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武侠《残影断魂劫》(整改重发)

楚梦琳听他答的孩子气,心念一动,寻思着:“想找一个无偿替我冒险的,也只有指望殒哥哥了。”主意打定,将一副哀痛神情百倍夸大,道:“你真是天底下最关心我的人。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我娘的面,爹爹也没说起过,每次我若问起,他都只会骂我胡思乱想。我只能想象着娘亲的模样,想我在外面受了气,枕在娘的膝头,她摸着我的脑袋,让我不要怕,那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小的时候,爹也常抽出时间指导我练功,那真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可自从他捡了江冽尘回教,就全心只栽培他一个,对我不闻不问,我只能一个人对墙壁说说话,排遣些寂寞。别看那些教徒表面客客气气,我却从没一个真正的亲信,也对啊,他们加入本教便是想在江湖中扬名立万,谁又会费心去巴结一个朝不保夕的主子?你见我总喜欢与人斗口,觉得我无理取闹,好像挺讨厌,其实不是的,我也有苦衷呵,因为只有如此,才能令别人记起我的存在,跟我多说几句话,而不是漠视的眼神。我孤独的长大,早知人力渺小,斗不过上天,命运注定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可我偏不甘心。呵,我就是有那么傻,偏要同一早注定之事赌上一赌,最终仍是输得一败涂地。如今我最爱的人欺骗我,我爹要我嫁我的仇人,落魄时连两个狱卒也敢肆意欺侮我。我做人这么失败,墙倒众人推,那说的也就是我了。”

暗夜殒听她诉说,想到幼年惨景,原来彼此还是同病相怜。定了定心,道:“那些难过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明日就是你的大好日子,我来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教里那些粗人动手,我可不大放心。”楚梦琳立刻哭声更响,暗夜殒慌得手足无措,道:“怎么又不开心了?别哭啊,是我说错话,你不打扮,就已是最美……”

楚梦琳哭道:“我告诉过你了,我不嫁!你还说这种话来气我,你坏死了!”故意跺了跺脚,将头偏到一边。暗夜殒即宁相负于天下,也不愿负了楚梦琳,看到她娇怯怯的神态,早将一切都忘了。张臂搂住她,认真的道:“别哭了,我带你走,带你远走高飞,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楚梦琳正等他这句话,一时心花怒放,却仍故作为难道:“我这副样子,咱们跑不了多远,就会给爹爹捉到,我不能成为你的累赘。我爹将钥匙给了江冽尘,他那等卑鄙小人,绝对不会放我逍遥自在,就算我跟你是……有缘无份。来世,我再做你的妻子。”

暗夜殒道:“少主待我很够交情,我去求他,想来他会卖我这个情面。”楚梦琳冷笑道:“他可没你想得那么仁慈,明里跟你称兄道弟,私底下较劲才激烈着,我爹不也有了传位之意?一山不容二虎,将来他当上教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铲除你这眼中钉,肉中刺,保他高枕无忧。我可以一走了之,你却尚须留在他手下卖命,他到时公报私仇,又要怎么办?我是在为你担心啊。”

暗夜殒迟疑道:“少主武功智谋,均远胜于我,我在这世上唯一服气的,也就只有他了。他想杀我不费吹灰之力,何必假意示好?”

楚梦琳道:“他总要在我爹面前扮忠臣,伪贤良啊,装出团结下属的假象来。我爹也真更中意他些,同为包办婚事,却要我嫁他,而不是嫁给你。”见暗夜殒仍是不信,适时地拉过他手,贴在自己胸前,道:“殒哥哥,我心里一直当你是教中的第一勇士,难道你就甘心被江冽尘那小杂种踩在脚底,永无出头之日?我爹说你们像他的左右手,试想一个人要是右手废了,对仅剩的左手,是否会加倍爱惜些?你听我的,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侧过另一只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暗夜殒被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握着,连骨头也酥了,再无理的要求都会答允,苦笑道:“但我说打不过他,可不是妄自菲薄,我确然不是他对手。”楚梦琳神情诡秘地附在他耳旁,循循善诱道:“若是交战时都以真刀明枪的拼杀,五仙教与蜀中唐门又怎能坐大?上次在偏远地域收罗来的毒药还有剩余,你到我房间去,打开柜子近门侧的第二个抽屉,寻一个蓝花瓷瓶,其中毒粉剧毒无比,可杀人于无形。”

长久以来,暗夜殒对江冽尘并非没动过杀念,但每次比试均以落败告终,便在返回后加倍苦练,以激励自身,武功确然突飞猛进,再战时撑下的回合数逐渐增多。随着年岁渐长,在江湖中几乎已所向披靡,对江冽尘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谊。他虽惯常杀人,却无一不是以真功夫打败对手,总求个光明磊落,至于下毒暗算等事向来鄙夷,踌躇道:“我不做那下三滥勾当。”

楚梦琳沉下了脸,道:“那你就去用‘上三滥’的功夫啊,你有这本事么?你杀了他,我担保教主之位非你莫属。”

暗夜殒心中天人交战,最终仍是情感战胜理智,对楚梦琳的爱慕超过结交之义,道:“好,但你要知道,我杀他,可不是为了觊觎那劳什子的教主之位。”楚梦琳柔声道:“就算是为了我,你忍心看我不自由么?”见已将暗夜殒思想扭了转来,只须再加最后一把火,摧毁临界堤坝,即可水到渠成,续道:“要真如是,我宁愿去死。我虽逃不出去,可死的方法很多,有心自尽,谁也阻挡不了。”

暗夜殒刚应到半途,忙改口道:“不好,不好,你万万不可轻生……唉,好,我一切依你。”楚梦琳喜道:“速去速归,我等你的好消息!”待他离去,忍不住欢呼出声,抓起盆中烤鸭大啃起来。

当夜江冽尘仍闭户研读兵书剑谱,听到敲门声响起,每一声间隔极有规律,倒似训练有素,而响度轻微,恰能让他清晰听闻,又不致搅扰旁人。这一日来道喜者甚多,大都是借机献媚,以求来日提拔,江冽尘怠于敷衍,不予回应。众教徒敲过一阵,知他无意见客,也就知趣退下。但这一次来访者却始终不紧不慢的敲着,未露焦躁,却大有敲不开绝不罢休之势。江冽尘倒也好奇,是哪位下属如此毅力十足,愈挫愈勇?思来想去,将案上一物揣入衣袋中,起身拔起门闩,刚拉开门,见暗夜殒提着几大坛酒站在室外,不由一愣,奇道:“你怎么来了?”

暗夜殒欠身道:“少主明日大喜,属下特来恭贺。”江冽尘道:“多谢多谢,殒兄弟,快请进来,你跟我还这般客气,倒显生疏了。”说完这话心里没来由的一紧,暗夜殒平日虽亦谦敬有加,此时却恭谨得陌生起来。暗夜殒走进房内,一眼瞟见桌面凌乱非常,随口笑道:“少主不愧是少主,大婚前夜还在挑灯夜读。”

江冽尘这才回神,只盼是自己多疑,将各类卷宗分门别类码放在边角,暗夜殒衣摆在几上一拂,两只竹编酒杯从袖口滑下,一阵淡雅香气在空中飘散。又从地上提起一只酒坛,拍开泥封,在两只杯中斟满了酒,道:“过得今夜,再想把酒言欢的机会就少得多了,咱们就来喝个通宵,不醉不归,属下先干为敬。”仰头将酒喝尽,江冽尘看了看面前酒杯,却不去拿,淡淡的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醉汉的举动,最为难料。”

暗夜殒心中委实紧张,脱口便道:“你话里有话。这两杯酒是同一坛中倒出,难道你还怀疑我下了毒?”

江冽尘道:“同宗不同源,你没听说过一种鸳鸯酒壶?酒坛中若要一分为二,想来更为容易。”说话时脸上高深莫测,令人捉摸不透,暗夜殒抬手推转酒坛,要教他看清坛口并无挡板相隔,江冽尘又道:“鸳鸯很好,喻双宿双飞之意,应此情相得益彰。只可惜,这一只并不是。”说到最后一句时,看了暗夜殒一眼,似笑非笑。

暗夜殒唯有佯怒掩饰心虚,大声道:“既当我是心胸狭窄之辈,再多说无益,你不喝,我喝!”孤注一掷的去拿酒杯,江冽尘叹了口气,在他手指将触及酒杯底座时,轻轻一格,道:“不必了,酒桌上说笑你也当真,你是我最看重的兄弟,我要是连你都怀疑,还能去相信谁?”暗夜殒一颗心这才归位,道:“是兄弟的,就喝了这杯酒!”

江冽尘道:“你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武有武道,酒有酒道,若不照其酒情、酒性,上好的美酒也仅成了解渴浊物。古有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又有‘玉碗盛来琥珀光’,每种酒饮时皆有对应酒杯,酒同茶似,都不离‘品’之道。我闲时偶有收藏,虽不敢说应有尽有,总可拿来稍充些台面。”走到一旁从柜中取出两只犀角杯,斟满道:“请。”暗夜殒右手稳稳端起一杯,脸色平静的一饮而尽,左手缩在袖中,却已攥了满把汗水。

暗夜殒对酒与酒坛确没动过手脚,玄机尽在酒杯之上。摆在他面前的一只,毒药涂在自己口唇对面杯沿,江冽尘一旦提出交换酒杯,接去时便直对毒面。而另一只则将杯身全涂满了,是以他带杯来时,须先藏在袖中,倒非故作姿态。也不知江冽尘是识破后有意不问,还是真因“够讲究”而交了好运。心中惴惴,却又灵机一动:“不能用毒,纯以酒将他灌醉,盗得钥匙,也就是了。”想通后瞬间喜上眉梢,热情的重新倒酒,没话找话道:“第一次在正厅见面,我就有种直觉,你会是我各方面最强劲的对手,果不其然。却不知你初见我时是何感觉?”

江冽尘道:“我没多想,很简单‘非友即敌’。”

暗夜殒刚喝下一口酒,含在口腔中将咽未咽,听他这话吓了一跳,将酒直吞了下去。顿时喉口一阵辛辣,就如数把钢针刺入,咳了一声,极力忍住,表情很是痛苦。江冽尘微笑道:“但我如今同你正是最要好的朋友,看来咱们预感都准确的很。”

暗夜殒趁机道:“为了这一份默契,喝!”二人喝过后,暗夜殒又斟酒道:“在演武厅跟你比武,是我入教以来,首次遭逢失败,记忆深刻。从那以后我就以你为追逐目标,不断的苦练,就想着要超越你。”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08 15:33:04 +0800 CST  
江冽尘道:“你于我也是这一般。据传古时有位神功登峰造极的前辈,自号‘独孤求败’,功成名就后浪迹江湖,终生乞一败而难遂。世无对手,固可享一时之喜,但常此以往,难免空虚。”暗夜殒道:“与君共勉,喝!”

第二杯又喝尽,暗夜殒再斟酒道:“此后结识了梦琳,三个人一起出外完成任务,梦琳喜游山玩水,我俩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赴剑魔山庄夺取毒龙铠甲时,一时不察,梦琳被庄中弟子用计捉去……”

江冽尘接口道:“那一战真可谓凶险万分。我那时学艺不精,被‘剑魔’打了一掌,全身冰寒彻骨,多亏了你在他背后攻击,惹得他分心,我才能缓过气来杀他。”暗夜殒道:“施恩不望报,喝!”

江冽尘道:“我还记得,当时为安慰梦琳,我们将功劳全让给她,只说是她打败剑魔,但还是美中不足,没能让她得到教主夸奖。她又哭又闹,你就捉了一只野兔哄她。”

暗夜殒道:“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哪能得尽善尽美?心中知足,方即成圆。喝!”此后暗夜殒将出使任务逐一历数,每述罢一桩,便劝一句酒。待将潼关一战讲罢,四下里已堆满了空酒坛,喝得自己也隐有微醺,江冽尘却始终面色从容,无何醉象,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暗夜殒一惊,酒也吓醒了,忙道:“属下此来权为恭贺少主,别无他意!”江冽尘道:“是如此,我领了你的情,但现今我已不胜酒力,难再款待。夜深露重,殒兄弟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复可对饮。”

暗夜殒道:“你……你……我没看出你醉?”江冽尘笑道:“这话说得新鲜,难道还要我当着你的面发酒疯不成?你能千杯不倒,别人并非都有恁好酒量。”暗夜殒道:“真正喝醉的,总逞强说没醉……没喝醉的,才推说醉了。”江冽尘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凡事量力而行,步步荆棘间,才不致出了洋相。”

暗夜殒只觉他今晚每句话都另有所指,一切豁了出去,翻身拜倒,道:“既已谈开,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属下与少主共事多年,从没求过您什么……”江冽尘伸手搀扶,道:“你我之间还用说什么‘求’字?你以前没求我,以后也不会,今夜便只是喝酒闲聊。”

暗夜殒话已到口边,硬是给噎了回来,如骨鲠在喉,只得换了种角度,道:“不是我要为梦琳打抱不平,只是教主待她总吝啬认可。人皆有虚荣之心,她拼了命的努力,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却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静静的哭,顾影自怜,连个谈心的都没有,当真有失公正!”

江冽尘道:“错,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她既有工夫哭,为何却不懂利用这时间练武?她的努力,若只为赢得几句不痛不痒的夸奖,立场先没摆正,活该自作自受。”暗夜殒道:“人各有志,不能以你的标准来衡量她……”

江冽尘截口道:“你到牢里看过她,她对你大倒苦水,你就抵受不住了,是不是?”暗夜殒动容道:“她说那些话,声泪俱下,真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会落泪。”江冽尘冷笑道:“她装的,关心则乱,你仅会对她心软。倘是易地而处,换了另一人对你掉几滴眼泪,设想你还会不舒服?”

暗夜殒心神不宁,一鼓作气,振振有词的道:“强扭的瓜不甜,恕我直言,你并不爱梦琳,放开她对你不是损失,假如能助她逃出生天,她定会知恩感激,岂非比造就一对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怨偶好得多?”

江冽尘道:“你错了,她永不会懂得感激,有你的先例还不够?”暗夜殒气结道:“她的感激,对你就那么重要?”江冽尘道:“她整个人对我也不重要,还在乎些言不由衷的念头?只是凭什么她要我怎样,我就得照办?位阶关系如何算法?但要人从我,我却不从于人,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放。既难得喝酒,谈她徒然坏了兴致,还是那句话,关心则乱,你早些回去吧。”

暗夜殒心中积聚的怒气喷薄,再也按耐不住,拍案而起,将桌上物事一股脑横挥落地,举扇斥道:“江冽尘,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的来意你一清二楚,你不也是对我处处设防?说起话来阴阳怪气,你不累,我听着还嫌累!在想什么?怎么不答我?”

江冽尘淡笑道:“依照惯例,每次你说了过激之言,我都要先等你认错赔罪,劝过你无须介意,再能继续说话。”暗夜殒更恼,一脚踢翻凳子,折扇侧挥,隔空将之砍为数段,怒道:“这一次我不会认错,我再也不会向你认错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么?不对,我用词不当,我是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就死了!今日一战定成败,你赢了,我死,我赢了,你死。拔剑!”

江冽尘向后靠着椅背,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道:“懂了,殒兄弟,你此来就是要向我‘先礼后兵’。”暗夜殒冷笑道:“兵刃确是要亮的,但‘礼’就别妄想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句话你没听过?”江冽尘道:“知即谓知,惑则称惑,惘者可诘,现在我来问你,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次又有何把握赢我?”暗夜殒恨恨的道:“拼着性命不要,唯死而已。”

江冽尘叹了口气,道:“终究是难过美人关。你跟我原有本质上的不同,并非图霸唯我独尊的野心家,更像痴情种子,向往的该是塞外茅庐,清茶一盏,与世无争的闲适。”暗夜殒冷冷道:“我的生活,不须你多加置喙。我确是不知鸿鹄之志,宁愿和爱人做一对衔泥筑巢的燕雀,乃至于涸泽中相濡以沫的两条小鱼……”江冽尘道:“所以我也在支持你,你没觉着?”

暗夜殒双拳捏得骨骼暴响,怒道:“我就是恨你这一副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天塌下来,你也预备当被子盖?今日我非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快拔剑!”

殊不知江冽尘表面虽若无其事,内里同感哀痛之极,想起这多年友情只怕将毁于一旦,再难得保。暗夜殒为楚梦琳钻牛角尖,那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倔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一战要是不打,他定难甘休。一面仍装作漫不经心,道:“我当然可以和你‘切磋武艺’,你还是使折扇?好极,那么我不用剑。”暗夜殒怒道:“为什么?难道我不配让你用剑?”

江冽尘道:“天下兵器诸多,种类甚蕃,我干么非得用剑不可?内功练到深处,一草一叶均能收效,原不须过度拘泥于一格。”暗夜殒听他夸耀,又觉他假意展现顾念旧情,极是虚伪,但若事先将规矩定得太多,反与寻常比武相类,道:“随便你,我只要你定须全力攻击,若再相让,只能令我比死的还难过。”

江冽尘微笑道:“你让我拿你当仇敌,行啊,你的话我当然愿听,那怎还指望我答允你的要求?能让敌人生不如死,岂非赏心乐事?”

暗夜殒恼得差点背过气去,怒道:“你这一套好口才,留待给阎王爷说去!”折扇挥动,化为一片银芒,强劲内力带动起周边气流也似有形质,随他折扇所经途径,自对手头顶而至颈,颈至肩,肩转胁,织就了张光网,将江冽尘上身尽数笼罩。网内处处凶险,层层杀机,江冽尘却没移动分毫,以不变应万变,衣角也无轻微飘动,如同坐定一般。

暗夜殒喝道:“你为什么不还手?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轻饶过你!”江冽尘道:“有招即是无招,无招更胜有招。”暗夜殒怒道:“打什么机锋?”扇端向他面门疾刺,将触及时,忽感一股柔和弹力,震得准头微偏,刺入椅背,整把扇端全部没入,只剩个握柄还留在手中,急拔时扇身卡住,竟没拔回。此时他整条手臂已横在江冽尘面前,暗叫一声不好,另一掌发力向地面击出,借着反弹势道,拔出折扇之余,掠出大片距离,展扇横在身前,等了等却没暗器射来,他得了便宜,却是更为恼怒,叫道:“你在让我!刚才你分明可以轻松卸了我一条臂膀,为何不砍?”

江冽尘道:“你想将‘残煞星’名号让与我?”暗夜殒咬了咬牙,道:“我只当这条手已没了,再也不用。”说着将左臂背到身后,又道:“不死无休,继续!”这次却改变战术,不再近身,以扇端迅速撩拨,凝结剑气向江冽尘攻击,这正是他的拿手功夫,挥洒自如。江冽尘三指屈起,食指与中指并拢,内力自丹田起升,经各处穴脉运转,传至臂端,又从指尖发出。在空中与暗夜殒剑气交碰,仅将他力道化解,并不反攻,连余波扩散也控制无迹。

暗夜殒时战时道:“刚才我这么扬手,肋下现出空隙,你怎么不攻?我这么避身,左侧就是最大破绽,你眼瞎不成?”

江冽尘失笑道:“我没学过武功么?临战应变,还要劳你指点?”

又过几个回合,观来双方虽处势均力敌,但江冽尘只守不攻,尚留有极大余地。暗夜殒扇首突然发劲,左掌叠压扇柄,第二波掌力发出,其势明显大于先者,两道功力形成双重屏障。江冽尘两指划个半圆,兜住前力,一招“移花接木”,借力打力,将后至力挡了回去,从下方转上,击中扇柄,暗夜殒一惊,拿捏不住,折扇脱手飞到半空。

他虽失兵器,终究是身经百战,临危不乱,双足一蹬,一个凌空后翻,窜入门旁一张圆木桌底,折扇落下,钉在江冽尘身前桌角。暗夜殒没等到他“落井下石”,又生起气来,掀翻圆桌,怒道:“我现在手无寸铁,你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江冽尘道:“你想死尽管自便,何必教我杀你之法?”暗夜殒怒道:“我不要你留情,你听不懂么?你这天杀该死的胆小鬼,没种的软骨头……”破口大骂,初时尚注意措辞文雅,哪知越骂越是起劲,到了后来,一连串的市井污言秽语也骂了出来。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09 15:06:06 +0800 CST  
@嘉陵江上的渔夫L 2016-02-09 16:02:52
顶帖
-----------------------------
谢谢~~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0 00:17:53 +0800 CST  
江冽尘被他骂得怒从心头起,道:“你说够了没有?”顺手抄起折扇,一个闪身到了暗夜殒身前,扇端径刺,将他迫得步步后退,直到得柜旁角落,再无处可退,暗夜殒心中只叫:“今番我命休矣!”但那扇端抵在咽喉处,便不再向前推进。江冽尘冷冷的道:“你想让我怎样?只要我愿意,别说杀你,更可随时令你灰飞烟灭,你信是不信?”

