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后花会开

冬天过后花会开(短篇)
文/何荣芳

正月过半,阳光温柔地拥裹着大地。斑白了头发的柱子,抬头看看瓦蓝瓦蓝的天空和笑脸似的的太阳,心里的别扭劲松了,不再踌躇地朝枝枝的养老中心走去。当他佝偻着背走到新陵开发区“枝枝养老中心”院门口时,却被一个老头拦住了不让进。
不让他进去的是看门的老张。
“走走走。”老张裹着一件蓝色的羽绒衫歪在门房廊下的单人沙发里,像个涵养不够的干部似的不耐烦地对柱子挥着手。
“我来找我女儿。”柱子有点低声下气。老张觉得院门外木讷的老头,更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了。老年痴呆者他看得多了,有的眼前的人事不知晓,却偏偏能说些往事的;有亲生儿女不认识,偏叫枝枝为女儿的。有吃喝拉撒要人照顾,你一转身他偏偏又能跑得不见人影的。总之这些人让人烦。不烦他们的是枝枝。
柱子见看门的老头神气活现的,架着二郎腿不理他,火气也上来了。“喂,叫你开门呢!”他把铝合金的院门摇得哗哗响。
“喂!你想干什么?”老张坐不住了,站了起来。
“我要找你们罗总!我要找罗枝枝!”
老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公寓楼看了一眼。他一眼就看见了剪着齐耳短发、架着一副玳瑁色缪框眼镜的枝枝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他也一眼就看清了罗总没有要见院门外老头的意思。所以他又像干部似的挥挥手,“去去去,罗总今天出差去了,不在!”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4 10:16:00 +0800 CST  

父亲倒床的那年,枝枝十六岁。十六岁的枝枝,只有十三、四岁的个头,小鼻子小嘴衬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大眼睛里有几份惊恐,因为她又听到了父亲在披厦中剧烈地咳嗽。咳咳咳咳咳,枝枝的心揪着,父亲那一口喘不过来的气,憋得枝枝好难受。妹妹二秀和蓉儿拖着清鼻涕,也一脸肃然地支着耳朵听父亲的咳嗽。只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弟有根,一会儿钻进母亲怀里掀她的衣襟,一会儿踉踉跄跄地冲到姐姐这边,猛地扑到某位姐姐的腿上,仰起小脸冲她笑。
雨一直在下,好像从冬天一直下到了春天。因而那个春天格外冷,树枝不愿意抽芽,花儿不敢打苞,用春寒料峭不足以形容。
母亲把头扭向木格子的窗外,木然得一动不动,看那光秃秃的柳条在风雨中无力地挣扎。汤半仙汤瞎子,给父亲打了一卦,说他挨不过这个清明。清明之后怎么办?他们这个家就没有顶梁柱了吗?别人家的秧田早已整好,灰粪已经撒了,稻种已经泡了,正在冒着白白的嫩芽儿。枝枝家的春耕还没有起头呢,好像一家人都在屏声静气地等待,等待着一场灾难。灾难之后他们自己还活不活?母亲没有主意,她向来就是个六神无主的人,只做父亲的应声虫。枝枝是长女,还在上学呢,她还没有学会管家呢。
父亲得肺结核已经有几年了,他的病本来是能够治好的,如果有钱的话。三世单传的父亲为了能给土里的先人一个交代,硬是又生了第四胎。儿子是有了,也被罚得家徒四壁,家里的房子险些都被拆了。
父亲没能熬过清明。清明前的那个晚上,雨声哗哗,父亲艰难地跋涉着远去。那夜的雨声就久远地响在枝枝后来的梦里。
枝枝没有再上学了。用不着母亲说,枝枝也知道她该回家帮妈妈干田地里的活。还有二个多月就要参加中考的她,把书包藏进了一只破箩里。书包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她的书,还有一本她用娟秀的字体抄写的诗集。这本手抄诗集第一首诗就是食指的《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每当夜深人静,枝枝常常情不自禁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她的书包从破箩筐里拿出来,抱在怀里发呆。
不久,柱子就出现了。
六月里,大热的天,知了鼓噪。中午歇息的时候,柳婶站在门前的河堤上,大着嗓子喊:“花妮。花妮。”
母亲把头伸出门去应了一声,柳婶才从河堤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一个方头大脑的矮墩墩的男人。
独眼的柳婶臂弯里搭了一条看不清原色的毛巾,进门就朝母亲眨巴着她那一只好眼睛,意味深长地朝着母亲笑。说,柱子我给你带过来了。母亲红了脸,吭吭哧哧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方头男人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汗衫卷到胸脯上,伸着头在家里一处一处地查看。枝枝姐妹的目光便随着他在家里巡视了一个来回。他查看完了家里,又在房子的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似乎很满意。
这个男人给枝枝留下的最初印象就是能吃。母亲显然准备了他的午饭,不仅煮饭时多添了米,桌上也多了两盘菜:一盘咸肉蒸咸菜,一盘青椒炒香干。男人用蓝边碗盛了三碗饭扒拉进了嘴里,又端着空碗去了灶台边。锅里已经没有饭,只有薄薄的一点锅巴。枝枝和两个妹妹,也拿着空碗站在灶台边,敌视地瞪着他。他朝她们呵呵一笑,意犹未尽看看锅里的锅巴,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用厚厚的手掌抹了一下嘴。后来的日子里,枝枝知道这个男人除了能吃还很能干,还有一个让他们姐弟发抖的嗜好。
饭后,母亲把几个孩子拢到一起,指着那个男人说:你们都叫声爸爸吧。男人双手把汗衫卷起又放下,放下又卷起,一身的不自在。小弟有根抱着他的腿,急不可耐地叫了一声“爸爸”,男人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三妹蓉儿眨巴着眼睛,很小心地也叫了一声“爸”,男人对她笑笑。二秀僵持了一阵,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也算是叫过了。枝枝紧抿着嘴,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和枝枝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立即转过脸,尴尬地咳几声。
这个比母亲小了十多岁的男人没有走了,成了继父。晚上睡觉时,母亲想让枝枝带着两个妹妹离开她房间的小床,去她们父亲睡过的披厦睡。那个生病的男人已经把床让出来了。但枝枝姐妹仨都坚定地认为,亡人的魂灵还游荡在那间屋子里,他和黑暗杂糅在一起,就像母亲做的面饼里白面和玉米面揉合成一团。其实枝枝渲染这种感觉时,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她要让两个妹妹共同的恐惧来抗拒那个男人上母亲的床,他为什么不去睡披厦呢?一个陌生男人去睡披厦会更合适。但三妹被母亲从她的大床上挪到了枝枝和二妹睡的靠窗的小床上,那个叫柱子的男人,还是睡到了母亲的床上。
