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止狩台》一个国家的中兴史 一众人物的沉浮录

第四章 妾

1

绵长的桃影河穿城而过,河面倒映出一轮玉盘、两岸霓火。天问楼临河之北,台座高三丈,主楼有七层九丈,一面可见十里熠烁波光,一面可观皇城锦绣气象,最是城中赏月佳地。

到了台座下,明书自去打理烤羊,锦儿亦在楼下坐了,明幽独自登楼而上。阁中夜宴正酣,堂前琴瑟合鸣,舞伎裙裾流彩,十来位公子分席而坐,把盏谈笑,好不热闹。

明熙懒散地半卧在榻上,正与怀中的歌伎调情,初见明幽,他只道是哪家公子进来了,再定睛一看,却是妹妹,顿觉没意思起来,讪讪推开怀中人,坐正了身体,问:“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来赏月。你又在做什么?”

明熙道:“我自然也在赏月。”

明幽横了他一眼,道:“是不是那歌伎名叫月?”

明熙也忍不住笑了。明幽便在哥哥身边坐下。席间众人认出是女宾,纷纷收敛了仪态,那些陪侍的美人也悄然避席而退。

明熙道:“你看,你一来,大家都不自在,不如早些家去。”

明幽道:“回家又是冷烛闲书,有什么好玩?我一年难得出门几次,让我随你们热闹热闹。”便自己拿了酒壶来斟。

明熙笑道:“原来明小娘子寂寞了。”他压低声音道,“看中席间哪位公子,只管告诉我。”

明幽道:“我才不稀罕你的狐朋狗友!”

说话时,明书在楼梯间吆喝一声,领着四个家奴抬了一张大食案上来,道:“明熙公子请诸位吃全羊炙!”

舞伎都退了,众奴将食案摆在大堂中央。明熙指着以红绸缠裹的烤全羊,笑道:“西市光德街乌驼巷,有家胡商开的炙肉铺,炙烤之法汇通中原西域,最是难得。他家的羊全是在白果山下放养,食的是甘草、风毛菊,饮的是山涧雪融水,每隔十日,运了十头来开元城,每日一头,再无多余。做时,先以脍鱼汤烫皮褪毛,再放入石锅中,和了杏仁、胡桃、黄芪、当归、鸽肉煨汤,文火熬煮至半熟,又以胡杨木为柴,以安息产的茴香、胡椒为佐料,烤出的羊肉全无焦气膻味,皮酥肉嫩,辛辣火烈中不失其本真鲜香,全中原再找不出这样的美味!”

明书手持匕首,欲分解羊肉,忽然席间徐言道:“唐家兄弟怎么还没来?不如再等等。”

袁青岳意味深长地笑道:“唐三郎今夜怕是来不了的。”

徐言问:“怎么?”

袁青岳谑道:“戌时我与他一同交班出宫,他便向我告假。他因看中了一个市井贩的女儿,现回家取了百金,差人去讨,只怕此刻已宝马香车接人进府,红烛销账……”他忽然醒悟席间有女眷,便一笑收口。

明熙道:“哪个市井奴的女儿能值百金!莫不是倾国倾城之色?”

袁青岳道:“他说还没看见样貌。”

众人便拍手笑道:“没见样子就被迷住?只怕唐三被那市井奴下了蛊。”

正说话间,楼下家奴一叠声叫道:“唐少尹来了!”

众人道:“可算来了。”

木梯响动几声,只见一个公子施施然踱上楼来,手中提了一坛酒。明幽见他温文尔雅,清隽不俗,竟是刚才在酒坊前遇见的公子,她慌忙捂住微红的脸,心道:“这是上天一定要我向他道歉不成?”又听袁青岳在招呼:“驸马姗姗来迟,该罚多少杯?”那“驸马”二字一出,明幽又是一惊。

唐瑜悠然道:“驸马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袁青岳以杯指唐瑜,笑道:“唐二休和我装!恩和公主倾心于你,宫里宫外谁人不知!”

徐言也道:“想来今夜花好月圆,唐二与公主金风玉露蟾宫相会,所以这里来迟了。”

唐瑜举起手中酒坛,示道:“是折去西市纪叟家沽酒,所以来迟。”

明熙道:“纪叟家的酒太甜软,不如曲五家的烈性。”

唐瑜道:“我却独爱纪家酒,有谷黍清香绵绵不绝,明校尉不妨再细品一品。”

家奴唐晋取了酒爵来,唐瑜先去了东道主席位,斟与袁青岳,问:“唐三郎不曾和青岳兄同来?”

袁青岳道:“他说忘了东西在家里,急着去取。”

唐瑜道:“收到青岳兄的帖子,他欢欢喜喜念了两日,谁知宴开后却没了踪影。”

袁青岳笑道:“只怕少时会来。”

唐瑜道:“三郎顽劣,在御前要仰仗青岳兄多多教引回护。”

袁青岳道:“袁唐两家是晥州同乡,同是客居开元城,理当互相照应。”又笑道,“圣上却喜欢三郎,说他少年朝气,从不矫伪,深对圣上的脾性。”

两人对饮而尽。唐瑜逐席相敬而来,诸公子皆起身还礼。明幽见他越走越近,心跳如慌张的小兔儿一般,默念:“我应该向他道歉么?我已换了男袍,或许他已认不出我了。若认出来,我就道一声‘刚才是我冒犯了你,对不住’,若认不出来,我、我只当那件事过去了。”

唐瑜来了席上,与明熙对酒寒暄,末了,他看向明幽,认出是女眷,不便相敬,遂与明熙点头告别,去了邻席,明幽轻舒一口气,不知是解脱还是失落,心道:“他果然认不出了。”

待到唐瑜敬酒完毕,众奴也将全羊炙分割装盘,逐席奉上。食案刚撤,筦弦之声又起,一阵宫商绰约,一位舞伎踏着乐点,袅袅娜娜走上堂来。

明幽见那舞伎,梳着飘逸的飞天髻,虽以红绫蒙面,亦可见身段妖娆,惹得众人噤声注目。那舞伎行礼毕,从身后抽出两柄长剑来,明熙先笑道:“我以为她要跳飞天舞,没想到竟是舞剑!”明幽转头看唐瑜,见他正与邻席言笑晏晏,不视堂上美人,她又暗自道:“我摔倒的时候还以为他在笑话我,可如今看来,他似乎天生就这模样,并不是取笑别人,我又错怪他了。”

琵琶声铮铮耸起,那舞伎婉转起势,分花拂柳,双剑如两抹秋泓,蓄势缓动;顷刻,琵琶声转急,舞伎身形乍如翩翩火凤,掀翻红浪,两道虹华流溢飞转,连阁外盈月也黯然失色;须臾,鼓声昂扬而入,与琵琶声金石相交,剑气便转为雄浑,舞伎化绰约为刚健,满堂纵横,如侠客济世、将军破阵,势不可挡,众人不由大声喝彩,唐瑜、徐言也被吸引了,止话观望。

鼓声去时,箫声凄然而来,似怨似诉,把那琵琶声缠住了,琵琶的叱咤之气立时化作柔情蜜意,轻轻把箫声应和,两个缠绵厮磨,恰如一对爱恨交织的眷侣一般,引得在座众人心旌摇荡。舞伎的身形随乐转慢,莲步曼妙,舞到了席中来。她先去了明熙之席,右剑轻挥,从明熙双目前一划而过,明熙眼也不眨,反倒直视舞伎那双千娇百媚的眼睛,一片调戏之意;舞伎嫣然一笑,几个轻转,舞至唐瑜之席,唐瑜却不看她,只往爵中斟酒,舞伎左手挽了一个剑花,往唐瑜胸间点来,唐瑜侧身一躲,剑尖擦身而过,舞伎又一笑,转过席去,唐瑜心道:“这剑气倒凌厉。”

舞伎渐渐到了谢柏轩的席前。谢柏轩是大理寺卿谢东来之子,此刻已有十分的醉意,只低头摆弄盘里的瓜果,似乎在犹豫吃哪一颗。那舞伎双剑齐动,迅速切向谢柏轩的脖颈,其势其力,竟似为夺命而来,破空之声甚急,谢柏轩大惊,忙往后仰,舞伎双剑直追下去。

谢柏轩的左席是骁禁卫袁青岳,他在卫鸯身边侍卫多年,何其警觉,立时抽出腰间短刀掷过去,刀剑相交,震得那舞伎虎口一麻,右剑落地;右席的崔如祯同时急跃而起,踢落了左剑。谢柏轩酒也醒了,翻身起来,将那舞伎踢倒在大堂之中,左足踏上去,大声喝道:“你是谁?竟敢来行刺我!”

举座皆惊,乐声戛然而止。谢柏轩扯下舞伎的面纱,问:“你是谁!”

那舞伎不答,谢柏轩的足尖踩住她的咽喉,又反手一耳光扇过去,道:“说!”

那舞伎换了一张怨恨的面容,道:“红萝!你记得红萝么!”

谢柏轩一听此名,面色一紧,舞伎道:“你不记得了?时隔五年,你又添了三个侍妾,哪里还记得她?”

谢柏轩冷冷道:“果真不记得了。”

舞伎道:“五年前的中秋,也在这天问楼,红萝一曲长袖舞艳惊四座,这你总该记得?”

谢柏轩咬牙不答。

舞伎道:“你骗她家中无妻,买了一座外宅给她住,只说三年孝满过后娶她进门。我妹妹痴心赤诚,竟信了你的话,一心等着与你厮守终身。不到三个月,你夫人率家奴打上门,方知你早是妻妾成群,外宅无数!”

谢柏轩一叠声叫:“家奴呢!都死光了不成!”几个谢家奴这才蹬蹬奔上楼来。

舞伎斥道:“谢柏轩!你夫人指使家奴将红萝折磨致死的时候,你在一旁不发一言!事后替你夫人、家奴销证掩饰,红萝惨死,没有一人偿命!这五年,你的心安不安?”

谢柏轩大怒,抽出佩刀直劈而下,崔如祯忙去夺刀,道:“别闹出人命!”刀尖却还是划破了舞伎的脸。

谢柏轩转念一想,不能当着众人行凶,便吩咐家奴:“把她带回府去。”家奴们忙上前,拽着舞伎的发髻往外拖,舞伎犹呼:“席间诸君,你们与这狼心狗肺之徒结友论交,不嫌腌臜么?”

唐瑜恰巧站在了谢家奴的去路上,家奴要绕过去,他却伸手轻拦,道:“当先止血。”便吩咐唐家奴,“带她去上药。”唐家奴应了,过来扶那舞伎,谢柏轩似笑非笑道:“唐二郎,我已叫了谢家奴去做。”

唐瑜道:“可巧天问楼相去半里有家药房是唐家的本钱,叫唐家奴带去方便些。”

谢柏轩问:“二郎何故关心伎儿的死活?”

唐瑜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谢柏轩道:“我谢家不缺药也不缺医师,现在家奴带她回去看伤,行不行?”

唐瑜却锁眉道:“柏轩,别再酿大错。”

两个虽然平平静静地说话,众人却都明白,谢柏轩要杀人灭口,唐瑜要保人性命,两不相让,崔如祯道:“谢大,交给唐二郎去做,他不会害你。”

谢柏轩道:“我放了她,她一定还会伺机行刺我,唐二保我一辈子不成?”

唐瑜道:“她有过错,当移送官府,不该动私刑。”

谢柏轩笑向众公子道:“唐二公子的意思,是叫我把伎儿送上沧山,让伎儿把‘谢家夫妻杀外宅’的谣言和薛让说一遍!”

唐瑜道:“不必上沧山,把她交给开元府,开元府也会依法处置。”

谢柏轩冷笑道:“那不就是交给你么?我此刻已信不过你了。”他喝命家奴,“拖下去!看唐二公子拦不拦!”谢家奴大声应了,又来拖人,唐家奴挡在舞伎四周,道:“不许拿人!”

谢柏轩道:“唐瑜,你我非要为一个伎儿翻脸么?”

唐瑜道:“你若不愿送她见官,我就送她离开大焉,只是不能交给你。”

谢柏轩酒劲发作,道:“你再多管闲事,从此我少了一个朋友!”

