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然和他的三个女人

苦麦菜上市的季节,我的餐桌上总少不了一道苦麦菜。然而,尽管吃过那么多,时至今日,我仍然分不清苦麦菜的品种,哪些是略带苦涩的,哪些又是略带甜味的。不管哪种味道,它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在关于他的最初记忆当中,我记得有一天中午,下着倾盆暴雨,彼时年幼不及十岁的我和另外三个同龄伙伴就近在一户人家屋檐下躲雨。户主尚未娶亲,一人独居一栋复式双层瓦房。他正准备吃午饭,午饭是下洋的标配稀粥,外加一盆刚刚出锅的清炒苦麦菜。他稀里哗啦地吃着,一边吃一边看我们。我们也看着他,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那盆搁在灶台上的苦麦菜。这样一道菜,是再平常不过的菜,每个人都在家里吃过无数次。但那天鬼迷心窍,又或许是雨天勾起了食欲,我们望向菜盆的眼神也渐渐地变得渴望起来。他瞧出了我们的心思,招手把我们叫过去,问道,想吃吗?我们点点头。伸出你们的手。他一边说,一边往每个人张开的手掌里夹了一根菜。我们赶忙抬手塞进了嘴里。他又问道,好吃吗?我们仍是点点头。他遗憾地说,可惜没有多的了,再给你们就没有了。当我上了中学,拜读了鲁迅的孔乙己,读到孔乙己在亨通酒店给顽童派发茴香豆时,我就想起那似曾相识的一幕。不同的是,孔乙己好歹是个读书人,迂腐又爱面子,而我所说的这个人,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式农民,大字不识。幸亏他的出身不错,祖上有些钱,他的复式瓦房在下洋也算是顶好的房子了。
他属于正字辈,单名一个然,跟我的父亲同辈,年纪比我父亲还要大些。他人高马大,一身蛮力。在彼时依旧以耕田种地为主业的乡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劳力。他家的柴房永远有烧不完的柴火,种植的菜地一年四季都有青菜瓜果,不仅自己吃不完,还供那些在夜里出没的人偷盗。不过在农忙时节,却很少在田野间见到正然。别人忙着播种插秧,他忙着在村里转悠。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在祠堂的门槛上坐一会,又在村前的龙眼树底下聊会天。总之,他也很忙。九四年的时候,天天暴雨不停,鱼儿跟着上涨的河水四处觅食,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去挖蚯蚓钓鱼。这位仁兄背着手,看别人挖蚯蚓,也看别人垂钓。有人问他,你怎么不来钓鱼?好歹也是一顿荤腥啊。他不屑地回答,我哪里有空,忙着呢。他把田地租给了别人,一年两季收回的田租也够他吃喝的了。村人对他表面上恭恭敬敬,说话也客客气气的,私底下都嘲讽他是懒汉。在乡下,懒汉的名声比盗贼还要坏。他也知道这么回事,却也不当一回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鱼钓的多了,人们也吃腻了,就寻思着把山上老祖宗留下的松林砍了。砍树换钱快,比种田还要轻松些。家里但凡有条不那么破的船都划动起来了,但凡有把柴刀都磨锋利了,但凡有些力气的劳力,不分男女老少,都齐齐往山上跑。正然沉得住气,每日吃了早饭,仍旧在村里闲逛。东瞅西瞅,优哉乐哉。可没人搭理他,谁都没空,都忙着挣钱。这是有史以来下洋最好的赚钱时节。百元大钞哗啦哗啦地像流水一般流进各家各户的钱袋,别的不说,卖猪肉的刘老大往日都是两三天来一回,如今一天来两回。正然觉得无趣极了,这是什么世道啊,人心都变了,都向钱看了。的确,一九九四年之前的下洋和一九九四年之后的下洋,不是一码事,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教训过时了,现在没有农忙时节,也就没有了农闲时节。人们一睁开眼,就想着满世界挣钱去,谁也没心思打理地里的庄稼了。正然在村里找不到闲聊的人,就寻思着到镇上找些乐趣,那里人多,热闹,消遣多,无奈何翻山越岭的要走十多公里,来回就去了小半天,只能悻悻作罢。幸好四公里外的村委,不知何时起,就在十字路口的理发店里,搭起了牌九桌子,吸引了许多人。所以,下洋的每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砍树的村民提着刀往山上走,吃了早饭手里捏着一根小草的正然就往大路走。不论晴天雨季,只要理发店开门,他准能及时赶到。附近的人们都认识他,也像下洋村民一样对他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但他只有站在旁边看人摸牌打牌的份,从来没有亲自上阵的机会。