母亲的床上整夜响着喘息的风暴。
继父的身影加入了枝枝家收割的行列中。继父舍得在土地上出力气,就像他舍得在母亲身上出力气一样。他脱掉汗衫,光着膀子,甩开两臂,头也不抬地抡着镰刀,黄橙橙的稻子风卷残云一般倒掉了一大片。这个男人成了母亲的救星,也成了孩子们的梦魇。
继父有个嗜好,那就是打孩子。继父似乎把这群孩子当作他天生的仇人。有根叫嚷的时候,蓉儿拿着棍子乱舞的时候,枝枝干活慢了的时候,他都会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有时就大打出手。
枝枝拿刀和继父动手,是发生在一个雨天里。下雨天干不了活,柱子一般都在睡觉。能从晚上一直睡到早上,再从早上一直睡到晚上。
那时晚稻刚收回来,门前的桃树褪尽了狭长的叶子,柿树上还有几片橙黄的叶片在风雨中打着哆嗦。寒意从门外漫进屋子里。二妹和三妹翻绳子玩,枝枝把书包从破箩里拿出来,抱着双臂看她摊在膝上的手抄本诗集。有根起初在撕枝枝的旧书玩,被枝枝推开了。他就独自蹲在屋檐下玩泥巴。玩着玩着,一头栽进了雨中的泥地里,爬起来,半边脸已经糊满了泥巴,一身衣裤全都湿透。他瘪着嘴进门,见姐姐们都不注意他,就去拍母亲紧闭的房门。
“妈,呜呜,妈……”
母亲的房门突然打开,继父一脚把有根踹出多远。然后“啪、啪、啪”,枝枝和二秀、蓉儿的头上立即各挨了一巴掌。有根一口气背过去,憋了好久,才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惊天动地。花妮这才趿着鞋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
有根被继父踹倒时,枝枝赶忙站了起来。继父随即就到了她身边。她头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头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舞。继父却又夺了她手中的笔记本。枝枝跳起来去抢夺,继父用胳膊肘把她撞开,呼呼几下,笔记本就给扯了,纸片扬了一地,像垂死的蝴蝶。
“你陪我的本子!”枝枝愤怒了,冲着继父吼叫。
继父没有想到枝枝会对他大不敬,抡起一把竹椅就朝枝枝砸过去。枝枝跳开了,站在门边煞白着脸,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捏着两只拳头,仇恨地瞪着柱子,心里愤愤不平。你凭什么撕我的本子?你凭什么打我们?我们的父亲从来不舍得动我们一指头,你算老几啊?你还夺走了我母亲对我们的爱……
继父骂骂咧咧着,一边又朝哭嚎的有根蹭了一脚,“再哭,老子把你扔到塘里去。”
枝枝突然从门角落里随手抓了一把镰刀,嗷地哭叫着朝继父扑过去。“叫你再打我弟!”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4 20:27:47 +0800 CST  
继父没有思想准备,看见白森森的寒光,镰刀已经扑到鼻子尖了,他慌忙歪了头抬起手臂去挡。
镰刀没有砍中继父的头脸,他护脸的左胳膊被拉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突突涌出。枝枝手上的镰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妹妹和母亲吓傻了眼,只有有根还在闭着眼睛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哭着。
柱子赶忙去了厨房,从灶膛里抓了一把青灰捂住伤口,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骂着。枝枝看见血,才突然意识到动刀的后果,心里早就害怕了。既害怕自己的冲动带来的流血后果,又害怕惹急了继父会使他暴跳如雷,再次大打出手。但是枝枝不怂嘴,颤着声辩解:谁叫你打我们呢?谁叫你把我们不当人呢?还好,继父没有再动手打人,也许是受了伤不方便的缘故吧。
继父的伤口不深,三四天也就结痂了。这时天也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翻耕泥土,整理田畦,准备栽种油菜了。但继父却罢工了,他不去排水,也不去犁田,睡在床上不起来。花妮打了荷包蛋端到床边哄他,荷包蛋他呼噜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抹嘴又躺下,还口吐怨言,说累死累活地替你们卖命,竟然恩将仇报,还要杀我,还有没有天理啊?
花妮束手无策,免不了就对枝枝骂骂咧咧,絮絮叨叨。你看你能的,都能打长辈了?这下好了,一家人都受你牵累了,我们就等着吃屁屙风吧……
枝枝不说话,换了干活的衣服,拿了一把铁锹去田里排水。秋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白云落在清水里,红嘴的苍鹭在不远处的草间练金鸡独立,有时又优雅地挪动着长腿行着舞步。
挖了埂沟,枝枝和二妹吭吭哧哧地抬来了犁具,蓉儿牵来了大牯牛。牛牵到田里,却不愿老老实实地呆着,依然故我地用舌头撩着埂边的青草,缓缓地迈着步子。枝枝没办法给他套上牛轭。姐妹仨同心协力,好不容易把牛轭给它架上,把犁给它套上了,它却不肯犁田,依然贪恋着埂边的青草。枝枝学着老把式的样子抽了它一杖,它却猛地跑了,拖倒的犁具溅起一路的泥花,水里的云朵被搅碎了,不远处的苍鹭也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了。直到犁头插进另一边的田埂里,绊住了它,它才停了脚步,高昂着顶着犄角的黑脑袋,喷着白白的鼻息。
在临近水田里犁田的秃子刘三见了,歇了手中的犁,走了过来,把枝枝家的牛牵上,重新给它整好犁具,手把手地叫枝枝怎么犁田,怎么吆喝它行进或是拐弯。枝枝终于能够跟在牯牛后面,扶着犁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了。犁把是她父亲的手磨光的犁把;雪亮的犁头翻起的泥浪,是她枝枝操纵的泥浪。枝枝心里从没有过这样熨帖。
夕阳落山的时候,枝枝高绾着裤脚回家了。她手里拿着赶牛杖,一条瘦瘦的麻花辫钟摆似的在后背摇着。几份自得、几份悲壮的神色,加上楚楚可怜的身影,使她像个不伦不类的凯旋巾帼。
进了门,她看见继父和母亲已经在吃饭了,继父低头喝着烧酒。枝枝用赶牛杖指着他说:我迟早要把你从我们这个家中赶出去!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4 20:29:19 +0800 CST  

柱子想去枝枝的养老中心,是因为他的前列腺出了问题。
前段时间,柱子抱着孙子豆豆去小区花坛玩,看见二楼得了癌症的张师傅抱着头坐在花坛的瓷砖沿上晒太阳,黑色的羽绒服臃肿地包裹着他。柱子放下豆豆,刚刚学会走路的豆豆跌跌撞撞地奔到了那个晒太阳的男人身边,一只小手拍打着那人的腿,仰着头看他。那人也歪了头,磨过瘦条条的脸来,冲着豆豆咧了一下嘴,笑得很凄惨。
柱子赶紧跑过去,把豆豆赶到一边去,仿佛癌症也会传染。柱子给张师傅递了一根烟,一只厚实的手掌半握了,护住打火机里的一豆火,替张师傅点着了。张师傅抽着烟,一只手撑在大腿上,很吃力地样子。
“你哪里不好呢?”柱子很是同情地看着张师傅一张卡白的脸。
“前列腺癌了。”张师傅吞了一口烟,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口气。