相争不下时,袁青岳站出来道:“交给我,行不行?我的为人,你们两个信不信得过?”

那唐、袁两家相识几辈,唐瑜心知袁青岳有侠肝义胆,是可信之人,便点头默许,袁青岳问谢柏轩:“你呢?信不信我?”

谢柏轩知道袁青岳是天子亲信,面子了得,也道:“你担保她一不乱说,二不行刺,我就交给你。”

袁青岳道:“好!”便叫了袁家奴上来,带走了舞伎,又道,“此事到此为止,唐二谢大,休在我的筵席上伤了和气。”

唐瑜和谢柏轩遂行礼相释,袁青岳问:“声乐呢?”乐工们方回神,又鼓瑟吹笙起来,众人皆归旧座,片刻之后,又各自饮酒谈笑,或行令,或掷骰,玳筵上一片欢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明幽被这突如其来的凄厉景象吓得花容失色,半晌回过神来,颤声问:“他们要把那姐姐带到哪里去?”

明熙喝酒不答,明幽想着那女子可怜,道:“他们还会不会为难她?你去劝劝谢公子……”

明熙不耐烦,道:“那是人家家事,我劝什么?我叫你不来,你偏要来,撞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叫了明书上来,吩咐,“多带几个人,送小娘子家去。”明书应了,道:“请小娘子随奴下去。”

明幽只好起身,走到楼梯口时,转头再看唐瑜。此刻唐瑜已离席出了堂外,倚栏看河水,只留给她一个若有所思的侧脸,明幽忽而有了恋恋不舍之感,心道:“我不但欠他一句对不起,还应该替那位姐姐说声谢谢。可他,他已记不得我了。”落寞下楼而去。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1 16:45:41 +0800 CST  
2

过了子夜,明熙也出堂来回敬唐瑜,道:“唐少尹总是喝淡酒,今日我偏要你来一杯烈酒。”

唐瑜依言饮了,只觉辛辣入喉,明熙笑问:“如何?”

唐瑜道:“心好似烧着了。”

明熙拍他肩膀,道:“多喝几回就习惯了。”

两个说了几句闲话,唐瑜看着水面道:“今夜忘了罚明校尉三杯。”

明熙奇道:“为什么?”

唐瑜道:“事前约定禁带家眷,以免大家玩得不尽兴,你却带了夫人来,坏了规矩。”

明熙笑道:“不是夫人,是妹妹,她要来,我是拦不住的。唐少尹不知道:夫人好管教,妹妹却难降伏。”

唐瑜也一笑,又移开了话头。须臾,明熙走后,唐瑜还在栏边流连,此刻已过子时,明月藏匿,浓云横铺,风势渐渐凛冽,依稀几点雨飘落下来,唐瑜伸手去接,却俯见几只小船在桃影河浪中摇曳不定,船上灯火忽明忽灭,对船中人而言,这个夜只怕过不安稳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1 16:46:07 +0800 CST  
3

过了子夜,中秋便算过去了,人影散尽,灯影犹在,开元城此刻说不上是繁华还是寂寥。桃影河上起了风,涟漪把小船轻荡,雨打在乌蓬上,吵得苏家母女睡不安稳,母亲明知故问:“苏叶,你睡没睡?”

苏叶轻轻应道:“没睡。”

母亲问:“你在想什么?”

苏叶道:“没想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道:“你总是什么都闷在心里,从不愿和阿娘说。”

苏叶便一个翻身面向母亲,道:“好罢,阿娘,我刚才听见你和阿爹说话了。”

母亲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苏叶顿了一顿,幽幽道:“阿娘今日问我,开元城和别处有什么不同,我心中知道还有一处不同,却没和阿娘说。”

母亲问:“是什么?”

苏叶道:“开元城的灯火,比别处要多、要亮。”

母亲道:“阿娘知道,你爱看灯火。”

苏叶道:“那阿娘知不知我几时爱上看灯火的?”

母亲道:“这我却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你总爱坐在船头,看岸上那些人家点亮的灯。”

苏叶道:“是在离开洛国去瑶国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夜半,乌云把月光遮住了,船队在黑茫茫的江上走得很慢,没有一丝光芒,大家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和谁说话,都消沉得很,忽然江水拐了一个弯,眼前一下子亮堂了,原来那儿有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家家点着灯,昏暗的天地中间,只有那一片又明亮、又热闹。大家瞧见灯火,精神都振作起来,说‘咱们上岸买酒吃去!’把船抛了锚,都去买酒了,我就坐在船头看那些灯火,有的人家是厨房亮着,我就猜是阿娘在给孩儿做夜宵吃,有的人家是堂屋亮着,我就猜是一家老少聚在一起说话,或许还有来串门的客人。”

母亲叹息道:“咱们,咱们没有厨房,也没有堂屋,只有一只小船。”

苏叶道:“阿娘,我想咱们有个安安稳稳的家,三间房子也好,两间房子也罢,只要扎在一个地方,不用流浪就好。”

母亲道:“你是不是想在开元城安家?”

苏叶不直回,却道:“我们今日摆摊的地方,有户小楼真好看,门前开满了茉莉花,二楼的窗户开着,一只小花猫趴在窗上看我,我也看它,它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可没过多久,一个年轻娘子把它抱下去,把窗户关上了。”她的语声微颤,“阿娘,你去和阿爹说,我们就在这里安家成不成?有那百两金子,我们也能买一栋小楼。我……我做妾没有关系。”

母亲心中一酸,落下泪来,道:“我一开口,你阿爹必要骂我的。”

苏叶道:“你去求阿爹,说苏叶不委屈。他……他是宰相家公子,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不会欺负女儿。”

母亲道:“你单说对那少年有没有动心?”

忽然风雨骤了,雨点如铁珠一般射打乌蓬,吵得母亲听不清苏叶说了什么,她把发抖的女儿揽过来,道:“明日再说,你安心睡一觉。”

苏叶应了一声,把头埋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闭上眼睛。母亲的手在她的背上拍啊拍,口中哼起松隐江的歌谣,还把她当成幼儿哄,苏叶正听得睡意悄起,忽然又一凛,睁眼问:“外面是不是有人吵架?”

母亲倾耳一听,只道:“是风和雨在吵罢。”

苏叶屏住气又听了听,道:“是吵架,是阿爹的声音!”母亲这时也听见了,两个慌忙爬出船舱,却见瓢泼大雨中,父亲和同伴们已被几十个当地人拖上了岸,父亲在怒吼:“我们堂堂正正做生意,你们凭什么赶我们走?”

焉商在开元府告状失败,便决定亲自解决这群东沅人。以海产商何九为首,十个焉商纠集了近百名家奴,趁夜半来到河边,叫出苏直几个,道:“此刻不滚出大焉,立刻打死你们!”苏直道:“大焉是讲王法之地!我们没做半点亏心事,如何任你们欺压!”何九道:“在我的地盘,欺压你们又怎地?看我打死你们,谁来收尸!”便叫家奴把沅商全拖上了岸,还有几个家奴往苏叶这只船来寻人,苏直眼看母女也有危险,慌忙挣脱众奴,冲入河中,拼了命把船往河心推,家奴们叫:“休叫他跑了!”也下河来追,两个来拉苏直,两个游近了船,母亲把苏叶推入船舱,道:“别出来!”也跳下了河,迎着众奴去,道:“没人了!”家奴们把父亲母亲一起抓住头发扯上岸,只剩小船漂漂荡荡,转入河心,躲过一劫。苏叶透过狂风暴雨,眼看着百十个刁奴对同伴们又踢又打,把父亲的头往青石地上撞、把母亲的上身往河水中溺,已哭得肝肠寸断。不多时,街边住户都惊动了,纷纷出来看动静,领头的朱鱼向何九道:“皇城中乱打乱杀,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何九见人多了,便命家奴把沅商全绑上牛车,道:“明日扔他们出未离原,落个耳目清净,谁敢去报官,和我何九过不去,我定叫他在开元城无立足之地!”说罢,一行人赶牛吆马,扬长而去。

桃影河恢复了平静,只剩空船横七竖八散在河中,住户们也都回去了,朱鱼夫妻撑着伞,看着一地血水嗟叹了一回,正要回屋,忽听河心有人叫:“朱老板!”夫妻循声看去,竟是苏叶独自划桨过来,忙道:“天可怜见!这孩子没事!”两个忙过去迎下苏叶,苏叶还没站稳,先抓住朱鱼道:“朱老板,你救救我爹娘!”

朱鱼道:“我若有力量相救,刚才就救下了!那十多个奸商,哪一个身家都在我之上,领头的何九,半个西市和他有交情,开元府中也有人,我哪里惹得起?”

朱娘子拉苏叶道:“先去我家中洗一洗脸。”

苏叶不去,只哭诉道:“朱娘子,我爹娘被打成那样,你们不救,他们就没命了!”

朱鱼道:“我们去救,我们也要被打成那样。”他见苏叶哭得可怜,又感叹,“你父亲若应了唐家的礼纳,哪里还会出这等事?”

朱娘子心中一动,忙道:“那你快带她去唐家,请唐家出面救人!”

朱鱼耳听雨打伞面的声响,眼见路上水洼积了两寸深,遂向苏叶道:“唐家就住城东,崇宁街佩鱼巷,你快去找人。

朱娘子正要发话,朱鱼又道:“那唐家二公子是开元府的少尹,三公子就是看中你的那个,你找到谁,父母都有救了,快去,快去!”

苏叶慌忙道了谢,转身冲入雨中,朱娘子怨道:“这四五更天的,你叫她一个女儿家东奔西跑!若有个三长两短……”

朱鱼推着娘子往家走,道:“睡了,睡了。”

娘子道:“那咱们把牛车借给她……”

朱鱼道:“牛也睡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2 18:26:09 +0800 CST  
4

苏叶不停不歇跑了半个城,天明雨住时才找到佩鱼巷唐家,她奔过去拍打府门,叫道:“请开门!”

少时,一个年长家奴开了侧门,把惶急的苏叶瞧了瞧,问:“小娘子找谁?”

苏叶道:“我找你家公子。”

那家奴道:“我家有两位公子,小娘子找哪一位?”

苏叶怔住了,也不知是找二公子当公事求,还是找三公子当私事求,她稍一犹豫,家奴便催道:“小娘子明说来。”

苏叶道:“我找三公子。”

家奴便笑了,让身道:“小娘子请来阍室等候,三郎稍后就来。”

苏叶随家奴到了阍室,这是看门奴住的屋子,就在府门边,方便随时应门,几个看门奴见苏叶进来,便起身出去了,那家奴找了一张干净布席给她坐,自己拿了扫帚出门扫阶,并不去叫人,苏叶等得心急,坐了半柱香的功夫,走出门问:“请问他几时来?”几个家奴正低声谈笑,见她问,便道:“他要去宫中当值,卯正前一定过来。”

苏叶道:“请你们催一催成不成?我有急事求他。”

家奴们敷衍道:“就来了。”

苏叶无奈,只好又回阍室等着,刚坐下,便听众奴在招呼:“二郎早,这就去开元府么?”一个声音应道:“是。”苏叶悄悄往门外张望,只见几个人影晃了过去,她在那一瞬转念想找二郎,马蹄声却已去远了。等了两刻,又听众奴在招呼:“三郎早!要去宫中了?”便是唐珝道:“早个屁!又迟到了!”他一边束腰带,一边跑得飞快,眼看要闪出府去,一奴叫道:“三郎,有个女子找你!”唐珝的左手扳住门框才刹住身子,问:“谁找我?”

看门奴道:“姓苏。”

唐珝的心猛然一蹦,问:“在哪里?”