暗夜殒道:“那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哈,我身份卑贱,你怕杀我弄脏了你高贵的地毯?”这话本来语气强硬,但他喉管处抵了块硬物,发声微弱,倒像求饶一般。江冽尘简简单单的道:“因为我不愿意。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一直当你是兄弟……”

暗夜殒冷笑道:“你才真是自作多情,谁是你的兄弟了?连华山派那个蹩脚窝囊废也急于跟你划清界限……”江冽尘不屑道:“李亦杰对我而言无足轻重,不过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货色,他又怎能跟你相比?最多也只算替我压棋盘的石头。”

暗夜殒冷笑道:“我还要承蒙你的抬举。他是石头,想来我就是棋子?只会替你埋头开路的小走卒?但我已过了楚河汉界,我可以横着走了!”江冽尘笑道:“横着走?螃蟹生来即已如此,这便是你的追求?”暗夜殒气炸了肺,道:“我说不过你,我也打不过你,你要这样羞辱我?非将我尊严剥夺殆尽?士可杀不可辱,你就不能爽爽气气一刀杀了我?”

江冽尘叹道:“你对我误解甚深,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你知道我为何一直在梦琳面前扮恶人,让她那样恨我入骨?”暗夜殒道:“因为你招恨。”江冽尘也不动怒,续道:“只因我早知你对她一往情深,我可以没有她,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兄弟。”

暗夜殒一怔,随即眯起双眼,半边眉毛扬起,冷笑道:“你在施舍我?你觉得我一无所有,没有了梦琳就不能活?哼,我暗夜殒堂堂‘残煞星’,岂受人怜?!”

江冽尘道:“堂堂‘残煞星’,沉迷女色,为她的离间计而同我反目?”暗夜殒道:“不,不仅因为她,你是高高在上的少主,一意以我们的无能,成就你的辉煌。想象过没有,呵,当你面朝着对手,他就在你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是你永远也追不上!我那种始终望尘莫及的苦处,你永远都不会懂!”

江冽尘正色道:“你练武足够勤奋,我也很是钦佩,但处于我的视角,我自问从没对不住你。碍于资质所限,人力有时而穷,没什么公不公平之说,是以我才想超脱这卑微俗世,追升天道。”

暗夜殒冷笑道:“江大人,冽尘大神,怎么,你这是想位列仙班?”江冽尘道:“不尽然,我要做至高无上的尊主,更凌驾众仙之上,连神也奈何不了我。天界不容,我必逆天。”

暗夜殒冷笑道:“疯了,完全疯了!”江冽尘脸上掠过少有的狂热,道:“我没有疯,这是在向你描绘一幅宏图。我一直坚信六界存在,只是肉眼凡胎者都瞧不见,却不容妄断有无!世间许多东西,暗藏玄机,均不如表面所见的肤浅。教主鼠目寸光,不是干大事的材料,我早晚取而代之!”

暗夜殒狐疑道:“听不懂,你给我说简单。”江冽尘道:“听不懂不要紧,时机成熟了你自会明白。”撤了折扇,交还在他手中。暗夜殒将信将疑的接过,江冽尘缓缓踱步,停在桌前,道:“其实我早就看出你的想法,只不过不想说穿而已,否则你以为,我还能容你活到现在?最后一个问题,你在酒杯上用的只是寻常迷药,并非如她教你的剧毒,我没有猜错吧?”

暗夜殒愣住,神情立时显出极不自然,别开头讪讪的道:“知道了还来问我。”

江冽尘淡笑道:“大是大非前你能立稳脚跟,我庆幸没有看错你,今天的事我不计较,你没来找我喝酒,没骂过我,也没想害我。是我想到明日便可当新郎倌,喜不自胜,在房中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至于今夜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说罢一扬手,将一物向暗夜殒平平掷出。

暗夜殒正听得云里雾里,只道他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双指下意识伸至眼前挟住。那物瞬间塞满指缝,又滑至掌心,触手绵软,再细看竟是楚梦琳落在揽器堂中的香囊。破损处布满与原布料色泽相近的细线,想来是在教主走后,他又去拾回缝补好了的,用心诚挚,连自己也没想到此节。又捏到其中一块硬物,掏出乃是一串钥匙,顿时心中如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觉不论何种言语都是苍白无力,均不足表达此刻心情,看了看满地酒坛,一语双关的道:“少主诚然海量,我服气了!”且不管日后如何风云翻涌,诡谲生变,这一刻二人总是前嫌尽释,结下了一份真正的情谊。

暗夜殒再不延搁,深深一拱手,立即拔步出户。江冽尘待他走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自嘲道:“已喝得烂醉如泥,谈何海量?醉汉的举动,果真叫人难以预料。”

且说暗夜殒健步如飞,几步间赶到秘牢,抬掌击毙几名狱卒,破门而入。楚梦琳已等得望眼欲穿,当即急问道:“你……你拿到了么?”想到立时便可重获自由,欢喜得连声音也颤抖了。

暗夜殒匆匆一点头,给她开了镣铐,拉着她急向外奔。楚梦琳紧要关头尚能分清轻重,没再多问,被铐多日,四肢真僵硬得好像已不是她的手脚了。冷风一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问道:“这么说,你真的杀了他?”暗夜殒道:“不,我没有。”忍不住就代为澄清道:“其实少主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坏,他……”

楚梦琳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奇道:“没有发烧啊。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你竟向着他说话?”暗夜殒想到江冽尘自尊心极强,也必定不愿给她知晓曾有过这一份暗恋,只道:“不瞒你说,这钥匙是他主动给我的。”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0 16:02:53 +0800 CST  
楚梦琳更奇,心想:“江冽尘哪会突发善心?我来想个法子引他暴露。”说道:“殒哥哥,难得有了钥匙,你带我到祭剑堂看看好么?”不等他反对,又摇晃着他手道:“我走了以后,再不会回来啦,如果没看过天下第一的宝剑,岂不终身遗憾?我保证看一眼就走,只要一眼!好不好嘛?”暗夜殒对楚梦琳的要求总是答“好”,这次经不起她软磨硬泡,心下虽觉不妥,仍是允了。

祭剑堂是教内禁地中的禁地,暗夜殒严守规矩,从没动过私自去瞧的念头,此番带了楚梦琳在屋檐前奔行,在他也是初次来访。借荫翳遮蔽,没多会儿便到了。祭影教内各处厅堂外表华美,其中却简陋不堪,祭剑堂也不例外,四壁空空,地上有个偌大池子,燃着淡蓝色火苗,虽是货真价实的火焰,近身时却只觉遍体生寒,全无烧灼热度。池中插了一把剑,剑柄镶满玛瑙翠钻,周围泛着一层银光,使剑不致炼化。

楚梦琳轻身跃起,握住剑柄,满拟待用大力,但刚轻轻一拔,就将剑提了出来。那剑也不如设想沉重,只是在池内火光辉映下,显得高不可及。剑身通体银灰,银光原来是自身散发,剑尖左近半沿呈一线绯色,横在眼前即感一阵霸气扑面而来,不愧于剑中翘楚“残影剑”。

暗夜殒心思不在剑上,为讨楚梦琳欢喜,假意称赞几句,遂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快将剑放回去,咱们走吧。”楚梦琳本来只想引江冽尘有所动作,但如今看它美观,握在掌中冰凉而不寒冷,好似正是专造来给自己使用,爱不释手,道:“我要带剑走。”

暗夜殒道:“可……这是镇教之宝啊。”楚梦琳道:“这一走,就是反身出教,在江湖中本已‘里外不是人’,其后爹爹定然再派人追杀,要没一把好剑防身,走不出几步便尸横就地了。我为本教卖命多年,爹从未赏过我些什么,临到最终,难道我不该拿点奖励?就算我多年付诸苦劳的报偿?”

暗夜殒沉吟道:“那也言之有理。”暗中祈祷:“是我带梦琳来祭剑堂,怂恿她带走残影剑,若有报应,让老天全报在我身上就是。”刚下定决心,就觉半身一麻,接着扩散至全身僵硬,却是楚梦琳反转剑柄,撞中了他胸前“鹰窗穴”。

暗夜殒一来贯注旁务,全没防备,二来剑柄之力远胜徒手,他在武林间身经百战,未尝失手,竟就在此时莫名其妙的着了道儿。楚梦琳轻抚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道:“殒哥哥,你说一直以来,我待你怎样?”

暗夜殒道:“当然是很好……”楚梦琳道:“别哄我啦,我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最清楚。可你要明白,正因深知你总能等在我的身后,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骂我,都能包容我,所以我才敢那样肆无忌惮的跟你闹,对你凶……”

暗夜殒道:“是了,只要你幸福就好。别提我了,你……你要去哪里?还是要去找豫亲王么?”楚梦琳苦笑道:“是,我终究是个傻瓜呵,就算明知道他骗了我,也一定要他亲口说出来,才肯接受。可我都想好啦,你就留在这里,等爹爹问起,就说是江冽尘盗的残影剑,而你只是听到响动,才来此察看。爹会相信你的话,在教中除了他,也没人能点倒你。”

暗夜殒对遭利用并不介意,也不怪她陷己于不义,急的是她立即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势必有死无生。急运内力冲击被封穴道,然真气每到玉堂旁,就给堵了回来,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楚梦琳看出他企图,柔声道:“忘了告诉你,雪儿姊姊教过我华山派的点穴功夫,只有用独门手法才能解开,否则待其自解,此后武功总会打个折扣。今生既已注定负你,不如就彻底负一个够,欠你的恩情,来世再报。”凑近他脸颊迅速一吻,道:“别恨我。”说完毫不犹疑地转身出堂。

暗夜殒喃喃道:“我永不会恨你。”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回想她话似诀别,突然心头升腾起一阵可怕预感,仿佛在有生之年是再也见她不到了。

楚梦琳一出祭剑堂,仗着身形灵活,在教坛庐宇间穿梭逡巡,轻巧逃出,却没留意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她。那人伫立在林木投下的暗影中,几已融为一体,眼中蕴藏着万千复杂情感,幽邃的双瞳如同两汪深潭。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0 16:03:40 +0800 CST  
第十五章 殊途陌路

江冽尘自出道以来,从未对人如此服低,目送着暗夜殒出门,心下徒感悲凉。想到以武征天下易,而维系手足情谊、俘获美人芳心竟难逾登天,此后再要相会定然杳渺无期,只想确认二人安然离去,便也跟着前往秘牢。接着暗夜殒带楚梦琳往祭剑堂,他同是尾随在后,因内力深湛,屏息凝气,全没给人知觉。

其后听得楚梦琳的一箭双雕之计,不可否认,确是十分高明。若在平常,暗夜殒对他再有不满,也绝不会无故栽赃,只因开弓没有回头箭,除去陷害脱罪,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他又未将自己当做生死之交,怎会甘愿为竞争对手背上黑锅,自毁前程?推前想后,心里满是冰冷,也不知是否该感慨长久以来,这“恶人”扮得成功,令楚梦琳临走依旧惦念不忘,一心置他于死地。要拦住她当然轻而易举,却将使三人重陷苦恼漩涡,万般无益。何况近期对闲事管得腻烦,不愿在楚梦琳对他的历数罪状上多添一条。

要知人生的最大悲哀,正在于无法预知未来,若是他早先知道,楚梦琳这一走,双方便从此参商永隔,不知会否另有主张?默待她走后,这才返入祭剑堂,在暗夜殒后颈一掌劈下,当场将其击晕,又负了他回“堕天堂堂主房”,放他横卧在榻上,突发奇想,在他手中塞了只酒瓶,那也暗示他同是昨夜宿醉,发生之事只当南柯一梦。叹息着走到厅中,仰望但见苍穹如墨,明月如钩。

第二日吉时未至,众教徒仍如往常般,齐集后山练武。暗夜殒再见到江冽尘,不由极是窘迫,连双手也不知摆在哪里的好,他是个聪明人,醒时察觉已回至房内,再看到手握的酒瓶,立知必是江冽尘的杰作,换言之,昨夜在楚梦琳面前颜面扫地的情景,自然也全给他瞧见了。江冽尘素来洞悉一切,却喜故作后知后觉,借话牵引,欣赏对方在眼前作戏,以之为乐,若是他此时半真半假的问一句“你怎地还在这里?没同梦琳双宿双飞?”确会令自己无地自容,索性从山头跃下,但求一死。而今见他只兜转着督导众人练武,余光偶尔瞟到,亦是如前般一掠即过,没显出半分异常。

暗夜殒心生感激,可若要集中精神练武,无论如何是没那份心情,独自走到一旁,提气跃起,身在半空时,足底往树干蹬下。这是曾练过百倍的惯招,纵是闭上双眼,也不会有所失误,不料这一脚踏落,力未借到,竟擦着树皮滑了下去,再提气时只感胸口闷塞,举手乱挥,抓到一根横伸枝桠。不及庆幸,只听得“咔嚓”一声,树枝断折,他往昔运起内力,身轻如燕,便抓一根柳条也不致如此,更何况他轻功卓绝,翻山越野如履平地,又何须另倚攀附之物?整个人迅速坠了下来,好在方才跃起不高,倒尚无何大碍。

他本就情绪沮丧,摔过这一跤,更是心灰意冷,一时想到功力不仅是“打个折扣”,几乎已丧失殆尽,一时又想到任其如何都不能同楚梦琳喜结连理,武功盖世也浑没趣味。今时今日,世间更有何事足惜?

思想愈发消极,逐渐自暴自弃起来。江冽尘也时刻关注着暗夜殒情形,倒不信血脉不畅便能使其武功尽失,想来还是心疾作祟。一边规范过一名教徒起手高度、出招方位,顺路走到暗夜殒身后,单指抵在他“肩井穴”中,暗夜殒蓦感一股真气涌入体内,不禁手臂交错,双掌外翻,“砰”的一声,丈余外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倒。这内力仅骤起一瞬,随即消失无踪,心头掠过阵阵沮丧,悻然回身,道:“你……”顿了顿又道:“我……”想说的话全化为一声叹息,归于无形。

江冽尘微俯下身,低语道:“别作声,教主在后面看着,别叫他责你懈怠。”

暗夜殒一惊,也低声道:“演武场一直由你负责,他绝少亲至,今天怎地……”江冽尘道:“谁晓得老东西是哪根筋搭错,行大礼时我可没想让他出席高堂。”

暗夜殒听江冽尘面色如常的说出“行大礼”三字,倒似吉辰到时,真能按约与楚梦琳拜堂成亲一般,更觉摸不着头脑。心里另有微小动念,隐约猜到他是为照顾自己面子,故意将昨夜风波一笔勾销,权当从没发生过。但他要不做这唯一知情者,反闹得自己有苦无处诉。

江冽尘又道:“以‘追星式’配合练功,他瞧不出来的。”右臂斜晃,摆个起手式,暗夜殒心领神会,弹腿跃起,依着秘笈所载的套路,只将各招间搭足架子。他究竟习武根基深厚,每式间转接自然,看不出作假痕迹,但偷眼见教主走近,还是紧张得额头沁出冷汗。平日里想方设法,尽要在教主面前显摆功夫,此时却直盼着默默无闻,从没出过风头才好,或是索性变成个透明人。出神间双掌相交,忽感一道真气袭到,下意识的想运功抵御,又觉这力道并无恶意,似属渡气传功一类。

从旁唯见二人双臂间气流环绕,似在比拼内功。教主缓慢行到,陡然一掌拍在暗夜殒后心,暗夜殒大惊,以为事端败露,即要遭当场击毙,突听教主喝道:“冽尘,你不要撤手,本座来试试你的功夫。”紧接着雄浑霸道的内力如开闸洪水,排山倒海般灌了进来,竟是将自己内腑当做交汇渠道。即便二人运功时难于周转自如,也已将危险大半移到了他身上,免受反噬之险,而这一来,却要叫他承受双倍冲击,即令以往亦是绝难撑持,更别提此际内力全失,不死也得受重创。肺脏烧灼,五内如焚,想张口大叫,竟已剧痛失声。

再过一阵后,状况略有好转,一道真气似是牵引着另一道,在他四肢百骸间奔走冲撞,将窒滞的经脉尽数打通。顿感神清气爽,丹田中自然而然的升起内劲反击,江冽尘早悄然收去掌力,教主猝不及防,手掌被弹开寸许,内力逆袭,心口不由一闷。他却也不恼,喜道:“好得很啊!你的内功又有极大进益。”拍了拍暗夜殒肩膀,笑道:“殒儿还略逊一筹。”

他欲调匀体内真气,出掌时暗含内劲,暗夜殒功力方才恢复,被压得上腿一软,膝弯下陷,他急中生智,装作躬身谢恩道:“是,谢教主指点。”随即向旁轻一挪步,从教主手下脱出。教主倒也没留意这小细节,遂向江冽尘例行公事的问道:“今日练功情况如何?”

江冽尘道:“各人进展良当,‘翻云掣电剑’普遍收尾,进境迅捷者已起始修炼‘混元诀’,相信不日内即可稍见成效。”教主颔首道:“好,很好。”脸庞冷峻的线条似乎终有了一丝柔和。

正在此时,一名教徒远远奔来,急得连滚带爬,一路叫道:“教主,教主,不好了……”暗夜殒心里一紧,明知早晚都将露馅,却没料到竟有如此之快,但盼多拖一时是一时,忙道:“教主好端端的,你在乱叫些什么?还不退下!”

那教徒道:“启禀教主,小……”江冽尘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点处变能力也没有?你自去处理,快退下!”教主听出异常,道:“且慢,到底是何事,你给本座从实禀来,不得有半句隐瞒。”那教徒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道:“回教主的话,是小姐……小姐她不见了……”

江冽尘不待教主反应,忙先装作焦急万分,追问道:“什么?你们这些当狱卒的,还想不想要命?一个人在眼皮底下也会不见了?眼下时辰尚短,料来她跑不远,还不快到附近去找?误了我的婚时,统统提头来见!”

暗夜殒依样画葫芦,也对旁侧几名正发愣的教徒道:“小姐脚上还戴着铁镣,或许仍是躲在教中,就等你们朝外扑个空,再趁机逃走。在各处殿堂内给我仔细的搜!”

众教徒答应着各自去了,江冽尘意欲速离这是非之地,道:“属下和殒堂主也去找。”刚迈出半步,教主冷冷喝道:“站住。从无到有,一下子就认同了,突发讯息倒接受得挺快啊?不做深入分析,轻信于人,向来不是你的作风,也不问她几时不见,便说时辰尚短?哼,再有,本座知道你从不会无故迁怒下属,更是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稍显惊慌失措。”

江冽尘一时无言可答。教主板起了脸,道:“别在本座眼前作戏,是殒儿放她走了,你顾全义气,代为遮掩,还当本座瞧不出么?”江冽尘心一横,道:“属下本来不想娶她,只当顺便做一件好事,就放了她去。如今想来危险,她知道咱们教中太多隐秘,一旦落入敌人手中,威逼利诱,挺不住酷刑煎熬,后果不堪设想。属下即去追她回来。”

教主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此等逆女,有不如无!让她在外面自生自灭去,如此也好,倒省却桩麻烦。”江冽尘试探着转移话题道:“教主可因有事悬而未决?”

教主道:“不错。本教近期连失数块领地,几日前朝廷明言攻打南昌分舵,钱舵主得了讯息,率人前赴增援,不料误中声东击西之计,前脚刚走,官兵后脚就占了长沙分舵。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气杀我也!”暗夜殒道:“许是皇上身边有高人指点,她对我教怀有深仇……”

江冽尘不着声色的拦下,道:“全是些不尽不实的道听途说,不宜轻信。”教主自语道:“不错,那小皇帝见识有限,算不到这一步,但现今满清当权的都是太祖嫡系子嗣,哪一个有这份能耐?那会是谁?”

江冽尘道:“属下愿往京城查探分明。”教主瞪他一眼,道:“让你查访此事,那真是大材小用,殒儿去就行了,本座另有任务交托你办。前几日刚收到李舵主飞鸽传书告急,一群人在南昌中了埋伏,陷入苦战。而今弹尽粮绝,犹作困兽之斗,转眼就要支撑不住。你尽速带上残影剑,去杀退敌兵!”

