李琢磨了很久,有两件事要跟你们商量一下……”永靖皇帝沉吟着说:“两件事,都是大事。”
“请陛下明示!”宋贤道。
“第一件是……我想,迁都!”永靖皇帝道。
“迁都?”宋贤和两位尚书一时面面相觑,不敢擅自揣测帝王心术。
“没错,迁都!”永靖皇帝忧心忡忡道:“我们的神京,距离满清太近了。”
宋贤不易察觉的微笑了一下,确实地说,是冷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未知陛下心意,意欲迁都何处?”户部尚书斗胆问道。
“何处?嗯,我老李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找你们来商量个屁?”永靖皇帝道:“长安?洛阳?济南?你们看哪儿好?”
三位大臣沉默不语。
“给个痛快话啊!”永靖皇帝笑道。
历朝历代,就算是最昏庸,最残暴的皇帝,也不敢轻言迁都,更何况那些从谏如流的圣贤君主。
而这位永靖皇帝,居然用一种散漫得近似于调侃的语气说出了迁都的想法,不能不令这些久经朝堂的大臣们感到惊讶。
不,这绝不是皇帝的真实意图!宋贤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那么,皇帝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呢?
“刚才,陛下说有两件事……”宋贤沉吟了一下,说:“不如我们先听听第二件事,如何?”
身后的二位尚书大人各自点头称是。
宋贤的这个临机应变很好,先听听第二件事——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在职场,这都是一个化解眼前尴尬局面的好办法。
永靖皇帝呵呵笑了一下:“老宋啊,你个鸡贼!”
宋贤温和的笑笑,没有接茬。
“好吧,那我现在就给你们说说第二件事……”永靖皇帝道:“我想设立一个新的爵位,给我老李的儿子们。”
宋贤的心头一颤——与迁都之事比较起来,恐怕这第二件事才是重点。
但是,身后那两位尚书大人明显没有跟上首辅大人的思路,他们的思维水平只能判断出,这个话题比迁都那个话题容易应付,难度小多了。
“册立爵位,给诸位皇子,是一件大好事啊!”户部尚书恭维道:“如今各位皇子都已成年,且人人皆有龙凤之姿,文韬武略,各擅胜场,陛下有子如斯,实乃我大顺朝之幸事!”
“哦,那你说说,幸,在何处?”永靖皇帝轻轻地瞄了户部尚书一眼,淡淡地问。
户部尚书一下子愣住了。
宋贤脸上平淡如水,心里却一个劲儿的暗骂:这种不开眼的大臣,皇帝提到自己儿子的时候,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如果是皇子还年幼的时候,你还可以附和两句——真可爱,真顽皮,哈哈哈。
可是如今,皇子们都已近长大了,对于皇帝来说,再亲密的父子之情,也敌不过夺嫡之争的猜忌。
帝王家事,便是天下大事。局势晦暗不明之时,能不开口就尽量不要说话。
一个人学会附和不难,学会闭嘴很难。
户部尚书虽然已经爬到了一品大员的位置,但是依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看来,这个人不可留用了——宋贤心中暗道。

“但不知,陛下心中想新设立一个什么爵位?”兵部尚书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虽然又不是很合时宜,但是明显看得出来,他是在为户部尚书解围。
“新爵位……”皇帝沉吟了一下:“我想把它叫做,天选候。”
他看了看有些迷茫的三位大臣,道:“算了,我跟你们挑明了吧。”
“天选候,就相当于太子之位。”皇帝盯着三位大臣,慢慢地说:“所不同的是,太子只能有一个人选,而天选候,可以有多个人选。”
“在我老李的儿子们之中,凡是有德有才有贤明的人,都可以被册立为天选候。一个两个不嫌少,三个五个不嫌多。等到我老李咽气之前,两腿儿一蹬的时候,我的大位继承人,就从天选候之中,再遴选而出。”
宋贤眼观鼻,鼻观心,心入定,不言不语。
身后的两位尚书面面相觑,无比惊骇。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我这么设想,也无非是为了避免诸子夺嫡,自相残杀的惨剧发生而已。”
“找你们来,想跟你们商量的是顺序问题……”永靖皇帝思忖着说:“我吃不准的是,到底是由你们朝廷大臣议定天选候,我来指定皇位继承人?还是我来封赏天选候,等我死的时候,再由你们大臣选出皇帝继承人?”
他眯起眼睛盯着眼前的大臣们,眼神中不经意地透露出一股阴森的寒气:“你们说说,怎么办?”
宋贤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你笑啥?老宋?”永靖皇帝好奇地问。
“我说,咱们还是聊聊迁都的事儿吧?”宋贤狡黠地说。
“迁都,我就那么一想,先不当真。”永靖皇帝挥了挥手:“天选候这事儿,才是正题。”
果然如此!宋贤心中暗道。
这话怎么说呢?
不要说两位尚书,就连宋贤心中都犯了难。
皇帝召见心腹大臣,要的就是你的意见。你要是推脱说:兹事体大,微臣不敢妄言,请陛下奉天门大朝时由诸位在京大臣公议。那皇帝准得一个枕头扔过来砸你一脸血:我老李要是特么事事都众臣公议,我要你干个屁?!我要的就是你的意见!
宋贤沉吟了一下,终于想开口发表自己的重要意见。
就在他刚开口还没出生的当儿,一个头发花白的内侍监忽然挑开门帘走了进来。
内侍监闯进皇帝召见大臣的暖阁,连声招呼都没有,如果不是想找死,就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果然,永靖皇帝龙颜震怒,厉声呵斥:“老家伙,你连一声通禀都没有,是想找死吗?”
那内侍监俯身跪倒,神色倒也不卑不亢,只是语音有些颤抖,急促地道:“陛下,大事仓猝,不容通禀。刚接到校尉传报,皇五子承郡王在夜市遭刺客狙杀,伤情严重,生死未卜!”
宋贤与两位尚书大人闻言大惊,立刻俯身跪倒,口不能言。
永靖皇帝却毫无一样,只是他的双手倏尔紧握成拳,微微颤抖,良久,才缓缓放开。
可见这一时他心中的惊惧。
“死了吗?”皇帝沉声问道。
内侍监摇摇头:“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那就是好消息!”永靖皇帝忽然放声大笑。
宋贤虽然跪在地上,面不改色,但是内心里早已经排山倒海,地裂山崩——皇五子承郡王在夜市大街上遇刺,根本不用说,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夺嫡之争,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血腥残酷的方式,猝不及防的拉开了序幕。
永靖皇帝蓦然收住了笑声,愣愣地沉思了一会儿,疲惫地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宋贤与两位尚书大人以及内侍监默默叩头告退,每个人都没敢说话。
走出了东暖阁的房门,还没出得养心殿,蓦然听到永靖皇帝暴喝一声:“内侍监!”
内侍监扑通一声惶恐跪倒,回道:“老奴在。”
“叫那个人来见我!”永靖皇帝喊道。
“那个人?”内侍监一时有些茫然:“哪个人?”
“你老糊涂啦!”永靖皇帝忽然间似笑似骂地嘶吼:“就是蹲在刑部大狱倒粪桶那个人!”
“老奴遵旨!”内侍监长长出了一口气,语气恢复了平静。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10:29:27 +0800 CST  
第六章 / 李冤