看门奴手指阍室,道:“就在里面。”

唐珝昨日砸了一百金请李行俭去买苏叶,自以为唾手可得,夜间出了宫便满心欢喜回家等着,一心想看传言中的“东沅灾女”究竟有多美,谁知李行俭回来说人家不同意,只好郁郁寡欢地睡了一夜,不承想柳暗花明,那女子竟然自己来找他了,唐珝喜出望外,蹑手蹑脚走进阍室去。

苏叶听见唐珝进门,忙从榻上起身,俯首肃拜。阍室暗沉,唐珝看不见苏叶的脸,只见她还穿着那件宽大的褐袍,乌发全散下来,湿漉漉地覆住半个身子,唐珝轻声问:“你……你找我么?”苏叶把头仰起,终于和唐珝四目相对。

唐珝起初并不觉得苏叶美,她的眉没描,唇也没点,一张淡简的面容,和皇城中珠光宝气的少女们相比黯然多了,可他的目光只多停了一瞬,便又发觉了她的柔弱,那是不自知的、诱人来毁灭自己的柔弱,过往的人一定是被这幻象迷惑了,才敢对她肆意妄为,可他们没看见这柔弱中还有一丝魅气——也是不自知的、毁灭他人的、危险的魅气。唐珝看见了。他仿佛从苏叶的眸子里看见一尊王鼎在坍塌,也看见两州烽烟在袅绕,还有一座城池在深邃地燃烧,高大而坚固的城,是开元么?惊异的唐珝不由自主地凑近去,还想细细琢磨,苏叶却垂下眼帘,把这惊天动地的秘密遮掩了,她又拜下去,道:“唐三公子,苏叶来求你……”

唐珝回过神,忙道:“不用说求,什么事都行。”

门外围观的家奴们都窃笑起来。苏叶道:“有人不许我们在这里做生意,他们要我们离开开元城,阿爹说不走,那些人就把阿爹阿娘、还有同伴们全绑走了。”

唐珝闻言大怒,道:“开元城的脸都让这群小人丢尽了!”

苏叶道:“苏叶求公子救他们出来,只要不伤人,我们自己会走。”

唐珝道:“谁说你们要走?这里不是他们说了算,你们想留多久多行。”

苏叶又肃拜为谢,唐珝问:“他们现在哪里?”

苏叶道:“西市一个叫何九的人带走了他们,说等城门开后就赶他们出未离原。”

唐珝看了看窗外天色,道:“城门早开了。”当下命家奴,“叫三四百个人,从四面出城去追。”家奴得令去了,他又告诉苏叶,“我也去找人,你在这里等我。”

苏叶道:“我和你一起去!”

唐珝道:“一会儿有一场纷争,我怕伤到你。你相信我,我会把你阿爹阿娘好好接回来。”

苏叶对视了唐珝赤诚的眼,应允道:“好。”

唐珝便出门领着众奴上马去了,苏叶留在阍室中等候,一个七八岁的家生婢好奇地扒住门问:“你是谁?”

苏叶道:“我是苏叶。”

小婢女又问:“我们三郎为何去帮你打架?”

苏叶道:“他不是去打架。”

小婢女道:“他那个神气就是去打架的,每次都这样。”

苏叶问:“他常常打架么?”

小婢女歪头想了想,道:“这一年没打了。去年吕阿公被他儿子赶出屋,数九寒天一个人在猪圈里住,三郎就去把他儿子打了一顿。”

苏叶问:“吕阿公是谁?”

小婢女道:“就是常在佩鱼巷口卖菌子的阿公。”

另一个大婢女道:“还不快帮你阿娘摘花儿送到书房去呢,只在这里胡顽。”

小婢女又问苏叶:“你要不要花?我摘来给你。”

苏叶道:“我不要,谢谢你。”

大婢女道:“你若成心送人,摘来就是了,哪里有问了才说摘不摘的?”

小婢女便顶着冲天辫儿一跳一跳去了,半晌后,手拿一朵蔷薇进来,道:“送给你。”苏叶道谢收下,小婢女被苏叶捏了脸,又欢喜又羞怯地跑得没影了。

苏叶坐到午间,才听见府外马蹄声纷纷沓沓,她冲出屋去,那守在府门口的家奴在问:“如何了?”骑马来的家奴道:“人在南门外截到了,他们不肯来唐府,现在朱鱼的酒肆里休息。”婢女们问:“三郎呢?”家奴道:“三郎进宫去了,叫你们送苏娘子去朱家酒肆。”看门奴便牵来马车,婢女们扶苏叶上车,往朱家酒肆而去。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3 12:11:53 +0800 CST  
5

朱鱼早把大堂腾了出来,供沅商们休息。二十来个沅商,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朱鱼和娘子忙前忙后,又是找药,又是倒水,见苏叶来,忙把她领到父母跟前,母亲被折磨了一夜也不曾哭,见苏叶完好无恙,反倒落下泪来,搂住女儿不松手。苏叶为母亲擦去泪痕,问:“阿娘,你们是如何得救的?”

苏娘子道:“我们被下了药,迷迷糊糊就被拉出了城,醒来时只知道在牛车里,二十几个人挤在一处,手脚也是绑的,嘴也是堵的,我那时害怕得很,不知你父亲是生是死,又不知你得救没有,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好没走出多久,牛车被人拦停了,我听见许多人在吵,还有刀剑叮叮当当响,也不知谁说了什么,那些刁奴就不说话了。车门打开后,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公子,”苏娘子看看丈夫,“这才知道是唐家人来救我们了。”

苏直冷着脸给自己包扎伤口,苏叶也跪到父亲膝下帮忙,问:“那些刁奴去了哪里?”

苏娘子道:“被唐家奴抓去开元府了,一会儿只怕官府还要来问我们的话。”

苏直道:“我们立刻离开,不等什么问话了。”

苏娘子道:“你这会儿急什么?如今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苏直道:“我不是怕欺负!我只是不想呆这里。”

苏娘子道:“打伤我们的人还没被治罪,我们还没讨回公道!”

苏直道:“不要公道了!立刻就走,去南荆做生意去!”

他猛然起身,又觉得头晕眼花,不得已又坐回去,朱鱼娘子端了几盘菜进来,道:“老丈就算要走,也要吃饱了走,是不是?”同伴们都围过来坐下,劝道:“吃完东西就走,还没被打死,倒快饿死了。”苏直只好妥协。

众人顷刻把一桌菜一扫而光,朱鱼一个劲招呼厨房上饭,道:“只管吃,不收你们的钱。都是异乡来的,我知道你们的难处。”苏直吃了三碗白饭才放下筷子,准备和同伴们去船上收拾行装,朱鱼却站在楼梯上向他招手,苏直迟疑了一下,走过去问:“什么事?”朱鱼拉着他上楼,又进了雅间。

屋中还是两个身影,一个唐府管家,一个唐府家奴,苏直皱了眉,问:“怎么又是你?”

李行俭向苏直作了个小揖,笑道:“我是为苏先生送喜来,先生为何见我如见大敌?”

苏直见地上放了一个檀木箱,却比上次大了许多,他急步过去打开,只见百块金砖整整齐齐叠在箱中,遂冷笑道:“什么喜事?我女儿涨价了么?”

李行俭道:“苏先生凡事都爱往狭窄处想,这不是令千金价格涨了,是我家三郎诚心涨了。千两黄金,比寻常人聘正妻还礼重百倍,唐家的诚意做到此节,苏先生该欣慰了。”

苏直道:“既有诚意,叫你家三郎娶我女儿做正妻,如何?”

李行俭依旧摇头道:“苏先生还是不明白,娶妻入宗,不是三郎一人说了算,要唐公首肯……”

苏直道:“那就去问问你家唐公,许不许我女儿从他唐府正门进去!”

忽听一个声音道:“你让苏叶自己说!”

门开处,苏娘子拉着苏叶进来了,她早看见唐府管家和家奴上楼,也看见朱鱼和丈夫进门,知道丈夫一定会拒绝,她犹豫再三,终于把苏叶拉了来,向丈夫道:“从来你说什么是什么,如今苏叶自己的大事,叫她自己做主!”又向苏叶道,“女儿,你是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你想嫁,母亲就让你嫁,你不想嫁,母亲就带你走,谁也勉强不了你!”

朱娘子笑问:“小娘子见昨日那小郎君人品相貌如何?配不配得你?”

苏直道:“人品我们都见识过了——把人打进河里还不依不饶!”

朱鱼道:“苏丈人误会了。你们因为起了一点争执,才对他偏见。俗话说‘日久见人心’,人要长远相处了,才看得明白。我与那公子相识三四年,最是了解他,虽说有些急躁,心地却好,何况他家是世家,家风严正,小娘子进了府,绝不会受欺负。”

朱鱼最后一句是对着苏叶说的,说完便看苏叶,等她回答。

苏叶轻轻向父亲道:“阿爹,我们就在开元城安家好不好?”

此言一出,苏直陡然变色,苏娘子悲喜交加,余人却都眉开眼笑,苏叶道:“若再往南荆去,又是跋山涉水两千里的行程。女儿不愿意再走,也不愿意阿爹阿娘再走。”

苏直凄然道:“你不明白,那哪里是你的家?那是人家和正室的家,你是偏房!阿爹阿娘心中一直疼你,苦头虽多,我们挡下吃了大半,你却还是嫌苦了?”

苏叶道:“爹娘不愿女儿吃苦,难道女儿愿意爹娘吃苦么?”

苏直道:“我们不怕苦!你怕苦,你自己攀高枝儿去!”

苏娘子道:“你休和女儿这样说话!她这些年受的委屈不比你少!她才多大,却经历了多少事?江浪里淹过,山洞里睡过,雷雨里走失,雪地里生病,哪个年轻女儿过她这样的日子?她怨过阿爹阿娘没有?咱们没能耐保护她,如今有人能保护她了,你还拦着?我只求我女儿过得安稳,是妻是妾我不在乎!”

苏娘子走上前,指着檀木箱向李行俭道:“我们家虽穷,却不想被你们小瞧,这些钱我们不收。你家公子若真心喜欢苏叶,叫他自己来,我和他说,只要他许诺护我苏叶一生平安周全,苏叶从此是他的人。我们夫妻自在城里租间房子谋生,绝不伸手向他要一文半钱。”

苏直却又大声道:“钱留下!”

众人看向苏直,他铁青着脸道:“钱,苏叶你留着。今后你在开元城,好则好,父亲遥替你高兴;将来若是不好了,就拿这钱买舟东下,回沅国来,家还在,父亲还养你这个女儿!”

苏娘子大惊失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直道:“没了苏叶,我可以放心回松隐江打渔去了!”话说完,泪从眼中大颗滚出,他走出门,又回头问娘子,“你是随她留下,还是随我回家?”

苏叶急道:“要回家一起回!我不留下了!”她要出门去追,朱鱼和娘子慌忙把她拦住,道:“小娘子休慌,苏丈人说的是气话,他哪里舍得走?”

苏直却果真走了,楼梯走到一半,他双腿一酸,哗啦啦滚了下去,犹豫不决的苏娘子听见丈夫摔倒了,慌忙抢下去扶,苏直拉着娘子站起来,道:“我们回家去。”苏娘子抬头看看女儿,又看看遍体鳞伤的丈夫,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苏直把娘子往门外拽,道:“我们走,休累了你女儿的好前程!”苏叶在上面哭叫:“阿爹!阿娘!”朱娘子的手温柔且有力地拉住她,道:“你父亲正在气头之上,追也没用。他改日气平了,自然会回来看你。你放心,天下哪有舍得女儿的父亲!”

苏直拖着娘子出了朱家酒肆,同伴们已在船上等着了,都问:“苏叶呢?”

苏直跳上船,一撑长篙,把船推出两丈远,悲愤道:“走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4 11:38:30 +0800 CST  
6

入夜,朱鱼夫妻护着一辆霞绮轿舆到了唐府门口,唐家仆妇们将轿舆从偏门抬进,悠悠走过几重院落,才在府之东南一处小院中停下。婢女涟儿掀开轿帘,先把苏叶上下一看,才道:“请小娘子下轿。”把她扶出轿舆,引上了二楼的卧房。

唐珝的卧房极空敞,地上铺了吐蕃猩红毛毡,墙上挂了一张弓、一柄剑,桌上燃了一对龙凤呈祥红烛。涟儿把苏叶扶到床沿坐下,道:“三郎要子时才从宫里出来,小娘子静心等等。”说完便闭门去了。

空房寂静,只有窗外秋虫鸣喃,苏叶枯坐着看地上的影,知道商船此刻已出了城,却不知今夜会在何处抛锚,大家是在船中囫囵睡一夜,还是上岸寻一个稳定地方栖身?苏叶记得来时路上有一座旧庙,或许阿爹阿娘他们已在庙中睡下,天明再启程。船队顺桃影河漂流三日,便会汇入白鸢江;东行十多日,又会折入松隐江;再北上半个月,就到东沅老家了。

夜深了,寒意沁人,苏叶见床上有只小手壶,便取来捧住,可壶中水早已冰凉,她不知该去何处烧水,忽听有人踏着木梯上来,推开门,掀开烟黛门帘,轻巧而入,苏叶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抬眼一看,却是涟儿。

涟儿端了一碟金乳酥、一碗白龙羮进帘,道:“小娘子请用些宵夜。三郎遣人送话回来,出宫后被同僚拉去应酬,让小娘子先睡,不必等他。”又问,“小娘子冷不冷?”