暗夜殒听得“残影剑”三字,面色一变,他并非担惧自己受罚,而只盼时刻拖延越久,梦琳有机会逃得远些,也就多了一分安全。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1 16:26:33 +0800 CST  
江冽尘道:“但属下却另有见解。远水难救近火,与其奔走救急,不如以逸待劳,直接灭了火源。”折下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简略划了幅局部地形图,在几处作下标识,道:“依照对方线路,敌军援兵必经淄博而来,我等可先攻敌后路,乱其阵脚,复率人马分从四路进袭,呈东西合围、南北夹击之势。此城南连泰山,地势险要,山中黑龙潭石穴腹大口小,深广数丈,碧霞祠北玉皇顶乃主峰之巅,高耸直入云霄,此二处天成地利……”

教主不待他说完,抬起脚跟将图形抹去,道:“不行!难道就甘舍弃南昌,不顾教中一干兄弟性命?”江冽尘道:“蚊虫草芥之命,弃不足惜。以武力攻占下的领地,若是守不住,留之无用,反视清兵亦然。而属下并没说便要拱手相让于人,论到持久战术,不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敌我伤亡之计量,待得日后强盛时,仍能重夺……”

教主打断道:“不行!本座不同意!那一来不但太冒险,更是示弱于众!好似我教就将垮了,本座丢不起那个人!”江冽尘冷笑道:“你的左手要是被砍了,大敌当前之际,试问你是匍匐在地摸寻残肢,还是先等杀退敌人,局势稳定后,再缓慢疗伤?”暗夜殒听他说“左手被砍”,想起楚梦琳也曾将自己比作“左手”,心里一阵不适。

教主怒道:“放肆!祭影教教务是由本座支配还是由你?我的旨意你只须服从,不用多说!”江冽尘踏前一步,直视着教主道:“本教基业有我的一半,我不能眼看它毁在你的昏庸愚昧之下。忠言逆耳利于行,身为下属,我当然有责任纠正你的谬误。”教主怒道:“你……反了你了!”右手作势扬起,又听到一名教徒叫道:“教主,不好了,属下刚刚到祭剑堂查看……”

暗夜殒又慌又怒,一挥手,故意放大声音掩饰心虚,道:“不去寻小姐,谁准你私入祭剑堂禁地?拉下去砍了!”教主阴森森的道:“是本座派他前去,代表的是我的命令,你是不是也预备把本座拉下去砍了?”暗夜殒忙道:“属下不敢。”教主冷哼一声,向那教徒道:“叫你取剑,怎么慌慌张张的?又出了什么事?”

那教徒道:“启禀教主,属下才刚进入祭剑堂,见堂内冥火熄灭,残影剑……不知所踪,这……不关属下的事……”原来冥火在淬炼残影剑的同时,也受剑中灵气供奉,起相辅相依之效,宝剑一失,再无真元固本,火势亦熄。自祭影教初创立以来,此剑一直供奉在祭剑堂内,尊为镇教之宝,而今岂非正预示着教内根基抽除,乃是大凶之兆?

教主勃然大怒,道:“小姐失踪,本座可不再追究,但教中至宝竟一齐消失,谁再敢说仅是单纯巧合?”一根手指直直指向暗夜殒鼻尖,喝道:“你说,这是不是你们一早串通好的?”暗夜殒口唇微动,心知一旦认下此罪,必是再无宽赦处,但如能为梦琳洗脱嫌疑,令她得以平安度日,自己即使赔上性命,又有何妨?

江冽尘走到暗夜殒身前,向教主冷冷的道:“我还要问你在弄什么鬼。梦琳和我并无夫妻之名,她是你的女儿,你不想将残影剑传给我,就与她合谋设此圈套——”教主怒道:“岂有此理!本座犯得着早作准备?谁说这位置就非得传给你不成了?”江冽尘冷笑道:“其余教众一律武功低微、好吃懒做,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合适的继承者?”

暗夜殒听他这八字评语,那是将自己也归入其内,就算前四字不得不认,但“好吃懒做”却无论如何搭不上边,心下又感不快。

教主气得半晌没再言语,好一会儿才道:“那好,本座就亲自出马,追回镇教之宝。可恶!避隐多年,竟被那逆女迫得重出江湖,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待本座寻着了,也要一把捏死这臭丫头。你们两个哪儿都不许去,与我随行,残影剑若是有半分闪失,本座就唯你是问!”转过身大踏步的去了。

暗夜殒惶急无措,在原地不住踱步徘徊,只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哎,我说你也真够大胆,竟敢如此顶撞教主。”江冽尘却似全无大事发生,好像刚才只在与教主谈论天气一般,环起双臂,冷笑道:“无所谓,老家伙敢走出这教宫,我就能让他再没命回来!”

暗夜殒听得全身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想到江冽尘昨夜“图霸业”的一席话并非空穴来风,而他如今胆敢处处忤逆,更是敲响了篡权夺位的前奏鸣!

楚梦琳逃出祭影教后,易容改装。换上件藏青色长袍,腰间系一条褐色缎带,长发挽起成髻,下插一根细巧翠竹,只留几缕碎发,松松垮垮的披在肩背,立即成了位眉若朗星,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她深知怀壁其罪,携带宝剑易于招来祸患,以白稠将其密密实实的裹了几层,再买几幅文墨书画,一齐捆在背上,借以掩人耳目。

初逃出时心里打定主意北上京城,又曾设计过数条有利路线。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回顾以往执行任务,从不用负责找路,只消沿途紧跟,玩玩闹闹即可,蓦然独行,才知自己竟是全无方向感,走过许久仍辨不清路径。索性随心所至,沿途游玩,花钱如流水,吃香的,喝辣的,恰如入了天堂一般。几日前在教宫受尽折磨,同江冽尘争风吃醋,仿佛都是许久前的事了。

世人皆以苦尽甘来初时最为欢畅,享受得久后,仍会厌倦,眼下楚梦琳更是因没同伴说笑而闷得发慌。这一日正在郑州路旁一家饭栈中打尖,门外大大咧咧的走进来三个汉子,外表成鲜明对比,一人高高瘦瘦,一人矮矮胖胖,第三人不胖不瘦。三人一落座就连声抱怨酒保动作磨蹭,等得人口干舌燥,眼看着就要渴死,那酒保匆忙上了酒,往回走时,委屈的自语道:“难道小人能掐会算,早知几位爷会来,先温好了酒等着你们么?”那几个汉子谈兴正高,也没多理。

瘦高汉子分斟三杯,道:“二位兄弟须得牢记着,咱们只是在此歇歇脚,谁也不能贪杯。先前若不是三弟醉酒误事,我们也不至于赶不上昆仑何先生的葬礼,这个教训可吃得不小哇。”

那矮胖汉子叹道:“老实说,小弟也没甚太大毛病,平生就是好这一口儿。”身材中等的汉子道:“三弟,我来教你,你先想着这酒奇臭无比,喝一滴就大倒胃口,将去年的年夜饭也要呕了出来,那就不会想喝的了。”那矮胖的三弟苦笑道:“二哥所举虽为高招,岂不先彻底败了酒兴?酒兴一坏,多好的美酒都是糟蹋,但要糟蹋美酒,都知我最是不依,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那大哥道:“若在平时,本来也不妨事,可葬礼上偏偏出了一桩大热闹,这就给错过去了。听说那陆掌门杀害同门师叔,给点苍派一名弟子捉了个现形,人赃俱获,那名弟子叫……是了,叫做梁越,英雄大会上也曾露过脸的。”

楚梦琳听得大惊失色,连酒水溢了出来也未注意,心道:“我叮嘱过陆黔小子,要他将尸身秘密处理了。他倒好,还嫌不够乱,竟敢大张旗鼓的搞出葬礼,这算是显摆自己忠孝?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那三弟一道怀疑的眼光扫了过来,原来楚梦琳愤慨之下,握拳连连擂击桌面,感叹之词也不经意间漏出了口。但她侧身背对着三兄弟,自是视而不见,又吟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唉!唉!唉!”

那三弟摇了摇头,道:“大哥,此人是个书呆子,不用睬他。”此人读书最少,即将楚梦琳的有感而发只当做背诵古书,这阵子京试临近,各城镇中均可见大批前往应考的吟游书生,早已习以为常。

那大哥续道:“一路上虽也听得不少传闻,当谓绘声绘色,可真是越听越心痒,盼能亲眼得见才好。据说陆掌门竟是死在华山派一名女弟子手下,就是比武时跟他关系不清不楚的那个小姑娘,本来孟老儿要当场将她处死,后来经众人求情,只命她面壁终身。可在我看来,这惩罚是有增无减,那小姑娘还这么丁点大小,就只能凭思过遣度余生,也真可怜。”

那三弟贼兮兮的笑道:“大哥春心荡漾,不如让小弟尽一回哥们义气,打上华山,抢了女娃儿回来,给大哥当老婆,可好?”那大哥笑骂道:“三弟岁数长了,说起话来怎么反而没个正经?你大哥这一大把年纪,早就成了老骨头,也不敢妄想了。”说着话时却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嘴角也合不拢了。

那二哥转过话题,道:“陆掌门摔下山崖后,各大门派都曾遣过不少弟子搜寻,但都是活不见……咳,想来自是活不成的,死却也不见尸。”

那三弟笑道:“早就摔成肉泥了,自是见不着。昆仑派的能人到今差不多全死绝了,剩下一盘散沙,便宜那崆峒老道,委派了一名心腹暂代昆仑掌门,他才是背后执权的正主儿,你说陆掌门到底是不是他设计陷害的?”那大哥道:“陆黔那小子飞扬跋扈,目无尊长,我向来瞧不惯他,死了也是活该。”

那二哥道:“梁越可也不是什么好鸟,比武时柏师侄已然认输,他还硬要人家磕头求饶,不肯就将臂膀也扭脱了臼。”那三弟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几个都不是好东西,三只畜牲窝里斗,狗咬狗,一嘴毛。”说着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另二人也碰了杯。

几杯酒下肚,三兄弟天南地北的闲侃,一忽儿说起新兴的一窝盗匪,占山为王,势力与日强盛,且常在抢得钱财后杀人灭口,搞得人心惶惶;一忽儿说起朝廷新颁发的“剃头令”,提到留发不留头的规矩,一齐捶桌大骂。一会儿那三弟又说道:“要看热闹,江湖中还少得了?韵妃娘娘略施小计,就将祭影教各分舵杀得片甲不留,魔教贼子这回可是棋逢对手。那教主屏不住,带了——待我数数——暗夜殒、江冽尘,真算精锐尽出,两位哥哥只管擦亮眼睛瞧好,出不了几日,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说时眉飞色舞,一副唯恐天下不乱之象。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2 16:15:22 +0800 CST  
楚梦琳这一惊可不小,一颗心空荡荡的旋转着,向下直坠,有如芒刺在背,心道:“爹爹竟然出了教宫?那……那定是为追杀我而来。”可再听了几句,却全无诸如教主爱女出逃、残影剑失窃等消息,想来是因家丑不可外扬,才没向外流传。又想到爹对江冽尘竟偏心至此,连偷剑之事也不作追究,定是那小子将罪过全推到了她身上。

那三弟又卖弄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杂闻,遂唤酒保结账。酒保无缘无故挨了通骂后,一直支楞着耳朵留神听差,眨眼间一蹿上前,那三弟又骂:“上酒时慢吞吞的,收起银子来跑得比猎犬还快。”

楚梦琳知道再没什么可听,而爹爹又不知已到何处,更不宜在此多耽,将捆缚背后宝剑书画的绳子更拉紧些,站起身刚想开溜,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店家大叔,小生确是没想白吃白喝。日前在左近山头遇上强盗,随身银两都给抢光了,现今又累又渴,要求不算高,只想讨碗凉茶润润唇。”

那三弟听得,哼了一声,又将银子揣回衣袋,冷笑道:“这话却是怎么说的?就兴你能遇上强盗?那我说自家银两也给抢去了,就不用付账,行不行?”

先前说话之人转过头,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赔着笑认真的道:“没病没灾的,又何苦咒自己呢?这俗话说得好,居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外头谁就没个难处?再说小生只求一碗不值钱的凉茶,几位大叔喝的却是香飘十里的浓醇美酒,自是应当付钱。”

也是心理作用,那三弟本就忍得辛苦,此刻仿佛真闻到酒香,“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口水,道:“休要胡说,茶怎会不值钱?那上好的碧螺春一斤是什么价位,你不会到市面上打听打听?少来乱认亲,谁是你的大叔?你哪里长得像我?”

那少年抓抓头皮,道:“这个……小生对茶价从没研究,也不很清楚。”总觉凉茶和碧螺春似乎搭不上关系,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只道:“无论价钱,日后小生一定分文不少,如数奉还。我正要进京赶考,这样吧,待我……”

那店家一手托颔,冷笑接口道:“我替你说,待你来日状元及第,乘着八人大轿,一路吹吹打打的来还钱,成么?”那少年大喜,不住点头,道:“小生也正是此意!劳驾大叔相借纸笔,待我写一张字据为凭。”

酒保弯起手指,在那少年后脑勺弹了个暴栗,冷笑道:“我们老板逗逗你玩,你倒来劲儿了?连笔也没备,还敢胡吹大气,说自己苦读圣贤书,上京赶考?”那少年道:“冤枉,小生先前已解释过,我的行李,包括换洗衣物,都放在一个包裹中,一并给强盗抢了。”

那三弟尖声笑道:“不得了,现在的强盗这等有文化,还抢起文房四宝来,以后四面地界上可不要涌出大批强盗状元、状元强盗?”说完双手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店家和酒保也配合着做大笑状。

那少年正色道:“大叔不懂此中名目,科举制度始自隋唐,分科选拔文武官吏,状元须经数轮考试,向来百里挑一,有道是……”那店家不耐道:“懒得听你做学问,我开店做生意,没多余闲钱施舍叫化子。不过要是你跪下学几声狗叫,我就给你点口粮,只当做肉包子打狗,如何?”

那少年傲然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为五斗米折腰?”那三弟冷笑道:“凭你也敢称大丈夫?好个武状元啊,吃我一试!”挥拳向他面门虚晃,本已伏下了后着,不料真结结实实打中他鼻梁,那少年痛得一声大叫,竟确是全不会武功。

酒保又揪起那少年头发,膝盖狠狠撞中他腰眼,在旁看戏的两兄弟也纷纷上前,将那少年挤在当中,拳打脚踢,那少年不住叫道:“哎哟,哎哟,几位大叔有话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安敢毁伤啊!”那二哥喝道:“滚你娘的大叔大妈,叫大侠!”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劫镖时被崆峒掌门掳为人质的汤远程,如今正赶往京城参加最后一轮殿试,十余年寒窗,能否“一举成名天下知”,皆在此一搏。楚梦琳看他长相,越看越是眼熟,又结合声音,终于想起,心道:“邀这小子做伴,虽然没趣,总也聊胜于无。”提起声音叫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那位爷台的账,本公子替他结了,你只管把几两美酒来筛。”从袋中随意掏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在手中掂量着。

那店家瞧得眼都直了,忙道:“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阿旺,快,快去打一斤上好的竹叶青来!”那二哥笑道:“忘了那边也有个书呆子,这两个小白脸配在一块,倒正是一对儿。”那三弟道:“店家,你真是个软骨头,看了金子,宁可自己学起狗叫来?”那酒保却大声应道:“是!”拔步奔向后院,“阿旺”正是他的小名。

那三弟神情尴尬,强笑道:“一个穷酸书生,哪来的金子,你可得提防是假。”楚梦琳哼了一声,一扬手,金子直向那店家飞去,砸破了他额头,顿时血流如注,金子却悬空停在他眼前。楚梦琳道:“看清楚了,这是假的么?”

那店家眼里只浮现出一片金光灿灿的倒影,一迭连声的道:“不是假的,不是假的。”连头上的伤口也顾不上裹,急着双手要去接金子,楚梦琳食指一勾,金子似是成了活物,打个转重又飞回,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原来她事先在当中穿了根细线,另一端则套在指间,此时利落接住,单手不住抛接,笑道:“想要公子爷的金子,你还没到火候。”

那三弟怒道:“兀那贼小子骗人,原来武功不差啊!竟敢装酸书呆耍我们!”楚梦琳笑道:“谁骗你啦?你就没见过文武双全的人才?”那三弟怒道:“黄山派弟子,锄强扶弱,你这狗强盗逞凶落在我等手里,唯有自认倒霉。”楚梦琳心道:“我已经够倒霉啦,不用你来提醒,可我偏偏不认。”那三弟大吼一声,一招“猛虎出山”,扑上前来。

楚梦琳双足旋转,腾身下椅,先冲那三弟空劈一掌,随即单脚横扫,踢断凳腿。那三弟还了一拳,本是看准凳面为落脚点,谁知下时无处着力,立时将矮凳踩塌,半条腿也卡在当中。楚梦琳化掌为刃,向那三弟颈侧动脉斩下,脚跟触地滑到后方,竖起肘尖砸中他背心,借势跃上饭桌。那两兄弟见三弟吃亏,坐视不理显是丢了黄山弟子的脸面,不顾那敌人是何来头,分从两旁包围。

楚梦琳顺手抄起一碗热汤,淋了那大哥满脸,乘对手分神,一把扣住其手腕,飞腿踢他腋窝。那二哥抓住她另一只脚,向桌沿拉扯,想将她摔下。楚梦琳随机应变,将那大哥整个人拉得横了过来,以手臂为支台,反身弹腿,将那二哥甩了出去,与大哥撞在一道,“砰”一声砸烂桌面,木屑飞扬。

店家连叫:“苦也!”当初若拿了碗廉价凉茶打发汤远程,也不致招人抱打不平,如今打破盘碗杯碟的损失可远远不止那个数目。

汤远程在旁也不住劝道:“几位大侠快停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大家行走江湖,以和为贵。”楚梦琳哪里肯去听他,看出店家心疼,故意在桌面间跳上跳下,捡起杯子随地乱砸,偶尔兼以暗器手法漫天投掷。

汤远程见劝不住楚梦琳,便转而宽慰店家:“大叔,祸事因小生而起,千不该,万不该,怨我不该口渴。他们砸坏了多少,到时全由我来赔偿。”那店家道:“你赔得起?还真不信我额头这么高,出门就能撞见状元爷?”汤远程道:“实在考不出,我砸锅卖铁,也会还清……甚而卖身为奴,一辈子帮您干活儿抵债。”

那店家摇头道:“看你细皮嫩肉的,能做得起粗活、累活?我白养一张嘴,损失还得自家吃进。”汤远程道:“您看我这么瘦,饭量小得很,不会添麻烦的。这一辈子还不完,来生变牛变马,仍来寻找大叔,生生世世的还下去,总有偿清的一天。”

那店家听他说得郑重,苦笑道:“就为这孽债,我就要生生世世跟你捆绑在一起?还得一直受穷?”叹了口气,又道:“我就先给你说说,让你也好心里有个底。那个装酱料的碟子是西周出土的文物,那只蓝底白花碗是唐朝吐蕃进贡之物,瞧见那只酒杯没有?那可是明成祖饮酒时的御杯!”胡乱吹嘘一通,说得天花乱坠,汤远程在旁扳着手指,不住跟着记诵。

此时楚梦琳已将三兄弟分别点了穴道,背靠背的站成一列,三弟在前,二哥居中,大哥在后。她耳朵也没闲着,听来荒诞,笑道:“店家,你表面老实,竟是个倒斗摸金的?当心我到县衙里去告你。”一招“绵里藏针”出其不意的击中大哥,那大哥又波及前二人,尽皆飞出,那店家被四股力道撞得直退到橱角,和最前三弟两颗脑袋一碰,双双破碎。楚梦琳掌力尚不甚善运用,阴劲震裂了大哥二哥脾肺,而三弟因距离较远,先震得半死不活,与店家相撞方死。

楚梦琳一跃而下,轻飘飘的落地,左手斜举捏个剑诀,右手拈住一缕发丝,缓慢捋下,动作舒缓。只算她运气好,出门第一战刚巧碰上三个武功拙劣,只会看热闹的无用敌人。打得热血沸腾,得意忘形之下,冲汤远程招招手,道:“咱们这就去打强盗,代你抢回包袱,还不快带路?”

汤远程道:“不,强盗也是为生计所迫,方会剪径落草。倘在世风淳朴之时,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非是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想亦无人甘愿沦为匪类,自绝于世。那包袱……就只当日行一善便了。”楚梦琳不屑道:“照你的说法,当强盗还挺有道理了?”

汤远程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再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但须能悉心引导,定能度之修得善果。”楚梦琳冷笑道:“真不知你到底是书呆子,还是个还了俗的小和尚,还讲究起普度众生啦?”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3 16:31:24 +0800 CST  
汤远程脸一红,道:“小弟命里与强盗犯相,不久前才为沙盗所擒……唔,就说那些沙盗,虽曾盛极一时,为祸四方,连官府也拿他们没辙,却每日里过着多活一天便似赚了一天的日子,不知几时,项上人头就难保全。任人前何等威风,想必心里却没一天真正快活过,此中苦处,又有几人能解?好在清兵入关后,领头大哥能够识得大体,接受劝降,经曹大人引领,编入军中,即是薪俸不高,好歹是份正经生计,今后也可堂堂正正的过活。我想,这对他们而言,何异于走向新生?是了,那些个世局变数,你是武林中人,理应比我清楚。”

楚梦琳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其实我也是个强盗,之所以赶跑那些碍事的,不过是不想跟他们瓜分钱款,你信么?”