前列腺癌是个什么古怪毛病呢?柱子听过胃癌肠癌,也听说过女人的什么乳腺癌,前列腺癌他还真的没有听说过。本来不该问的,但那份好奇像晒谷场边的麻雀,挥之不去。才被竹竿子撵了,它在空中打一个圈,又贼心不死地落下来。
“前列腺是什么?”柱子眼睛不看张师傅,柱子的眼睛瞟着在草坪上打圈圈的豆豆。张师傅知道跟柱子没法说清楚,就简明扼要地说到:是那玩意根子上有了毛病。这回柱子听懂了。
“哦?”柱子哦了一声,就不好再问了。张师傅说,哪里知道会得这样的毛病呢?尿不出来了,痛了,一检查就癌症了。柱子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被一口烟呛着了。
柱子栖栖遑遑了很多天,尿越发地不顺畅,尿路叉成两条线,痛也痛得很,感觉自身的状况和张师傅说的越来越像了。哪里是越来越像哦,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了。心越来越沉,身子越来越软,恐惧与沮丧搓成了一股绳,勒得他胸口胀胀的,气也喘不匀。我这就癌症了?柱子不甘心,趁星期天豆豆被他妈珍珍带出去玩,偷偷溜进了一家私人诊所。
看男科的却是一个女医生,柱子有点别扭,也有点莫名其妙的小兴奋。正扭捏不安呢,那个头发稀疏的女医生对他笑了,他就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她的面前。女医生的细心和温柔没有让柱子那点小兴奋持续多久,恐惧很快就模糊了性别意识。女医生听了柱子对病情的描述,断定他得的就是前列腺癌。女医生开了胸部X线、内脏B超、ECT骨扫描和盆腔MRI的检查单,叫柱子去做仪器检查。柱子一问检查的费用,立即就矮了半截,他兜里带的钱远远不够。女医生说你尽快来我们这治疗,说可以进行前列腺按摩,可以一对一私密诊疗。尽管女医生说得很是香艳,很是含蓄隽永,很能勾引人去望文生义,柱子也完全听不进去了。
柱子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两腿已经软得像煮熟的面条了。梧桐叶间刺下的阳光,像一柄柄晃动的长剑,闪得柱子头疼。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走不动了,路面上似乎生出了许多看不见的吸盘,就像他熟悉的蚂蝗的吸盘。他站在小街的一家面馆前喘气,真想在太阳伞下的凳子上坐一坐,看见蓬松着头发的老板娘在围裙上擦手,一副期待生意上门的神情,柱子只得咬紧牙巴骨,勾着头艰难地走开。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5 08:56:16 +0800 CST  
风荷举很长时间没有上舞文弄墨了,请朋友们原谅。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5 09:35:14 +0800 CST  
儿子在单位混得不是很如意,他正在要求进步,周末也在忙着。柱子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又到阳台上站了会,还是踅进了书房里。他心里还燃着一团求生的火。
“小五……”,柱子犹犹豫豫的,想跟儿子说说他的病。小五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眼睛一会看看键盘,一会盯上电脑荧屏,他在赶一份材料。
“明天是星期天了啊?”
“嗯。”
柱子想把话题磨到他的病上,想让儿子带他去看病。但这时,外屋的门咔嚓一声开了,柱子伸头看见儿媳珍珍一只手撑着门框,一只手去解鞋带,豆豆已经哧溜进屋了,拿着一只塑料枪哒哒哒地朝爷爷开了火。
“老师发信息来,明天又要交钱了。上个幼儿园跟上个大学似的。”珍珍一脸的不高兴,柱子心里的一盏小火苗顿时暗淡了下来。柱子知道,住在城里除了空气不要花钱买,什么都得花钱。沉重的房贷和孩子的上学,使得珍珍对小五的嫌弃之意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昭然若揭。每当看见小五沮丧无奈的样子,柱子就恨不得能在大街上捡回一块狗头金来,或者让哪个不长眼的司机给撞一下。
小五依然在哒哒地敲击键盘,豆豆的塑料枪也在哒哒地响着,“烦死了!”珍珍突然朝豆豆大吼了一声,啪地一声把自己的手提包摔在茶几上。客厅和书房的哒哒声都戛然而止。屋子里的气氛闷闷的,像雷雨没有下下来那样胀得难受,柱子的手臂不知道是该提着还是该垂着,豆豆也乖乖地闷头去玩他的积木。柱子内心那点求生的小火苗,像做错事似的悄悄熄灭了。
柱子想回乡下,想去枝枝的养老中心,是他偷听了小五在书房与人视频电话后的决定。
夜晚,城市里被霓虹灯渲染的虚假喧嚣,已经被关在了门外。客厅里,电视机的枪战场面正在惨烈地进行,声音已经被压到了最低。荧光在柱子的脸上扫来扫去。柱子眼睛盯着弥漫的硝烟和狼藉的战场,神智却跑回到少年的露天电影场。那时候他龙腾虎跃,在草地上翻跟头,与伙伴们摔跤。即使是在看电影也不安分,银幕上不紧张的时候,他就在人群中制造一点小紧张,突然在哪个伙伴的后脑勺上弹一栗凿,那个傻蛋摸着脑袋急回头寻找肇事的元凶,他早已一本正经地盯着银幕做聚精会神状,那个挨打的伙伴只好骂骂咧咧地回转头,装备上十二分的小心继续看电影。或者几个淘气鬼赌着去摸一把大姑娘的屁股,然后水银一样滑入人群,引逗得伙伴们哈哈大笑。
少年的柱子不识愁滋味,是电影场上最活跃的捣蛋鬼,但随着三个哥哥的相继成家,岁月把一份窘境也毫不客气地承载到他的面前:贫困和无助让他无法脱单。他曾经为哥哥们做房、娶妻卖尽气力,轮到他的时候,父母体力已衰,家底早空,弟弟小五又懒又滑。本来吗父母说了,兄弟同心,合力解决一个一个的难处,但嫂子们各自把持着自家的钥匙,家里的银子和男人的力气一并被锁得紧紧的。柱子有一种被撂在了荒郊野地的感觉。而且还是被撂在黑夜里的沙漠里,空旷寂寥,孤独寒冷。柱子赌气不愿意跟年老力衰的父母过日子了,父母也乐得把他分开来单过,两个光棍儿子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让人杵心。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6 08:21:54 +0800 CST  
柱子一个人住在生产队看林子的茅屋里,如果不是这间四处透风的茅屋,柱子连个住处都没有。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的日子里,柱子呈现在别人面前的面貌,表面上看上去有温水煮青蛙的迟钝,或者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麻木,其实他对婚姻的焦渴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干旱龟裂的戈壁。夜晚,他把他结实饱满得如同饱胀欲裂的石榴般的身体搁在床板上,那时他是多么希望能抱住一个热乎乎的肉体,或者被一个肉乎乎的热身子抱住。三十岁的时候,他独眼的三姨过来,说河西湾有了一个新寡妇,只是岁数大了一点,问他可愿入赘,他连想都没有多想,爽快地答应了。那些事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晃眼,儿子小五都已经成家生子了。
小五在跟说话呢?