大顺朝的司法制度,基本沿袭前明,细节处略有更易。
总体来说,刑部掌管刑侦审讯,都察院掌管监察弹劾,大理寺掌管审判定谳。号称“三法司”,其功能架构,大体相当于当代的公安,检察,法院。
三法司因其职司所需,各有一座监狱。一座是位于南城的刑部大狱。另一座是位于北城的大理院监狱,还有一座,是位于东南城的都察院监狱。
刑部大狱关押的是的未经三审定谳的囚犯,基本相当于当今社会的看守所职能,在押人犯既有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也有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未进监狱之前,个个都趾高气扬自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进了大狱不到半天就尿了裤裆求爷爷告奶奶只求死得快些。
都察院大狱关押的多是贪污渎职的犯罪官员,上至正二品,下至从九品,紫袍鳞伤,乌纱染血。但好在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就算是动大刑也不像刑部大狱那么生猛彪悍,连刑具都透着那么点儿文雅风骚的情调,那些官员的哭嚎声也带着些许唐诗宋词的韵味。
至于大理寺监狱,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进了大理寺大于的囚犯,都是经过三审定谳的罪人,已经没有屈打成招的价值,因此也就无所谓用刑。进来的犯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秋后问斩,一刀砍死。要么遥遥无期,直熬到死。
相比较起来,刑部大狱还算是比较有人情味的。毕竟是以江湖好汉为主体,求生求死也都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内侍监戴良公公,奉了永靖皇帝的口谕,仅仅带了两名小监,纵马疾驰,踏碎漫天乱雪,穿越半座神京城,来到刑部大狱的时候,已经是丑末时分,除了大狱牢门前那两盏“气死风”灯笼随着狂风颠三倒四,连个站岗守夜的鬼影儿都不见,偌大一坐监牢死像个积满尸气的活地狱。
两名小监翻身下马,上前拍门。噼噼啪啪地声音在万籁俱寂的神京南城的午夜里显得无比突兀,凄厉,惊悚。
过了一息,牢门吱吱呀呀地推开了,司狱都尉慌忙地带队出迎。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来的人是谁,但是他们有一点常识——但凡敢在这大雪之夜上刑部大牢拍门的,一定不是一般人。而这种人,不管来自哪个官府衙门,都是你惹不起的。
直到打开牢门,司狱都尉才发现,来的人竟然是大内总管,不禁心头凛冽,额头窜汗,慌忙下跪,口称“死罪死罪”。
戴良公公完全不顾这些人的疏忽职守或是溜须谄媚,径直冲进大牢,沿着青石甬道一路疾走,司狱都尉亦步亦趋地跟上。
戴良公公问道:“那个人呢?”
司狱都尉像内侍监刚听到这个词儿时一样迷茫,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人?哪个人?”
戴良公公猛地顿住,扭头凌厉地逼视着司狱都尉,嘴里冷冷地喷出两个字:“李冤!”
“哦,三,三王爷……”司狱都尉嗫嚅了一下。
“刑部大牢只有犯人李冤,哪儿有什么三王爷?”戴良呵斥。
“是,是。”司狱都尉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犯人李冤,正在睡觉,卑职这就叫他起来。”
“叫他起来,给他洗澡,刮脸,换衣服,备马!”戴良说。
司狱都尉斜着眼睛乜了一下戴良,心里意识到有大事发生。
“不用了,别那么麻烦。”
忽然间,甬道尽头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之中传来一个疲沓沓的声音,还打了一声呵欠。一个穿着黢黑的囚服,睡眼迷瞪的年轻囚犯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就算隔着十八长远,戴良也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酸溜溜,臭烘烘的味道,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鼻子。
“怎么着?臭吧?”那年轻人嘻嘻笑道:“你这就算撞大运了,幸亏现在是冬天。这要是夏天,我打赌你现在连你爹的那口精液都吐出来了……”
戴良脸色一沉,呵斥道:“住口!”
“有本事你割了我舌头!”年轻人嗤了一声。
戴良不与他纠结口舌,大声道:“奉大顺皇帝口谕,罪人李……”
还没等他说完,年轻人抢过话头,道:“罪人李冤,接旨。咱不耽误时间了,有屁快放!”
他的名字,竟然叫做李冤。
戴良皱了皱眉,沉声道:“皇帝要见你,现在。”
李冤笑了笑:“这个时候,如果不是老爷子自己不行了,就是有人不行了。”他瞄着戴良的表情:“嗯,谁不行了?”
戴良四下打量了一眼,司狱都尉和几个小卒,那几个人都噤若寒蝉。生怕自己无意之间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头而掉了脑袋。
李冤走到司狱都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陈,保管好的我的粪桶,我还会回来的。”
司狱都尉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冷汗已经溻湿了他的前胸后背。
李冤忽然仰天大笑,一个箭步蹿到大牢门前,窜了出去。

回到紫禁城的时候,已经接近寅时二刻。整座紫禁城依然黑压压一片死寂,只有东暖阁里还点着一豆灯火。永靖皇帝百无聊赖,正在对着一盘子烧鸡,一大碗丸子豆腐汤开怀大嚼。
永靖皇帝李岳的行事作风极端类似其父李自成,疏狂豪迈,不拘小节。即便他的儿子李汐身中两枪,生死未卜,他似乎也不以为意。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生死未卜,就是最好的消息,这至少说明还有一线生机,可喜可贺。所以他决定加一餐夜宵庆祝一下。
永靖皇帝吃的满嘴流油,时不时地把手指塞在嘴里吸吮一下。
暖阁的棉布门帘之外,响起了内侍监戴良的声音:“启奏陛下……”
“进来!叫他滚进来!”永靖大喊一声。
门帘被一脚卷开了,李冤裹挟着一身哄哄臭气走了进来,一步都没停,直接奔向桌面上的烧鸡,伸手就撕扯了一块,塞进嘴里痛快地大嚼起来。
“美!美死了!”李冤用指甲抠着牙花子,嚷嚷道:“我记得御厨房还有白师傅弄的陕西酱牛肉,给整点儿来,好几年没过瘾了!”
永靖皇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半块鸡肉,怒道:“去你妈的,没砍了你的脑袋就不错了,还想你妈逼酱牛肉?”
李冤嘿嘿坏笑:“老头儿,你太抠门了,没有牛肉就算了,那半只鸡我都咬了一口了,全是臭味,你就给我得了。”
永靖皇帝抽了抽鼻子,怒道:“他妈的,我还纳闷什么玩意儿这么臭?原来是你!那帮看大牢的,都不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么?”
“那帮孙子原本是要的,是我自己不干。”李冤从永靖皇帝手里抢回半只烧鸡,撕了一口,大嚼着说。
“为什么?你就像一坨臭稀屎一样来见你老子?”
“我要是不这么一身来,你还以为我大牢天天仨饱一倒,干吃饭不干活,我得给你拿点证据不是?”
永靖皇帝盯着李冤,忽然嘿嘿笑道:“你个臭王八蛋!”
李冤道:“你千万不要说臭王八蛋这四个字,从父子传承的角度来说,对你自己不利!”
永靖皇帝脸色一沉,喝问:“别耍贫嘴,吃完了么?”
李冤抓起勺子又捞了一口热汤灌进嘴里,嗫嚅道:“可以了,吃饱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永靖皇帝淡淡地问。
“大概知道了。”李冤道:“老戴良给我说了点儿大体情况。”
永靖皇帝点点头:“那,你怎么看?”
李冤装模做样地打了个呵欠:“折腾一宿没睡了,我得先睡会儿。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天亮了再说吧。”
永靖皇帝砰地拍了一下桌子,烧鸡骨架和丸子汤都吓得跳起来。
“滚滚滚滚滚!”皇帝怒吼道:“戴良,给他找个小太监的狗窝,让他睡个够!”
“老奴遵旨!”门外传来戴良尖细悠长的声音。
李冤顺手抄走了掉在桌面上的小半只烧鸡,扭头就走,大摇大摆地挑门而出,只给永靖皇帝留下一屋子臭气。
恰在此时,一名身着深红色朝服,头戴乌纱梁冠的大臣匆匆走进,险些与李冤撞个满怀。
那大臣不顾李冤,直接一个扑身跪倒,五体投地,口中大叫:“陛下!臣罪该万死,恳请陛下处置,以正社稷纲常。”说罢,便以头抢地,纹丝不动。
永靖皇帝嗤了一声,道:“你这是干嘛?”
那大臣不敢抬头,嗫嚅着说:“臣受蒙陛下天恩,执掌刑部,本应朝乾夕惕,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为百姓纾难,孰料今日匪窟猖獗,竟敢在黄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谋刺皇子,致令皇五子承郡王……”
永靖皇帝轻轻拍了拍桌子,道:“别啰嗦了,屁大点事儿,我老李还不至于那么怂……你也忙了半夜了吧,吃饭了没?”
刑部尚书大人这才诚惶诚恐地抬起头。颤声道:“臣不敢吃,臣已经命令刑部各司捕快人马倾巢出动,将缸瓦市夜市一代所有摊贩,逐户搜捕,方圆三里之内的所有人家,入户搜查……”
永靖皇帝梁冠沉声问道:“还有呢?”
刑部尚书道:“还有,但凡有可疑之人的摊贩,逐户,一律先投入大牢,厉行审问,确保将刺客绳之以法。”
永靖皇帝苦笑瞟了李冤一眼:“怎么着?”
“放了,都他妈给我放了。”李冤腮帮子鼓溜溜地嘟囔着说:“他妈的投入大牢最后也是屈打成招,你把那些人抓起来有什么用?你得把他们放出去让他们继续开夜市,做买卖,人来人往你才能挖到消息来源,你把他们都抓了,你跟西北风扫听消息去呀?”
刑部尚书这时才意识到暖阁里还有一个人,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嗫嚅着问:“陛下,臣敢问……”
永靖冷笑:“这个王八蛋,是我以前的儿子!”
刑部尚书大为惶恐,略一思忖,随即恍然大悟,失声道:“是,是三……”
李冤摆摆手:“三什么三?我现在只是刑部大牢里一个掏粪工,算起来,我的生死还掌握在你对手心里呢。”
刑部尚书慌忙叩头,道:“臣不敢!”
永靖皇帝眼珠转了转,道:“话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这会儿正想着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想赦了他的罪名,让他出来做点事。你看,按照刑部的规矩,有什么章程可循么?”
刑部尚书再次磕头如小鸡啄米,喃喃道:“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赦了谁,全凭一句话,没什么章程,也不需要什么章程。”
永靖皇帝轻轻笑骂了一声:“你他妈的。”
李冤叼着烧鸡,一声冷笑,满脸跑眉毛地挑帘出门,这次是真的扬长而去。