汤远程脸色刷白,当即连退数步。楚梦琳嗔道:“你也不想想,哪有这么没脑子的强盗,明知你身无分文,还肯舍血本救你?哼,你就是有意骂我笨呢,我救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想等他改口说“不信”,到时仍可指责为“生性奸猾,连救命恩人的话也不相信”,但汤远程思前想后,道:“是我多疑误解了,大哥勿怪。小弟就先走一步,接下来不知大哥欲往何处?”

楚梦琳正笑得欢畅,听他询问,忽感一阵强烈凄凉,仿佛旁人都有处可去,只自己一人孤苦无依,漂泊江湖。勉强按耐下心中酸苦,道:“我当然也跟你同行,一路照应着你。唉,都怪你呆头呆脑的,又手无缚鸡之力,人家才会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把咱们读书人的脸都给丢尽啦。”

汤远程干巴巴的笑了几声,楚梦琳故作语重心长,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样好了,看你生得还算一表人才……”汤远程忙道:“大哥也生得好俊哪。”

楚梦琳听他如此明显敷衍,心有不悦,道:“用不着你赞我,我就算是个丑八怪……呸,我哪里丑了?总之,就算我长相再不堪入目,也能做你师父,可我收徒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找容貌好看的。”汤远程道:“我不想学武,也不能拜你为师。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你便是武功高强,以武压人,别人表面对你服服帖帖,背地里无不咒骂,那也没半点意义。”

楚梦琳心道:“你拜崆峒老贼为师时,可是既殷勤又死脑筋,怎地就不肯拜我?难道我长得比那老贼还丑怪?”这全是她一厢情愿,倒似拜师收徒全凭相貌美丑。没好气的道:“那么待你当了大官,重权在握,旁人还不是道你以权压人,表面服服帖帖,背地里咒骂,难道就有意义了?”

汤远程一怔,迟疑道:“这……那也言之有理,不如……我不去做官了,寻个风景秀美处隐居终老,超脱世外,无物一身轻。”楚梦琳道:“你的奶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的养着你,你要是不能如她所愿考出状元,辜负了她的期望,那就是天下第一的不孝子。百德以‘孝’为先,然后才知礼义廉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汤远程道:“这……这也有理,那真是左右为难……有了,我当个诗人,以笔代剑,为民咏尽世间不平事,警醒世人,复令后人引以为戒。”

楚梦琳道:“诗人有什么好?那些青史留名的诗人,尽是动辄受贬谪留迁,常年郁闷感怀,一辈子都活得闷闷不乐。”汤远程道:“我觉得不然,乃是因朝廷奸臣当道,官场晦暗。皇上亲佞远贤,使一众忠良心怀壮志,独苦于报国无门,受贬后寄情山水,排遣愁绪,撰写诗句直抒胸臆,渴求重用。其中有诸多名句万古长存,这才成就得一代著名诗人。”

楚梦琳道:“按你说的,忠良虽能留芳百世,而生前受尽排挤,郁郁而不得志,更多有遭陷害不得善终。奸臣可就不同了,但需在皇帝面前进几句谗言,自谋利益,又有百官争相献好,遍尝荣宠风光。真说要紧的还是生前享福,死后无知无觉,随人诟病,反正也听不到了。”

汤远程道:“为人臣子,理应尽忠本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说到此处缄口不言,因想到所引诗句与自己观点正相冲突,难作凭依。楚梦琳得意的一笑,道:“你继续说啊,怎么就不说了?”

汤远程叹道:“政见上主张相异,我也不能强来说服你,但你这种见解……太过偏激……不,总之是不对的,私下里跟我说说也就罢了,临到答卷时,可千万不能这么写。”楚梦琳笑道:“那你说,我应该怎么答啊?”

汤远程心想:“关于这个问题,我也还没弄清楚,要是随便跟她说了,岂不成误人子弟?要是因这点纰漏使大哥名落孙山,那就都是我的罪过了。”便道:“容我花点心思去想一想,考前一定给你答案。”咽了一口唾沫,道:“小弟也真糊涂,说了这半天的话,还不知大哥名讳。”

楚梦琳道:“我……在下叫做楚豫。”汤远程道:“好,好名字。豫,象之大者,久仰。小弟名叫汤远程。”楚梦琳心道:“你跟我见江湖礼节?就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连祭影教的大名也未必听过,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你倒有能耐久仰,哼,又来敷衍我。”也随口道:“久仰久仰。闲话少叙,这便上路了。”

其后漫漫旅途,楚梦琳暗中大叹选错同伴,直近乎欲哭无泪的地步。这汤远程嗜书成癖,口里念叨的尽是四书五经,每次想开几句玩笑捉弄他,皆因他性子憨厚质朴,对那些含沙射影的嘲讽听不出恶意,反是毕恭毕敬、一本正经的答复。如此一来,楚梦琳没得着拌嘴乐趣,还时常给他气个半死。

除此之外,对她的“偏门政见”,汤远程花的心思可不止“一点”,每日冥思苦想,刚有些新推出的体会,都来引经据典的教育她一番,立志要她“走向正路”。楚梦琳初时尚跟他争辩几句,其后经不起他口中连绵不绝冒出的圣贤之语,多半是听不懂,又不愿显露自身无知,只好嗯嗯啊啊的搪塞,假装已认同汤远程观点,跟着他逐句重复一遍,才算了结,每每耗得精疲力尽。

走在街上时,她刚要戏耍路人,汤远程总在旁好言相劝,态度却极是坚决,令她每日枯燥得难以隐忍,几欲抓狂。

第一晚投宿客栈,那老板问道:“两位客官要几间房?”汤远程道:“一间。”楚梦琳大惊,面上现出红潮,嗔道:“你在说什么?一间怎么能行?”汤远程道:“已经足够了啊,两个人并不需多大地方,再说小弟对儒道还有不尽精通之处,正要向大哥请教。银两不是天外横财,无论在何时何地,能省则应省,否则无异重罪一桩。”

楚梦琳说他不过,心想:“他不知我是女儿身,才敢造次。”心下稍宽,再无拒绝之理,唯有暂时妥协。两人上楼来到天字间,室内打扫干干净净,楚梦琳又道:“这……怎地只有一张床?”汤远程道:“一间房里,大哥又想有多少张床?”

楚梦琳又羞又急,道:“不成!我睡床,你……你打地铺!告诉你,我睡觉动静很大,总会翻跟头,唯恐踢着了你。”汤远程笑道:“无妨,其实小弟睡觉习惯也不大好,有时会在梦里高声背书,本还担心吵到大哥,这回可互不妨碍了。”

楚梦琳道:“那也不成!我……我是纵横四海的侠客,习惯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身边要是躺了个人,就浑身不舒服,睡也睡不安稳。”

汤远程忙息事宁人道:“大哥你别生气,小弟打地铺就是了。”拉过几层毛毯,在地上铺了起来。楚梦琳又觉自己过度敏感好笑,心道:“我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书呆子这么老实巴交,满脑子都是孔孟之道,别说不知我的身份,就算我换过女装凑上前去,他也得羞个满脸通红,退避三尺之遥……啐,我干么凑过去?”

汤远程忽听她朝地上吐了一口,以为又是自己做错了事,忙停下动作,抬起头怔怔的瞧着她。楚梦琳一阵窘迫,咳嗽一声,掩饰道:“胸中污浊之气,应及时散出体外。凝滞于中,致使真气逆转,血流不畅,是为行功者之大忌也。”汤远程似懂非懂,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楚梦琳给他盯得心头发毛,一句“看什么看?从没见过男人是怎地?”才将他顶了回去。

又行几日,终于抵达京城,距殿试正堂开考尚有些时日。汤远程又来央着“温故而知新”,楚梦琳给他缠得无法,道:“我可没带那些沉甸甸的古书,不过身有银子,万事不愁,我带你上市集去找。”汤远程喜道:“多谢大哥。”

他果然无愧于楚梦琳封他的“书呆子”称号,一到书市前,脚底立时落地生根,便再迈不开步。楚梦琳乐得自在,约定碰面地点后,独自到胭脂水粉摊前驻足,虽在逃难当途,女孩子爱打扮的本性却丝毫未改。一旁两个富家千金见他容貌俊美,忙着搔首弄姿,做出各种妩媚情态,想引得他稍加侧目。这些女子长年困于深闺,从不抛头露面,今日好不容易结伴出游,实是捡着了难得的机会。

楚梦琳暗中审度几人身板,突发奇想,转过身扮作和蔼,扯出一抹魅惑的笑容,道:“二位姑娘好生面熟啊,似是在何处曾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踱到其中一粉衣女子面前,道:“我观小姐丽质天成,唯穿着打扮尚不甚得当。恕在下提几点愚见,你所化妆容应属清雅一类,衣裳色调则显太艳,两相冲突,反将本身的天然之美也掩盖了。”又向另一位绿衣女子道:“你的脸型较为小巧,额头双颊却以刘海遮剪过多,凌乱不说,倒令人有些不堪负荷之感。打个比方,一棵生得茂盛的树木,假如枝干盘根错节,令人仅观此边角余料,便无暇欣赏其本身的苍翠挺拔。”绕着二女身周兜转几个圈子,煞有介事的评头论足一番,又道:“本公子于此道不敢说精修,总也积累了好些经验。小姐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来为你们梳妆打扮?若不能尽如人意,任凭小姐处置。”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4 17:00:31 +0800 CST  
那二女一颗芳心早系在了她身上,纵然给她拿着涂料在脸上乱涂乱画,也是心甘情愿,听她主动提出,更无不从之理。楚梦琳道:“常言道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妆品还要先现行采办,成效最佳。”粉衣女子道:“这个无妨,公子您需要多少,向小女开口就是。”

楚梦琳假意推辞道:“那可使不得。”行到各货摊前,刚拿出钱袋,两女已抢着将银款付清了,几次过后,只须作势将手伸进衣袖,两女便能自觉掏钱。最后竟成了粉衣女子付账,绿衣女子捧着东西,楚梦琳两手空空,大踏步在前走得轻快,自有一派潇洒。

妆品衣帛采办齐备后,到了城中偏角隐蔽之处,楚梦琳给二女涂脂抹粉,描眉勾唇,上衣宽垮多结疏松皱褶,腰带扎紧凸现玲珑腰身。待到完工,只见得一对柳叶眉轻蹙,双眼晶亮澄澈,鼻梁高挺秀气,薄唇微抿增俏,明艳而不可方物。除稍带了些许懵懂憧憬的羞涩神情外,活脱脱就是她的翻版,足可以假乱真。因并无铜镜映象,两女瞧不到自身,相对互看,都是惊艳无已,喜悦非常。

楚梦琳退后几步,笑着观赏自己手艺,也觉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怎样,可不是美得多了?将来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怕要踏破门槛呢。”粉衣女子神态娇羞,道:“公子也会来么?小女名叫陈香香,年方及笄,家父是城中首富陈未尚陈老爷。不知公子家居何地,待小女前往拜访致谢。”极快的抬眸看楚梦琳一眼,又埋下了头,双手扭着衣角。

楚梦琳作为祭影教中,与暗夜殒齐名的头牌杀手,在江湖上历练丰富。早瞧出这等大户小姐虽饱读诗书,却因给长辈保护得过于完备,在情爱方面识见浅拙,等同白纸一张,任是哪一个有心男子,随意几句话,就能勾搭得上手。而今对己亦已颇有情动,正合心意,沉声道:“在下居无定所,四海为家。闲云野鹤,配不上枝头凤凰。”

香香道:“切勿妄自菲薄,只要是公子,那就……就配得上。公子如若不愿受规矩所缚,小女甘舍荣华富贵,随公子浪迹天涯,生死不离,一世不弃。”

楚梦琳心想:“咱两人初次相见,这就忙着给我大表衷情,说出来的话,可有恁的肉麻。我瞧这小姐是孤寂得久了,倒颇有到沉香院卖身的潜质。”左拥右抱,摆出一副花花公子势头,笑道:“面对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要我回绝了哪一个,本公子可都不忍心。如此,你们分朝不同方向,在城中闲逛,遇着那些狗仗人势的臭官吏,别躲,迎上前去。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但为你们所倾倒,说不定就会拿来献礼,指望着博佳人一笑。明日黄昏时分,咱们再到此地集中,谁得的殷勤多,我就答允她许下的……随便任何愿望。要知我生平最恨那些草菅人命的狗官,如能顺藤摸瓜,定要将他绳之于法!”

香香羞得满脸通红,试探着道:“任何愿望……都成?譬如说,公子肯娶小女为妻?倘不成妻,妾仆也无不可,只求能长伴公子左右。但您若是嫌弃,就全当小女唐突,从未开口便是。”那绿衣女子道:“小女诚邀公子还家做客,您可愿留宿过夜?”

楚梦琳对付这些大家闺秀,最善投其所好。心知她们若是有了心上人,虽一时自甘卑贱,骨子里却仍希望对方只疼爱自己一个,究竟情爱一事,绝非能肆意分享之物。说道:“在下不是风流剑客,胜在用情专注,从一而终,无论答允了谁,此后都会对她负责到底。如今我对二位小姐,是一般的喜爱,难以取舍,你们务要卖力些,可别输了。”

二女都道她最后叮嘱的是自己,香香福一福身,朝楚梦琳深情凝望,毅然往东面而去。

其后楚梦琳在城中闲逛,又以相似手法制造出多名分身,派往各处游移,这京城甚大,确保彼此间不会碰面。暗暗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但没想此举贪图一时之快,事后另能惹出无数麻烦。回到饰物摊前,左挑右选,拣起一根银色铂金簪子,若不因此刻穿着男装,真要立时插到发髻上,揽镜欣赏,好生过一回瘾。

那货郎看她动心要买,忙极力鼓吹道:“公子好眼力。那是小人新近搜罗来的‘玲珑水玉簪’,别瞧偌大京城,仅此一支,当初还是神剑门门主夫妇年轻时的定情信物,您不买可要抱憾终生啊!”

楚梦琳将簪子搁在指缝间旋转着,笑道:“就有那么好么?”无意间晃眼斜睨,见汤远程抱了一叠书,站在一旁微笑默看。不由大窘,道:“你怎么来了?你……你偷看我?偷看了多久?”想到自己身着男装,竟尽对些闺阁饰物爱不释手,看了又看,那情形当真是说有多诡异,便有多古怪。这番可彻底无地自容了。

汤远程神情忸怩,勉强笑了一笑,道:“小弟并非有意偷窥,只是……大哥也要买东西送给心上人么?其实……其实我也一直惦念着一位美貌姑娘,从沙盗手中脱险时,第一眼看到她,那一刻真是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天地万物尽皆化为虚无……”

楚梦琳一愣,回想她刚从崆峒掌门手中救下汤远程时,听他言语冲撞,没料到竟是对自己颇为爱慕。心头不禁涌上一阵甜蜜,脾气也发不出了,微笑道:“那你想不想买些饰品给她?女孩子家,向来最欢喜这些小玩意,哪怕不值什么钱,能让她感受到你爱她的一片心意,便是无价之宝。”

汤远程道:“我对此全无经验,什么都不懂,烦劳大哥代为挑选,小弟感激不尽。”楚梦琳装模作样的翻找一遍,拿起一支方才看中的彩凤珠玉钗,道:“将这钗插在她左首发端,不但顶部钻石耀映日光,熠熠生辉,一旁几根金链坠子悬在脸侧,更增贵气。”

那货郎笑道:“我刚就说公子有眼力,果然没错。这城中有对小男女,相爱已久,就剩临门一道坎迟迟没越过,前几天男的买了一支钗送给女的,当场便定了婚事。”汤远程讪笑道:“在下确是一窍不通的,大哥和老板既都说好,那就一定是很好的。只是我身上没现钱,能否暂且欠下,待放榜后再来结清?”

那货郎大摇其头,道:“本摊小本经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我要提醒你,你今日不买,那奇货可居,供不应求,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汤远程犹豫许久,道:“那也别无他法,只能算我……不,算她和这钗子没缘分了。”叹息着转身要走,楚梦琳忙道:“你诚心送她,怎地不向我开口?你大哥虽不算富得流油,这点小钱总还是拿得出的。”

汤远程大喜过望,继而稍转迟疑,道:“小弟觉得,给自己的心上人买些吃用不着的奢侈之礼,乱花没意义的钱,无颜相借……”

楚梦琳一摆手,笑道:“买来作人情,那怎会没有意义?女孩子是要你时常哄,真正用心去呵护的。”将钱袋抛了给他,豪爽的道:“需要多少,你看着用吧。就是别将数目报给我,省得我听了心疼。”说着自顾自的走了,仍能听到背后汤远程连声感激:“向大哥借下的钱,小弟都一笔笔的记在账上,一定如期归还。”

这虽难免有些“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即不是汤远程半途涉足,这支钗她同样要买,此举正可多增情趣,至于汤远程是否会谎报价钱,那是全不在担心之列。走出一段路,忽想:“而今城中到处都是跟我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万一给他撞见了,可要大事不好。”

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汤远程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口称之乎者也,好不容易才向路边一名女子表白爱意,双手捧上珠钗。那女子吃了一惊,收下后假意答允,快步离去。几日后汤远程又遇到另一名仿冒女子,以为两人好事已成,对自家老婆总用不着严守规矩,上前亲热,那女子怒道:“我是品花楼的头牌,你是哪来的兔崽子,胆敢当街调戏老娘?”一顿拳打脚踢。

又过几日,汤远程顶着一只乌黑胀青的眼眶上街,遇上第三名女子,就作揖说道:“几日前小生卤莽,对不起之至。请问您的价位几何。”那女子怒道:“我是好人家的姑娘,你怎敢说这等轻薄之言?”围观群众纷纷上前,指指点点的道:“沾花惹草的淫贼,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了?送县府处置!”“走!”

大殿之上,汤远程叩头不止,口中哀告道:“青天大老爷明鉴,草民实属冤枉,这位姑娘收下我的聘礼,却又不认,将我毒打一顿。这也罢了,我知道她是品花楼头牌,特地好心好意借了银子,想问明价码替她赎身,别无恶意。”

那女子道:“满口胡言。启禀大老爷,民女今日前从没见过此人,至于品花楼烟花之地……我是良家女子,更从不曾涉足,我家丁均可为民女作证。”几个证人上堂呈供,那县令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刁民,你还不认罪?拖下去,大刑伺候!”

汤远程连声喊冤,又叫:“不对,全然错了。她们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气质截然相反,这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得。”那县令挥挥手,正要令提下一个人犯,那女子忽道:“大老爷且慢,要说他认错了人,也并非全无可能。”县令奇道:“世上当真就有如此相似之人?”

那女子道:“民女忽然想起一事,眼下这张脸,确非我原本容貌,几日前民女曾邂逅一位少年公子……”将经过情形备细说了,那县令喝道:“来人哪,依着她的模样画一幅像,四下里寻找相若之人!”

官吏领命去了,而那些“分身”蒙在鼓里,尚自无知无觉,见到官兵不但不避,反都依她嘱托,欢天喜地的迎上前去,没等抛出几次媚眼,个个手到擒来。众人当堂核对口供,不多时此案自破。同时一旦传入沈世韵耳中,更要打草惊蛇,等同于大张旗鼓的向其通报下落,而今她正愁遍寻仇家不获,难道自己就有那么傻,没等敌人欺到,先自行撞上门去?本是完美无缺的计划,怎能轻易毁在汤远程的天真下?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5 17:46:39 +0800 CST  
给这番构想惊出一身冷汗,突感有人在肩头一拍,楚梦琳大惊失色,跃开几步,摆出防守架势,只道幻境成真,却见是汤远程一脸无辜的站在面前,道:“大哥足下生风,小弟在后连唤过好几声,你都没有听见,我可险些就追不上你了。”楚梦琳脑中虚构,早将汤远程刻画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如今见他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反觉不适,下意识的就问:“你没事啊?”

汤远程奇道:“有事?我有什么事?哦,是了,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楚梦琳看他拘谨有趣,暗道:“我只要盯牢了这小子,寸步不离,料来也不会霉星高照,正给他撞上那些女人。”如此放宽了心,想听听旁人口中是如何描绘自己,微笑道:“兄弟,再跟我说说你的意中人,她的长相怎样?”