苏叶道:“不,不冷。”

涟儿把苏叶怀中的手壶一瞟,也不作声,又退了出去。

一对龙凤红烛燃烧过半,烛泪满灯台。苏叶在床上倚着,床帐内悬下一只镂金香球,她扯动流苏,香球便叮叮当当地晃,可球心盛香料的银盂却纹丝不动,一粒香沫也洒不出来,沉水香淡得似有若无,苏叶敌不过困倦,昏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觉得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却朦胧知道红烛还在燃烧,她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涟儿也在小声作答,可那声音遥远极了,听不分明。不多时,门被轻轻打开,那人走了进来,靴子踏在毛毡上,一步一步,走近睡床,然后,烛光晃明了苏叶的眼帘,她知道是床帐被掀开了,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一瞬一瞬漫长地过去,终于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细语:“醒过来。”

苏叶解咒一般醒了,她仰看近在咫尺的唐珝,便又一次见到了欲望,可这欲望并不污浊,他的炽烈中还有一丝羞涩,激悦中还有几分好奇,仿佛雨过天晴后,江雾深处初升的鲜霁朝阳。光芒覆盖下来,苏叶又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感受脸上印了他的气息,身上承了他的重量,她惊慌地躲避他,他却变成一只幼兽,开始噬咬她的身体。苏叶骤而冷、骤而热,她坠入混沌,忽然觉得自己被撕裂,她尖叫道:“痛!”便去推身上人,唐珝却抚慰她:“稍后就不痛了。”苏叶迟疑地允许了他莽撞,于是转眼被他侵占。苏叶迷蒙地看眼前的镂金香球,先是轻悠地晃,再是剧烈地荡,唐珝有多热情,它就有多忙乱,当金球香气馥郁整个卧室时,苏叶果真不痛了,她原本抗拒的手绕上唐珝的脖子,唐珝觉察到苏叶的微妙变化,便悄声教她一些陌生的事,苏叶试着一点一点向他迎合去,学着和他温存缱绻。

香球终于悬停时,帐中复归平静。唐珝还不明白这一夜的份量,他快心遂意地睡去,苏叶却睡不着,只把唐珝的侧脸怔怔地看——这少年从此就是她的家了。

——本章完——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5 16:53:09 +0800 CST  
第五章 妻

1

这日明幽午睡初醒,见帘外秋阳和煦,便出了闺阁,叫了嫂嫂甄婉,坐在庭中池边做女红。不多时,见明熙穿一身窄袖短袍的玄色骑装,急匆匆穿庭而过,手里拿着鞠杖,大声吩咐明书给马换一副气派的马鞍,甄婉便问:“风风火火的,又要去哪儿?”

明熙道:“去宫中打马球。”

甄婉道:“平日都是在恭王府上打,今日倒进宫了。”

明熙道:“是唐少尹相邀,陪圣上打球。”

明幽一听,手上的针线不由一停。

明熙一边理腰带,一边道:“说来也奇怪。”

甄婉问:“奇怪什么?”

明熙道:“我和唐少尹虽在酒筵中会过几次,却也无甚私交。前儿乍乍的邀我去桃影河钓了一天鱼,今早又下帖子来,约我进宫打球。”

明幽道:“想来是中秋之会,才发觉二人互为狼狈,相知恨晚罢。”她本是想揶揄哥哥,忽然醒悟连唐瑜一起损了,自己忙掩了口。

明熙道:“好好,我们都是狼狈,独你们是君子。”他把鞠杖在空中虚舞了一个圈儿,转身要走,明幽忙道:“你等着。”

明熙道:“怎么?”

明幽放下绣帕,道:“在家呆着无聊,我随你去,看看你球技长进了没有。”

明熙道:“都是郎君,你又去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就在家陪你嫂嫂说话。”

甄婉道:“你带她去罢!一年四季的困在家里,鬼灵精怪的小娘子也困成天聋地哑了。”

明熙便道:“去换了男装来。”

明幽喜笑颜开,欣欣然跑回闺房去换衣裳。明熙在庭中等得不耐烦,只把鞠杖左挥右舞,道:“平日叫也叫不去,今日倒赶着要去。”

甄婉抿嘴一笑,道:“她自中秋节之后,每日找我说话,三句话不离那位唐少尹,你还不明白?”

明熙一听愣住了,挥舞的鞠杖停在半空,若有所思。

顷刻,明幽扮成小男仆的模样,随明熙往龙朔宫而来,到了宫门口,明熙遇见崔如祯,两人打了招呼,并马进宫,崔如祯压低声音问:“你听说了没有?”

明熙道:“什么?”

崔如祯道:“昨夜御察台把谢柏轩抓走了。”

明熙吃了一惊,道:“那舞伎的事败露了?”

崔如祯点头道:“是去袁府抓的人,袁家这样的高门,居然拦不住,袁青岳气得吐了血。”

明熙叹气道:“除了龙朔宫,哪里也拦不住薛让了。”

崔如祯道:“那日在场的都是相熟的朋友,怎么事情就传上沧山了?”

明熙想了想,道:“楼里乐工舞工甚多,难免人多口杂;各家家奴,也难保没有异心狼。”

崔如祯道:“是了。”

明熙小声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早知今日,当时你不如不救他。死在舞伎的剑下,可比死在薛让的牢里痛快多了。”

崔如祯道:“谢柏轩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如何肯善罢甘休?这下,大理寺和御察台结梁子了。”

明熙道:“梁子早结下了!大理寺被御察台骑在头上何止一两日?”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6 10:49:40 +0800 CST  
一行人到了皇宫西北角,鞠场已是人声鼎沸。场边长亭中坐着宫人、各家家眷,数十位公子牵着马在场中谈笑,一半玄色劲装,一半赤色马服,皆是锦带兽靴,精神奕奕。明幽自在亭中坐了,眼睛四寻,刚瞧见唐瑜在给他的黑色突厥马编马鬃,便听一位宦官宣:“恩和公主至!”

明幽一扭头,看见十二个宫女拥着公主出现了。那公主额贴金箔花钿,身穿云霓缎裙,臂弯一道五丝披帛随风飘出半丈去,好生招摇,明幽撇着嘴随众人行礼,听宦官叫:“平身!”才起身归座。

恩和公主美目流盼,把鞠场上的公子一一看遍,看见了思念的身影,便径直向他去。唐瑜已编完了马鬃,又在专心扎马尾,公主一边抚摸他的马,一边同他说话,众人皆看着两个笑,唯独穿男装的明幽心中生起了气,暗道:“她那裙子我去年早穿过了!今年再穿未免有些落伍。”

顷刻,又有宦官宣:“圣人至!”便见卫鸯骑马而来,身后跟了唐珝,皆身着红袍,卫鸯见唐瑜穿黑袍,笑道:“唐家两兄弟今日鞠场为敌,倒要分个高下。”

唐珝道:“他不是我的对手。”

卫鸯又见恩和与唐瑜在一起,便谑道:“你是愿意朕赢,还是唐二郎赢?”

恩和嗔道:“三郎说话轻狂,不如陛下和我们一队,给他点颜色瞧瞧。”

卫鸯闻言大乐,道:“还未过门,先把小叔得罪了!”

一通鼓毕,众骑手在鞠场中列队集结,卫鸯朗声道:“今日鞠场如战场,只分敌友,不分君臣,诸君当竭力争击,马不乏不停,人不疲不止,胜者各赏绢百匹!”鞠场顿时喝彩声、鼓掌声四起,众骑手皆举起鞠杖挥舞示意,胯下的马已是鼻喷白气,昂首蹬蹄,斗志难遏。

鼓擂钲鸣,内侍抛出雕文七宝球,卫鸯截住了,以杖运球,策马直往东边鞠门而去,众人趋之,唐瑜等人在敌队,也只是作势拦截,并不较真。离鞠门尚有百步远时,卫鸯挥杖远射,宝球应声入门,场边又是鼓声大作,众呼万岁。

待卫鸯拔了头筹,众骑手才放开了手脚,卫鸯再得球时,人人心道:“这回不再相让。”于是崔如祯、徐言、徐行相继来拦截,谁知卫鸯久在行伍,在军营中常以马球练兵,技艺娴熟;身下的骏马也是横冲直撞,载着卫鸯如入无人之境,接连攻进两球,卫鸯以杖指众骑,道:“都是羊羔儿!拿出虎狼之气来!”

少时崔如祯得了球,带出十步,又被卫鸯夺去,往鞠门奔袭,众骑手都被远远甩在身后,独徐行单骑追了过来,他心道:“纵然你是天子,若连得四筹,我等脸上无光。”便拍马直追,两匹马并肩而驰,马颈相撞,徐言趁卫鸯挥杖的空隙将球揽了过来,卫鸯再欲回夺,徐行一个长传,传给了徐言,徐言再挑给唐瑜,唐瑜持球,左萦右拂,引了对方三骑来防,他见明熙在左前方,便击地长传给明熙,明熙鞠杖一挥,宝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面前防守的人马,轻轻巧巧从鞠门的右上角擦门而入。

须臾,唐珝得球,正欲前传,唐瑜的马斜刺而出,把球拦了下来,转马掉头往西边走,唐珝、卫秀两边夹击,意欲夺球,唐瑜的马灵巧之极,将二人都躲了过去,快到鞠门时,唐瑜将宝球一挑,那球越过卫秀,滚到明熙马下,明熙就势一击,又拔一筹。

唐珝事先夸了口,却被哥哥占了上风,心中不服,道:“这球算你偷的。”

唐瑜一笑,策马回防,道:“你也偷一个。”

唐珝得了球,果然再不相让,一路鞠杖运球如飞,崔如祯从他右边擦过,唐珝鞠杖一挑,将宝球从马的右侧挑到左侧,鞠杖换到左手,依旧粘着宝球往前走,这一秀技,场上场下众人都不禁喝彩。到了鞠门前,对方两骑来防唐珝,唐珝正有心以一敌二,又瞥见卫鸯策马赶来,处在空位,唐珝虽然不舍,还是将球点给了卫鸯,让卫鸯再出一出风头,谁知卫鸯又把球回传过来,喝道:“放胆攻!小狼崽子!”

唐珝精神一振,赶球往前,估算着对方四蹄落地的节奏,将球从那马腹下直直击过,对方回马不及,唐珝早从两骑中间一掠而去,接球扬杖,破门得筹,卫鸯在身后大声喝彩。

一时间,鞠场中越战越烈,五花十色的骏马并驱分镳,众骑手鞠杖如电光相逐。这厢卫鸯久经沙场、卫秀射技超群、唐珝年少气盛,各自频频得手;那厢唐瑜、崔如祯、徐氏兄弟相识已久,配合无间,明熙虽然初次与他们一队,因为唐瑜有心助攻,也数次斩获。

长亭中,明幽与恩和眼中看着同一个人,心里藏着同一件事。恩和身边的宫女笑道:“唐少尹虽然是探花郎出身,骑术倒似个将军。”

恩和道:“文官知战,武将知书,是大焉之福。”

宫女道:“也是长公主之福。”恩和听了,再掩不住甜蜜的笑意。

唐瑜纵马迅疾,杖下宝球宛转盘旋,连过了两名骑手,吏部尚书董从律之子董丝雨也拍马来拦,他俯身以杖勾球,唐瑜鞠杖轻点,那球跃起,与董丝雨的杖头只差毫厘,又转到唐瑜的杖下粘住,眼见两匹马即将擦身而过,董丝雨忽然伸出鞠杖,往唐瑜的马前一伸,马脸被击,顿时奋蹄长嘶,唐瑜骤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四周的骑手慌忙勒缰驻马,场中大乱,一片嘶声,看台上明幽、恩和齐齐站起身来,惊慌失色。唐珝原本是来接应董丝雨,见哥哥被暗算,心头火起,随手一鞭就抽在董丝雨的头上,道:“你不想活了?”徐言慌忙策马过来,将二人隔开。

崔如祯不满道:“董四郎,你是来打球,还是来打架?”