“哟,姐,你这段时间瘦了,是累着了吧?”小五亲热而略显庄重的声音告诉柱子,他是在和枝枝通视频电话。如果是二秀和蓉儿,他们一定是有笑有骂的。柱子有点不自在,说不清道不明,耳朵里伸出个小抓手,不由自主地要把漂浮在书房里的声音抓出来。
“你是说姐老了吧?是老了吧?是不是?”是枝枝略带沙哑的声音,很地道的小城普通话,一点乡里的尾音都没有了,但是柱子还是听得出是枝枝的声音。
“老倒是没有,就是憔悴了。别什么事都自己干,多请几个帮手吧。”
“哪里请得到人?谁愿意来这里护理这些老弱病残?又累又脏,年轻人不干,城里人不干,只能在乡下找妇女来做服务,乡下日子也越来越好了……”枝枝的叹息把无奈灌满柱子的耳朵,柱子点点头,是了,连二秀都不愿意在那帮忙,别人就更靠不住了。
枝枝说,上个星期,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不知道怎么跑出去了,吓得她魂都丢了,找了十几个小时,幸好还找回来了。
枝枝说,前天305室进来一个植物人,人好胖,翻不动他。又会拉,臭得没人愿意上前,她只好自己动手给他擦洗。
小五问:男的,女的?
枝枝说,男的。柱子的心紧了一下,哟,男的?
枝枝似乎有许多苦水,却跟小五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
她那不多的苦水,那故作轻松的语调,已经把柱子的心泡得涩涩的。
想到枝枝,柱子觉得自己是遭到报应了,心里反而轻松了些。他打算回乡下去。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7 08:55:06 +0800 CST  

柱子在枝枝养老中心吃了闭门羹,没有再回城里小五那,他回到了河西湾他自己的家。老房子墙皮剥落,墙面斑驳,像害着牛皮癣。一把将军锁锁住了一屋子的寂寞,柱子吱呀一声推开木门,一种现世安稳感油然而生。
清理完屋内的蛛网浮尘,整理好屋外的枯枝败叶,柱子又把墙上的花妮取下来,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镜框和玻璃。以前花妮总是觉得对不住他,只给了他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还要他养活四五张口。但是柱子并没有觉得自己亏了,有了花妮,他尝到了女人的好,有了一个温暖的被窝,还有了一份知冷知热的体贴,他还有了小五哩。花妮让他柱子的血脉塑造了一个小五,看他一点点地长大,一点点地演绎着一个男人的成长,一点点地落实着他的期望,使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那个丰腴的软和的温热的肉体,现在变成了一尺来长的薄薄的纸片,柱子抱着她,温情夹杂着伤感,柔柔地包裹了他已经不容易怦然剧跳的心脏。“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呆着,没有怪我吧?我也快了,病已经上身了,我也不想去治了,早早地陪你吧。为什么不治啊?治了也白治,又是个无底洞,不能害孩子们拿钱打水漂,谁家都不容易呢。
柱子坐在窗边抽烟,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铺进来,把他那张被岁月沧桑过的脸斜割成不等份的两块。一只小鸟站到了窗台上,一点也没有拿自己当外人,它歪着脑袋对着柱子看着的时候,柱子觉得它是他死去的某个亲人。他不知道自己死后将变成什么。这个下午,柱子坐在有阳光的窗下,又开始清理自己的过往,盘算着一生的盈亏,想想还有什么没了的债,他不能带了债去见阎王爷,他要在判官跟他结算之前,自己来算一算。他发现他不欠任何人的,唯独只欠枝枝的。柱子想到枝枝,心里还是有一些别扭,他知道枝枝恨他。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8 08:12:18 +0800 CST  
柱子环顾一眼老旧的房子,枝枝像一只小斗鸡似的扑到他面前的情景也蹦了出来。那时城里掀起了买工热。很多乡下的小姑娘都买工进城了,有的进了缫丝厂,有的进了纺织厂,户口也迁进市区了。十八岁的枝枝为了想买工当城里人,在河滩上筛沙,去市场买菜,她把积攒的钱藏在被褥下,柱子把它拿了去买了砖瓦。那天枝枝卖菜回来,发现门口多了许多干活的人。挖地基的挖地基,拌砂浆的拌砂浆,几台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拖来一车车黄砖黑瓦。她的大眼睛中充满了讶然。她从乱砖碎石中跳过,饱满的胸脯也跟着跳舞。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她就呼地旋出去,站到柱子面前,死死地盯着他,胸脯剧烈地起伏。柱子不看她,若无其事地给师傅们递烟,泰然自若地和大家开玩笑。
“你无耻!”