汤远程脸上现出又是羞涩,又是甜蜜的笑容来,道:“此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要说第一眼令我惊为天人,却是毫不夸张,只觉便是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给她永世为奴,也所甘愿。自那以后,我满脑袋都是她,读书时,那些大字全化为她的笑脸,老在我眼前晃动,我一个人到墙角,神游方外,将她曾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翻出来细加回味,遐想中与她谈天,已经心满意足。什么高官厚禄,锦衣玉食,统统比不上她的一根小指头儿。”

楚梦琳真没想到这书呆子也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而确已情深至痴,神秘的笑道:“如果我能指点你去找她,你怎么答谢我?”汤远程不为所动,道:“别笑话小弟了,连我也是因缘巧合之下,偶然见过她一次,大哥又怎会识得?人间尤物,可遇而不可求。其实我知道她的住处,但那里戒备森严,以我此时身份,是不能进去的。”楚梦琳心道:“不错,祭影教确是守卫严密。”

汤远程续道:“也是因此,才能作为我读书的动力,考取功名,得能与大清亲王平起平坐,便能再见到她。”楚梦琳心道:“真有你的,连准情敌的身份也打听出来了。”

汤远程长叹一声,道:“她握过我的手,时至今日,我还觉得掌内仿佛仍留存她十指余香……她送给我的东西,我一直妥善保存着,常以此睹物思人……”楚梦琳奇道:“我送……她送过你什么东西了?”说话间已回到客栈房内,汤远程将买回的书一本本摊在桌上,道:“小弟只想独享这份温情,请大哥谅解我这私心。”

大街上人流熙攘,没作他想,现又是二人独处一室,楚梦琳无话可答,为分散他心思,忙胡乱拿起一本书,道:“对,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快看书,我不来吵你。”拉过一张凳子坐了,将头埋进书页中。

汤远程还道大哥在自己的潜移默化下,当真知晓读书重要,一时沾沾自喜。楚梦琳心思却全没放在书上,不断以余光偷瞟身后,脑中默数,打算着将绵羊念满一定数量后就抛下书不干,忽听汤远程叫了声:“大哥!”楚梦琳吓得一颤,才惊觉是将书拿倒了,方才却仍摆出看得津津有味之相,维持良久,一时脸也不知往哪里搁,慌忙抬起头冲他露齿而笑,趁这机会,飞快地将书转过一圈。但愿速度够快,没给他知觉。

汤远程道:“小弟想请大哥效仿殿试情形,出个题目,让我胡诌作篇文来。”楚梦琳不解道:“要我出什么题?”

汤远程道:“考时需以限定句式及文体作文,骈四骊六对偶工整,首句破题,遂为两句‘承题’,据先义而释之。‘起讲’是议论开端,‘入手’延续为铺垫,正议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以中股为全篇重心,每股又有两股文字需排比对偶,合共八股,故名八股文。咦,你都不知道的么?”顿了顿又道:“你可别忘了,答卷时要以我刚才所说行文,否则任你观点再如何犀利独到,考官是依规矩办事,也不会让你通过。”

楚梦琳道:“我才不要,你说的那么复杂,我记也记不住。反正只要大拍考官马屁,夸得他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连我本人看了也要脸红,不就好了?”

汤远程道:“对应试者而言,未来命运全仗考官提携,他能捧你上天,也能摔你入地。但在功成名就之先,一介凡夫俗子,于他仕途升迁没半分益处,又何德何能,承其另眼相待?再说,各人喜好不同,这个……万一拍在了马脚上,就难以收场。”楚梦琳道:“不拘虚礼,那就讲求务实嘛,夹些银票随卷行贿,请他高抬贵手。”

汤远程皱了皱眉,道:“你别总想着投机取巧,就算侥幸给你混过前几关,殿试时试题可是由内阁预拟,皇上升殿亲督,一律程式庄严。况且你知道,独家财势再如何富裕,归根到底,那还是属于皇上的。要是我贸然将这沧海一粟的几两银子献给皇上,简直就是帮他将左口袋中的钱转移到了右口袋,贻笑大方不说,日后在众同僚面前,也将再抬不起头来。”

楚梦琳听到半途,眼前一亮,笑道:“这么说,皇妃娘娘也会到场了?那说不定你就能遇到沈世韵,她神通广大,在皇上枕边吹吹风,这状元郎的称号就是长翅膀会飞,也早晚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这几句神态轻松的调侃,汤远程却听得脸色大变,呼吸急促,眼球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道:“沈世韵……你说的难道是……是……韵儿?”

楚梦琳心道:“他一想见到了沈世韵,便可向她打听我的下落,已然激动得如痴如狂。要是知道了这几日一直跟我在一起,形影不离,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想及此兴致盎然,竟不考虑后果,抬手拔下髻上翠竹,满头青丝顿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直垂到腰际。右手翘起兰花指,绕着脸部,沿圈形弧度优雅回旋;左手轻轻托腮,半眯双眼,眨动着长长的睫毛。

汤远程看了她半晌,忽然“哇呀”一声怪叫,向后急跃,也难为他不会武功,竟能一跳而踏上凳面,但立时难保平衡,随着翻倒的凳子,一齐仰天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仍以手支地,两脚乱蹬,不住向后退缩,道:“你……你……”声音从逼紧的喉间发出,断断续续,嘶哑破碎。楚梦琳微笑道:“汤公子,你可还认得我么?”

汤远程“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女的!”接着用头砰砰的撞着凳角,道:“我……我竟然跟你……同房多日……天哪……天哪……”声音中只有惊惧,全无欢喜,楚梦琳却没留意,仍嗲声道:“对呀,我早说了不够,你却强调只要一间房。嘻嘻,你可真坏,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存心占人家便宜来啦?”

汤远程又瞪了她许久,张口语无伦次的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尘涅磐,四大皆空。”反反复复的只是念这一句。楚梦琳再如何后知后觉,也已听出异常,试探着走到他身前,板起脸喝问道:“怎么回事?”

汤远程从怀中取出一块锦质手帕,帕上绣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莲花,高高托起,满脸悲戚的道:“我……我竟然跟韵儿以外的女子……待在同一间房中……这是对她的背叛,是对我感情的亵渎,我以后再没脸见她了,你这祸水,你这害人精,好好的姑娘家,干嘛无端去换男装?这可坑得我苦了!”

楚梦琳一见之下,也想起当日沈世韵赠帕之景,再将他前后几句话串联想来,汤远程心心念念的美貌意中人,原来始终是沈世韵。而自己却在一旁牵强附会,以歪理乱解,自作多情,甚至在心里估摸这书呆子和暗夜殒谁更爱她,若要拒绝,又怎样留有余地。回想起来全是荒唐,此时再要怪责,却已不知该说什么好。

汤远程叫道:“你……你别过来!出去,快出去!”就近从身旁架子上搬起个花瓶,对着楚梦琳丢了过去。楚梦琳三根手指捏住瓶口,抄起瓶身就往桌面重重一敲,怒道:“汤远程,你还算不算男人?我是个女孩子,摆明了更吃亏些,眼下尚且没说什么,你倒先像个被虐待的小媳妇?这间房是我付的钱,不想跟我待在这里,你怎么不走?”

汤远程怒道:“这就走了!”找出块方巾,爬起身将书摞齐塞整,匆匆打了个结,单手甩到背上,转身就朝门外走,经过楚梦琳身边时,瞪她一眼,恨恨的加了句:“你这个大骗子!”

楚梦琳叫道:“站住!你把话说清楚,我骗你什么啦?”汤远程道:“你穿的这么……不男不女,骗我一口一个‘大哥’的叫你,哼,也不害臊。”

楚梦琳振振有词道:“是你张口闭口礼敬有加,谁知这是否你的特殊癖好?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不想搅了你自称‘小弟’的雅兴罢了!刚遇到你之时,我就作这一副男装打扮,难道还是冲着你故意扮来的?你就有那么了不起?”汤远程心说这话倒也有理,却仍是感觉十足不痛快,嗫嚅道:“但你说要到京城赶考,这总是在骗我了。”语气已不似原先强硬。

楚梦琳道:“我只告诉你,我是个要进京的读书人,这有错么?是你以己度人,便理所当然以为我同是赶考之流,能怪得我?现下我确是要到京城办事,可是我……我是个愚蠢的不得了的大蠢货,我不认得路啊!难不成此事还很光彩是怎么着?理当宣扬得人尽皆知?还是这也要跟你坦白?”说到最终,念及自己遭遇凄惨,简直称得上今古伤心人之首,而欺负她的众多落井下石者中,竟连汤远程也自发入列。哀恸难已,泪水扑簌簌的往下直掉。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6 17:12:03 +0800 CST  
汤远程最见不得眼泪,他幼时读书懈怠,汤婆婆百般管教不住,就披头散发的坐在榻边,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去得这样早,留下这个小丧门星,没有半刻让我省心,活活的要把我这一条老命送掉!我也不想活了,你怎么不来带我一齐走?我宁肯同你和儿媳早早躺到坟墓里,也好过眼看他一无是处,败光家财,教我再无面目去见你爹!”擦了擦眼泪又道:“远程,你不肯读书,咱们汤家也无法指望你光耀门楣……往后你好也罢,赖也罢,奶奶都不再管你,也管不着你了,一切就只看你的造化。待我死以后,记着把我跟你爹、娘埋得近些,让我们三个在地底下……也好有个伴儿。”

汤远程是个孝子,每到此时,宁愿奶奶疾言厉色的呵斥他一顿,也不愿因自己不争气之故,闹得老人家如此伤心欲绝,忙跪地磕头认错,流着泪保证定会努力。此后这一招便成了汤婆婆管教远程的法宝,百试不爽。

要说他的弱点,只在于太重感情,看到楚梦琳抽抽搭搭的哭,与过去汤婆婆如出一辙,此时顾不得她是女儿身,顾不得两人刚结下的怨怼,慌忙笨手笨脚的用袖管替她拭泪,笨口拙舌的安慰道:“喂,你……你别哭啊,我生平最见不得别人哭啦。哎,好了好了,我认出你了,你当初和韵儿在一起的,还骂过我师父……何苦来,你穿女装很美,干么偏想做男人?”

楚梦琳吸了吸鼻子,幽幽的道:“因为我跟我爹决裂,从家里逃出来了,如今他正带人四处搜寻,要是被他抓到,就会杀了我。同时我还是朝廷张榜通缉的要犯,难道我就只能屈从命运,束手待毙?”

汤远程抓了抓头皮,楚梦琳述说虽凄惨,在他听来却仍以夸大居多,面色极是狐疑,道:“不可能吧?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廷又怎会如此不明事理,因你跟家里吵了几句嘴,便要杀你?但你也有不对,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年纪小的时候,爹生起气来,也会拿笤帚打我,打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当时不懂事,也是跟你似的一味怨恨,想着离家出走,再也不原谅他了。但长大后就会明白,他是恨铁不成钢,出发点毕竟还是为我着想。至于说你爹要杀你,那一定是多心了,回去跟他认个错,道个歉,说几句软话,就当再没这场冲突。有哪个父亲会如此丧尽天良,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

楚梦琳怒道:“你不了解情况,就别瞎出主意!此二者根本不同,我爹……同你印象中那个慈眉善目、温良敦厚的爹,又怎能相提并论?”汤远程道:“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有什么不同了?要有不同,那也是儿女本身造成的差异。其实真说起来,合该是我羡慕你,现如今我就是想听我爹骂我,也不可能了。爱之深责之切,你有这么关心你的父亲,应该庆幸才是啊。”

楚梦琳怒道:“要不我同你换换可好?哼,他才不是关心我,只不过是恼我坏了他的计划。他待我不好,却只待捡来的小杂种好。”汤远程道:“他既能养育捡来的孩子,一般的付出心血,那可一定是个大善人啊!你性格这般要强,定然是你惹事。家和,则万事兴矣,父女之间,又哪有隔夜仇?佛曰,一切皆有业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今天做一桩好事,一定要把你劝回家去!”

楚梦琳双手合十,连连拱手,额头撞击拇指,呈一副凄惨至极的情貌,哀哀告饶道:“汤大公子,您要当真想做好事,就别再来管我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还有,待见到沈世韵,只管对她嘘寒问暖,随意讲些有的没的,千万别说起我,也别提到曾见过我,就算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就会对你感恩不尽,时刻为你祈福。否则我的下落一旦给她知道,你就间接把我害死了,害人性命是什么罪过,你好好想一想了。”

汤远程道:“你这个人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别人都对你不怀好意。我记得你和韵儿的关系,不是很好的么?”

楚梦琳心烦意乱,道:“和你说了也不明白。”但想要说通结怨始末,势必涉及前情往事,本已不足占理,汤远程对沈世韵的痴心实不逊于李亦杰,若是知道自己杀了他心上人的全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只怕会当场扑过来掐死自己。想了想仍是避重就轻的道:“女人均好嫉妒,被她误会我跟你……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想来那也是你不愿看到的吧?你瞧我懂得知趣,不来妨碍你。”转身刚要走,汤远程叫道:“你等一等,大……楚姑娘,我以后到哪里找你?”待觉此言意味不明,又红着脸解释:“你知道,欠钱不还的话……一罪贪财,二罪毁诺……”

楚梦琳苦笑道:“你总是这么死心眼……记着我是为成全你的圣贤之道,险些搭上了性命的可怜人。唉,放榜后不论结果如何,我仍是在此处等你就是。不过假使当真金榜题名,可不准翻脸不认人,自以为是新科状元郎,摆臭架子给我看啊。”汤远程道:“嫌贫爱富,向来不是我的作风……”

楚梦琳断然道:“那就好了。”反手掣剑,猛向颈中刎去。汤远程大惊,还未赶得及阻止,眼前一花,片片碎发飘飞而起,却是楚梦琳有意卖弄,一剑斩下时暗运内力,激得削下的头发升到半空,又如无根枯叶纷扬落下,厚厚的铺了满地,将两人脚面尽数盖满。再看楚梦琳头发已仅到齐耳,淡淡一笑,道:“从今以后,只当过去的我已经死了,就算是还清了我爹,再不亏欠。”虽是依然在笑,笑容里却满是藏不住的苦涩。

刚将手搭上门闩,忽听得楼下一阵喊打厮杀,传来刀剑碰撞、桌椅翻倒之声不绝于耳。汤远程奔到屋角,曲起指关节在墙壁轻轻叩击,唤道:“老伯,老伯,这是出什么事了?”

楚梦琳刚想笑他愚鲁,隔壁房内竟真有个苍老的声音答道:“据闻英雄大会新任盟主李少侠带领门人子弟,一路追剿官兵,敌方且战且退,败走京城。延缓至今,吃了个大败仗,被盟主杀得几近片甲不留,只剩带头的一人拼死顽抗,瞧形势也再撑不过多久。”楚梦琳攥拳在掌心重重一击,赞道:“痛快!”

那老者又道:“汤贤侄,别嫌老朽啰嗦,你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是要成大功立大业的良才,为保万无一失,不要贪趣瞧这热闹,你那同伴心浮气躁……”楚梦琳提高声音叫道:“谁在胡乱饶舌?背后不言人短长,你不懂么?”

汤远程道:“你不能这样跟老伯说话,先生也是参考的进士,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却始终没受皇上赏识,未得高中状元。但他见过的世面比我们多,经验丰富,咱们该遵他嘱咐才是。”

楚梦琳冷笑道:“他嘱咐的是他的‘汤贤侄’,君子非礼勿听,我自当左耳进、右耳出。有热闹的地方,怎能没有我?但你不会武功,就乖乖听老人家的话,躲在房里别动。再说楼下那位可是我的老熟人,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哪有躲起来的道理?”

平常是汤远程最乐衷引用古语,此时脚色互换,不由一怔,却仍大力拉着楚梦琳,道:“你不能出去,我不让你出去!”楚梦琳笑道:“小色鬼,你要留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是何居心?”食指指甲在他腕上轻轻一刮,汤远程身心俱感酥麻,放脱了手,楚梦琳身形一转,径行出房。

汤远程还想追赶,但想即便去了,也终究帮不上忙,害她分心保护自己,反倒不妙。心想:“好人叫做吉人自有天相,坏人叫做……那个遗臭万年,总之是不会有事的。”又捧起手帕,满怀爱怜的抚摸一瓣叶片。

楚梦琳轻手轻脚的摸下楼来,就见厅内一群服饰各异的弟子按剑侍立两侧,一动不动。想来必曾受过严令,不得上前援手,周边不乏些看热闹的路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掌柜和小二缩在橱柜角落,瑟瑟发抖。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大多是身穿黄马褂的官兵。

场上两人烈斗正酣,李亦杰长剑圈舞,有如行云流水,剑势如虹,招式不离华山基础,内功却分别积聚了武当派、祭影教之大成,融汇途中更取长补短,恰好弥补些微不足。其实这两派内功大是深湛,各有其精微之处,只是武当常年享有盛誉,祭影教却因份属邪派,多遭斥骂,内劲附在剑上,连剑气仿佛也成了有形有质的伤人利器。层层光华紧密笼罩对手上盘,有几分类似于暗夜殒的得意功夫。

又观少顷,见他使剑精髓超脱三派之上,自忖远远不及。形势明显已呈现“一边倒”,另一方胡为使一柄单刀,左支右绌,狼狈万分,身上受了不少伤,脸上也溅满斑斑血点。咬了咬牙,故意卖个破绽,高抬右臂,肋下门户大开。但他却低估了李亦杰出手速度,迅疾一剑,如雷轰电闪般刺到面前,突然划出道弧线,正砍中他右臂,霎时衣袖破裂,一道血箭喷射而出,大刀脱手落地。

胡为抬起头,怒瞪李亦杰一眼,撕下衣襟包裹伤口,李亦杰却不给他稍许喘息之机,又是一剑猛然刺出。胡为左脚缓慢挪到右脚跟后,退了一步,混入人群,忽然提起两人,对着李亦杰掷去。李亦杰用剑已极为纯熟,剑随念动,只将出剑方位一偏,便从两人身子缝隙间穿过,钉在地上。那两人均是不会武功的好事者,见到明晃晃的剑尖向自己冲来,都吓得哇哇大叫,只道自己已被刺死,吓得昏了过去,这么一耽搁,胡为已夺路逃出。

李亦杰手握剑柄,在二人背后一托,让他们软绵绵的躺倒在地,无暇救治,只道:“老兄,得罪了。”提起长剑追出客栈。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7 18:02:05 +0800 CST  
到了大路上,人潮涌动,正发愁失了胡为踪迹,忽然瞥见一道未干的血迹蜿蜒而前,显然是刚滴下不久,形成一道特殊标识。李亦杰循此拔足追赶,在路人间灵巧穿梭,刚转过拐角,脚底一滑,打了个趔趄,路面上竟被泼了一滩油渍。忙反向一仰身,凝气定住重心,颠起右脚足尖,像个陀螺般快速旋转,借以散力。

才到紧要关头,头顶压来片阴影,一个硕大的麻袋直对着他砸下,瞧来十分沉重,被砸准定要受严重内伤。李亦杰无法,拔剑横挥,将麻袋砍为两截,只听得一阵“哗啦啦”连声响动,颗颗米粒从袋中洒下,这原来是个满装的米橐。

李亦杰本已身形偏倒,左脚踏中米粒,使地面更增粗糙,反而因祸得福,提一口气纵上半空,本来他并不以轻功见长,但既内力充沛,自然比旁人多了层优势。在空中追击,自不必管地面陷阱,转眼看到了胡为身影。胡为听得背后风声作响,头也不回,反手甩出个黄纸包,李亦杰挥剑抵御,突然想到须得提防毒烟一类,半途将剑锋一转,单以剑身将其弹出,纸包落到前方一堵土墙边,砰然炸裂,一堵墙转眼粉碎为片片土屑,飘散在半空中。

胡为这一手是害人不成反害己,自身去路也被挡住,这小型火药若是当面炸在身上,后果可真不堪设想。李亦杰后怕之余,心头大怒,落地后一手揪住胡为衣领,提剑架住他脖子,喝道:“狗贼,往哪里走!”剑切入颈,深及见血。

胡为吃痛,忙求饶道:“李大侠……李大侠饶命!小人都是奉命行事……”李亦杰道:“奉命?奉谁的命让你狗仗人势,沿途欺压百姓?”胡为道:“奉韵妃娘娘的命,小人再也不敢了,今后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李亦杰听得沈世韵之名,一阵心酸,喝道:“住口,快把图纸交出来!”