辰时三刻,首辅宋贤再次奉召入宫,片刻之后,传出圣旨颁发至神京城内各部府衙司,圣旨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封李渊为钦命钦差大臣,协统刑部诸事,钦此!
永靖皇帝李岳口述圣旨的风格也像极了他爹李自成,简明扼要,没头没脑。既不说明这个李渊是何许人也?也不澄清协统刑部是所为何事?总之就是一纸诏令,叫大家知道即可。
但是接到圣旨的部府衙司的堂官们都心知肚明,这个李渊的来头。
“李渊是谁?李渊就是当年奉旨到山东河南巡视灾民,连杀了十二名督抚大员,却敢连圣旨都不请的三王爷!”
几乎不到两个时辰,这个消息已经在神京城里的士绅举子,贩夫走卒之中不胫而走。
六必居的老光头和步瀛斋的白胡子,以及一帮老老少少围着茶桌开始吹牛逼。
“那三王爷,岂止是杀人不请圣旨,回到神京城,还敢皇上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六必居的老光头说:“皇上恼了,说,你他妈的还想不想当我儿子?三王爷说,不当就不当!”
围观的看客们齐声赞了一声:好!牛逼!
“齐活!皇上说,你他妈要不想当我儿子,我就罚你掏茅楼倒马桶去!三王爷说,去就去,谁怕谁是小舅子!”步瀛斋的白胡子接着说。
围观的爷们儿们哄堂大笑。
“这下老皇上彻底怒了。直接把三王爷发配到刑部大狱去掏茅楼,这一去,就是五年!”
老光头伸手比划了一个“五”,感慨道:“三王爷也真是一条好汉,在刑部大狱一声不吭,掏了六年臭稀粑粑!老皇帝一看三王爷宁死不求饶,一怒,起根儿在皇家玉牒上把他给除名了。这才有了原来的四王爷李沧,升了一格,变成了现如今的三王爷。原来的五王爷李沣,变成了现在的四王爷……可怜三王爷一声不吭,硬是满不在乎。又在刑部大牢硬挺了三年,前后加起来,这就是八年啦!”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10:50:06 +0800 CST  
自己顶一下。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3 12:19:54 +0800 CST  
夜深人静,自己顶贴!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4 00:35:30 +0800 CST  
夜深人静,自己顶贴。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4 00:56:08 +0800 CST  
第七章 / 内阁大学士
李冤在一个小太监的杂物房里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他迷迷瞪瞪
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面前摆着香汤木桶,暖暖地蒸发着热气。四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太监,双手捧着朝服,冠冕,靴袜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当他一睁开眼,四个小太监立刻齐刷刷地跪下:“小人奉旨伺候钦差大人。”
李冤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道:“我昨晚那半只烧鸡呢?我记得好像还没啃完呢,谁给我收走了?”
四个小太监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一只破烧鸡,有什么嚼头?”忽然一个人在门外大叫:“你想吃,我带你去吃遍神京所有的好馆子!”
随着一声大笑,六皇子李沐窜了进来。竟然也不顾李冤身上的臭气,一把抱住了他。
李冤竟然也禁不住眉开眼笑,拍拍李沐的脑袋:“他妈的,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李沐道:“那还用说,我现在和你一边高了。”
李冤道:“你个没义气的家伙,我在刑部大牢吃苦遭罪,你也不去看看我?”
李沐吐了吐舌头,赧然道:“谁敢去?谁叫你那么倔,王八吃秤砣了跟老爷子死磕。”
“算了,不扯那些没用的。”李冤自己动手,三下两下扯光了身上的烂衣服,赤身露体跳进了汤桶里,一屁股坐下去,美美地叫了一声:“舒坦!比刑部大牢那臭粪池子美多了!”
李沐开心地坐在汤桶边上,扒着木桶边缘凑近了说道:“今儿一大早,老爷子就传旨九城,封了你一个钦命钦差,协统刑部的差事,你知道了么?”
李冤头靠在桶沿上,眯起眼睛哼哼道:“不知道,但是我猜得到。”
李沐道:“所为何事?”
李冤道:“那还用说,是为了老六遇刺的案件。”
在李冤的意识里还没有改过来,他忘记了自己已经被皇家玉牒正式除名,他的皇三子身份已经烟消云散了。原来的老四变成了老三,老五变成了老四,而老六,也就是遇刺的李汐,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皇五子承郡王。
在永靖大皇帝的儿子们之中,早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但是李沐显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尴尬地纠正道:“是五哥……五。”
“哦,我想起来了。”李冤苦笑一声:“他现在是老五了。”
“那又怎样?”李沐道:“玉牒可以改,人心却是改不了的。你不知道,今儿一早上,整个神京都传遍了,街头巷议都在说,当年那个为民请命豪情盖天的三王爷回来了。”
“去他妈的三王爷!”李冤嘴里含着一口热水,咕嘟嘟漱了两口,喷出来,骂一声:“这次闹大了,别说三王爷,就是他妈的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恐怕也保不住这条小命。”
李沐小心翼翼地问:“何出此言?”
李冤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盯着李沐看了一息,忽然叹口气,道:“这么些年,你白长个头儿了,心思一点没长。自己回去使劲儿想想,你要是能想通这个关节,没准儿你也能当太子!”
李沐喃喃地道:“好像有点复杂,我没那个脑子。”
“咱们的皇帝老子这次脸上波澜不惊,但是已经铁了心,要玩一票大的。”李冤淡淡地说道:“他面相越松驰,心里就越深沉,我明白。”