她突然蹲下了,抱着膝盖大哭起来,瘦弱的肩膀抖动得像风中的树叶。
我怎么无耻了?她那时又没有和我们分家,她挣的钱怎么就不能给家里用呢?如果她买工了那又怎么样?那些先前看上去欣欣向荣的大集体工厂、国营半国营的单位,不都很快就支离破碎了吗?财产一夜之间魔术般地成了私人股份。程老六的二姑娘买工不到一年就下岗了,现在天天在城里扫马路。柱子觉得这点上枝枝恨他没有道理。
心灵的拐角处,记忆的屏障里,有一些东西他极力回避着去触碰,他假装已经忘记,但自从坚信自己得了癌后,想到枝枝,他就能够勇敢地去碰击它了。他是不该用富子的彩礼钱去还做房子欠下的亏空。那以后枝枝就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从来没有正眼和他说过话。但是柱子没有想到枝枝会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拿钱供小五上学。
花妮的肝硬化以及后来的肝癌,不仅使家里一贫如洗,也使柱子欠了很多窟窿。小五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并没有给他这个惨红愁绿的家带来喜气,父子俩反而被更深的愁雾笼罩了。眼看开学在即,柱子不得已硬着头皮怂恿小五去找大姐。谁知枝枝二话没说,就拿了几千元交给小五做学费,小五后来的学费和生活费基本上是枝枝张罗的。那时,枝枝也难呢,她女儿在读书,今天学这个,明天学那样;她办的养老中心也刚刚起步。柱子为这事打心眼里感激枝枝,感激赵路。
柱子知道他还欠枝枝的债。她要是缺资金,他还真是没有办法。她不是缺人手吗?干活是柱子做惯了的,再苦再累他相信自己还能顶一阵。等到病厉害了,自己干不动活了,柱子谁也不拖累,市场上能买到绳子,小卖部里能买到农药,就是没有钱,大河也没有盖上盖子,办法总是有的。
想到这里,柱子轻松了,他打算去找二秀和赵路。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09 13:59:08 +0800 CST  

柱子满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背影,搅得枝枝心神不安。这些不安蛛网一样,缚不住你,却让你心生厌烦。晚上枝枝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风吹动着窗帘,有点冷,枝枝抱紧双臂懒得动弹,人就那么慵懒着。赵路买的那几盆仙客来和君子兰在窗帘的摩挲下浅言低语着,恍惚间赵路侧着身子就坐了过来,轻轻捏住她的鼻子,歪着脸看她,“怎么了,烦躁都堆到脸上了?更年期提前了?”
他喜欢逗她,喜欢捏她的鼻子。如果枝枝不笑,他就会换一副温和的面孔,轻轻拍拍枝枝的脸,问:“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倒给老夫好了。”枝枝嗔怪地挖他一眼,或者就噗嗤笑了。而此时枝枝却叹了口气,一种深深的悲哀、孤独简直就要把她淹没了。她多希望还能靠靠他温暖结实的怀抱,就像那事没有发生前那样。他们曾经那么好。
继父把她从锁着的披厦里放出来以后,她随后就不顾一切地出逃了那个家门。
枝枝进城后做过很多职业。为了多挣钱把富子的彩礼钱还上,她在大排档里洗过碗,在小餐馆里端过菜,在服装城替人卖过衣服,在顾主家替人带过孩子……收入都不高,还都看人脸色受人气,还差点被人拐带到发廊成了失足女。这些辛酸的经历,枝枝是想也不愿去想。对柱子的恨就在枝枝的心中生了根,长起了藤蔓。
枝枝认识赵路的时候,已经在菜市场卖菜了。七月,焦金烁石。下午三点多钟,枝枝蹬着一辆满载蔬菜的三轮车,吃力地行进在淮河路上。她从批发市场拖回一车菜来,想赶晚场的热卖。马路上热浪腾腾,车声嘈杂。枝枝身上的一件碎花红底的短袖衫早已汗湿,紧紧地贴在身体上。她感觉嗓子要冒烟,头好像被念了紧箍咒,又胀又痛。四肢渐渐酸软,胃里有什么东西想往外闯,天地突然旋转起来,枝枝一头栽倒在地,三轮车翻倒,青茄子、西红柿滚得到处都是。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看见她睁开眼睛,他露出了一嘴亮白的牙齿。这个男人就是外科大夫赵路,枝枝摔倒的时候,刚刚做完一个手术回家的赵路正巧路过那里。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0 09:21:13 +0800 CST  
后来枝枝从乡下带来一篮子笨鸡蛋去谢他,才知道他是单身。刮了胡子面目俊朗的赵路,在他的单身宿舍接待枝枝,笨手笨脚地给她递去一块西瓜。眼前的这个女人皮肤白皙,身材婀娜,大大的眼睛好像有一种吸附人的力量,赵路心里慌慌的。俩人坐在电风扇前默默地吃着西瓜,枝枝抬眼偷偷看他时,他的目光正巧也投了过来,俩人的目光对接了一下,都笑笑的,暖暖的,又都羞涩地急急避开。枝枝内心暗流涌动,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喜欢上他了。俩人的命远就在目光的相触中对接了。
枝枝主动追的赵路。她想嫁给他,不单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她喜欢他,她愿意把她作为女人的一切都送给她喜欢的人,她的身子,她的温柔,她一生满满的爱。
和赵路结婚后,为了便于照顾家,枝枝去医院做了护工。她给病人喂水喂饭,接屎接尿,替植物人翻身按摩,搀扶病人帮其锻炼,也接受病人家属的感激或者不通情理的指责。
做护理辛苦但赚钱,有一段时间她同时护理四个不能自理的病人,累得自己都差点不能自理。
在做护理工的日子里,她看到了很多做子女的疲于奔命,也理解了做老人的孤独寂寞。一条新的创业之路,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办一个养老中心。让那些不能自理的老人,不再拖累子女;让那些孤苦无助的空巢老人,有一个温暖的归所。赵路也支持鼓励她,使她的想法一步步成为现实。这么多年后,她的养老中心规模在不断地扩大,声誉也越传越远。她的两个弟弟也在他的资助下上完了大学,成了城里人。
真的有点冷了呢,枝枝懒懒地站起来,去关阳台上的窗子,抓住窗帘的那一刹那,枝枝习惯地看看城西那座灯火璀璨的双子塔,塔的后面有她惦记和怨恨的冤家。泪水突然喷涌而出,是委屈还是悲哀,枝枝自己也辩不清了。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1 09:11:34 +0800 CST  
三妹蓉儿早上来上班,看见大姐手中端着一盘仙客来,胳膊上还挽着大袋小袋的,赶紧跑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花盆。
“你这是干什么?要搬家呀?”
蓉儿原本就这么随口一说,不料倒说中了。枝枝说,赵路一个同事的父亲瘫痪好几年了,家里人实在吃不消了,多次打电话要枝枝养老中心解决一个床位,这人当年是对枝枝有恩的,这个忙枝枝不能不帮,只好把自己的宿舍让出来,住进办公室。
蓉儿用胳膊肘碰碰姐,瞅着她说:“你呀,真要和姐夫分开住啊?”