董丝雨笑道:“大意失手,休怪,休怪。”

唐珝、明熙都下马扶起唐瑜,唐瑜见自己的马鲜血直流,便向卫鸯告了退,牵马走出场边。医师过来查看他的伤,恩和奔出长亭,去了唐瑜身边陪着。

唐瑜心疼自己的马,面露愠色,那董丝雨也退了场,来到唐瑜面前,作揖道:“向唐二郎道个歉,实是无心,马儿伤势如何?我认识一个兽医,最擅长看马,现在便叫家奴请来。”

唐瑜回揖道:“鞠场意外之事常有,不必挂怀。”

董丝雨点头道:“意外真是难说,这鞠杖也不知怎地着了魔,不冲球去冲马去。”

唐瑜道:“城东有位和尚叫觉辩,有副秘方专治魔障,可以叫家奴请来替你的鞠杖瞧瞧。”

顷刻间,场上局势又变,卫鸯这厢连得三筹,胜利在望。唐瑜唤来唐晋,道:“再牵一匹马来。”原来打马球最劳马力,众骑手多数带了两匹马备用。唐晋依言又牵了一匹过来。

恩和看唐瑜鬓角还在冒汗珠,心疼道:“你歇一会儿。蹄飞杖舞的,场上人不在意,却不知道场下人在担心。”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6 12:45:53 +0800 CST  
唐瑜一边扎紧袖口,一边注视场上的动静,道:“不过是一场闲娱,有什么好担心的?”便上马驰去,留下恩和愣在场边。她是天子的妹妹、大焉的公主,竟被唐瑜如此当众冷落,进退不是,忽然怒从心起,命宦官道:“牵马、拿鞠杖来!”宦官依言牵过来,又劝道:“公主若要打马球,去和宫女们打,这场上的郎君可比不得……”

恩和已抛下披帛,夺过鞠杖,翻身上马,勒马缰道:“去!”于是骏马冲入鞠场,场上场下惊声大作,恩和巧舞鞠杖,把宝球从崔如祯杖下拦过来,众骑见是公主,哪里好当真拦截,纷纷放她过去了,恩和驱球到鞠门五丈外,劲挥玉杖,宝球如虹,翩然入门,于是众人齐齐叫好。再开球时,明熙把球敲给唐瑜,恩和便纵马来堵,唐瑜也不与她正面交锋,轻飘飘要传给徐行,恩和双足勾镫,俯身探杖,把宝球中途抢过来,卫鸯也大赞:“好骑术!”恩和的裙袂飘洒全场,眨眼再得一筹,卫鸯笑道:“有了公主,我们自然稳操胜券。”他知道对面放不开手脚,自家胜之不武,因向长亭下各家家眷问:“有谁能与公主一斗?”

明幽见公主先是粘缠唐瑜,又在鞠场上大出风头,早按捺不住了,听卫鸯问,妙目咕碌碌一转,便站了起来,明熙见了大叫:“坐下!”

明幽嘟嘴坐了回去,卫鸯却道:“那是谁家女眷?她若想来,便来!”

明幽从长亭中出来,倩然拜道:“民女明幽,愿上场为陛下助兴。”

卫鸯道:“姓明?可是文昭侯明如海之女?”

明幽道:“是。”

卫鸯笑道:“你这个小女子,也会打马球?”

明幽道:“公主会,明幽也会。”

卫鸯道:“好!”吩咐场边宦官,“给她备马备杖!”

于是明幽整装上马,她头上男子纱帽的两脚一弹一弹,颇为可爱得意,崔如祯开球时,先抛给了她,她纵马赶球,明熙过来接应道:“给我。”明幽不听,赶出五六步,故意传给唐瑜,唐瑜却不停球,就势转给了明熙,于是恩和策马来斗明熙。明熙引球掠出三丈,恩和以杖击打明熙的杖,明熙不时挥杖相挡,宝球却还不离左右,恩和便勒马来撞,把明熙的马撞得吃痛长嘶,明熙无奈,只好让出宝球。恩和得手后,立时转马回奔,明幽见哥哥吃亏,更是生气,当下打马来拦,恩和斥道:“闪开!”明幽心道:“偏不让你过去!”把杖低低探下夺球,恩和把球击向左手边,再把马往左一赶,眨眼甩下了明幽,再躲过两个玄装骑手的拦截,鞠门已近在咫尺,恩和把球猛击出去,明幽的马却又横拦出来,只见她高挥长杖,把空中的宝球稳稳断下,玄装骑手们齐声叫好。

明幽把球护在杖下,灵巧越过恩和,送给崔如祯,崔如祯一打马摆脱了恩和的追赶,再给唐瑜,唐瑜护球破了三道拦截,回传右后方,却是明幽接着了,她一面护球前行,一面挥手叫玄装骑手们左右跟上,忽然卫鸯打马来拦,纵马从明幽左边擦过,作势一抢,明幽以杖捞球在空中舞了一个圆,落地时,球还在杖下。她见一个玄装骑手在十丈外并行,便左冲右突,诱了两骑来攻自己,眼见骑手出了空位,便把球传了过去,那骑手得球,挥起一杖,宝球应声落门,明幽欢声雀跃,又迅速勒马回防,把恩和盯住了。原本冷却的气氛终于又活跃起来,郎君们各施所长,女郎们也毫不逊色,两边策马奔腾,来回攻防,把一方鞠场搅了个天翻地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6 12:46:30 +0800 CST  
2

日薄西山时,马球赛总算散了,又累又欢快的明幽和哥哥出了宫。一路上明熙和各家朋友打招呼,却不见唐瑜的身影。明幽记得刚出鞠场时,还看见他和圣上在场边说话,怎么还没出来?她心生奇怪,于是频频回望未闭的宫门,明熙问:“你在瞧什么?”

明幽道:“没什么。”

明熙走了几步,又问:“你在找唐瑜?”

明幽冷不丁被哥哥说中心事,道:“是又如何?”

明熙便不再说话,信马由缰往前走。

明幽少女心思何其敏感,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明熙道:“我说什么?”

明幽道:“平时我稍微提一下哪家公子的名字,都要被你取笑半天,现在却一句话不说。”

明熙不答,这沉默让明幽更着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意我喜欢他?”

明熙道:“你没听见大家叫他驸马么?”

明幽一怔,道:“那是你们叫着玩,又不是真的。”

明熙道:“怎么不是真的?先帝在时,已经允诺恩和公主嫁给他,谁不知晓?只是久病耽误,没来得及下旨就驾崩了。如今圣上自然是要继承先帝意愿赐婚的。你瞧他怎么还不出来,自然是圣上和公主留他在宫中了。”

明幽的心思被哥哥点穿,一阵慌乱,低头不语。

明熙瞧妹妹的脸色转黯,便道:“你若看上平常郎君,任他有婚无婚,我有的是办法;可他要做圣上的妹夫,你哥哥也无能为力,歇了这份心罢。”

明幽再不说话,将手中细鞭一抽,绝尘而去。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6 12:46:47 +0800 CST  
3

一连两日,明幽在闺阁里闭帘不出,甄婉叫她逛街不去,明熙叫她吃饭也不理,锦儿端了茶饭进屋,又原封不动端了出来。是夜,甄婉禀了烛,掀帘进门看她,只见明幽散着一头秀发,抱膝坐在床上,素素的失魂样,更惹人怜爱。

甄婉道:“女儿家要犯过一次相思,为哪位公子哭过一次,才算是长大了。”她走过来,替明幽把长发绾了上去,又摩挲她的脸蛋,温言道,“我却不曾见过那位唐少尹,你对我说说,他有什么好?”

明幽眼里又是失落,又是温柔,她偎到甄婉怀里,轻声道:“中秋之夜,我在酒坊前见到他,他在对我笑,一开始我觉得他笑得真讨厌,还拿鞭子打了他,可后来我知道是自己错了,再回念一想,他笑得真善净,就像……很亲很亲的人在和我打招呼。”

甄婉道:“人家只对你笑一笑,就成了很亲很亲的人。我们这些很亲很亲的人,多年情分,只抵得过一笑。”

明幽道:“阿爹阿娘也好、哥哥嫂嫂也好,自然都是爱我疼我的,可是你们从不曾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对我笑。”

甄婉道:“到底是小女儿家,不曾见过什么人,所以乍见哪位公子稍微俊些,略笑一笑,就动了心。我常说,要你多出去走走,多经历些世面,你才知道开元城里好看的公子多着呢,唐少尹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明幽噙泪道:“任世间比他好看的人有多少,我只记得中秋月下,与他帘下相望的时候。”

甄婉见她果真动了情,不由忧心,道:“那些王孙公子,一个比一个轻浮,仗着有些家世相貌,处处留情,今日眉目逗你,明日蜜语哄她,把女儿们平静如水的心搅出层层涟漪,他们又洒脱而去,涟漪化作滔天巨浪都不关他们的事了。他不过随意瞧了你几眼,心里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只留你在这里怨愁百结,郁郁难解。”

明幽一听,又想起天问楼那谢柏轩与红萝的事,暗道:“他难道也和那些人一样?”眼泪滚滚而下。

甄婉为明幽擦泪,道:“家中大人常说,要替你找一户好人家。我心中有话,却不好对他们说出来。什么是好人家?非要金屋玉瓦、高门巨室不成?你看你哥哥结交的那些子弟,有哪一个是专情长性的?朝疼越国婢,夕爱吴国妃,你纵然嫁过去做正室,也不过恩爱几日就冷淡下去,眨眼又是纳妾进姬,你能与谁长相厮守?我宁愿你找个清清静静的中等人家,只要郎君善良敦厚,彼此恩爱相敬,强于在侯门公府百倍。”她深深一声叹息,“你若不信,瞧瞧我。你哥哥每日在外花天酒地,如今三五日不回家也是常事,我守着空房,犹如冷宫,心里多羡慕那些小门小户的夫妻!”

明熙在帘外咳嗽了一声,道:“唐少尹是要做驸马的,不要再想。你瞧那日在宫门口和我们打招呼的崔郎君如何?他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儿,博陵崔氏,天下第一世家,可比唐家气派多了,人又仗义,他在向我问你。”

明幽又羞又怒,斥道:“你干嘛在外面偷听我们说话?”

明熙道:“这有什么听不得的?”

明幽把一腔怒气都发在哥哥身上,她跳下床冲到闺房外,哭道:“什么唐郎君崔郎君,我谁也不要,就在家陪嫂嫂守一辈子空房好不好?”说罢蹬蹬下楼而去。

明熙被堵了话,见甄婉追出来,气道:“你劝她就劝她,又编排我做什么?”

甄婉道:“我编排你什么了?哪一句不是实话?”

明熙道:“成亲三年我一个妾也没纳过,对得起你了,怎么还那么多抱怨!”

甄婉道:“你虽不把人带回家,可是在外面沾染了多少?内教坊的吴娘子,平康街的陈都知,你当我蒙在鼓里不知道!”

明熙道:“男人在外应酬,逢场作戏,又不当真,有什么好计较的?比起上了沧山的谢柏轩,我好多着呢!”