就算如此,他也瞧的津津有味,一惊一乍,一喜一怒,一看就是一整天。人们说他会过日子,早上一顿,晚上一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正然早饭喝的是稀粥,晚上还是喝稀粥。配菜除了咸萝卜干就是清炒时令青菜。他是极少吃肉的。刘老大在下洋拉着猪肉满村跑,见了谁都笑嘻嘻,逢人就开玩笑,唯独见了正然就摆出大老板的姿态,谁叫正然一年到头也不帮衬一次生意呢。不过,哪怕节省到这种地步,家里的存粮也是坐吃山空,终于到了连喝粥也要仔细斟酌的地步了。正然把藏在床底下的柴刀找出来,柴刀锈迹斑斑,他花了两个时辰才让柴刀重现光芒。他也想去砍树了,却赶不上时候。老祖宗留下的松林都砍完了,柴刀都收起来了。现在人们用锄头,铁铲挖松树木头。这活比砍树更耗力气,至少需要两三个人配合才能完成。正然孤家寡人,找不到可以合伙的人,无奈把柴刀又放回了床底。后来他每次说起这事,就愤愤不平,祖上留下的那么大一片松林,他啥也没捞到,就没了。他说,连根松针都没有留下,真正是一群兔崽子。幸好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准确来说,是有一份工作找到了他。那时,正然并不知道,当他在夜里酣睡美梦的时候,下洋的村民又把柴刀悄悄地拿出来了,这一次目标是南洋林场的松林。下洋跟南洋林场素有过节,为了争山头,争松林,缠斗了多年。“我们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村民们说的理直气壮,不过仍是在夜里偷偷行动。林场偌大的林区,只有十来个巡林人,白天也就罢了,到了晚上,谁还有心思黑灯瞎火地在林区巡逻呢。蚊子多,毒蛇也多,还要预防村民的伏击。他们苦不堪言,眼睁睁地看着松林一点点地被蚕食。他们试过开着铁皮船,扛着七九步枪,到村里来嚷嚷着要抓人,却被村民用石头砸的他们躲在船舱里不敢冒头。正然就是这时候被林场盯上的。他们打算聘请他担任临时巡林人。这等于是在下洋安插了个盯梢的。他们向他许诺一日三餐,还有一份不菲的月薪。正然正为着吃饭问题发愁,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反正这份工作只需要抬抬脚,每日在林间小道穿梭,有鸟儿作伴,有花儿可赏,倒也轻松惬意。村民们也不以为意,扛着步枪的巡林人他们尚且不惧,何况在他们眼里没地位没威严的正然。正然去巡山,他们也上山,大摇大摆地从他跟前走过,还跟他打招呼说,嗨,看山来了?正然嘟嘟囔囔地回应,低着头往前走,越走越慢,故意落在他们后头,眼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奔山上去了。林场的诡计没有得逞,估计也想不出啥法子威慑村民,索性也不巡山了。都知道林场是国家的,是政府的,人人有份,与其让村民偷光砍光,不如自己来。所以,到了后来,双方比的就是速度,看谁砍的多砍的快。不同的是,村民仍然是偷偷摸摸地砍,林场是正大光明地砍,至于卖木头的钱进了谁的口袋,那就不得而知,反正巡林人都发财了。正然失了业,在家赋闲了好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忧愁。现实也迫使他绞尽脑汁,为未来打算。他想到了他的父亲,那个视土地为命根子的老人,曾告诉他说,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看看脚下的这片土地,它能让你站立,也能让你活下去。正然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光秃秃的山岭。在到底是种植果树,竹林还是松林的问题上,他没犹豫太久,就选择了巴西松,一种外来的松树品种。他也曾怀疑自己不过是在赌气,他们既然砍了松树,那他就种松树。就是下洋的村民也不明白,他们一边数着卖树得来的钱,乐呵呵的,一边瞅着正然扛着锄头,往山上去了。
楼主 罗布泊之胡杨树  发布于 2018-07-30 14:40:07 +0800 CST  

楼主:罗布泊之胡杨树

字数:2955

发表时间:2018-07-30 22:40:0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31 23:02:1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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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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