紫禁城谨身殿里,以宋贤为首的内阁七名大学士按朝廷规制正在合议朝政,这会儿得了些闲暇,就如同寻常市井买卖家掌柜的一样,喝点茶水扯点闲篇儿。
除了宋贤还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报,其他六位内阁学士围坐在茶桌边上,一边品茗,一边扯蛋。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一名须发灰白的半老头子端着茶碗,斜睨着眼神,瞧着正襟危坐的宋贤,别有用心地感慨道:“堂堂皇子当街遇刺,陛下也当真不放在心上?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怎么可能不了了之?明知故问。
宋贤心中暗骂,脸上却装作没听见,继续专心地批阅文书,心中却一声冷笑。能踏进内阁谨身殿这个门槛的学士们,别看外表上中庸昏聩,甚至老朽糊涂,其实心眼个个都是老鬼精。否则皇帝也不会拔擢他们进入内阁执事,永靖皇帝识人之精明,他宋贤无比叹服。
他们装作口无遮拦的样子,实则是在揣测宋贤昨夜今晨两度奉召进宫到底与皇帝谋划了些什么?
宋贤昨天晚上第一次到东暖阁,就传来了李汐遇刺的消息。今天凌晨再次入宫,就传出了钦命废皇子李冤(渊)为钦差大臣,协统刑部的圣旨。这两件事都直接指向永靖皇帝的帝王心术——究竟他想指定哪位皇子为东宫太子?
这几位大学士明里暗里的揣测和试探,其实和街头赌坊里,赌鬼们跟茶房扫听消息别无二致,都想下个稳赚不赔的赌注而已。
宋贤完全确信,这几位大学士都在宫内有自己的眼线,昨天晚上,自己和刑部,户部两位尚书大人一同奉诏入宫,他们想必今儿一早就知道了。
至于皇帝到底跟他们谈了些什么,他们自然会找那两位尚书大人再去刺探。

大顺朝不设宰相之职,而是沿袭了大明的内阁制度而又做了微调,在执行层面更加具体化了。
内各人员均封号为“大学士”,宋贤本人的封号就是“含英殿大学士”。大学士共设七人,总务朝政。如遇七人意见不合之时,内部投票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形成决策意见之后,誊写于纸上,附于奏折,递送入宫,此为“票拟之权”,而皇帝则以朱砂御笔在票上书写回复,此为“批红”。
说起来,内阁七大学士与兵刑工礼户吏六部尚书,是两个既精诚合作,又互相掣肘的集团。
内阁七学士虽然总务朝政,提纲挈领,但是却没有调度行政权。所有政策纲领需要落地执行的,还是要着落到六部堂官身上。而六部堂官虽然没有内阁的巨大权力,但是却紧紧抓住了执行层面,一道旨意交办下去,拖延也可,招办也可,加速也可。除了一些过于重大或敏感的问题六部堂官不敢造次之外,一些日程政务还是被六部死死拿捏着。
对照于当代来说,大体相当于内阁是党委,六部是政府。内阁管策划,六部管执行。双方既是合作伙伴,又是冤家对头,处于一种微妙的对峙与平衡之中。
对于皇帝昨夜同时召见自己和两位六部尚书的用意,宋贤心知肚明。皇帝的意思是,我的心思不对你们隐瞒,既不瞒着内阁,也不瞒着六部。你们得到的信息是完全一致的。
推而深远之,皇帝的意图便渐渐显山露水了。他是想让内阁和六部都对这两件事表个态,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册立“天选候”的问题。而所谓“迁都”,则不过是虚晃一枪的掩护而已。
这两个问题,眼前的这几位大学士们在自己这里得不到答案,自然就会去想兵部和户部尚书去求证。
这样一来也好,让他们去自己扫听。这种皇帝心事,就算能说,自己也不会说。就算朝堂之上尽人皆知,那个口风也不是自己打开的。
多年以来的首辅生涯,从小到大的官宦教育,让宋贤早早就领悟了一个深刻的道理——闭嘴!

果然,那几位学士们见宋贤装聋作哑,也就失去了兴致,转而去讨论其他的问题。
“但不知,承郡王在何处救治?是否无大碍?”一个比较年轻的大学士忽然问道。
“应该是在太医院吧?”先前那名须发灰白的学士回道:“太医院首席陈大夫是外伤圣手,料想承郡王此刻应该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了吧。”
“唉!我料想,以陛下平时对承郡王的恩宠,是有七八分把握要册立为太子的,孰料想……可惜可惜!”另一名学士感概道。
“我倒不这么认为。”一个肥头大耳的学士道:“陛下宠爱承郡王,跟是否册立太子没有什么因果。”
“那以你老兄的意思呢?”先前那位学士反问道。
“我的心意很简单,一向也不隐瞒诸位。”肥头大耳的学士说:“立长立贤,还是大王爷……”
宋贤忽然愣了一下,他手里的毛笔停顿在半空中,笔尖的一点墨珠悬了半天,终于没忍住掉了下来,在文书上晕染了一片墨渍。
该死!
宋贤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他无法原谅自己居然过了半夜半天之后,才在一个同僚不经意地提点下想到这个问题。
此时此刻他忽然领悟到永靖皇帝的意图,“考虑迁都”是什么意思?
皇帝说,我们的神京,距离满清太近了!
皇长子李汉,正在山海关前线领兵作战,而他的父亲却在紫禁城里如是说。
这意味着什么呢?

(本章未完,待续)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4 02:04:28 +0800 CST  
李冤终于恋恋不舍地爬出了汤桶,四个小太监们立刻围上来,梳头挽髻,修甲洁面,没一会儿就弄了个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小太监们给他换上了崭新柔软的中衣,正要外穿罩袍,李冤摆摆手打住,道:“这玩意我穿不惯。”
“这是皇上的旨意。”小太监嗫嚅道:“小人们不敢违逆。”
“总之我不穿这个破玩意儿。”李冤顺手扯起深红色的朝服,像抽鞭子一样凌空帅了两下,道:“给我找一套宫中侍卫的常服就好。皇帝老子那儿,我扛着,不管你们屁事。”
小太监们如蒙大赦,缓步退出,悄悄掩上了房门。杂物房里管线顿时暗淡下来,只剩下李冤和李沐兄弟两个。
“看起来,老爷子还得赏你一座宅邸才好。”李沐说。
“我不要。”李冤道:“给老爷子干完这票差事,我就回刑部大狱去,还是那里安生。”
李沐怔怔地看着他这位没有名分的三哥,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的那个问题,我还是不明白。”
李冤盯着他的闪烁的眼神,忽然心生怜悯,道:“你不明白就最好了。”
“但是我想知道……”李沐道:“酒要少吃,事要多知。总归不是坏事。”
李冤深重地叹息,道:“既然你这么敏而好学,那我就给你开开窍。”
幽深地光影里,李冤平静地说道:“你知道,老爷子这次放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查五哥遇刺的案子。”李沐道。
“遇刺案?”李冤挑了一下眉毛,狡黠地笑道:“依据大顺律法,如有反叛谋逆,行刺天家之要案,若以案件论,应交付刑部按察司;若以当事人论,应交付大内侍卫;若以职责查论,应交付神京府尹。这三家是明振言顺的办案正官。就算这三家资格都不够,最多老爷子下一道圣旨,三家协同办案,三堂会审即可。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三家正堂干不了这个案子,最后一招,可以交给内阁直接督办,叫宋贤去查。可他为什么要直接绕过这三家正堂,甚至绕过了宋贤内阁,反而把我这这个不孝逆子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了,给了钦差的帽子专职办差?”
李沐愣愣地想了想,沉吟道:“我好像明白了……”
“你明白就对了。”李冤道:“缸瓦市枪声一响,老爷子立刻心知肚明。这就是冲着太子夺位而来的。而且幕后主使,必然牵扯到我们兄弟之中的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
“是了,是了。”李沐喃喃地说道:“这个案子乃是通天的大案,不管交给刑部,还是大内,是神京府,还是内阁。这些人都是外人,都是朝臣,他们动不了我们这些皇子……”
“对!所以,老爷子必须要找一个敢动,能动,动得起,又不怕吃亏的人来干这个案子……”李冤再次深深地叹息:“所以,我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对,从身份上来讲,你是我们的兄弟,皇子来查皇子,恰如其分。而从意愿上来说,你已经被皇家玉牒除名,完全没有了即位太子的希望。所以这个案子查到最后,无论谁是幕后主使,都与你没有半点瓜葛。”
“这就对了。”李冤道:“所以我说,干完这一票,我还得回到刑部大牢去倒马桶。或者这是我最好的结局,亦未可知。”
李沐呆呆地愣了一下,慢慢地道:“按你这么说来,那确实老爷子铁了心要办一件大案子了。五哥当街遇刺,他竟然轻描淡写,隐忍不发,那就说明他下了决心要把这个幕后主使挖出来,无论是哪个儿子,绝不偏袒。”
李冤笑了笑:“你能明白这一点算是很不错了。可惜,老爷子的谋划,很可能还不止于此……”沉默了一下,他忽然调转话题,直愣愣地追问道:“不会是你找人干的吧?”
李沐顿时吓了一跳,刚想辩解,门外传来了小太监的声音:“钦差大人,您要的侍卫常服,小人给您送来了。”
“换衣服!逛街去!”李冤跳起来一脚踹开房门。阳光犹如万箭穿心似地倏忽射入,令他猝不及防。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4 14:55:4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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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4 20:31:03 +0800 CST  