夫妇俩站在门口斗嘴,全忘了明幽的事,不多一会儿,方有家仆急忙跑来禀道:“小娘子非要出府,奴等拦不住。”

明熙怒道:“要这群庸奴何用!还不快去把人找回来!”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7 11:37:56 +0800 CST  
4

星月隐形,街上行人稀少,偶有晚归的老夫妇挑着食担、背着竹篓走过,看见明幽伤伤心心地独自慢走,便面露诧异之色,却也不好上前过问。明幽将如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走着中秋走过的路,她只穿了闺房之中的轻薄线鞋,踏在石板街上,冰凉刺足。

明幽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染上相思的了。或许是在纪叟酒坊前,因内疚而回望,却见唐瑜笑得宽容温和的时候;或许是在天问楼,见唐瑜言谈举止雅醇不俗、相救舞伎守正凛然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马球场,见唐瑜意外跌落马蹄之下,险象骤生的时候。总之,她把一丝情愫系了出去,便再也收不回了。

她忆着三次相逢的点滴,曲曲转转,竟走到了城西甜水巷、纪叟酒坊前。夜深了,酒坊的木门已掩闭,纸窗中透着黄暗的灯光,檐下的红灯笼摇曳如旧。她在街对面的石阶上坐下,痴痴暗想:“当时他若直接掀帘进去,并不在帘下看我,我若不回头,该少却多少烦恼?他此刻在做什么?是掩下书卷、酣然入梦,还是置酒高会、不醉不归?他又哪里知道,此刻有个陌生女子在为他悱恻断肠?”

风吹开叠嶂般的云,星光滴了下来。明幽坐在阶上,双手抱膝,身上冷、目中困,只是长长的路,已没有气力走回去了。她知道哥哥和奴婢们此刻正在满城找寻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这甜水巷?她倦倦地等着,眼帘重了下去,忽听吱呀一声,酒坊门开了,明幽一吓,慌忙睁开眼,门帘掀处,一个笼着漆黑斗篷的身影走出了门,明幽见了他,心中陡然一凌,清醒过来。

四下无人时,唐瑜并不笑,反而浅锁着眉,仿佛心事重重,他没发现街对面的明幽,只低头疾步下了石阶,走到街边,那马儿已等了半宿,见主人来了,便轻轻甩动马尾招呼,唐瑜解开拴马石上的马缰,抚了抚马鬃,便要拾镫而上,明幽见他即将离去,再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她又怯懦、又勇敢,终于出声唤道:“唐少尹!”

唐瑜微微一惊,转身过来,便看见了街对面,容颜哀婉的明幽。

明幽咬了唇,在心中默念:“他若记不得我了,我就立时离开,绝不再想念。”

唐瑜牵马走过来,看着明幽,眉也舒展开了,笑问:“明家小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明幽道:“我……我只是出来逛逛。”

唐瑜见她发髻零乱,身穿居家衫裙,眼圈儿红红俨然是哭过了,心中明白她在说谎,大约是与家中闹了别扭才赌气出来,又不好细问,便问:“奴婢们呢?”

明幽道:“我是一个人出来的。”

唐瑜便道:“夜阑人静,想来也逛够了?我送你回去。”说着,手往马背一指。

明幽收泣而笑,果真上了马背。唐瑜见她衣衫单薄,又解下斗篷递给她,自己在前面牵了马缰,问:“明家在哪里?”

明幽道:“在城东崇仁街,悬铃巷。”

唐瑜道:“这倒顺路。只隔了两条巷子。”

明幽奇道:“你家住哪儿?”

唐瑜道:“崇仁街佩鱼巷。”

明幽道:“两三里的路程,却从来没见过。”

唐瑜道:“是。”

马儿悠悠哒哒走出半条街,明幽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唐瑜道:“怎么不认得?前日还见你和明校尉一起在马球场。”

明幽道:“我们见过不止一次。”

唐瑜道:“天问楼上,还见过一次。”

明幽幽幽道:“也不止两次。”

唐瑜笑了,他看了马背上的明幽一眼,又转回头去,走出十多步,方道:“纪叟家门前,还见过一次。”

明幽红了脸,道:“我要向你道歉,那日我不该打你。”

唐瑜欣然道:“打了么?我已忘了。”

明幽道:“可我记得,一直悬在心里。”

唐瑜便不说话了。

明幽忍不住问:“别人都说,你要做驸马了,是不是真的?”

唐瑜道:“不是。”

明幽道:“可别人都说,公主喜欢你。”

唐瑜道:“是么?”

明幽道:“是,别人都说圣上要赐国婚给你。”

唐瑜问:“别人还说什么了?”

明幽道:“别人还说,先帝在时就要赐婚的。”

唐瑜笑问:“别人有没有说唐瑜喜欢谁?”

明幽一愣,道:“倒不曾听说。”

唐瑜看了看她,终于一笑转头。

明幽道:“你难道不喜欢公主?她若要嫁给你,你肯拒绝么?”

唐瑜道:“也难说。”

明幽便闭口不再言语。唐瑜牵马走得极慢,让马蹄声一路碎碎地洒,走出城中,转到城东后,他问:“怎么不说话了?”

明幽低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唐瑜的心思本来细腻,他已猜中了明幽的情绪,连她为何会出现在纪叟酒坊前也稍稍明白了,他的心中泛起柔意,便徐徐解释道:“前日马球会后,圣上留我在宫中晚宴,是说了招驸马之事。”

明幽忙问:“那你怎么回的?”

唐瑜道:“我回‘不敢承诏’。”

明幽将信将疑,道:“真的?”

唐瑜道:“真的。”

明幽心中微酸的醋意霎时蒸发了,她一欢喜,话又多起来,轻声浅笑,两个又走过了几重街。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8 17:30:26 +0800 CST  
5

当日卫鸯留住唐瑜用晚膳,唐瑜一进椒房宫,看见暖阁中皇后与公主端坐,与他只隔了一道珠帘,心中已经明白了十分。卫鸯果然说起想下诏书赐国婚之事,唐瑜跪拜拒道:“唐瑜不敢承诏。”

卫鸯道:“公主位尊貌美,唐少尹还不中意?”

唐瑜道:“各人姻缘,自有定数,无关尊卑,不可强求。”

卫鸯道:“公主的姻缘,早已困在唐府。”

唐瑜道:“唐瑜的姻缘,却不在龙朔宫。”

卫鸯道:“不在宫中,还在哪里?莫不是天上?”

唐瑜决然道:“在城中,纪叟酒坊处。”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8 17:31:43 +0800 CST  
6

唐瑜领着明幽回了悬铃巷,明家奴遥遥看见明幽过来,忙朝府里喊:“小娘子回来了!”又跑过来问,“小娘子没有撞见阿郎么?他找你去了。”明幽道:“没有。”

一众奴婢都跑出来,扶明幽下马,明幽却向他们道:“你们先进去,我还有话和唐少尹说。”众人方知这郎君是唐瑜,慌忙补了礼,一边暗暗打量他,一边避回府里去了。

明幽解下斗篷,送还唐瑜,盈盈肃拜道:“多谢唐少尹送我回家。此时一别,不知再会何日。”

唐瑜道:“再会何其容易?我只在两重巷外,不是隔了天涯。”

明幽双眸璀璨如星,道:“果真容易么?我若明日想见你呢?”

唐瑜道:“那我明日就来见你。”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8 17:33:58 +0800 CST  
7

转眼三个月过去,腊月临近,满城风雨晦暝,连明熙也懒得出门交际了,这日歪在暖阁里和甄婉闲聊。甄婉一边给他捶腿,一边笑道:“你妹妹本领了得,公主降不住的人她降住了。今早我从外面回来,见一辆马车往府内搬箱子,我问是什么,家奴们说小娘子爱吃樱桃,唐二公子便送了两箱樱桃来,我奇怪说,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哪里来的樱桃?家奴们说中原没有,四季如春的东瑶却有,唐家特意派人去东瑶买了新鲜樱桃,用寒冰镇住,四日三千里送到了开元城。这一路要花多少财力人力,你明家也未必做得到。”

明熙道:“他该做的!我明家女儿难道是容易娶的?”又叫婢女,“去小娘子那里哄些樱桃来吃。”婢女去了。

明熙问:“昨儿唐瑜来家里了?”

甄婉道:“明府昨日大开晚宴,欢迎未来姑爷。”

明熙道:“父母怎么说的?”

甄婉道:“公公说‘幽儿从此交给了你,我们从前对她太娇惯,今后若还不懂事,你该管教时便管教’;婆婆脸上开出花儿了,明里夸他礼数全,暗里夸他品貌好,又是送书又是送画,我初来你家时,怎么不见你母亲这样疼我?怎么对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姑爷还没进门就是自家人了,媳妇进门三年,还是外人呢!”

明熙“呷”了一声,捏娘子的手道:“怎么拿你当外人了?母亲昨晚不也送你一件狐腋斗篷。”

甄婉道:“我是沾你们姑爷的光呢!”又道,“往常别家来说亲,婆婆总说幽儿还小,不着急,如今倒好,唐瑜一走,就开始给幽儿筹备嫁妆,不知怎地挑出一件没人要的斗篷,顺手给了我!”

明熙问:“日子定了?”

甄婉道:“多半是腊月十八了。”

明熙想了想,道:“若是唐瑜,也没什么挑的。他是个君子,往常我们在一起,还嫌他太端正,大家都狎妓,唯独他坐怀不乱,所以谢柏轩说和唐瑜一起玩不痛快,如今换成是嫁妹妹,倒放心他了。”

甄婉捶腿的手停住,道:“‘唯独’唐瑜不狎妓?”

明熙猛省过来,道:“我说唯独唐瑜和我不狎妓。”

甄婉道:“你说你了么?”

明熙道:“说了,你没听见。”

甄婉猛地一拳捶在明熙大腿上,明熙便假装叫痛,抱住娘子往身上拉,忽听婢女道:“小娘子来了。”

明熙忙下了地,甄婉也坐直了,门帘开处,先蹦进来两只雪白的幼貂,明熙道:“哟,哪里来的貂儿?”

明幽提着一篮樱桃傲傲娇娇进了门,道:“我叫你给我捉貂儿,你总说没空,现在人家给我捉了。”

明熙问:“哪里捉来的?”

明幽道:“洪武围场。”

明熙道:“我本来就没空,又要在恭王府当值,又有许多朋友应酬,几时得去围场?”

明幽道:“你是天下第一忙,还好人家有空。”

明熙道:“是,单他对你好,那你赶紧过去,明家不要你了。”

明幽生了气,坐在甄婉身边道:“瞧他说的什么话。”把樱桃递给嫂嫂,却不许哥哥吃。甄婉笑道:“你出嫁,嫂嫂送你什么呢?”

明幽羞道:“谁说我要出嫁了?我还不想嫁呢。”

甄婉道:“怎么又不想了?”

明幽道:“我……我有些怕。”

甄婉道:“怕什么?”

明幽道:“忽然就要成别家的人了,怎么不怕?去了他家,家人也是陌生的,下人也是陌生的,若他们不像阿爹阿娘、嫂嫂这样让着我依着我,那可如何是好?”

甄婉柔声道:“怎么就是别家人了?你永远是明家人,只是又多了一个家,从此有两家人一起爱你、疼你,你才真真是幸福、完整的人儿了。”

明幽便依在甄婉肩头,道:“他也说,明家人对我多好,唐家人也会对我多好。”

明熙道:“还不快坐直了!要做妻子的人,还这样粘粘腻腻的,去了别家惹人笑话!唐瑜没有母亲,你去了就是主妇,你不端庄稳重,如何掌管一个家?”

明幽赌气道:“我偏不!”甄婉忙把她搂了,向明熙道:“要你教!幽儿比你懂事多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29 11:42:01 +0800 CST  
8

岁尾腊月,唐珝房中铜炉檀碳烧得正旺,苏叶独自倚在灰裘榻上,听窗外遥遥传来鼓乐之声,她把窗户掀开一线,隐约看见五重庭院之外的唐府正堂,灯明如昼,花缀满庭,红锦堆云,宾客如潮,心中悄道:“唐家娶媳妇,竟这样热闹。”忽然门帘被掀开,那叫果儿的摘花小婢女探进头道:“苏娘子,你一个人么?”

苏叶笑向她招手道:“是,你来和我说说话。”

果儿过来榻边坐了,苏叶见她的小手冻得发红,便伸手去握住,问:“吃饭了没有?”

果儿道:“刚吃过了,我忙了一天呢。”

苏叶问:“你在忙什么?”

果儿道:“百子帐里的花儿都是我和阿娘布置的。”

苏叶问:“什么是百子帐?”

果儿道:“就是新郎倌和新娘子今晚住的帐子,在后花园中搭的。”

苏叶道:“新娘子进门了没有?”