“不是忙得脱不了身吗?”
“那就叫姐夫过来啊。你这不是把空隙让给那个小护士吗?傻不傻啊你?”
枝枝脸上凝着霜,不吭声。赵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肯放下身段,我就肯放下身段去做小伏低?他不知道我好面子要强吗?但是蓉儿的话又让她有点紧张起来,心里恼恼的。
蓉儿知道姐姐不高兴了,一面和她一起收拾办公室,一面就岔开了话题:“老头子回来了你知道吧?”
枝枝嗯了一声。
蓉儿说:老头去给小五带孩子,两三年里出了一大堆笑话。有根打电话跟我说,老头子给小五家宝宝煮的鸡蛋炸在微波炉中。他让孩子站在洗衣机里,宝贝拍动了按钮,差点丢了小命。在家里看个电视,又遭邻居投诉扰民。珍珍对老头子横挑鼻子竖挑眼,搞得他痰不敢吐,屁不敢放。小五那个怂包,把城里的老婆当皇姑敬着,老头子在他家活人受着死罪……三妹捂着嘴笑。
枝枝说:他昨天来过。听你二姐讲,他是想来我们这里过。
三妹说,你可别心慈,你忘了他当初是怎样待我们的?他活该。
“你又在挑拨什么呢?”二秀的粗壮的腰身突然堵在办公室门口,枝枝和蓉儿急忙转过脸来。
“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蓉儿看着二姐笑。
“老头子昨天去我家了,把我好一顿教训,说自家姐妹那里缺人手呢,还好意思天天坐在麻将桌上砌城墙。”二秀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枝枝,“他都能替你操心,我还坐得住吗?只是你这里的活干起来够呛。”
“权当减肥好了。你看你那样,二姐夫晚上恐怕找不到你的腰吧?”二秀去扭蓉儿的嘴,蓉儿一转身躲到了枝枝身后,姐妹仨笑成一团。
二秀来了,多了一个帮手,枝枝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想起继父她心里还是有疙瘩。她忘不了他对她的伤害。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2 09:29:09 +0800 CST  
枝枝十九岁的时候陡然有了大姑娘的模样,不仅个头高了一截,脸色也开始白里泛红,肩膀和屁股都圆润起来了,胸部的衣衫被撑得高高的。枝枝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女人对自己的容颜天生都很敏感,何况枝枝真的出落得如花似玉,她走到哪里都有目光粘过来,不单是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母亲这个时候又挺起了肚子,本来就不擅长干活的母亲,这会更是功臣般地坐享其成了,还毫不掩饰自己对酸的辣的和各种美食的需求和奢望。
这天,继父上了一趟街,给花妮买了一袋桂圆干,还给枝枝买了一条黄丝巾。枝枝到了爱漂亮的年龄,看着黄灿灿的丝巾,忍不住低头接了。二妹立即抢过去,胡乱地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呵呵地傻笑。三妹含着一根食指,羡慕地仰头看。有根没有得到东西,急得哼哼唧唧地乱钻。继父给了他三四个桂圆干,他立即抠开,把桂圆肉塞进了嘴里。吃完还要,被继父一巴掌打出了门。
枝枝把黄灿灿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围在脖子上,羞涩地接受两个妹妹贪婪的目光检阅。突然枝枝感觉到还有一双目光粘稠稠地贴上来,让她浑身很不自在——原来继父的身后还跟来了一个清瘦的男人,他正不错眼地盯着枝枝看。这男人看上去也三十好几了,脸面倒是白净,眼神却让人感觉邋遢。枝枝抽下脖子上的丝巾,一转身回屋里去了。那个清瘦的男人和花妮打着招呼,花妮叫他大侄子,他是柱子堂哥的儿子。花妮招呼他进屋,他便不倒翁似的一晃一晃地走进屋,一只脚在地上画着半圆,原来是生过小儿麻痹症。二妹和三妹瞪起好奇的眼睛,有根立即跑到那人身边,倒着步子看稀奇。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3 08:41:59 +0800 CST  
枝枝十九岁的时候陡然有了大姑娘的模样,不仅个头高了一截,脸色也开始白里泛红,肩膀和屁股都圆润起来了,胸部的衣衫被撑得高高的。枝枝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女人对自己的容颜天生都很敏感,何况枝枝真的出落得如花似玉,她走到哪里都有目光粘过来,不单是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母亲这个时候又挺起了肚子,本来就不擅长干活的母亲,这会更是功臣般地坐享其成了,还毫不掩饰自己对酸的辣的和各种美食的需求和奢望。
这天,继父上了一趟街,给花妮买了一袋桂圆干,还给枝枝买了一条黄丝巾。枝枝到了爱漂亮的年龄,看着黄灿灿的丝巾,忍不住低头接了。二妹立即抢过去,胡乱地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呵呵地傻笑。三妹含着一根食指,羡慕地仰头看。有根没有得到东西,急得哼哼唧唧地乱钻。继父给了他三四个桂圆干,他立即抠开,把桂圆肉塞进了嘴里。吃完还要,被继父一巴掌打出了门。
枝枝把黄灿灿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围在脖子上,羞涩地接受两个妹妹贪婪的目光检阅。突然枝枝感觉到还有一双目光粘稠稠地贴上来,让她浑身很不自在——原来继父的身后还跟来了一个清瘦的男人,他正不错眼地盯着枝枝看。这男人看上去也三十好几了,脸面倒是白净,眼神却让人感觉邋遢。枝枝抽下脖子上的丝巾,一转身回屋里去了。那个清瘦的男人和花妮打着招呼,花妮叫他大侄子,他是柱子堂哥的儿子。花妮招呼他进屋,他便不倒翁似的一晃一晃地走进屋,一只脚在地上画着半圆,原来是生过小儿麻痹症。二妹和三妹瞪起好奇的眼睛,有根立即跑到那人身边,倒着步子看稀奇。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4 08:43:43 +0800 CST  
那个男人在桌边坐下了,捧着一杯茶和柱子胡吹海侃。花妮身子乏,已经去卧房歇息去了,弟弟妹妹被继父买回来的零食所吸引,都黏糊在母亲身边,枝枝一个人在灶台上烧菜做饭。忽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游了进来,狗一样地在枝枝身后嗅着她的颈脖。枝枝一边翻动着锅铲炒着热锅里的菜,一边侧过身子避开他。那人非但不知趣,反而把一只毛绒绒的手伸到了枝枝身上胡乱地摸起来。枝枝知道这个叫富子的男人是在对她图谋不轨。枝枝听过光棍秃三老汉在河滩上放牛时吼叫的《十八摸》,这是她受到的最早的性启蒙。《十八摸》猥亵的歌词、村民听秃三唱歌时淫荡的笑声,给枝枝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枝枝一下跳起来,上涌的气血使她的脸涨红成熟透的番茄,她一边胡乱地挥舞着双手击打着那双肮脏的大手。一边大声哭叫着“妈!妈!”