第八章 / 无名之辈

“放着正事儿不干,你竟然去逛街?”李沐大笑道:“牛逼!”
“在刑部大牢里困了好几年,我连前门大街什么样儿都想不起来了,那还不去撒野逛一回?”李冤胡乱地套上小太监拿来的侍卫常服,盯着李沐道:“一起去?”
李沐想了想,摆手道:“算了,我没你那份闲心,我还有要紧事。”
“你他妈的还能有什么要紧事?”李冤道:“斗鸡走马,沾花惹草而已。”
“才不是呢,我要去找二哥。”李沐下意识地说出了真实意图。
李冤心中一凛,脸上却毫无表情,道:“随你,那我自己去逛了。”
李沐道:“你要这么说,我反倒好奇了,你就不问问,我找二哥是为了什么吗?”
“还能为什么?”李冤不咸不淡地说:“你也长大了,心思活泛了,也想当太子了。你去找老二,是想让他帮你想辙出招。”
“你这么说就对了。”李沐大咧咧地说:“大家都是皇帝老爷子的亲儿子,要当太子,大家机会均等,凭什么我就不能争取一下?”
李冤忽然扭头,凌厉地逼视着他:“你说,机会均等?”
李沐这才恍然想起,眼前的这位除名三哥,已经彻底失去了机会和资格。他有些羞恼,便三两步抢出门去,又向李冤喊道:“你去逛街吧,等我忙完了,摆几桌好酒,把咱们的哥儿几个都请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余下李冤,忽然间感到有些落寞。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了一眼天色,太阳已近中天,这深冬时节竟然感到了一丝温热气息。
李冤向远远地躲开的四个小太监一伸手,道:“拿来!”
小太监颇为不解,道:“钦差大人是要……?”
“他妈的,尚方宝剑啊!”李冤道:“本钦差难道没有一把破铜烂铁的尚方宝剑么?”
“有倒是有的。”一名小太监嗫嚅着说:“只不过,小人们身为阉人,请之不动,怕腌臜了这么贵重的宝器。”
“那在谁手里?”李冤好奇反问。
那个小太监深深叩首,道:“尚方宝剑在大内总管戴公公手里。戴公公说,请钦差大人亲自去恭迎。”
“他妈的,老戴良!”李冤不怒反笑:“他老戴难道就不是个阉人了?就不怕腌臜了宝器了?胡几把扯!”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隔空对话,老戴良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我且去会会他!”李冤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杂物院子。

永靖皇帝昨夜连续两番召见首辅重臣,经历了爱子遇刺与逆子出牢的悲喜纠结,又等着拟好了圣旨,加盖了玉玺之后才安心睡下,这会儿正在东暖阁里酣眠在甜梦之中。
随侍的太监们因此也得了点空闲,挨着廊柱,挤着墙角,耷拉着脑袋,东倒西歪地昏睡一气。
只有大内总管戴良公公,依然像一根铁骨铮铮的齐眉棍,直挺挺地站在东暖阁棉门帘三步远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聆听着暖阁里传出的鼾声。
事实上,所谓“大内总管”只是个朝野之中约定俗成的说法,皇宫里并没有这么一个职位。戴良的正式职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司礼监,是大顺皇庭十二监之中权力最大的机构。而掌印太监,则是司礼监中权力最大的太监。如果说,永靖皇帝是天下的主子,那么掌印太监就是所有太监的主子。
前明一代,几乎所有著名的太监坏蛋——刘瑾,冯保,魏忠贤,都是这个职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几乎成了阉党祸乱的代名词。
但与前明所不同的是,当今大顺天子永靖皇帝是个英明勤勉的好皇帝,他虽然无比信任戴良,却没有把“批红”的权限交给他,因此,戴良虽然顶着掌印太监的名头,却最多只不过算是一个主要保管员而已。
而且,戴良这个人是读过圣贤书,知道“存天理灭人欲”的警句,知道“克己复礼”的格言,他是个存正念守中庸的好人,是太监中的贤者。
惟其如此,所以他甘心一边做着大内总管,一边二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小心翼翼地拿自己当成皇帝最贴心的小太监,伺候皇帝的穿衣吃饭,拉屎撒尿,。所以,就算是那些小太监们当着他面前,偷懒睡觉,他也不以为意。
随他们去吧。戴良想,自作自受就好。