果儿道:“进门了,唐府的正门一年难得开一次,今日大大敞着,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好多侍娘服侍她,我挤不进去,就出来了。”

苏叶道:“今夜那边人多,你别过去,一会儿被踩到了。”

果儿道:“人多得不得了!满城的贵人都来贺喜,还有好多大官是从各州赶来的。新娘子的嫁妆也多,这头进了唐家,那头还在明家没出发呢。”

苏叶停了半晌,问:“你有没有看见三郎在哪儿?”

正说着,唐珝闪了进来,果儿道:“说不得,一说就到了。”

唐珝道:“在说我什么?”

苏叶道:“你兄长成亲,你不在外面帮忙,跑回来做什么?”

唐珝道:“怎么没帮忙?从昨夜忙到现在。想着一天没见你了,偷空回来瞧瞧。”

果儿便从榻上起来道:“我先走了。”

唐珝揪她的翘辫儿道:“鬼丫头,怎么我一来你就走?咱们一块儿坐着说说话。”

果儿护住辫子道:“你总是逗我,我才不和你说话!”说完夺门逃走了。

唐珝过来拥住苏叶,苏叶问:“新娘子接来了?”

唐珝道:“接来了。”

苏叶问:“她长什么样?美不美?”

唐珝笑道:“团扇遮着脸,我又不是新郎倌,哪里敢去摘扇子?”

苏叶拿鼻尖去碰他的鼻尖,道:“你将来也要做新郎倌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唐珝便吻苏叶,抚慰道:“我不娶妻,只守着你过一辈子。”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30 11:55:07 +0800 CST  
9

唐珝住的惜环院外有一处书寄池,池中鱼一直是唐瑜喂养,今日不到寅时,他已出了百子帐,来池边喂鱼,早冬湿气一团团飘在空中,池面浮了一层薄冰,犹见冰下鱼儿自在游弋,他一身素袍静静投食,没过多久,只见唐之弥穿着朝服匆匆过庭,身后跟着唐平,唐瑜过去行礼道:“父亲怎么起这么早?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明幽还没来为父亲奉枣上茶。”

唐之弥道:“圣上急传,不得不去。那些虚礼一应免了,我只吩咐你们:如今两姓联姻,你夫妇当和睦钦敬、共奉宗庙。你已成家成人,唐家的门第盛衰,将来都在你身上,更要修德养行、持重端方,在内爱护妻弟族人,在外勤勉事国事君。”唐瑜应了,唐之弥疾步而去。

须臾,又见唐晋睡眼惺忪地寻来,笑道:“二郎的婚假怕是没有了——开元府请二郎即刻回任。”

唐瑜道:“去书房取公服来。”

唐晋应了,往书房跑去,另一边,唐冲又闪出来,直奔惜环院去叫唐珝,唐瑜心中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果不多时,唐珝火烧火燎地下楼来,一边跑,一边束腰带,唐冲在后面捧着辟邪冠和千牛刀。

唐珝一出院子,便见唐瑜立在池边,笑道:“新郎倌怎么舍得起这么早?”

唐瑜不答,反问:“今日该你当值?”

唐珝道:“不该我,不知怎地又差人来传。”

唐瑜眉头皱了起来,道:“国中出了大事,你要留心。”

唐珝应了,骑马出了唐府,两刻之后进了龙朔宫,天色黝青,只见文武百官乌压压一片往正殿赶,卫队在宫中奔来驰去集结布防,他见有个相熟的校尉领着兵纵马掠过,便问:“陈校尉!怎么了?”

那校尉头也不回大声应道:“北方起战事了!”

——本章完——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30 12:00:41 +0800 CST  
第六章 坠雁关

1

天刚破晓,进军鼓点惊醒了冬日沉睡的未离原,大焉涅火军再度出征了。一身戎装的卫鸯立马白鸢江之岸,目视五万王师铁甲怒马,一列列从他身边驰骋而过,纵行十里,沿江蜿蜒北去。

腊月中,凉国备足粮草、集结兵马,再往坠雁关扑来。大焉视十年前失关为恨,北凉也视四月前失关为仇,战事一触即发。这一回,以唐之弥为首的群臣一致反对卫鸯亲征,力谏:“国君当中央执要,庙堂运筹,大焉名将如云,何愁无领兵之人?”卫鸯执意不听。

卫鸯的亲征并不只为收拢人心,他的天性本来好战。自十六岁入军营,卫鸯已在马背上度过了二十七载春秋。起初将士们都以为皇孙身娇命贵,来做军人只为混军功、谋虚名,谁知卫鸯入营后,与将士们食同锅、寝同帐,屯田修路身先士卒,北伐南征屡立战功,于是诸军咸服,甘愿追随——卫鸯夺位之成,全赖军权在握,重兵镇慑。

浩浩荡荡的白鸢江,在芦州境内尚且宽展舒缓,越往北,河床越收窄;到了雍州境内,渐渐九曲回转,水急滩多;及至雍州最北部,河谷聚拢,惊涛裂岸,声震百里可闻,寒冬时节,常有浮冰随着巨浪滚滚而下。卫鸯领兵沿江走了九日,到了坠雁关下,雍州守军和芦州援军早已在关下平原安营扎寨,卫鸯一现身,诸军士气大振,夹道而迎。卫鸯检阅七军之后,立往坠雁关上去,雍州节度使兼坠雁关主将百里旗随行,卫鸯问:“北凉来了多少兵马?”

百里旗回:“四日前先锋到了六万,昨日又到五万,据斥候报,还有二万在路上,今夜将至。”

卫鸯问:“守军有多少?”

百里旗道:“雍、芦两州守军共七万,现在陛下又带来五万,兵力相当。”

卫鸯道:“敌军立足未稳,可派小股士兵偷袭扰之。”

百里旗道:“前日半夜,千夫长朱翼然带兵拔了一座营寨,百夫长孙牧野烧了两架飞云梯。”

卫鸯点头赞许,拾阶而上,登临了坠雁关头。雄关右临高崖深峡,峡谷中礁石林立,激流湍急,江水在峡内连落六个陡坎,北南落差在四十里内达百丈,舟船不通行;左依绵亘不绝的风陵山脉,雄奇幽险,猿攀鹤飞皆不得过,是天然屏障。大焉据关,凉兵不得入;北凉守关,焉军不得出。两国为雄关争斗百年,无止无息。

卫鸯在关墙上抬目眺望,隐约见到十里外,凉军正在掘壕筑寨,不由皱眉暗忖:“若守不住坠雁关,大焉门户大开,雍、芦一马平川,北凉骑兵骁悍,实难与之争锋,只能毕其功于此役,死守关隘,不容有失!”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5-01 14:19:10 +0800 CST  
2

霜天终于破晓。将士们往关墙上浇了一夜的热水,水遇风结冰,雄关仿佛凝成了一座宏壮的冰山。坠雁关下,六千连弩兵持弩瞄准,五千弓箭手搭箭上弦,两万重甲骑兵严阵以待,人马虽众,却鸦雀无声。

须臾,远方浓云下,北凉骑兵列阵往坠雁关而来。起初只见一线人马徐徐前行;半刻之后,便见千人万骑连成一片;又过一刻,终于遍野袭来,横刀似丛,马蹄如林,杀声震天,气势凶烈。守军屏息静气,眼看凉兵越扑越近,个个在心中默数相距的步数,一千步、八百步、六百步,只差两百步时,凉兵进入了焉军射程,只听守将大声喝道:“弩兵!射击!”

破空之声霎时响彻关隘,黑压压一片铁矢直往凉军前线射去。大焉连弩兵列成三行,头行发弩、次行进弩、末行上弩;头行发弩完毕,立即退到末行上弩,次行变为头行,一弩三矢,如此连珠,万支铁矢绵绵不绝扎入凉军阵中,矢头力大,直穿重甲,便见凉军先头一排战马纷纷失蹄倒地。

相距一百步时,守将手挥令旗变了攻势,五千张弓一齐松弦,如雨长箭离弦而去。弓箭手皆眼疾手快,首箭尚在半空而次箭又发,遮天蔽日压向凉军。两轮矢风箭雨过后,凉军连人带马死伤无数,却阵型不乱,马速不减,冲杀过来。相距五十步时,弩兵、箭兵俱抽出长约一丈的陌刀,刀柄入地、刀口朝天,斜抵在阵前,白森森立成一座刀林,凉军战马怒嘶,跃阵而入,被陌刀割得腹破血溅,马上凉兵也被长矛刺穿,却依然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涌来,陌刀阵渐渐被冲乱,于是逐步后撤。

陌刀阵之后,是重骑兵阵。骑兵主将凌公良抽出横刀,厉声喝道:“北凉欺我大焉十年有余,占我河山,扰我子民,结怨久矣!需让凉贼明白,今日大焉非昨日大焉,今日焉兵非昨日焉兵,今日我军只知进,不知退;今日凉贼只有来,没有回!拔出刀来!以血为誓,大焉自今日始,寸土不让!”

重骑兵多数是雍州子弟,在边界受凉国多年袭掠,怒气最重,仇恨最深,当即哗啦啦抽出大刀长枪,刀锋枪头粼粼耀眼,一阵号角声慨然而起,两万骑兵喊杀声震天盈野,迎着凉军冲了上去,两军轰然相交,马头相撞,兵器相拼,数万人马犬牙交错,缠斗在一处,鲜血如泉,在战场各个角落喷洒开来。

卫鸯按刀站在关头,俯看关下一片厮杀惨烈,不时有凉军的弩矢长箭飞上来,左右劝道:“陛下请下关歇息,静候凯音。”卫鸯道:“三军将士皆在用命,卫鸯如何能后方高坐!”

战过半个时辰,远方出现十个硕大无朋的黑影,缓缓破雾,向雄关开来。关头守军见北凉搬出了入云梯,遂高声道:“车弩准备!”十架车弩被推上关头,一字排开,弩兵将长约一丈、粗如手臂的铁头巨矢抬上车弩,五十多个军士齐齐拉动绞盘,方将弦弓张开,各各瞄准了入云梯。

北凉为攻关,建造了十二架当世最大的入云梯,每架高约四丈,与坠雁关关墙平齐,云梯四面封闭,外有铁皮包裹,下有八轮行走,内有六层,可藏兵三百余。凉军抵达关外的当夜,被焉军偷袭,烧了两架,还剩十架,装了三千精兵,直往关头而来,关下焉兵攻之不破。
入云梯临近关墙一百步时,十支巨弩齐刷刷射出关头,击中入云梯,两架巨梯铁皮被击破,木碎如同摧朽,数百军士坠落地面。关上弩兵又重装了巨弩,待入云梯近二十步时,又击碎三架,却依然有五架开过来,抵住了关墙。

守将一声令下,连弩兵持弩张弦,围住梯门。梯门开处,凉兵甫一冲出,即被密不透风的铁矢击杀,还剩千余凉兵趁乱登上关头,骁禁卫护住卫鸯,一边高叫护驾,一边请卫鸯下关暂避,卫鸯却道:“我若此刻逃走,不配做大国天子!”他顺手夺过卫兵的长钺,向凉兵攻去。青铜钺力大势沉,寻常人举起也难,卫鸯却单手而擎,直入凉兵群中,且劈且斫,钺口所至,声如风雷齐出,威如山海颠覆,眨眼之间手刃三人,有个凉兵想从他身后偷袭,竟被拦腰劈成两截。将士们亲见天子陷阵,暗道:“他若不做天子,也能做不世出的戎帅!”大感激励,个个奋不顾身向凉兵杀去,千余凉兵后继无援,苦战两刻,终于覆没。

关下,三万焉兵、三万凉兵胜负难分,骑兵的冲锋战陷成阵地战,威力稍减。那一厢,凉军又调了两万步兵入战场;这一边,焉军也从关上放下一万步兵。从清晨战到晌午,凉军不退,焉军不回,在关下乱成一团,血流成河。

凉军一看久攻不下,又推出一辆撞车来。撞车铁甲尖头,六轮翻滚,前有八匹装甲骏马相拉,后有二十名蛮力军士相推,左右四百骑兵长戟护送,于众军中杀出一条路,欲撞破关门而入。撞车推进速度极快,连弩止不住,巨弩瞄不准,直直到了关下。