胡为道:“是,李大侠您吩咐朝东,小人不敢朝西;您吩咐杀鸡,小人不敢宰鸭;您吩咐交图,小人即刻交出。但小人只是一个奴才,在高官显贵面前半点不受重视,杀我是脏了您的宝剑,死在您手底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李亦杰道:“不行!你这种国之蛀虫,留你不得!听你花言巧语,想来最善诡辩,到时在官场左右逢源,心智不坚者岂非轻易受你蛊惑,做下遗臭万年的大恶事来?你交出图纸,我至多给你一个痛快,让你转生后再行善积德,偿还今世余孽。”

胡为又叫了几声“李大侠”“李爷爷”“李祖宗”,李亦杰仍是态度坚决,不为所动。胡为总不甘心如此便死,想及他在英雄大会时,为沈世韵那一副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的模样,拼着最后一试,挤眉弄眼的道:“李大侠难道不想与韵妃娘娘相会?小人可代为引见,否则,您今日杀我容易,要在重重守卫的皇宫中再见到娘娘一面,却是千难万难。退一步讲,您将来就算亲手灭了大清,她可就成了亡国君主的爱妃,又会是什么下场?到时受两方口水压榨,只怕二位连相见亦不可得,还怎指望再有未来?”说完这句话,果觉颈中压力骤减,剑锋稍偏离了些,暗自得意,又添油加醋道:“娘娘也一直很牵挂您,常跟我们这些奴才说起,李大侠是如何英俊神武,武功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侠肝义胆,急人所急,救她于危难之中。她也常深苦别离天南地北,不能相聚……”

其实沈世韵每次聚众商议,总询问江冽尘近日动向,盘算的也是怎样与他相斗,将他整治得一派涂地,跪倒乞恕,再施加以种种严酷手段折磨,使其遭遇十倍百倍昔日家人之痛。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报仇雪恨上,昔日情谊在她眼中根本一文不值,对李亦杰则更是只字未提,但胡为察言观色,最清楚在各人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几句撩拨,果然哄得李亦杰心花怒放。他在英雄大会时当场决定追击官兵,目的也正在此,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只要自己点一个头,便能实现心中夙愿,如何肯轻易放过?慢慢将剑还入鞘中,道:“也罢,你毕竟……不算恶贯满盈,饶你一命。日后如再多行不义,自会有人来收拾你。”

胡为心里高奏凯歌,心想李亦杰也不过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只消把持住他的弱点,就不愁他不为自己所控。表面却装得感激涕零,道:“多谢李大侠,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李亦杰皱了皱眉,道:“收起你对官府的那一套辞令,何苦自轻于人?你我同属一族,理应平等共处。”胡为喜道:“是。那小人……那我这里有个‘在情之请’,想必李爷不会拒绝?”

李亦杰奇道:“在情之请?”胡为道:“正是,那是指在情理之中的请求。您知道我没完成韵妃娘娘交托的任务,她定然不悦,这时我还怎敢再讲私事?她就算见了您,面孔也一定是板着。女人发火多了,容易变老,对皮肤也不大好……小人如能将图纸献上给她,便算立了桩小功,她一高兴,我再禀报时,恰如双喜临门,岂不是好?”

李亦杰心里一凛,断然道:“不成!断魂泪是稀世之宝,如仅因我利令智昏、情长计短,怎对得起同我一起浴血奋战至今的兄弟?饶你性命尚可,这一节却是决计行不通!”

胡为道:“李爷您只管推想,这断魂泪是满洲王爷赠给他侄儿的满月礼,并非中土之物,跟收复失地更扯不上丝毫干系。再言道,您不该只看眼前利益,假设这图纸是讨人欢心的铺路石,先将您送进宫门,到时您与娘娘不是外人,亲自向她开口,她焉有不给之理?如此一来小人也不担罪责,正是两全其美啊!”

李亦杰好不容易端正起态度,但听称他与沈世韵“不是外人”,心里还是忍不住美滋滋的,强忍住笑意,道:“我们要怎么去皇宫?”胡为喜动颜色,道:“李爷请随我来。”

李亦杰虽未到过皇宫,却也觉胡为带他走的尽是些偏僻小路。进了处无人看管的院落,样子像个废弃的农舍,只有一棵歪歪斜斜的老槐树,地下落满残枝败叶,一口枯井孤零零的立在院中。胡为走到井旁,用力摇动扶杆,从井中吊上个外观颇有年头的破旧木桶,牵系的草绳多处磨损,翻卷出了毛边,似是稍加施力便要绷断。

李亦杰四面张望,始终不明就里,道:“我们不是要进宫么?”胡为道:“是啊,李爷跟我在一起,要是被您的手下看到,只怕有损您的威名。小人知道一条通往皇宫的秘道,可以瞒过旁人眼目。”

李亦杰冷笑道:“你倒替我想得周到。”胡为讪笑道:“为韵妃娘娘办事,不尽心尽力是不成的。先委屈李爷钻进木桶,让小人将您放到井底。”李亦杰探头向井中望了一眼,井中水早已干涸,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透出种未知的阴森,皱眉道:“你想玩什么鬼把戏?”

胡为叫道:“冤枉啊,李爷,难道我在出师英雄大会前,早就预知会栽在您手上,先将陷阱布置妥当?未求胜先防败,岂是韵妃娘娘的属下之所当为?”李亦杰心又是一跳,板着脸道:“你要自夸就尽管说,别将韵儿牵扯在内。”胡为道:“遵命!李爷要是不怕我跑了,由小人第一个钻进木桶,身先士卒,那也是行得通的。”

李亦杰不理他讨的嘴上便宜,心道:“都说狡兔三窟,要是井内四通八达,给他钻这空子,趁机溜走,图纸却还在他身上,我可就得不偿失了。事到如今,绝不允有丝毫差错。”打定主意,双手托到胡为腋下,提气跃下井底,半空中始终全神设防,以备墙壁有暗器射出。因环境窄小不便拔剑,遂将胡为身子以各般角度翻转,挡住自己要害部位。

胡为内功较弱,紧闭双眼,并不知李亦杰诸种举动。而李亦杰也不好过,整个人无处着力,还得负担着胡为的重量,这段身子空荡荡的时间过得特别长久,好在一路平安无事。

脚跟踏上井底实地,四周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却也只能看到身前一条小路拐向左侧,目力范围极是有限。李亦杰将胡为一臂扭到身后,命令道:“走!”胡为不情愿的在前走了几步,嘴里嘟囔道:“刚说过平等,就威逼着押我走路,那是自己在说话,又不是放屁。”李亦杰愠道:“谁押你了?难道走你熟知的秘道,还要我给你带路?”

胡为冷笑道:“大英雄让我走在前面,无非是将我当做挡箭牌。”李亦杰心底隐隐确有此意,但连累武功较己为弱者无辜丧命,终究不是英雄好汉该有的作为,强辩道:“这条路是你走熟了的,要是一早没安排诡计,哪来的箭?更不用怕什么‘暗箭伤人’了。要是有机关嘛,你不想枉死,最好是提前说出来。”胡为支吾几声,却也难以反驳。

井底道路弯曲迂折,走不出几步即有一个转弯,又不断有岔路分支,少则两条,多则数条。胡为毫不犹豫,仿佛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李亦杰本想提醒他考虑周到,但想他总不致将自身陷入困境,也就放心跟着他走。初时尚且默默记忆,逐渐发觉徒劳,新的道路纷涌而至,刚记住这条,先前的又模糊了。若要原路返回,更须得统共颠覆,一念及此,心头先觉慌乱,便再也没了信心。

井底虽已无水,毕竟是深在地下,环境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臭气息,只觉在此地多待一刻也是难熬。又过得不知多久,眼前突地透进一线光亮,这远比瞎子复明更为欣喜,仰头看得到井口大的一片蓝天,这一边井壁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凿有些棱角作扶手。胡为做个手势,笑道:“李爷,这就是出口了。您也看到踏处狭窄,每次仅容一人通过,李爷是想先上呢,还是后上?”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8 17:22:05 +0800 CST  
李亦杰寻思道:“若要先上,外头还不知另设有何种陷阱,难以应对。若要后上,等他一出去,即刻封起井口,将我关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底,那可真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又瞟向胡为一眼,见他神色镇定自若,心道:“他让我先选,不外乎两种可能,第一是他全没存害我之意,心不必虚;第二则是他早有万全之策,不论我怎么选,都有办法令我成为俎上鱼肉。我可不能拿他稀有的良心当赌注。”

他在江湖游历以来,多历世情,亲眼见识人性诡诈,瞬息万变,言笑晏晏间会突然在背后捅刀子,所谓的兄弟朋友又怎知哪个真心,哪个假意?自然早已不再是初下华山时那个对人言听计从的莽撞少年所可比。

胡为在旁冷笑道:“李爷的警惕之心,当真是寸土必争,小人佩服。”李亦杰冷冷的道:“你要说我疑心病重,不妨直言。”正是在这一刻拿定了主意,道:“是怎么下来的,就怎么上去。”不过这一次动作就粗暴得多,一手提起胡为后领,提气跃向井口,只伸脚在扶阶上蹬踩。

胡为从前是村里的一霸,乡人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唤一声“大哥”,但在赴英雄大会执行任务以来,动不动就给人随手提起,垃圾一般丢来丢去,虽积了满肚子的火,只因那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尖高手,却也不敢抱怨。

李亦杰跃出井口,立时拔剑在身前一封,手一松,将胡为撂下。四面环视,顿感不知身之所在,那院落还似先前般荒无人烟,就连满地的枯叶也大同小异,要不是牢记着井壁有所不同,真要怀疑是兜了个圈子回到起点。胡为又看穿他心思,苦笑道:“不同的地方,建造格局类似,那也没什么奇怪,这两处都是小人家的厨房。”

李亦杰哭笑不得,道:“你带我到厨房干么?让我给你煮菜烧饭来了?”胡为道:“李爷觉得捉弄老实人挺开心?你说得如此贤惠,就令我想到老婆也给那高官强权霸占去了,气得真叫做‘怒发冲冠’。”李亦杰不耐道:“行了,别糟蹋岳将军诗句。你且说厨房和皇宫有什么关联?”

胡为道:“难道皇宫就没有厨房?只是他们的说法比较好听,称为‘御膳房’,可是黑猫白猫波斯猫,还不都是猫?扯远了,要是带着您走皇宫正门,少不了受守卫一番盘诘,缠夹不清,小人是养在暗处的生力军,跟他们来往不多,交情也不深……”李亦杰冷笑道:“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个见光死。”

胡为赔笑道:“李爷说见光死,小人就见光死。李爷恐怕还不知,每个人要进吟雪宫,都须先通禀过瑾姑娘知道,请李爷在此稍候,小人去去就来。”李亦杰问道:“瑾姑娘是什么人?”胡为道:“是吟雪宫的主事侍女。”李亦杰失笑道:“先前说你不受重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你就算说了十个谎,这件事总没骗我。面见主子,还得看丫鬟的脸色?”

胡为道:“她可是韵妃娘娘面前的红人,本是这一届参选的秀女,听说家族跟先帝爱妃沾亲带故,颇有些来头。凭她家的后台,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封位,但她故意装病落选,才被发配到吟雪宫当差。名义上是丫鬟,可谁也不敢轻看了她,寻常的宫女太监见她,都得小心翼翼的赔笑脸,要拉拢娘娘,首先还得同瑾姑娘搞好了关系。哎,其实娘娘刚进宫时,什么明规暗矩都不懂,大祸小祸闯了不少,多亏瑾姑娘辅佐,既巩固了皇上宠爱,又在后宫稳踞一席之地,也成就起一派势力。我看人一向很准,瑾姑娘如此冰雪聪明,将来绝对是个干大事的料,居于人下也真是大材小用,不知她还另有何长远计划。”

李亦杰心道:“原来如此,这样的人跟在韵儿身边,真不知是福是祸。”

胡为又道:“李爷,曲指算来,您同娘娘分开时日也不短了,十年八载都等得,怎地这一时半刻反而等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李亦杰脸上发烫,不自觉的就将这话联想到了另一层意思,道:“别说了,等也要带我到她宫前去等。”

胡为长叹口气,带着李亦杰慢慢走出小院。刚出院门,入眼尽是一片金碧辉煌,楼宇轩昂,琉璃瓦顶。突如其来的景态转换,有如挪转时空,各处建筑透出的显赫气势就令李亦杰深深折服。他自幼在华山长大,与青山绿水为伴,后来涉入江湖,除摄政王府外,其余所见多半是些简陋的低矮平房,乍入皇宫,只感个人身处其间,像一片卑微的尘埃,如何与这一份“君临天下”的王者霸气相抗衡?也终于有所理解,为何天下那许多豪气干云之人,不惜打破了头,也要来争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一朝到此,确能令人虚荣之心臻至顶点,正惊叹得合不拢嘴,看到胡为向一位丫鬟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丫鬟领命转入一座华丽宫殿。李亦杰放眼望去,只见殿前悬着一块黑漆牌匾,刻了“吟雪宫”三个大字,既具阳刚之悍,亦不乏阴柔之媚。又看片刻,沉思道:“这笔迹……似乎和其余宫殿有所不同?”

胡为道:“这宫殿是皇上特别赐给韵妃娘娘的礼物,原本另有他途,并不叫吟雪宫,娘娘精通书法,亲笔题字,后交由工匠雕刻为匾额,受宠可见一斑。”李亦杰想到自己号称钟爱沈世韵,而今对她诸般近况,竟反不如胡为清楚,心里阵阵发酸。没话找话的又问:“那些侍卫怎都与正殿站出一段距离,就像有意避开似的?”

胡为道:“娘娘商讨军情要事之时,不喜闲人打搅,不过我是回禀任务,不包括在内。”那是指明了李亦杰是个十足闲人,但他想到与朝思暮想的沈世韵仅余一门之隔,心潮澎湃,再大的羞辱也忍了。

这时那名先前传讯的宫女来报道:“娘娘请胡先生觐见。”胡为粗声粗气的回答:“知道了。”随后对李亦杰点点头,微微一笑,昂首阔步,抢先走在那宫女身前。等她关上宫门,阻隔了李亦杰视线,才又换上副低眉顺眼的谦卑神态,迈着小步轻挪上前。

沈世韵坐在一张红木方桌旁,手中紧握着一支毛笔,聚精会神的写写画画,不时在桌面摊放的地形图上勾勒。洛瑾坐在旁边,一只手托着头,没精打采的瞧着她画,眼皮几度合拢,极力忍着不打瞌睡。

沈世韵将几处地名连成一道弧线,沉吟道:“依常理推断,下一步我军应发兵经淄博应援,途径泰山,江冽尘定会利用着山脉地势险要,在此地设下埋伏,本宫偏不遵循牌理,而要先守稳长沙,再以之为据点,向各处征讨,逐步蚕食。待将各处城池均扩展为我方势力,再掉头攻打泰山,杀一个回马枪。”

洛瑾闷闷的道:“娘娘用兵如神,定能出其不意,战无不胜。那江冽尘他跟您就没法比,全然够不上同一层面。”

沈世韵愁眉不展,道:“可本宫既能想到这般计划,他也可照如此设想,若趁现今军力驻扎不稳,先一步突袭长沙……咱们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派援军从郑州绕行,先乱他们后方阵脚。”洛瑾道:“娘娘料想周全,算无遗策,那小子就是有十个脑袋,一齐都想破了,也想不到这许多。”

沈世韵道:“不对,本宫能想到的,他也同样能想到,要是派人在郑州堵截,恐将功亏一篑……不如兵行险着,选最危险的道路,直接穿过泰山。”洛瑾道:“这样一来,不是又绕回原点去了?”沈世韵似乎全没听她说话,自语道:“本宫能这样想,他也可以这样想……”不断想出新一套战略,又都因此死结逐一推翻,到后来脑内搅成一团乱麻,濒临崩溃边缘,食指按住太阳穴,面色痛苦。

胡为看不过去,插嘴道:“娘娘大可不必过于杞人忧天,那江冽尘与您非亲非……故虽然是故,但他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也算不上跟您心有灵犀,您在想什么,他怎会知道得那般清楚?要是他徒有虚名,实则笨得厉害,连您设下的第一步都推想不到,您在这里好一番盘算,不都成了瞎忙活?”

沈世韵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血色,瞟了胡为一眼,冷冷的道:“他有什么虚名了?江湖上能听到的,尽是魔教的虚名,此番虚名还不是凭他的作为才创下的?当初闯入我无影山庄,大摇大摆犹入无人之境,爹爹同二位叔伯集举庄之力,依旧奈何不得他,另折满门尽数丧生于他手底。假如这些都算不得真功夫,你不如说是我无影山庄有名无实。谁要敢大意轻敌,小看了此人,那才是自讨苦吃。”顺了一口气,问道:“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别多问了。让你取的东西到手没有?”

胡为躬身道:“没有,卑职已然尽力寻找,实在不知那老太婆将东西藏在哪里,也许确是早随着沉香院化为了灰烬。不过卑职还有个请求,这回出行遇到些麻烦,险象环生,差点就再也见不着娘娘了,请您再加派我些兵力。”

沈世韵不悦道:“说得惊险,本宫很想见你么?你要人手做什么用?”胡为道:“返程途中,卑职与武林盟主李亦杰起了正面冲突,带去的官兵……全部英勇就义,只有卑职拼死逃了出来。”

沈世韵震怒道:“你说什么?”洛瑾拍手嘲笑道:“胡为胡为,胡作非为,一事无成,像个傻瓜……”沈世韵怒斥:“够了!”洛瑾吐了吐舌头,胡为只当沈世韵是在回护于他,急于争功,忙道:“也不算全无收获,好歹卑职拿到了一样东西,是那些武林好汉争破了头也要抢夺的宝物。”从怀中取出个药丸大小的球体,捏破封蜡,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丝的图纸,摊开摆在沈世韵面前。

图纸上半张凌乱排列着几圈圆点,粗看毫无章法可依,下半张是些起落极大的折线,如说是某块地区的方位图,明显仅有一半,但从图上尚有较多空间看来,版面松散,不似有所残缺。沈世韵看过许久,问道:“洛瑾,你可瞧得出端倪?”洛瑾耸了耸肩,没好气地道:“我哪里看得懂这些鬼画符。”胡为也忙道:“您和瑾姑娘这么聪明,都看不出异常,卑职这榆木脑袋就更看不出了。”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19 18:20:39 +0800 CST  
沈世韵看他两个事不关己的模样,勃然大怒,拍案道:“都是没用的东西!本宫怎就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胡为道:“请娘娘息怒,我等都已竭尽全力,试想您同祭影教较量,屡战屡胜,连夺他几处领地,天下间多少自负正义之师,有谁能做到这一步?而今连教主也被惊动出山……”

沈世韵道:“魔教的教主究竟是何来头?”胡为道:“卑职不知,但听说他身份极为神秘,江湖中从未有人见过其庐山真面目……其实娘娘的确不必大动肝火,江少主对您的一举一动也都十分关注,在英雄大会上更当众赞誉有加,意示极为推崇。”

沈世韵身子一震,道:“你……你见到他了?怎么不早说?”胡为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禀报也得按部就班的来。江少主曾在英雄大会现身夺图,气慑全场。卑职不仅见着了他,还想方设法跟他搭上了几句话,态度恭敬,不敢或忘娘娘吩咐。”

洛瑾不耐道:“哪儿这么啰嗦,你只管说,你跟他……不对,他都跟你说什么啦?”虽是简单的顺序差异,含义却大不相同。

胡为苦笑道:“你这分明是指他的话中听,我的话就不值得听。”但他当时只顾自说自话的讨好,其后事情一多,也记不清江冽尘具体说了哪些,只好凭着三分记忆,再参杂七分胡编乱造,道:“江少主说娘娘可真是个人才,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别的女子站在您边上,那可全是东施效颦。要说还有人配得上他,也就只有您了,他是真心敬服您,他的智慧堪比湖泊,您的智慧就像海洋,漫无边际。他的光芒堪比皓月星辰,您就像太阳光芒万丈。另外瑾姑娘也美得很啊……”

洛瑾笑道:“他又没见过我,怎知我美是不美?”

胡为道:“能在韵妃娘娘身边做小丫鬟,容貌当然也不会太差,虽说绿叶衬红花,那绿叶本身翠绿翠绿,通透雅洁,不也挺好看的?江少主还说,能给娘娘当差,真是天大的好福气,因此非常羡慕我,假如能让他给娘娘当一天,不,一个时辰的奴才,都宁愿拿任何东西交换。江少主又说,‘既生瑜,何生亮’,两大聪明人不可并世而立,没成想千百年后悲剧又再重演。他永远比娘娘棋差一着,不论做下再多努力,一碰到您,当即全成一场空。就连您身边的侍卫我,也是文武双全,比他高出那么一大截,于是他心灰意冷,决定从此自暴自弃。”叉开拇指食指,做出“一大截”的动作,又将距离稍稍拉大,想了想再稍稍伸张,正自夸得津津有味时,沈世韵怒道:“住口,凭本宫对他的了解,他何等恃才傲物,足能自比天人,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手下败将,绝没可能说如此丧气之言,你还要欺瞒本宫到几时?”