这时候,李冤走了进来。
他穿了一身宫中侍卫浅灰色的武功服,宽肩细腰,剪袖长靴,显得挺括潇洒,活像个拦路调戏良家女子的坏蛋衙内。
“轻声。”戴良把手指竖在嘴边吁了一下:“皇上还没醒,不要惊扰了。”
李冤吐了一下舌头,蹑手蹑脚地凑到戴良身边,低声道:“废话少说,我的剑呢?”
戴良道:“剑?什么剑?”
李冤道:“什么剑?尚方宝剑啊!哎,钦差大臣的尚方宝剑。”
戴良道:“哦,明白了。”
李冤道:“明白就好,拿来。”
戴良道:“不给。”
李冤诧异道:“为啥?”
戴良冷笑了一下:“你猜。”
李冤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明白了戴良的意图。
“你怕我手持尚方宝剑,心无忌惮,便会大开杀戒?”李冤沉声道。
“不是我怕,而是你已经这么干过。”戴良并不看着他,低眉垂首道:“十二名封疆大吏,督抚要员,一夜之间被你杀个干干净净。”
“那又怎样?”李冤道:“我是钦命皇子,代天巡狩,查实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罪臣,有权就地裁决。”
“没错,钦差大臣有权就地裁决。但,只是裁决,而不是斩杀。”戴良淡淡地说:“按大顺律法,就算是钦差大臣手持尚方宝剑,要杀罪臣,也必须向朝廷请旨。”
李冤憋了一口气,悻悻地道:“好好,就算上次是我不对,但这次不会了。这一次,都是我的亲生兄弟们……”
“正因为是你的兄弟们,所以更凶险。”戴良轻声道。
“一把剑而已,不过是个标签。”李冤转而言道:“有它,我是钦差。没它,我照样还是钦差。你当我真的看得上这把破铜烂铁?”
“那你为什么还急吼吼地找我来?”戴良反问。
李冤一下子憋住了。
“你急着要尚方宝剑,不是因为你急于证明自己是钦差,而是你因为你心中还有杀意。”戴良淡淡地说:“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没有这把剑,你也许还会收敛一点,有了这把剑,你就约束不了自己了。”
“这剑不是剑,是你的心魔!”
李冤怔住了。
过了半晌,他喃喃地说:“戴良,你个老东西,你怎么知道?”
戴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六年前,你从山东回到神京,复旨交回宝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的杀心太重。”
“大胆!你一个内侍阉人,竟敢跟皇子这么说话!”李冤忽然怒吼。
戴良深深地把头垂下去,并不答话。
暖阁里却猛地传出来永靖皇帝暴跳如雷的怒吼,一个沉重的靠枕飞了出来,正砸在李冤的脑袋上。
“滚你妈的腿子,一大早不去干正经事,跑到你老子眼皮底下唧唧歪歪,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你是谁老子啊?”李冤道:“你别忘了,你已经把我除名了。”
“他妈的,我倒是忘了这茬了。”永靖皇帝讪笑了一声:“那小子你说,你到底想作甚?”
“我是钦差啊,要个凭证而已,不算过分吧。”李冤抱着那个靠枕想暖阁内喊道:“戴良这老东西赖着不给我,他想自己私吞,拿出去卖了换银子买小妾!”
“滚!”
永靖皇帝吼道:“要什么凭证?我的嘴就是凭证!谁不相信你,你就说是我我说的。”
李冤悻悻地瞪了戴良一眼,忽然间又眉开眼笑,抱着那个靠枕三两步跑了。
“这个破枕头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就当给我睡觉用了。”李冤嬉皮笑脸地喊道。

那几个伺候的小太监早一吓得浑身筛糠,魂不附体,跪在地下噤若寒蝉。
暖阁里外,沉寂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永靖皇帝道:“戴良,是你擅自把尚方宝剑扣留了?”
戴良慢慢跪倒,叩头奏报:“是,老奴心头糊涂,做了错事,请皇上责罚。”
暖阁里传来一声深重地叹息:“你没错,你做得对。你顾虑得比我长远,在这一点上,我疏忽了。”

【本章未完 . 待续】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5 15:06:3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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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5 15:11:04 +0800 CST  
内阁里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学士猜错了一件事情,遇刺受伤的五皇子承郡王李汐,并没有在大内太医院接受治疗。
在昨夜的刺杀现场,李汐的贴身侍卫,那个神秘的青衣人抱起他,纵身跃马疾驰而去。
青衣人估算了一下李汐的伤势,出血量和路程,很显然赶回紫禁城内太医院已经来不及。他必须要找最近的医生,而且还得是高手。
万幸的是,距离缸瓦市大街不远就有一处药店——同人堂。虽然只是一家药店,但是开药店的岳氏家族却是医道世家,现如今的家主岳鸣声,在神京城内,号称四大名医之一。
青衣人毫不犹豫地策马疾驰,扭头向南退出缸瓦市大街,再转向东,一路飞奔,不消片刻即到了位于防营街的同人堂门前。
同人堂与其他的药店医馆不同的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从不关门上板,一直通宵达旦地营业。
夜间偶有急病的患者,如果到其他药店医馆去求药诊治,要小心谨慎地敲门,要低三下四地恳求,还要忍受伙计和大夫的白眼与讥讽。
而岳家同人堂,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无论你是抓药还是求医,无论是凌晨还是午夜,无论你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他家的店门永远是开着的,门前一定有一对闪亮的灯笼,堂内一定有两个恭敬勤勉的伙计和一位温文尔雅的坐堂郎中等着你。
青衣人冲到同人堂店门前,力拽缰绳,硬生生顿住了快马,他抱着李汐的身子,片腿下马,脚一点地便已向前冲去,一阵疾风鼓荡,冲开了挂在门楣上的两扇厚重的棉布门帘。
这时候虽然已近午夜时分,但是店内还有两名求药的患者以及几名伙计,见此情形都吓了一跳。
一名伙计诈着胆子大叫:“咄,这里是同人堂,打家劫舍的来错地儿咧,快滚快滚,饶你不死!”
青衣人怀里的李汐,此时已经没了声息。青衣人心中焦躁,左手保住李汐,右手一翻,亮出一柄一尺三寸的短剑,寒芒碧绿,摄人心魄。他暴喝一声:“叫岳鸣声出来!”
没人敢应答,店里的几个人都呆若木鸡,刚才壮胆叫嚣的那个伙计也吓坏了。
“刚才有个急诊的,我爹去救命了。”
忽然,一个温婉的女儿声音传来:“这人,让我看看吧。”
青衣人扭头看去,一个身穿水红色夹袄,身材细瘦,脸色苍白的姑娘从内堂走了出来。
伙计们大吃一惊,低声叫道:“大小姐……”
大小姐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学医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的,我不管他是朝廷钦犯还是江洋大盗,总之,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病人,我不能让他死在我的门里。”
青衣人反手一转,收起了短剑。随即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色的腰牌,腰牌上清清楚楚地镌刻着四个字——承郡王府。
“我是大顺皇子承郡王府侍卫,受伤的是当今皇五子承郡王李汐。”青衣人厉声道:“我不管你是谁,请从速救治,大恩必谢。”
大小姐微微一皱眉,凑近到李汐面前,道:“我也不管你是谁,不要妨碍行医,躲一边去。”
这一句话不卑不亢,把青衣人抢白得没了脾气。
大小姐用手比划了一下,青衣人依着她的指引,把李汐放进靠墙摆着的一张太师椅之中,大小姐伸出手指搭在李汐腕上,默默地把了一会儿,淡淡地说了一句:“死不了……”
青衣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给我准备热水,干净毛巾。”大小姐急促地吩咐:“柳叶刀,平刃刀,剪刀,大小夹钳……”
她一口气吩咐下去,那两个伙计急忙去准备物件。
大小姐冷冷地看了一眼青衣人,道:“你给我守着,在我动手术的这段时间,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搅,关门,上板。”
先前那两个来买药的街坊,这工夫已经偷偷溜走了。也正是这两个人把李汐在同人堂急救的消息传了出去。
就在缸瓦市枪声一响,群情打乱之后,神京府尹的巡防队已经快速进入现场,紧接着刑部按察司的捕快也到了现场,但是也是现场早已经一片狼藉,所剩无几的人员几乎都是守着摊子的小买卖人,市民街坊早都跑得一干二净,而传说中受了重伤的承郡王李汐则踪迹不见。
神京府尹的巡防队和刑部按察司的捕快们立刻沿街排查,这时已经有些心思活络的捕快,隐约判断出李汐的侍卫很可能带着他就近急救,所以一个小队的人马直奔营坊街同人堂而来。
在街口,他们遇到了仓皇逃出的那两个买药的街坊,立刻证实了承郡王就在同人堂医治。
捕快们得知了确切下落,不敢擅自行动,便派出了几个人向上司奏报,一层一层报到刑部尚书的卧榻上。
半个时辰之后,刑部按察司的捕快,神京府尹的巡防各自调来一队精兵,前后守住了营坊街的进出口。片刻之后,大内侍卫也带来了一队人马,直接布防在同人堂门前。
青衣人则像一根标枪一样钉死在同人堂门前,无论是哪个衙门的官员,甚或是大内侍卫领班,都无法进入同人堂内查看一眼。
同人堂开张四十年来,今天晚上第一次轧上了门板,坏了岳氏家门的规矩。
西北风猖狂呼啸,乱卷着雪花,忽剌剌抽打在站岗值守的捕快和大内侍卫的脸上,冻得他们瑟瑟发抖。
几个大内侍卫颠颠儿地跺着脚,一边偷眼瞄着手持“承郡王府”腰牌,森然肃立的青衣人。一个年轻侍卫暗骂道:“他妈的,这孙子谁呀?”
“他是谁?你不知道啊?”另一个老资格的侍卫道:“你说的这孙子,就是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
“对,他在江湖上的绰号,就叫做——无名之辈!”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5 22:36:1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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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5 22:48:52 +0800 CST  