枝枝实际上是叫仅一门之隔的柱子,她把柱子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但是柱子没有过来,也没有吭声,倒是富子不好意思了,讪讪地走出了厨房。
事情远远没有完。不久母亲就告诉她,她和柱子已经把枝枝许配给了那个富子了。富子年纪不小了,想早点把枝枝娶回家生儿养女,婚事就定在中秋吧。枝枝说,你们死了这份心,让我嫁给那个腌臜鬼,还不如让我去跳井。枝枝说这话时,柱子正一边喝着散装酒,一边嚼着花生米。他看都不看枝枝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事由不得你!
这年八月初,枝枝偷偷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想跑到城里去打工,刚跑出村子就被撵来的柱子抓到了。柱子把她拖回家,粗暴地把她推进披厦中,咔哒一声落了锁。
柱子指望把枝枝锁上十来天,熬过中秋节,等富子的花车把她接走,他也就了了一桩麻烦事。他没有想到枝枝被锁进披厦就开始绝食。
花妮给女儿做了好吃的三鲜饺子,有根踮着脚攀住母亲的手哼哼唧唧,花妮呵斥他走开。花妮把一蓝边碗热气腾腾的三鲜饺子放到枝枝面前,就又赶紧退出披厦锁了门。当花妮把一碗堆着尖尖的咸肉的白米饭端进披厦时,才发现那一碗三鲜水饺已经像凋谢的鲜花,死板得没有一点生气,连馋痨一样的有根看了也没有一点食欲了。枝枝靠在床上,抱着双膝,缩着脖子,一双眼睛空洞洞地看着斑驳的墙壁发怔。花妮有点生气,把盛饭的碗咚地一声撴下,心想:爱吃不吃,看你能挺过几餐。
枝枝不吃,一心求死。这间披厦有他父亲的气息,原先枝枝是害怕的,现在她一点也不怕了。她知道父亲是疼他的,她想和父亲在一起。想父亲宽大的手掌摸摸她的脑袋,想让父亲温和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罩住她。她觉得父亲已经感知到她的需求了,她觉得父亲已经来到她身边了。
第四天花妮再进到披厦,看见自己上一餐端进来的红豆小米粥像一块板结的血旺,而枝枝已经像被锄头斩断了根须又在烈日下曝晒过的小草,已经完全蔫吧了。花妮气急败坏地摇晃着枝枝,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爸爸,你带上我啊……”半天,枝枝哭起来。
花妮也哭了,她哭她一个寡妇的凄惶,一个妇道人家撑不起一个家,遇到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她哭短命鬼丢下一堆孩子让她作难,要不然她也可以安安心心干干净净地去死啊……母亲哭罢,又来哄枝枝,说那人虽然腿有点缺陷,但会剃头的手艺,日子也能过哩,你嫁过去自然能够吃香的喝辣的。做父母的断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送的。说了半天,见枝枝还是回不过阳来的样子,她只得去求柱子腿了富子的婚事,还女儿自由。
柱子说要自由行啊,她想打工也行,想另嫁人也行,她得把富子的彩礼钱给赔了。
那以后枝枝就一直想逃离那个家,一直不想看见柱子那个人了。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4 08:46:34 +0800 CST  

枝枝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这天一大早就一直响个不停。
一大早就打电话来的是小五。小五说:爸在我这住不惯,死活要回去。老头年纪大了,我哪里放心,还得劳烦你多照顾。枝枝急于去省城的大学看女儿,也就敷衍地答应了。女儿昨晚跟她通电话,精神蔫蔫的,不停地咳嗽。枝枝担心女儿的感冒已经转成了肺炎,一定要亲自去过问一下才放心。
接着就有人打电话咨询枝枝的养老中心有没有铺位,说他三个月前就在这排队了。枝枝知道这是一个离休老干部,老伴走了,儿女在国外工作。他有三高,生活还能自理,是因为日子太寂寞,所以想到养老中心来。枝枝老实告诉他:没有床位啊。
“能加床位吗?我没有多高的要求,只要接收就行。”
“你没有高要求,我不能对自己降低要求啊。”
枝枝耐心地解释铺位早已爆满,至少两年内无法安排。枝枝希望他到别的养老中心看看,枝枝也愿意派人去上门服务,如果他有需要的话。电话那头的人很不爽。枝枝连声说着“抱歉”。
一家市报的记者也把电话打了来,说是想采访她,想了解她是怎样白手起家办起了这家具有规模的养老院的,想把她作为出彩的当地人加以宣传。枝枝婉言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枝枝抓了件咖啡色的羊绒外套往外走,高跟鞋笃笃地急速地敲击着地面,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她抓出来,接了。
“喂,老婆,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是赵路的声音,高跟鞋的笃笃声迟疑了一下,节奏慢了下来。赵路这几天打了她好几个电话,她固执地不接。此刻,枝枝听到那个熟悉的暖暖的声音,嗓子突然就有点哽了,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是我做的不好,让老婆操心了。那天我送陈护士回家,就因为她被病人家属打了。我应该好好向你解释才对。大前天,你继父上门来批评教育我了,我知道错了。”赵路便把柱子去找他说教的事大致学了学。枝枝有点意外,哦?他现在也肯关心我了?像一个父亲关心女儿一样?枝枝挺了挺胸,心里升起一些小感动。
赵路问:“你在干嘛呢?”