胡为心惊胆颤,忙单手指天,道:“卑职对天发誓,刚才转述时确是加了些主观成分,但那‘东施效颦’四字绝对是原话引用,一字未改!”洛瑾笑道:“他说了那许多话,你怎地唯独对东施念念不忘?”胡为小声道:“跟你待得久了,不想对东施印象深刻也难。”

沈世韵蹙眉沉思道:“他说东施什么的,当然不会仅指容貌,定是讽刺本宫不自量力,敢与他争天下。哼,本宫偏要效颦,但要换做是我,结果可与旁人大不相同,他早晚会知道。”又沉下了脸道:“胡为,你几次三番任务失败,又对本宫不老实,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会长记性,准备受罚吧。”

胡为叫道:“娘娘恕罪,江少主是不敢见您,不过我另外给您带来一人,是他的朋友,足可以代表他求见。”也不待沈世韵回应,急忙向外招呼道:“有请李爷!”暗自感叹造化弄人,一路上总想办法尽早除去的李亦杰,如今倒成了救命法宝。

沈世韵起先一怔,随即起身踱到殿内正中,双袖笼在胸前,摆出一脸倨傲之色,眼神尽现不屑,轻蔑地投向大门。李亦杰早等得不耐,一听唤他进去,直如天籁之音,真觉遇到胡为以来,从没听他说过这般好听的话。心急火燎的奔上前,张双臂推开殿门,将前来开门的丫鬟吓了一跳。

李亦杰视线在室内快速一扫,立即定格在沈世韵身上,再也挪不开了。只见她比初逢时更为消瘦,足踏凤头靴,身披一件杏黄色长袍,戴着一顶以青绒、青缎所制旗头,侧悬流苏,发梢插着一排压鬓针,气质雍容华贵。面颊略施粉黛,淡粉的唇瓣显得格外柔软娇嫩,眼皮上搽了一层妖艳的紫红,整个人媚到极致,却也美到极致。李亦杰简直看得痴了,半晌才轻声叫道:“韵儿!”

沈世韵应道:“李大哥。”悄没生息的换了副温柔的笑脸,衔接无丝毫生硬。

李亦杰向前走了几步,明明积了满肚子的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又叫了一声:“韵儿!”慢慢抬手去拉她小臂。沈世韵向后退了一步,拖过一张矮凳,道:“李大哥请坐。”恰到好处的避过了李亦杰亲昵举止。李亦杰虽感茫然若失,也未多想,脚下一软,几乎是跌在椅上,仍然怔怔地盯着她瞧,第三次叫道:“韵儿!”

沈世韵心想:“再不阻止,只怕他要一遍一遍叫个没完,那可讨厌死了。”淡淡说道:“李大哥,好久不见,今天怎么有空到我吟雪宫来坐坐?南宫姑娘还好么?我很想念着她。”语声平淡而无起伏,全不带感情波澜。李亦杰道:“好,好,都好……你呢?你过得怎样?”沈世韵道:“我若说很糟,未免无病呻吟,言不副实。”瞟了眼腕上的镯子,晃晃耳饰,环佩叮当,道:“如你所见,还不坏。”

李亦杰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好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想念你,你知道么?在遇到你之前,我是个碌碌无为的莽撞少年,今日不知明日,尽是在虚度年华。和你分开后,也仿佛失去了人生的意义,只有跟你在一起的那一段短暂时日,才感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像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那样活着。我要感谢老天,感谢他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沈世韵冷冷的道:“那你还不如去感谢你的好兄弟江冽尘,要不是他杀我全家,致我无处可归,沦落风尘,你我身份原是天差地别,也不会有这段相遇。”

李亦杰说这一番话,乃是鼓足了勇气,方敢大胆表白心意,不料却遭她误会,忙慌乱摆手道:“不,我……我不是……我没有那样想过!”沈世韵冷笑道:“不管你想了没想,都是已成事实,毫无差别。”

李亦杰道:“你说的也对……不,江冽尘已经不是我的兄弟了,我知道他是大恶人后,就和他割袍断义。就算我的武功不行,拼得个同归于尽,也要拖他到地下,给你的家人谢罪。”

沈世韵听他说得情真意切,也有稍许感动,想到他身份不同往日,或有利用价值,但胡为是个脚高脚低之人,单凭他所言也不能贸然尽信,试探道:“李大哥,不必这等悲观,你的武功岂非已大为精进了?胡先生刚刚还跟我说起,你出任武林盟主的喜事,我真该向你道贺才是啊。”说完仔细观察他反应。

李亦杰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不知怎地,糊里糊涂当了盟主,可是心里一点儿也不快活。”沈世韵道:“那怎么会?我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多少江湖侠客都以当武林盟主为毕生所愿,到时振臂一呼,四方无不臣服,是最尊贵的殊荣。你年纪轻轻,足可大有一番作为,前途一片光明,却怎地不快活?”此时她笑容真挚不少。

李亦杰叹道:“或许吧,或许那曾是许多人的追求,但却并非我的所愿,我从来不是野心家。唉,我厌恶争权夺势,从来都不想发号施令,欺压旁人,先前连当华山派掌门都不敢想,只愿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弟子,过平凡的生活。可后来我的愿望改变了,我只想,我……”想到此时人事已非,再示爱倒显恬不知耻,极力压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八字。沈世韵冰雪聪明,对他所想当然早就猜到,也乐得他不说。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喂,你果真在比武场技压群雄么?你确定参加的是英雄大会,不是狗熊大会?”李亦杰微感不悦,朝说话之人望去,见她容颜清秀,虽是丫鬟打扮,却半点不减丽质,此时正单手叉腰,眼神斜睨着瞟向他,一副趾高气扬神色,突然间想起一人,脱口道:“你就是洛瑾姑娘?”

洛瑾道:“没猜错,正是你姑奶奶。哼,胡为,谁让你随随便便把我的名儿告诉他啦?从他嘴里叫出来,可真是难听了十倍有余!”

本来洛瑾与江冽尘并无仇怨,只是常听沈世韵郑重提起,心想能令娘娘如此伤透脑筋之人,手段必是极为高明,倒生出几分近似崇拜的情思来。乍一见到李亦杰长方脸蛋,浓眉大眼,实在称不上英俊,简直连胡为也有不如。又看他面对沈世韵呆头呆脑,娘娘分明已拒绝得十分清楚,仍是仿若不觉,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有意装傻,与幻想中描绘相差太远,索性将这失望所带来的满腔愤懑全发泄到了李亦杰头上。

沈世韵忍住笑道:“洛瑾,李大哥远来是客,不得无礼,你去沏一盅茶给他。”洛瑾高高噘起嘴,嚷道:“你让我沏茶给这个坏胚子?我才不要!”胡为拉了她一把,道:“李爷跟着我钻了秘道,井底又湿又潮,你替他沏一壶热茶,暖暖胃。”

洛瑾本在抱怨,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倏地一亮,道:“好啊,我就去!”蹦蹦跳跳的进了里间。李亦杰看她走远,才压低声音道:“我听说,瑾姑娘并不像外表那样单纯,她……她可能非常复杂,心计深重,让她跟着你……合适么?”沈世韵冷冷的道:“洛瑾这丫头是被我惯坏了,对不相熟的人态度不好,如有得罪之处,我代为赔个不是,你堂堂盟主大人,也别同她一般见识啦。”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20 17:47:36 +0800 CST  
李亦杰心道:“不好,韵儿又误会了,以为是瑾姑娘挖苦我几句,我就怀恨在心,背地里拼命诋毁她,气量如此狭小。”忙道:“不……不是的,我也是为你好,担心别有用心之人对你不利。”

沈世韵道:“我自进宫以来,一直是她在服侍我。我清楚她为人究竟如何,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多谢你好意提醒,只是我并不需要罢了。”李亦杰心道:“这一回可变成我连她的眼光也信不过了,哪有此事?说不得,服个软也没什么大不了。”开口道:“也许是我和瑾姑娘有些误会,可我总觉得她有意针对我……”

洛瑾刚好端着茶从屏风后走出,冷笑道:“我才刚离开一会儿,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说我坏话,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小女子就以德报怨,给你敬茶,快喝吧。”说着走到了李亦杰面前,将茶盏冲他一伸。也不知刚才所言给她听到了多少,李亦杰满心只想尽快息事宁人,接过茶杯看也不看,仰脖喝了一大口。顿时感到舌尖如万把钢针刺入,接着整条舌头也又痛又麻,那茶竟是刚煮沸了的,滚烫的茶水在口腔间翻绕,第一反应便想张口吐出。

洛瑾显然是故意而为,笑眯眯的瞧着他,要等看他出糗,又在他面前来回走动,装作是介绍道:“这条地毯价格不菲,是皇上的赏赐,娘娘一向最喜欢了。可有一点小缺陷,便是不能沾水,尤其不能沾热水,否则就会卷毛萎缩,再不能用啦。”这句话硬是将水卡在了李亦杰口中,吐也不妥,咽更不能。

沈世韵跟着端起一杯茶,微笑道:“李大哥,我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如今以茶代酒,多谢你一路上对我的照拂。”

李亦杰想要答话,但嘴里尚含热水,发不出声,也张不开口,只能“唔唔”的干着急。沈世韵柔声道:“怎么,这茶不合口味么?也怪我太粗心,平时在宫里只备了自己爱喝的茶,李大哥来的仓促,未及准备,改日我让洛瑾到市场上另选些名贵的茶款待你。”

李亦杰眼一闭,心一横,“咕嘟”一口将茶水咽了下去,顿时胃里犹如烧起了一把火,不知是否溃烂,口腔、喉咙更烫得几无知觉,急急的道:“应该的,应该的。”他本意想说照顾沈世韵是应该的,不需报酬,岂料千待万待,偏赶在这时机说出,倒像是居功自傲,声称买新茶供他是理所应当,实已无礼之极。一时间面红耳赤,咳嗽几声才道:“韵儿,你……你怎会进了宫?跟我走吧,让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沈世韵道:“进宫是我自愿,机会得来已属不易,为何要走?”李亦杰一怔,道:“你说……自愿?为什么?当日匆匆一别,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沈世韵道:“一言难尽。”李亦杰道:“那……那是皇帝强迫你?你不要怕,要是他以权逼你,我早晚杀上乾清宫去,给你出气。”

洛瑾冷笑道:“就凭你,也敢狂言弑君?你忘了你是怎么进皇宫的?要不要我提醒你啊?你是跟着胡为一起钻狗洞才爬进来的,当真以为可以拐走皇妃娘娘,来去自如?”

李亦杰反唇相讥:“如果我是钻狗洞,难道你们整个吟雪宫就是狗窝不成?”说完本正自得,突然想到这又是将沈世韵也一齐骂进去了,忙道:“我……我不是……”他平时虽算不得妙语连珠,总也说话得体,怎料现下见到沈世韵,竟连连出丑,仿佛连最基本的表达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沈世韵没兴趣再作无谓口舌之争,皱了皱眉,道:“李大哥,你想过没有,连年战乱不断,真正受到牵累的,还是无辜百姓。如今难得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难道你又要来将这平静打破?明末统治昏庸腐朽,已无可逆,王侯将相,当以有能者居之。至于番邦夷狄,无非是所处地域种族相异,此外再无差别,能够以少胜多,打下江山,不也是凭了更强大的实力?你说他们残暴,难道中原汉人就不残暴?魔教滥杀无辜,凶狠暴戾犹有胜之;细数历代皇帝,也不乏类似夏桀商纣等暴君,又能强到哪里去?如今我们有能力改变,就该尽力去做。你统领着大批英雄豪杰,我手下也有不少精兵强将,如果我们联手,合并兵权,我再封你一个总兵之位,好不好?”

李亦杰霍然站起,大声道:“你……你竟要我去给清廷卖命?”沈世韵耐着性子道:“不是谁给谁卖命的问题,而是劝你不要尽想着一己之私,当志存高远,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李亦杰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将异族赶出中土。他们,他们杀了我们汉人那许多同胞,总得多杀几个报仇才够本。”

沈世韵道:“我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始终不明白?以杀止杀,则永无休止。你口口声声称同族异族,便是像大多汉人般,自居高人一等,歧视外邦。打个比方,旧时讲究男尊女卑,好像女人天生就该待在家里等门,直像个奴隶,如果奴隶胸怀大志,有朝一日翻了身,原先的主人就觉是莫大的耻辱,非要将他再赶回阴暗的角落去。一人不成,还要向周边地主声讨求援。你向往光明的同时,凭什么又剥夺旁人享受光明的权益?各族都平等相处难道就不好?其实我始终觉得满汉两族间的鸿沟并非不可逾越,我……我不是卖国贼,只是想给百姓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再也没有妻离子散、颠沛流离的惨剧发生。再说,就算你真能灭了大清,又担保能找到一个德才兼备的有道明君?那个人是谁,会是你么?”

李亦杰给她说得面红耳赤,讷讷道:“当然不会是我……那,那你又能肯定当今的皇帝会成为一个好国君么?”沈世韵道:“最起码,他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一根筋,一意孤行。再说他良心很好,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也不可能有我的今天,只要他肯好好听我,我就定当辅佐他保住江山基业。”

李亦杰知道那“一意孤行者”说得便是自己,而沈世韵所言在他耳中听来,没理也变成了有理。何况她分析得丝丝入扣,又确是无懈可击,难以反驳,只好自找台阶下,道:“好,我们就一起努力。可若是有人心思歹毒,穷凶极恶,杀此一人能救得千百人,该不该杀?我当了武林盟主后,一直尽心竭力,务要铲除祭影魔教这个祸害。”

沈世韵脸色阴沉,道:“剿灭魔教当然是眼下重中之重,由本宫亲自督导,不用你费心。江冽尘更与我有血海深仇,我要看他死在我面前,这才快意。”接着仿佛也觉态度过于冷酷,恐对收心不利,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道:“你的部下或许也有不少思想老派,要说服他们须得花一番大功夫,辛苦你了。”

李亦杰没答腔,闷闷的觉得沈世韵身上已有些东西改变了。如今她虽然更聪明,处事更独立,但二人间却总有种疏离感横亘其中,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沈世韵已唤过一名侍卫,附在耳边低声吩咐几句,挥挥手令他去了,转头道:“李卿家……”

李亦杰也刚好开口道:“韵儿……”相对都是一怔,李亦杰心道:“怎么转眼间就从李大哥变成李卿家,完全成了君臣关系?”压抑着一阵阵泛上的苦涩,道:“韵儿,你先说。”沈世韵也不谦让,道:“稍后本宫有贵客前来,请李卿家暂避,可好?”

李亦杰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凡事总该讲究个先来后到,哪有还当着别人的面,就另行邀客的道理?也罢,她既有重要客人到来,我这次要的就得让位。”站起身,道:“说吧,让我避到哪里?”

洛瑾冷笑道:“嘿,好会装傻,内室是娘娘香闺,你也配进?看你两只贼眼盯着面前这大桌,要是躲在它下面,支起两只贼棱棱的耳朵,将我们商谈的机密要事一字不漏全听了去,那还干嘛要你避?真是不懂拿自己当外人,你还当我们只想避嫌而已么?说得清楚些,就是要你出去,滚得远远的,懂得了么?”

沈世韵道:“洛瑾,说话也不要太过直白。李卿家,你对皇宫不熟,不如就让鬟儿带你去御花园逛逛。”

李亦杰本不愿连累沈世韵声名,皇宫原就是个半步走错,都会给人捉牢把柄不放的所在,更何况韵妃娘娘如此受宠,背后嫉恨的嫔妃更不知有多少。但听她说到“直白”,便在心里冷笑:“管她是直白还是委婉,本意都要我夹着尾巴滚蛋。既然如此,那还何苦假客气浪费时辰?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用死皮赖脸的待在这里惹你烦厌。”哈哈一笑,起身便向外走。

沈世韵在后叫道:“李……你别走得找不见了,待会儿让胡为去给你腾出间房,你也住在我吟雪宫中,常能照面,有事时便于唤你。”

李亦杰心中又是冷笑:“是啊,我对她而言就是个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在她心里没半点地位。那‘腾’字用得可真是好。”夸张的作了个大揖,直拜到地,道:“放心,卑职就在附近候着。我不是三岁小孩,这地方虽说大了点,却也无迷路之忧,更没兴趣陪你们玩捉迷藏,绝不敢误了韵妃娘娘的传唤。”说到“卑职”和“传唤”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看到沈世韵脸色变了变,想说话却仍是没开口,感到有了几分报复的快感,掉头便走。

装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没行出多远,心头已暗有悔意,自责道:“李亦杰,你在发什么疯?说你是一根筋,真是半点都没骂错,心里不痛快,却去向韵儿发火?人家现在是身份高贵的皇妃,难道要她每个时辰都陪着你?总想着要和她见面,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真相见时却闹个不欢而散,向来新观点最易取代旧印象,她以后一定再也不想见你了。”想到那种情形,实是生不如死。按说只要能陪在她身边,看到她一颦一笑,在己更有何求?便该知足。又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我做错了事,就该回去给她赔个不是,就算被洛瑾姑娘嘲笑几句,大丈夫能屈能伸,又有何妨?”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21 18:26:45 +0800 CST  
@大圣小爱 2016-02-21 23:36:23
好文,支持文友,一起加油
-----------------------------
嗯嗯。一起加油~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22 18:05:43 +0800 CST  
主意一打定,立刻掉头往回。突然听到小太监尖声通报:“豫亲王到——”李亦杰下意识的一猫腰,闪到边侧的一棵树旁,看到当先一人身着官服,大步流星,走得气势十足。李亦杰在战场上虽曾见过多铎,但一来当时距离甚远,二来心思从没放在他身上,此刻也没认出。又见他后面紧跟着几个侍卫,其中一人深埋着头,整个身子又瘦又小,活像一只小猴子,亦步亦趋地随行。只道是生性胆小,恰好自己正碰得满头包,无暇顾及,也全没多想。

看到他们进宫后,才发觉自己藏身之处正是吟雪殿外的格子窗下,他内力充盈,里间话声尽能清晰入耳。明知偷听不妥,但想今日丢脸之事做得已够多了,不在乎添这一桩。鬼使神差的将耳朵贴上了窗,运起内力,先听到一连串桌椅移动声,接着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这庐山毛峰果然是上品。只是韵妃娘娘特地请本王前来,想必不会仅为喝一杯茶这么简单,不知有何吩咐?”听语气正是那豫亲王。

沈世韵淡淡地道:“王爷过谦了。您与令兄都是大清不可多得的人才,亦是稀缺的王室智囊。有何疑窦,首先想到的即是向王爷请教。现下本宫有一事好生难决,此物且请王爷过目……如说这幅图画是一封密信,又有哪一国的文字尽书以点横?您见多识广,必有妙悟,愿聆王爷高见。”

李亦杰在窗下听着,心道:“她怎么没想到要听听我的‘高见’?”室内好一阵子寂然无声,接着多铎惊道:“此图……不知娘娘是从何处得来?”声音大为震惊,虽已极力掩饰,收效却并不显著。即令李亦杰未与他当面而立,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沈世韵道:“本宫闲时最喜赏玩奇珍异宝,这图纸是我下属在江湖游历途中,偶然搜罗得来,王爷可是看出了线索?”多铎道:“这……此图含义博大精深,本王一时也想不出来,请娘娘准许我带回王府仔细推敲,并查阅古籍,得出定论后再来回禀。”

沈世韵道:“本宫的好奇心很强,对于难解的谜题,总想第一个知道答案。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王爷不妨就待在这里,几个人共同商讨,总比您独自冥思苦想好得多,还是您觉得本宫资质驽钝,不屑搭理的么?”多铎道:“岂敢,岂敢。”

李亦杰心中擂鼓似的怦怦直跳,心道:“他们在说什么?莫非……莫非就是那断魂泪的图纸?可她先前一句都没跟我提,是了,我刚才本想问她,却被中途打断……”想伸指捅破窗纸,但面对沈世韵,终究顾虑良多,想到暗中偷听已然大为失礼,再给她发现回返偷窥,即算当面不说怪他,自己也要羞愧而死了。

这片刻工夫心思松散,屋内再有话声传出,听来也都是模糊不清。他愣怔半晌,连忙重新集中精神,只听洛瑾道:“算啦,或许这真是小孩子胡乱涂鸦的玩意,麻烦王爷了,日后奴婢请您看戏相谢,这图纸还是拿去丢掉好了。”李亦杰心脏陡然揪紧,暗想:“他们都说瑾姑娘如何聪明伶俐,怎地犯起傻来?”