第九章 / 疑窦丛生

天色破晓时分,同人堂药店里传出一声“喀喇”声响,青衣人蓦然回首,只见两个小伙计从里面卸开了一道道栅板,一股浓厚的中药味从店里喷薄而出,醇厚刺鼻。
青衣人道:“怎样?”
小伙计打了个呵欠,道:“我家小姐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青衣人正待要追问,大小姐从门里走了出来。青衣人看得出她满脸疲惫憔悴,心中忽而有一丝愧疚之意。
“王爷没事,伤口已经缝好了。”大小姐淡淡地道:“刚刚给他喂了安神的药,这会儿正睡着呢。”
青衣人道:“在下可否去看看?”
大小姐道:“现时不成,再等一等,恢复了精神再说。”
青衣人思忖了一下,忍住了。
外围值守的捕快和大内侍卫围拢了过来,侍卫首领叫道:“大顺皇城侍卫奉旨护卫承郡王,让我进去。”
大小姐几部愤怒,也不惶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郡王爷这会儿正在调养的紧要关头,你们要是不怕搅扰了他死去活来的,就进来吧。”
侍卫首领和几个侍卫互相看了看,冷笑一声,道:“咱们哥们儿是奉旨办事,保护王爷是最要紧的,跟我走!”
几个跟班的侍卫,轰然叫了一声:好!便要闯入店中。
这帮侍卫的小算盘打得很精。五皇子昨夜在夜市遇刺,可夜市不是他们的管辖范围,出了天大的案子,责任也落不到他们头上,谁挨板子谁掉脑袋,他们都是在一旁喝茶水看热闹的。
但这会儿五皇子转危为安了,第一个进去道皇子君王面前磕个头,是显示自己护驾有功,邀功请赏去也,这份儿好事儿怎么能错过?
不料青衣人一闪身,拦在了侍卫首领面前:“不许进去!”
侍卫首领嚣张地一笑,道:“老哥,我们知道你的名头,可是你也要知道我们的身份。大家都是为皇上看家护院的一条狗,你这会儿不饿,可也别挡着我们去抢一根骨头解解馋吧!”
青衣人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表情,口风比天气更冷:“大夫说过,承郡王这会儿正在调养的关键时刻,不得打扰。”
他阴森地眼神死死盯着侍卫首领:“谁进去,谁死!”
早前那个称他为“孙子”的年轻侍卫早已按耐不住,勃然大怒,一字一字地骂道:“我! !你是个什么驴马烂货,敢拦着大内侍卫的路!”
这年轻侍卫拔出腰间的镔铁直刀,光影一闪,锋刃已经逼近青衣人的面颊。
就算他口气嚣张,行为暴躁,但是仅从这一刀的速度与力道就能看出,能做到大内侍卫绝不是吃干饭的。
可惜的是,他面前的对手是一个被称为“无名之辈”的家伙。
青衣人面对劈头落下的刀锋,竟然毫不闪避,直待刀刃已经落到面前不三寸,忽然向前挺身一窜,刚好把肩膀架在了那侍卫的手腕上。
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招数,面对凌空落下劈砍,要么向后退开,要么左右闪避,从来哪一家的路数是向前迎接。
年轻侍卫本来已经预判好种种变招,只等青衣人或退或避,他自有后招跟上。但是却完全没想到,青衣人的招数诡异,身法飘忽,一个错愕之间,青衣人已经贴上了他的身子。
一股无比恐惧的寒意袭上了它的心头,年轻侍卫忽然怔住了,周围围观的所有侍卫和捕快都怔住了,站在门口的乐家大小姐也怔住了。
年轻侍卫慢慢低头,只见青衣人右手中的一尺三寸的短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腰腹之间,万幸的是,锋刃仅仅穿透了他的棉甲,紧贴着腰肢。他能感到腰上被割出了一道血痕,有丝丝血迹在夹袄和中衣里温暖地晕染开来。
青衣人慢慢缩手,把短剑掏了出来,藏回袖中。
“这是第一次警告!”青衣人阴恻恻地说:“如果还有下一次,就不会只是警告了,小心你们的腰子!”
侍卫首领挥了挥手,几名侍卫悄然撤走了。
自此这一个上午风平浪静,再无一人胆敢企图叨扰。岳家同人堂虽然已经开了栅板,但是因为营坊街南北两侧都已经被各路人马如临大敌似地封死,所以一个上门买药的街坊都没有。
青衣人挺身肃立,站在门前,任寒风凛冽,他似乎毫无知觉。只是他的眼里隐隐有一丝悲凉的神色。
直到正午时分,钦差大臣李冤徒步驾到。