她轻声说:“女儿病了,我正要去看看。”赵路那边慌忙问怎么了怎么了。枝枝说,没事,大概是感冒了。
“女儿病了,我这个做医生的爸爸是干什么的?你等会,我马上开车过来,一道去。”
枝枝便急忙回转身,进了兼做卧室的办公室,打开简易衣橱,胡乱地翻找起衣服来。红的绿的,长的短的,一件件在身上比划着,又一件件被扔到了床上,好像在表演金典神奇的换衣魔术。最后她决定穿那件玫瑰红的羊绒大衣,这是去年她过生日时赵路送的。选好衣服她又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来,鱼尾纹已经很明显了,她下意识地用食指推了推眼角。嘴唇有点干哦,她找出一支润唇膏,仔细地涂抹起来。她拍拍自己光洁的腮,调皮地朝镜子里的人眨眨眼睛。这才满意地转身出门。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5 09:22:34 +0800 CST  
@何三刀 2016-07-14 23:08:30
虽然是短篇,三刀还是不揣冒昧,想说几句。以前我最早接触的是风荷举的长篇,先看了一些,后来发现改版了,又读了一点,给我的印象是,其故事的架构和演绎不错,但描写和叙事力相对平淡吧,缺乏阅读快感,这是真话。由于是真话,所以不敢说出来,怕挨揍,更怕她的粉丝群起而攻之,板砖乱飞。后来有一次读到了她的《八姑》,是个短篇,简直亮瞎了我的眼睛,立即爱不释手,刮目相看。前段时间又读了她的《火光中的大奶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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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写了这么多评论,很让我感动。倒不是因为三哥有太多的溢美之词,而是因为三哥的真诚。
我敲字是最近三、四年的事,一开始就在网络上敲长篇玩,也就是您看到的长篇。2014年5月份开始写中短篇,得到了报刊编辑老师们的大力扶持。此后没有再写长篇。
写作于我而言是刚刚起步,虽然三哥对风荷举的短篇给予了不切实际的赞誉,我还是知道它们存在着严重的不足。我仍然在学习,我相信我还会进步。
感谢三哥的鼓励!感谢!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5 09:33:57 +0800 CST  
@远山中的小草 2016-07-15 1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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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漂亮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5 12:44:53 +0800 CST  
枝枝的高跟鞋在养老中心的走廊里再度敲击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笃笃的声音轻松而欢快,蓬松而微卷的短发也随着节奏跳动。她走过301室,那个满脸痘痘的弱智男孩嗷地冲她一叫,咧着挂了涎水的大嘴呵呵直笑。枝枝朝他挥挥手,也笑了。枝枝走过305室,听到里面哎哟一声,好像很吃力的样子,忍不住向后侧仰了身子去看,她看见一个穿藏青色羽绒马甲的男人勾了腰,在水盆中搓着毛巾,一头黑白交杂的硬茬寸发刺猬般地张着。他磨过脸来,枝枝发现是柱子。柱子也看见了她。俩人都有点尴尬。
“呵呵,你回来啦?”柱子抖开手中的毛巾把,很不自然地笑着。
枝枝张了张嘴,大眼睛里满是狐疑。柱子刚刚给303室的植物人翻身,现在正掀开病人的被子,拿了毛巾准备给他擦身子。
“你放下放下。”枝枝指着柱子手上的毛巾。
“没事,这事我能做。”柱子的热情有点夸张。
枝枝没有再说话,抿紧嘴角,笃笃地进了办公室,一个电话把陈主管叫了上来。
“怎么能让他——我是说我继父——在这里干活?”枝枝的意思,柱子的年纪不适合干这种活了。陈主管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他是你二妹带进来的,我以为你同意了的。这时正巧来了个电话,枝枝接电话,就朝陈主管挥挥手,示意他出去。陈主管随即就去了305室,叫柱子回家去。
快下班时,蓉儿和二秀来枝枝的办公室拿枝枝从省城给她们带回来的礼物,蓉儿一边把一条紫罗兰色的围巾往脖子上裹,一边叽叽唠唠地说着柱子:“他不是心里只有小五没有我们吗,现在儿子靠不到了,现世现报了,就想到我们这里来享福,他也好意思?”
“你以为他是要来享福啊?他那人什么时候能闲得住?”二秀突然就大着嗓子说话了,她本来就有气了,“人家是听说我们养老中心人手不够,才好心好意来帮忙的。干了两天活,没落到一声好,反而就那样把人家赶走了。”
枝枝怔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啊?我也没要赶他啊。心里反而有了点歉意。
蓉儿见大姐没有说话,偷眼去瞧枝枝,她看见原先一提到柱子,枝枝就板结的脸,现在犹如四月的冻土已经泛出与春天和解的光泽。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6 08:50:56 +0800 CST  
是的,春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仙客来已打好了花苞。这个午后,枝枝端了水壶给花盆浇水,陡然发现了它们。肥厚的绿叶间,窜出一丛嫩粉来,有的在褐红的茎秆上低垂着脑袋,像害羞的新娘;有的大方地顶在茎秆上,像紧抿着翅膀的蝴蝶,随时都要翩翩起舞了。枝枝放下水壶,蹲在花前,惊叹不已。这时蓉儿忙完了厨房里的活,用围裙擦着手,又走到大姐的办公室里来。家里家外的事,事无巨细,她习惯于跟大姐唠叨。
“我跟你说,今天老陈买回来的菜不新鲜,你得说说他。”
“我说吧,304的陶老头和102的李婶在谈恋爱你还不信,现在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真的?”枝枝惊喜地抬起头。“那我得给他们操办。”
“是真的,他俩的婚事成了,可以多出一个房间来。”
枝枝笑。
“对了,今天来的路上遇到我们老邻居了,他告诉我老头子去井里取水,摔了一跤。他说老头子怪可怜的。”
“伤着没?”
“没有大碍。脸磕在井沿上,怕是要破相。听说半天起不来,还是路过的马四给扶起来的。”
枝枝便想象继父摔倒后在井边努力挣扎的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蓉儿还在嘚吧嘚吧地说,枝枝就已经走神了。
陶老头和李婶那场简朴而热闹的婚礼结束后,枝枝决定回河西湾村看看柱子。
枝枝的车停在河堤上。枝枝左臂架在车窗上,取下眼镜,朝河堤下那户人家看。红砖黑瓦带走廊的房子,是用枝枝辛辛苦苦挣来准备买工的钱盖的,当年很气派,如今夹在一座座别墅似的小洋楼中间,却像个过气而破旧的布袋熊,好像早该扔进历史的垃圾堆了。枝枝突然觉得这房子的主人,在小别墅的主人面前恐怕是很没面子的吧。她突然理解了继父当年不择手段要做房子的心理了,除了不够住这个客观原因外,他一个入赘的小个子男人,恐怕更想用做房子这样的途径来获得应有的自尊吧。这房子做起来后,最大的一间是给了枝枝姐妹仨的。
楼主 风荷举2025  发布于 2016-07-17 08:48:44 +0800 CST  

楼主:风荷举2025

字数:16633

发表时间:2016-07-04 18:1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1-03 12:44:35 +0800 CST

评论数:87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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