好在室内已先有人代他急叫道:“慢着!本王以为,这张图……上端的圆点才是解开整个谜底的关键,也包含着主人所想传达的全副信息,下方横线仅起辅助功用。因此,咱们首先正该确定重点,再做铺陈。”沈世韵笑道:“说得正是啊,本宫怎地就没想到呢?”

洛瑾道:“奴婢也有了些想法。小的时候,爹爹请人教我念书识字,讲到计数,那位小哥哥给了我一张写满数字的纸,待我用线依序连起,纸上就出现了一幅小鸭戏水图,当真是栩栩如生。那位小哥哥好了不起,他在那张纸上涂写,本质却是以更高层的手法在作画,我们是否也可加以效仿?”

多铎道:“事关重大,岂同幼齿小儿之顽戏?如并非照此规律,墨迹入纸难消,这秘密也再没法解开了。”洛瑾道:“那咱们另寻一张白纸,描摹出大致轮廓,总也能看懂个八九不离十?”

多铎道:“圆点间定向排列,间距角度均经精密测量,稍有偏差,结论便是大谬。”沈世韵笑道:“王爷当真是才思聪颖,机敏过人,想常人所不曾想。您说这圆点是依照某种规律排列,可逐一写出,只怕有成百上千种,却怎生筛选的好?”

胡为在一旁等得沉不住气,插口道:“听闻此图与解开断魂泪之谜有莫大相关,既是王爷家传之宝,可否取了出来,说不定这图认得熟面孔,就会自行显灵,将秘密向我们展示出来。”洛瑾也不甘落后,道:“你消息真是闭塞,入关时祭影教以断魂泪为交换条件,才答允相助作战。王爷是言而有信之人,想必已忍痛割爱,将宝物拱手让人啦。”

多铎哼了一声,道:“你也不用拿话激我。这些都是家兄的主意。但本王敢问心无愧的说,当初潼关之战已是十拿九稳,祭影教只是帮了点小忙;即便真有大功,家传宝物又哪有轻易出让之理?”沈世韵道:“那也说得是。本宫冒昧问一句,其时您与魔教江冽尘少主同为将领,定曾有些接触,不知依你所感所见,对他是何评价?”

李亦杰听沈世韵一开口就问江冽尘,明知是出于仇恨,心里仍不禁泛起酸味,恨同爱一般,同样是需付出感情,而沈世韵眼下显然将精力尽集于复仇之上。古往今来,听说过多少英雄豪杰,因一念之差,执着于恨而迷失本性,最终即能如愿,却也是以一生做赔,任由仇恨吞噬身心。李亦杰正担心沈世韵长此以往,势将走向万劫不复,转念忽想:自己始终站在魔教对立面,一心将其剿灭,多半还是为韵儿报仇,怎敢说是为着苍生大义?如此推算,不也正处于泥潭边缘,徘徊不定?思及此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多铎不屑道:“家兄曾多次夸赞此人。但入关前后,本王对中原的能人异士多少有些了解,实是从未听过他名头,不过是披着祭影少主的光鲜外衣。行军打仗么,还算有点小本领,没给我添太多麻烦。至于品行,那就无可非议,是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担心自己能力不足,暗地里做二手准备,让他的女人主动给我投怀送抱,骗取断魂泪。想本王乃是三军统帅,岂会为区区美人计所惑?于是我一面对那妖女假以辞色,先稳住他们,只当多了一批不要报酬的苦力,何乐而不为。事成后我交给她一块作工传神的仿制古玉,她倒着实好骗,拿着假玉欢天喜地的走了,还惦念着回教禀报后,就来做我王府入幕之宾的美梦,真令人笑掉大牙。别看那妖女生就一副聪明面孔,却原来是个笨肚肠。”

沈世韵道:“你也真能狠得下心。让她拿仿品回教,办砸了任务,不怕她挨教主责罚?”

多铎冷笑道:“她挨骂挨打,与我何干?那妖女不过是我在战场空虚时,逢场作戏的玩物,还妄想要名分?我说她死了才好,没人整日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倒是清静。再说江冽尘和暗夜殒大概是没见过女的,对那妖女倒像真心喜欢,如果教主执意杀她,他二人必不心服,或许就要闹个‘窝里反’。打垮一个人,自古向来是以攻心为上,能先策动得他们内讧,再从外部加一把火,便可一举摧毁。娘娘不也一直将魔教当做头号大敌,处心积虑的想灭了他们?换个角度讲,本王还算歪打正着,帮了你的忙。”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22 18:12:07 +0800 CST  
李亦杰心里一阵不舒服,灭祭影教虽也是他最大心愿,但以这等卑劣手段挑拨离间,在他看来才是真正的“厚颜无耻”。沈世韵笑道:“王爷果然卓有远见,拿得起放得下,本宫佩服。这么说起来,断魂泪仍然在你身边了?”多铎道:“这个自然,只要断魂泪无恙,随便家兄怎样拿它造谣为饵,我都不介意。”

沈世韵笑道:“因果种种,全仗令兄一言而起,也不知该说害苦了旁人,还是造就了世间。这断魂泪啊,本宫倒想瞧瞧,真是成也由它,败也由它……”话说一半,蓦的戛然而止,就如同声音被人拦腰掐断一般。凭空响起“唰”的一声,似是兵剑出鞘时的刃壁碰撞声,接着又听沈世韵一声低呼,满含惊恐,李亦杰情知殿中突生变故,此时也顾不得掩藏形迹,发掌击破窗格,一跃入内。

刚落地就看到一副可怖至极的画面,方才那小个子侍卫手持长刀,正对准了沈世韵,红木桌已被劈为两截,洛瑾护着沈世韵避到一旁。那侍卫见机甚快,一脚踢翻凳子挡住她去路,长刀只一挥,就划破了沈世韵膝盖,顿时鲜血直流,接着扬刀挑起,直刺她咽喉。

李亦杰心胆俱裂,大喝一声,跃起身挡在沈世韵身前,迅速拔剑,仅以凌空一股剑气将刀刃削断,接着袍袖挥出,重重击上那侍卫身子。总算他想着留下活口盘问,这一击未用全力,又隔了一层衣布,多少消去些劲道,否则早将其肺腑内脏尽数震成碎片。饶是如此,仍击得那侍卫全身一颤,喷出大口鲜血。见他略微侧转,右臂拢在怀中,不住抖动,也不知弄什么名堂。李亦杰初时尚未留意,其后忽如直觉乍现一般,忽感异常,果然那侍卫反手以“漫天花雨”手法发出一大把暗器,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尖头上却全亮闪闪的冒着银光,显是淬有剧毒。

李亦杰顾念着沈世韵,不敢大意,连脚步也不移动,东一挑,西一拨,将暗器尽数扫落于地。那侍卫趁此机会,一把抓起桌上图纸,紧攥在手里,转身飞奔而逃。

洛瑾叫道:“来人啊!快抓刺客!”大批侍卫应声追去,李亦杰看着他们,心头突如撕开一道闪电,初见那侍卫就觉有甚古怪,始终不明缘由,直至此时方晓:他背后没像其余满洲人一般拖着长辫。沈世韵推开上前替她裹伤的宫女,叫道:“快抓住他,他……他抢走了图纸……”

多铎不用她示意,早就准备着向外冲。李亦杰忽然一闪身拦在他面前,喝道:“站住!你竟敢使人刺杀韵……韵妃娘娘?”沈世韵怒道:“李……”刚要骂他怎么还在此地,想及自己也有不少相瞒,方才密议,也不知给他听去了哪几句,一时倒也不好发火。

多铎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对本王大呼小叫?”沈世韵对李亦杰于心有愧,洛瑾却无所顾虑,气得大步跨上前,扯着李亦杰衣袖将他拖开,怒道:“臭小子,你就一直躲在窗外偷听我们说话?好不要脸!”

李亦杰理直气壮的道:“我是躲在窗外不假,但要不是我,韵儿身处险境,你们几个却没能力护得她周全!”又指着多铎道:“那个刺客扮作侍卫,就是被你带进宫的,你敢说他同你全无干系?”多铎不耐道:“或是被人掉了包,本王怎会知道?”

李亦杰喝道:“你怎知道?”一挥手甩开洛瑾,向前逼近了几步,冷声道:“如果说他是你的心腹,被人掉包,你怎会不知?如果你与他并不相熟,随便带个陌生人进娘娘寝宫,你就全不在意她安危?”

刚才那侍卫始终深埋着头,谁也没瞧见他脸。但在拔刀动手时,曾与沈世韵打了个照面,她一想起那道凌厉阴鹜的视线,仍忍不住打个寒战,仿若三月天坠入冰窟,就似汇集了全天下最刻骨的仇恨,一个激灵,叫道:“不对,那……那不是个侍卫,她就是楚梦琳这妖女,魔教未死尽的余孽!豫亲王爷,除恶务尽的道理,本宫想你是明白的?”

多铎道:“是!传令下去,全宫搜捕刺客,捉到了直接乱刀砍死,格杀勿论!”

李亦杰心里阵阵异样,他在英雄大会时就已狠不下心来杀楚梦琳,如今更不忍她因情郎变心而惨死,内心还在交战,两条腿却先带着他冲出了宫,多铎也未落后。

沈世韵急叫:“李卿家……李……李大哥!”心想一旦让李亦杰追去了,不论是抢走图纸还是救下楚梦琳,定都不在话下,宫内再找不出何人抵挡得住,这就打乱了自己的通盘计划,连叫几声没见他回头。一急之下,提起裙摆也跟着追赶。但她又哪里追得上,眼看着越落越远,忧心忡忡。

忽然到了处路面较为崎岖的小道,沈世韵灵机一动,脚底踏上乱石,假意跌倒。但她这般向前一扑,却正好绷紧了腿上伤口,接着猛然一抻,剧痛袭上,再也站立不稳,直跪倒下去,膝盖重重磕上碎石。本想不加理会,却感到一阵寒意顺着伤口蹿上,瞬间蔓延全身,逐渐四肢僵硬,两耳嗡鸣。恍惚中看到李亦杰和洛瑾奔到她身边,蹲下来扶她,眼前却只见得他们嘴唇不住翕动,至于说了什么,则是一句也听不清。眼前一黑,竟当真晕了过去。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22 18:13:07 +0800 CST  
第十六章 地底王陵

那侍卫正是楚梦琳所扮,先前胡为在客栈脱逃时,她也随着李亦杰紧追不舍,亲眼看到二人在陋巷中达成交易的全程经过。直到见李亦杰被胡为花言巧语诱骗下井,过了半天也没上来,心想这一回可是凶多吉少,壮着胆子到井边探头张望。

底端静悄悄的全无动静,倒也不敢贸然下井察看,唯有在大街上四处乱走,想碰碰运气,设法混入皇宫。无巧不巧正遇上吟雪宫的传旨侍卫,借着人群遮掩,暗中跟在他身后。到得亲王府,大门前只见得稀稀落落的几个侍卫,俱是神情不振,懒懒散散的东张西望。楚梦琳随意抛出几块石子,顺利引开他们注意,竟还真给她溜进了王府。

立在空荡荡的庭院内,心知自己盗走残影剑,闹这一手反身叛教,与父亲彻底决裂,已然无家可归。今后将何去何从,尚未形成清晰理念。遂想:“左右也是无聊,不如扮作侍卫来玩儿。”在拐角处一掌击晕一名落单侍卫,拖到假山后藏好,除下他衣衫换上。再于王府行走之时,则无须偷偷摸摸,也没人会来多看她一眼。

到得一处建筑及其辉宏的屋宇前,听到里间有个声音淡淡说道:“本王知道了,传令出去,待我更衣完毕,便随你去见娘娘。”本来楚梦琳不会多听,但这话音她却再熟悉不过,正是她每日惦念着的心上人多铎的声音。在此刻无依无靠间听来,心头无异于锣鼓重击,不自禁的阵阵泛酸。

究竟时隔多日,实有些难以置信,又或是不敢信以为真,只怕这一切不过是自己虚构出的幻影。当下转身躲在一根廊柱后,极力压抑住呼吸。没等多久,就见多铎从殿内大步走出,身后跟着零散几个侍卫。看到他侧脸才只一瞬,随即立刻转为背影,纵此一眼也直使她热泪盈眶,不暇细想,当即抬步跟在那群侍卫身后。

路上清晰的感到一颗心怦怦震个不停,剧烈之甚,几欲跃出胸膛。为免惹人起疑,一路上始终深埋着头,偶抬一眼,亦是怔怔望着他,痴迷不已,泪水充盈眼眶。不知几时踏进吟雪宫,因见厅堂宽敞整洁、装饰华丽,沈世韵端居主位,披金戴银,穿戴尤显贵气,竟甚有母仪天下的风姿。楚梦琳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恼恨,只想:“当日在摄政王府,如非我一念之仁,早将你大卸八块了,怎能得有今日?”

还未容她多想,又见沈世韵取出图纸请多铎参详。那正是她此番潜入英雄大会,九死一生所求的目标,得此良机,自是聚精会神的凝视思索,另一面耳朵也没闲置。不一会儿,却听话题转到断魂泪,接着又扯到自己身上,多铎神色从容的说出只将她当做玩物,所表现的种种情义不过逢场作戏等言。陡然如同晴空中炸响个焦雷,连日以来,这杀了她的头也要极力否认的真相,忽然就如此真实的展示在面前,剥开光鲜华丽的外壳,毫无保留的本质竟是这等丑恶。实令人难以设想,更有哪一刻的绝望再能与此相比。

但她虽满腔怨怼,对多铎始终柔情不减,沈世韵在旁幸灾乐祸,于此行为大加赞誉,楚梦琳即刻将恨意转移,认准沈世韵才是罪魁祸首。她作风本就偏属不计后果之列,行事但凭一己好恶,当场拔剑向沈世韵刺去,决意要杀她泄愤,也令她为这番胡言乱语付出代价。

胡为与多铎均无插手之意,很快就轻松将她制住,眼看得手在即,半途竟又冒出李亦杰。乍于此时重逢,楚梦琳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李亦杰没给胡为害死,忧的是近来曾多次见识过他身手,魔教功夫虽属初学乍练,却是进展神速,据今而论,十个自己也不是他对手。果然才挨下第一掌,便击得内息逆转,真气倒流,口中鲜血狂喷。自知今日再要杀人已绝难成事,而曾豁出性命不要,竟落得一事无成,终究不甘,利用李亦杰“投鼠忌器”之心,故意先向沈世韵投出一大把暗器,趁机抓起图纸,在手心揉成一团,朝宫外快步奔逃。李亦杰果然给绊住脚步,没来追赶。

逃出一大段路,最初的意气风发逐渐消散,明知此法仅能保一时之全,只因她早前所受内伤颇重,再加上一路提气狂奔,内腑震荡,如欲炸裂。再支撑不住,只得收住脚步,同时上气不接下气,大大喘息几口,就势慢慢展开图纸。才看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图案就搅得她心烦意乱,似乎一只只小蝌蚪在眼前凌乱浮动。

之前在吟雪宫,她苦苦思索,好不容易刚有些头绪,又被多铎的话瞬间击懵,灵感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更重要的是,而今图纸在手,才感到自己对其全无觊觎之心。从前她绞尽脑汁与江冽尘较劲,为的便是能得到父亲青睐,如今这赞赏既再无望获得,即是完成了任务业已无益。

但凡心头怀有强烈渴望,这祈愿便会衍生成一种信念,支撑人无畏艰难险阻,不论付出再多辛劳,心里总是甜的。如若心境偶有变动,忽感斯事全无意义,彻底失去目标,此时内心的空虚,才是真正万念俱灰。同时内伤与心态亦有相关,楚梦琳怀有此类绝望情绪,真连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没有了,真气激剧冲撞下,好似肺也翻了转来,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不受抑制的狂喷而出,以当时方位,一点不剩的尽数溅上图纸,煞时响起“嘶啦”一声,犹如纸张灼烧之音,满纸洇湿了一片,图形化开成大团墨渍。楚梦琳忙探袖擦拭,没想越擦越糟,到得最终,图纸竟如毛衣脱线似的翘起了一个个蚕丝线头。

楚梦琳先觉慌乱不已,随即一转念又生起气来,心道:“真是天意!留这图纸干嘛?去给那个负心汉登徒显赫么?还是让江冽尘得着,好拿给爹邀功请赏?天底下我不知道的秘密,那就谁也别想知道,才叫公平!”她品性自私,对于这番推想只觉理所当然,不由沾沾自喜起来。正要将作废的图纸随手抛去,忽听得一声断喝:“在这里了!就是这小子!”

一群手持尖刀长枪的侍卫快速冲来,奔到近前,方一齐停步,呈三角叠进之势与她形成对峙。楚梦琳慢条斯理的将图纸揣进怀中,眯起双眼,摆出副高傲不屑的神情,向众人横扫一眼。侍卫中一马当先站在首位、模样是个带头的叫道:“小子,这可给我们逮住了!快说!你是受何人所命,胆敢前来行刺娘娘?”

楚梦琳冷笑道:“沈世韵活着碍了我的眼,我便要杀她。我愿意啊,谁又能管得着我?”那头领怒道:“还在不老实!你只是个侍卫,若无主子撑腰,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只需万岁爷下令彻查,早晚能弄个水落石出,劝你还是尽早坦白,或许还能得个从轻发落。”

楚梦琳心道:“你耍我是为了好玩,我不妨来败坏你的名声,那也是为了好玩。”将头一昂,道:“说对了,我不是个侍卫!我是豫亲王的人,是他重金雇来的杀手。没瞧见我就是随他进的宫?”那头领怒道:“胡说八道,王爷是皇亲国戚,同娘娘是一家人,为何行刺?”

楚梦琳道:“为了揽权夺势啊!你想,原本皇上即位之初,全无经验,处理政务均需摄政王兄弟扶持,可说他们便是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而今沈世韵偏要来横插一脚,干涉朝纲,皇上被她迷昏了头,对她十分信任,将愈多重权都交了给她,对王爷二人而言,这就似煮熟的鸭子飞了,气不气人?再说……再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世韵毕竟是汉人女子,万一她借助手中权势,暗中扭转乾坤,使江山易主,败在这样一个臭丫头手里,谁会心甘?唯有先斩后奏,将她除去,再慢慢规劝皇上,他总不能为着一个妃子,就将满朝文武统统杀光?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聪明人都要做的。你说是不是?”

另一名侍卫叫道:“乱讲,王爷可一句都没承认过,平日里参见娘娘,亦是礼敬有加,恪守臣子本分!”楚梦琳听他问得愚蠢,正中下怀,大声道:“对啊,犯了这种大罪,遮掩尚且不及,谁还会急着承认?好比你想谋杀顶头上司,难道还先去提醒他说‘喂,我要杀你啦,你快洗干净了脖子伸过来吧’?表面上越是装作诚惶诚恐,心里算计的则越是歹毒。有没有这回事?”

那侍卫诚惶诚恐的向头领道:“大……大人,卑职不敢……卑职绝无此意!”楚梦琳向他扬了扬下巴,耸耸肩,一副“被我说中”的神情。转而故作无奈之色,叹道:“你们口口声声逼我招供,现下我已招了,你们却又不信,那想让我交待是谁?奴才可不是傀儡,卖主求荣的事,又算不得什么稀罕。”

楚梦琳编造的这一套说辞,歪打正着说在了那头领的心坎上。暗想:“她分析得也有些道理,为了皇位,父子兄弟尚能反目。但这可是牵连甚广的重罪,一旦抖落出来,大家都得跟着遭殃。王爷纵有过错,当奴才的也得设法替他遮掩。”一念及此,掌心立即按住刀柄。

楚梦琳一见他目露凶光,当然猜穿其意,冷笑道:“我说,你们这些人可也真笨!不会动脑子想想,假如你们比我还厉害,王爷早该在你们中找人行刺了,又何须舍近求远,花重金雇我?”她所忌惮的唯有李亦杰一人,见他不在场,以她武功对付这群侍卫自是绰绰有余,倒也不是胡吹大气。

那头领心想她既有胆进宫行刺,必是有些本领,对能否将她拿下并无十足把握。另一名侍卫眼尖,低声禀道:“大人,就算这小子再强,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给他来个群起而攻之。而且他衣前染血,显然已经受伤不轻。”那头领仔细打量几眼,暗自窃喜。点了点头道:“小子,论单打独斗,算我们不是你对手,但你势单力孤,就别怪我们以多欺少。捉捕刺客,不用假惺惺讲究什么江湖道义。”
楼主 以殁炎凉殿  发布于 2016-02-23 18:28:39 +0800 CST  

楼主:以殁炎凉殿

字数:3658

发表时间:2015-12-10 14: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3 15:58:11 +0800 CST

评论数:865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