【本章未完 . 待续】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6 23:44:33 +0800 CST  
李冤夹着个枕头,从午门的大门楼子里走出来,穿过承天门,直奔前门大街而来。
他既不骑马,也不坐轿,全靠两条腿一路步行溜溜达达,遇见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就买一串山楂葫芦尝尝。遇见个卖点心的铺子,他也要买两个酥饼过过瘾。
因此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差不多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正午,才来到营坊街。
街口还有一队刑部按察司的捕快把守着,但是天气太冷了,那些年老资深的捕快们都躲在街边的茶铺子里喝茶取暖。这会儿放在街口值守的是两个新升上来小捕快,没见过世面,不认识脸面。见到李冤径直朝街口走过来,这两个不开眼的家伙竟然拔出了刀。
李冤腋下夹着个明黄缎子面红线丝绣万字格靠枕,左手掐着一串糖葫芦,右手还端着一碗酱豆腐,左一口右一口,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跟盗洞的仓鼠似的,一看就不像个体面人家的好玩意儿。
那俩年轻的小捕快如临大敌,立刻拔刀出手,喝道:“官家办差,闲人滚开!”
李冤吓了一跳,怔怔地看了一眼,还没开口说话。躲在茶铺子里的一群捕快乱哄哄地冲了出来,带队的一名都尉伸开巴掌左左右右幡反正正给了那两个年轻捕快七八个耳帖子,打得那两个小捕快眼圈通红,欲哭无泪,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接傻掉了。
那一堆老捕快迅速分成两列,前后一字排开,在冰封刺骨的雪地上扑嗵嗵跪倒,大呼小叫:“卑职不知三王爷驾到,死罪死罪!”
捕快都尉笑嘻嘻地道:“这两个是新来的小杂碎,识不得三王爷的真颜,冲撞了你老人家,回头我就叫人把他俩给切了,送到宫里伺候您老人家。”
李冤哈哈大笑,道:“我看行,顺便把他俩的小宝贝用盐腌好,我拿去喂狗。”
捕快哄堂大笑。这工夫那两个小捕快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坏蛋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三王爷,唬得诚惶诚恐扑到磕头谢罪。
李冤摆摆手,道:“算了,都给我起开。爷要你俩的宝贝也没用,我特么现在还没有狗呢,先寄存在你俩身上,等我找到了狗再切不迟。”
捕快们又是一阵窃笑,纷纷站起身来,纷纷围拢过来跟李冤打屁撩闲,显得大家不是外人特别热络。
这个时候虽然钦命李冤为钦差大臣的圣旨已经诏谕神京各部衙门,但是这帮捕快们自昨天晚上半夜开始就出门值守,并没有接到圣旨。
但是这帮就混官场的捕快们,早已经修炼得比猴还精,他们躲在茶铺子里远远地看见李冤走近,身上穿得是宫中侍卫的武功服,打扮得人模狗样,又是朝着同人堂而来,很明显这里面有天大的变化。
都尉叫一声:“我操!你们瞧,三王爷胳膊底下夹的那个靠枕,那是皇上寝宫里的物件,我上次进宫面圣的时候见过。”
“明白了!”其他捕快们嚷了一声:“跟小姨子背靠背,三王爷这是要翻身了!还特么不快去拍马屁!”
于是这一帮家伙冲出茶铺子,麻溜儿的磕头掌嘴。
李冤笑道:“你们好好看门办差,我进去溜达溜达。”
都尉顿时面露难色,嗫嚅道:“这个,三王爷,按说我不该拦您的大驾,可是,这会儿是刑部正堂下来的明文大令,严谕禁止任何人等出入,卑职们不敢造次。”
李冤嘴角一撇,鄙夷地一笑:“你们这帮烂货,不叫你们为难。”随手把手里的酱豆腐碗一扔,抄起腋下的黄缎子万字格靠枕,高高举起,大叫一声:“奉皇帝圣旨,钦命钦差大臣奉旨办差,协统刑部诸事。赶紧都给我滚开!”
那帮捕快虽然没见圣旨,也没见到印信,更别提什么钦差专属尚方宝剑了。但是这番话既然是从三王爷嘴里说出来的,更兼有皇帝亲自睡过的枕头为证,那就错不了。
捕快哄笑一声,都道:“敢情三王爷荣任大钦差了,这会儿正管着咱们刑部,那必须得孝敬。等会儿回去,小的们凑钱打一尊金佛爷,给三王爷贺喜!”
李冤一边朝前走,一边哈哈笑道:“贺个鸡毛的喜!等我办完这趟差事,我还回刑部大牢去倒马桶,咱们再贺喜也不迟。”
李冤嬉笑着走进街巷,向同人堂而去。
一名捕快瞧着李冤的背影,感慨道:“要说三王爷这人真是不错,豪侠大气,像咱们江湖中人。将来他要是能做个皇帝,那也没得说。”
“放屁!以三王爷这副德性,怎么能做皇帝?”都尉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要做皇帝的人,不能是这样的。”
“不是说,咱们的皇上他老人家也是这幅脾气秉性吗?”先前那个捕快狐疑地说:“我看好些人都说,三王爷是所有皇子里跟皇上他老人家最相像的,要不三王爷怎么敢皇上拍桌子骂臭街。”
“还用你说。”都尉道:“要论脾气秉性,咱们的开国太祖闯王皇帝也是这个样儿。但是,时移事异,咱们大顺国,总不能连着三代皇帝都是草莽英雄的样子吧。”
年轻捕快点点头:“嗯,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同人堂店门口值守的是大内侍卫,这帮人都是认得李冤的。这会儿看见他远远地从街口走进来,便是一阵欢呼雀跃,簇拥着迎了上去。
李冤远远地便喊道:“老王,老徐,老九,欧阳,去你们妈妈的,好多年不见,还没死呐!”
“三王爷没回来看我们,我们哪儿敢随随便便就死了。”侍卫首领大笑道:“我今早上起来就听见门廊上喜鹊叫,就知道今天准有好事儿,敢情是三王爷驾到。”
李冤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哈哈大笑:“扯你妈蛋!你昨儿晚上半夜就出来站岗了,上哪儿听见门廊下喜鹊叫?再说,这十冬腊月的,你们家门廊下还有个鸡毛喜鹊叫?有只耗子叫还差不多。”
侍卫们都哄堂大笑。侍卫首领倒也不尴尬,嬉皮笑脸地道:“咱们这不是想给三王爷拍个马屁嘛,三王爷你这么较真就让卑职们寒心了啊!”
李冤道:“得咧,那这事儿还是我错了。”
侍卫首领慌忙道:“您这话折杀卑职们了。你哪儿能错呢?你是谁呀?三王爷呀!天下第一牛逼王,到哪儿都错不了。”
“嗯,这话我最爱听!”李冤笑嘻嘻地一指墙根:“来,给我翻五百遍。”
侍卫首领一愣,脸色顿时僵硬,只好尴尬地讪笑。李冤一把搂住他肩膀,笑道:“他妈的!好几年没见,开个玩笑还玩不起了!”
侍卫首领这才缓过神来,嘻嘻一笑:“三王爷是最侠气爽利的王爷,卑职们知道。”
刚才那个在青衣人手下受了伤的年轻侍卫,悄悄凑过去,问一个老侍卫:“这位是不是江湖传说的杀人不眨眼的三王爷?”
那名老侍卫得着这机会,生怕别人没注意,立刻大声显摆道:“那还能是谁?想当年,小人就曾跟着三王爷下山东,奔河南,一夜之间连杀十二名贪官污吏朝廷大员,我的刀刃上也有血迹。”
李冤盯着那老侍卫,道:“唉,那时我他妈的不懂事,回朝之后,牵连了你们,让你们受委屈了。要不是跟着我吃了锅烙,你现在早应该是正五品的军衔了,不至于还在宫里当个普通侍卫。”
那老侍卫听了,蓦然间有些敢动,大声说道:“三王爷这话就不对了。咱们大好男儿,功名利禄不算什么,跟着三王爷办几个贪官,杀几个国贼,过瘾。小的们也觉得与有荣焉。”
李冤走过去,拍拍老侍卫的肩膀,笑道:“几年不见,你居然也会甩词了,还与有荣焉?”
这下侍卫们又哄笑起来,同人堂店门外充满了无比快活的空气。
李冤跟侍卫们调笑了一阵,顺手吃完了手上的糖葫芦,手里掐着糖葫芦棍子,抹了抹嘴巴,道:“哥儿几个先忙着,我还有正事,等回头回宫里,咱们再聚!”
侍卫们齐声叫了一声,好!
侍卫首领这回有了底气,大摇大摆地走到青衣人面前,喝道:“让开!”
情人面不改色,冷冷地道:“滚!”
侍卫首领道:“你才给我滚,现在是大顺皇帝膝下三王爷奉旨办差,识相的赶紧夹尾巴溜走,饶你一命。”
青衣人斜眼看着他:“我只知道当今皇帝的三王爷是卓郡王李沧。”
侍卫首领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看了看李冤。
李冤被皇帝老子玉牒除名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但是这帮大内侍卫比外圈那些刑部捕快更会看人情世故。这会儿眼见李冤穿上了宫内侍卫的制服,抱着皇帝老子的靠枕,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今儿皇帝可以把李冤从刑部大牢赦出来办差,明天随随便便就能重新认回亲儿子,那又有什么稀奇的?人家毕竟是亲生的父子。
可是这个青衣人胆敢当着李冤的面就这么死撅硬挺,看起来真是活腻了。
果然,李冤慢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健,但是步履之间,忽然渐渐浮现出一丝杀气。
他径直走到了青衣人面前。
青衣人的眼神直接越过了他,瞧着远处的房檐犄角,似乎没看见他。
李冤忽地笑了笑:“你是老六的侍卫?”
青衣人不卑不亢地回道:“请表明你的身份。”
“我是你主子的哥哥!”李冤道。
“我是说,请表明你的身份。而不是问,你是谁的哥哥?”青衣人依然很平静地说道。
李冤没有发怒,反而笑了。但是这一笑中,杀意反而更重。
楼主 荀鹿  发布于 2018-12-08 19:41:32 +0800 CST  

楼主:荀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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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12-03 17:38: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0 21:04:3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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