坠雁关门虽以铁皮包裹,厚约两尺,奈何撞木力沉势大,铿然一撞,声震如雷,墙上的薄冰也纷纷震落,焉军众将士只觉脚下一颤,心中也跟着一寒。

当是时,焉军被凉军牢牢牵扯,想来相救,都被挡住;墙上想以绳索放下援军,也被凉军的弓箭杀了回去。战场边缘,犹有一万北凉骑兵虎视眈眈。战场之中已人满为患,凉军骑兵无法冲锋,此时入战场是给焉军的弓弩兵树靶子,于是只在焉军的射程之外观望,单等门破,便要火速策马,冲关而入,与关后焉军短兵相接,决一死战。

三人合抱粗的铁皮撞木重重撞向关门,门开了数条裂缝,局势渐渐倒向凉军。焉兵几欲弃战来救,反而被追上斩杀;墙头落矢如雨,八匹骏马倒地不起,牵引撞木的凉兵浑身负伤,却手不松绳,越撞越疾。坠雁关后,待命的焉军匆忙列阵,传声道:“凉贼要杀进来了!全军抽刃备战!”步骑兵瞬间集结完毕,在摇摇欲坠的关门后等待交兵——一旦关门被破,他们便是大焉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刻战场的西北方,一小支焉兵发觉了情势危急,不敢恋战,一顿刀砍戟刺,击退了凉兵,纵马往关门而来。焉兵们心有灵犀,各自挡住凉兵,为他们让出一条路。当先一个骑兵,不戴盔甲,只在额头系了红抹额,在疾驰的马上挽弓搭箭,羽箭划空而来,射断了撞木的一条牵引绳,绳未落地,而一箭又至,再中一绳。撞木极沉重,需六名军士牵六条粗绳方能拉动机关,其中两条绳被射断,四人拉绳更为吃力,攻势顿减。

两箭过后,那小支骑兵赶到了车前,只三十余人,守护撞车的凉兵却有百余,焉兵勇猛不惧,上袭人头,下劈马腿,互为呼应,将凉兵冲散之后各个击破。那红抹额的焉兵下了马,直往撞车上去,两骑凉兵打马来战,焉兵抽出双刀,舞成密不透风的圆,先躲过迎头劈下的陌刀,再砍断两骑的马腿,敌兵栽下马,五回合之后,一人被刺中心口,一人被划破脖颈,防线告破。那焉兵跳上撞车,车上三把长枪齐齐来攻,焉兵却先掷出双刀,横刀凌空转去,切断了两条绳索,凉兵再也无力牵动撞木,那焉兵才以空手搏枪,身形在三道铁风中矫捷转挪,眨眼夺过一把长枪,轻挑重刺,从车尾杀至车头,无人能挡,一番血战之后,焉兵将撞车上的敌兵清了干净,他捡起一把陌刀,砍断最后两条绳索,撞木一声轰然巨响,摔在地上,将撞车压得粉碎。

卫鸯以马鞭俯指战场,问:“毁撞车的先头小将是谁?”

关上的几位军士异口同声道:“是虎蛮子!”

虎蛮子跳下撞车,上了战马,领着众骑又转入战场,卫鸯遥见他一骑在先,左右各有七骑为羽翼;他手持长枪当先突破,身后四骑皆持丈二的陌刀,以刀横扫敌阵,再后两骑皆持连弩,待敌乱之后给予致命一击,又各有一骑在队尾警戒。十五骑驰而不离、斗而不散,在敌阵中分合出入,势如破竹。虎蛮子似乎是个将领,在激战中犹以长枪指点,命四方部下齐来聚集,于是骑兵们纷纷集结,十五人的小阵眨眼结了十多个,阵阵相连,连出近百人的大阵来,逐渐在纷乱如麻的战场上重现阵型,合力向凉军推碾而去,局势开始向焉军倾斜,卫鸯看得心潮澎湃,问:“虎蛮子在军中是何职?”

军士又道:“是百夫长。”

卫鸯道:“屈才!”

入云梯、撞车相继被毁,凉军的志气仿佛也被摧毁了,三个时辰的战斗,未得寸功已是人困马乏,终于,后方响起鸣金声,凉兵收整旗鼓,如潮水般退却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5-02 12:14:20 +0800 CST  
3

将夜,中军帐内亮起十余盏油灯,卫鸯备了薄筵素席,邀请守军各路统帅入帐。卫鸯先道:“今日首战,挫了凉贼的锐气,可喜可贺。朕在关上亲眼所见,三军戮力同心、舍生忘死,大为震撼。凉贼尚在,战事未完,不敢饮酒,朕以清水一杯,敬帐中各位将军、敬帐外十万勇士——非但感谢今日之浴血奋战,也感谢十年之练兵不怠。”

众帅也举杯贺道:“陛下即位以来,武功之盛,两世未见,大焉光复失土有望矣!”

卫鸯环视众席,问:“百里将军为何没来?”

左右道:“百里旗还在清算战局,稍后就到。”

片刻之后,百里旗进帐回禀:“伤亡计出来了。杀敌两万三千余,缴获战马一千七百匹。我军阵亡一万六千人,伤五千人。有七员千夫长战死。”

卫鸯面露痛惜之色,道:“失国之健儿,痛于失手足!请在风陵山下祭酒厚葬,以烈士英魂,守我坠雁关!再以重金抚恤遗属,不可遗漏一户。”

百里旗应了。

卫鸯忽然想起一事,问:“那个叫虎蛮子的还在不在?”

百里旗道:“受了伤,但没有大碍。”

卫鸯道:“朕瞧他有将帅之才,将来必大有可为,只是名字为何如此奇怪?”

百里旗回:“那是个绰号。他养了一只虎,人又来自南方蛮夷之地,所以大家叫作虎蛮子。他原叫孙牧野。”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卫鸯奇道:“他养虎?”

百里旗道:“就养在军营,贴身不离左右。”

卫鸯长身而起,道:“即传孙牧野携虎来见!”

禁卫去传话,卫鸯坐回御席,若有所思道:“孙牧野,这名字朕仿佛听说过。”

百里旗道:“前几日他领兵烧了凉贼两架入云梯,臣对陛下提及过。”

卫鸯沉吟不语。

过不多时,中军帐帘被掀开了,众人都望见一个身影立在帐口。帐外不远处燃了一堆篝火,烈烈火光勾勒出他的身形,面容却在明暗交互中不可详见。守在帐口的禁卫正在和他说话,要他解刃入帐,他先解下左腰佩的横刀,再解下右腰挂的狼牙棒,最后弯身从军靴中抽出两把短匕首,一并交给了侍卫,才往帐中来。刚一起步,一个兽影从帐口转出,随他迈入了帐,油灯映照分明,果真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席间众帅虽然都身经百战,也不禁惊呼作声。

一人一虎走到卫鸯席前。原来大焉有规矩,不卸甲之兵见天子不跪,于是孙牧野直立不拜,仅行揖礼,卫鸯却在盯着虎看,见这虎骨肉壮健,喘气如吼,他也心生敬畏,道:“朕行猎多年,也曾猎过七八只猛虎,只是想不到还能养虎为伴!虎性残暴,你是如何收服的?”

孙牧野道:“臣在山林中捡到它时,还是不足月的虎崽。”

卫鸯笑道:“冲锋陷阵带上这凶兽,岂不威风!”

孙牧野道:“战场箭矢如雨,它是只畜生,抵挡不住,只是带在身边做伴。”

卫鸯点头悟了,又问:“它不会伤人?”

孙牧野道:“自小随人长大,和大猫无异了。”

卫鸯又点头,这才开始打量孙牧野。卫鸯的身材和地位一样高崇,近年来已少有人敢与他平视了,孙牧野却挺拔立在他面前,不卑不惧迎住他的目光,卫鸯顿时心生喜欢,笑道:“好好好!养虎的南方蛮子,倒有些传奇。朕若年轻二十岁,定能与你结为知己兄弟!”

众帅皆笑着应和,孙牧野却不应话,神色如常。

卫鸯又找话问:“你是南方夜州人?”

孙牧野道:“臣是雍州本地人。”

卫鸯道:“听你的口音,分明来自夜州,朕曾在夜州驻屯七年,不会听错。”

孙牧野抿上了嘴,有话而不愿说,卫鸯却盯住他,等他回复,孙牧野只好道:“臣曾在夜州戍边十一年。”

卫鸯看他还是少年模样,不由奇怪道:“你多大年纪?”

孙牧野道:“二十三岁。”

卫鸯道:“二十三岁,如何戍边十一年?你十二岁怎能参军?”

卫鸯要问到底,孙牧野却显出气郁之色,他觉得自己像个罪犯被人盘查,却又不得不答,半晌方道:“臣是受连坐,充军戍边。”

卫鸯心中突然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浮现,立刻追问:“以何罪连坐?”

孙牧野深深呼了一气,重声道:“父亲叛国!”

帐中顿时讶声不绝,一将叫道:“你父亲是谁?”

另一将问:“你姓孙?难道父亲是孙崇义?”

孙牧野道:“是!”

卫鸯陡然变色,再把孙牧野盯紧了看,连连点头道:“是朕迟钝了,朕早该想起来,你是孙崇义之子!”

孙牧野道:“是!”

帐中气氛霎时冷得如同结了冰。

卫鸯永远忘不了孙崇义之叛。十三年前,西项发兵三十万对大焉宣战,志在灭国亡种。半年后,燕州陷落,太守、节度使皆战死;一年后,朔州陷落,太守、节度使亦战死,项兵苦战险胜,于是报复屠城,朔州千里,全无人烟鸡鸣;两个月后,西项攻打云州,十万守军毁于一役,两千败兵誓死不降,尽投浊沙河,太守、节度使均战死。最后,项军来到了云州最后一座重城——念波。驻守念波城西门的守将,是从七品校尉孙崇义。

念波若失,身后的宁州、开元城岌岌可危,大焉不但在城中布下精兵,还急命驻守夜州的卫鸯北上支援。临危奉命的卫鸯马不停蹄往云州赶,刚走到云夜边界,便有大焉信使疾驰而来,那信使一见卫鸯,便滚下马哭道:“将军不用去了!念波守将孙崇义弃戈投敌,全城百姓被屠,云州全境已失!”卫鸯心痛如绞,大喝一声,栽下马去。

待到卫鸯缓过气,只好转而去了云宁边界,驻兵布防。若宁州再失,开元城再无庇护,先帝下令:“卫鸯可死,宁州不可丢!”卫鸯慨然领命,死战不退,终于抵御了项军攻击。

项军苦战两年,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十日之内三攻防线而不破,便退了兵。卫鸯听闻项军退走的消息,不喜反悲,仰天叫道:“孙崇义!你若坚守十日,念波五万百姓便得救,云州便得救!”

帐中将帅多半经历了那场战事,一听“孙崇义”三个字,看孙牧野的眼神立刻变了。孙牧野明白这忽然的寂静蕴含了什么意思,他觉得每一双目光都是一把利箭,夹杂着愤恨和讥诮向他射来,于是暗暗紧握双拳,抵御这无声无息的攻击。那虎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便走过来蹭他的腿,孙牧野复一笑,低头摩挲虎头,一言不发。

卫鸯徘徊了两遍,复展眉道:“父辈之过,不该殃及子孙,所以朕初一即位,就赦了你的连坐之罪。这十一年,你是如何过的?”

孙牧野沉默了片刻,道:“一天一天过的。”

卫鸯道:“疏懒也是一天,勤勉也是一天。朕亦军人,见过无数因罪充军之徒,自暴自弃者多,自强不息者少,你若是沉沦虚度十一年,此刻不会挺直脊梁立于朕前!朕应该敬你一爵。拿酒来!”

左右捧上一壶酒、两只爵。卫鸯亲自斟酒送给孙牧野,道:“孙崇义叛逃,是国之不幸;可生子如此,又是家国大幸。虎蛮儿!继续去杀敌建功!孙氏家门蒙玷叛国之耻,你应当去洗清!”

孙牧野毅然道:“是!”接酒一饮而尽。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5-03 12:08:57 +0800 CST  

楼主:Benny媛

字数:73098

发表时间:2018-04-18 03:09:5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7 12:56:5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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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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