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止狩台

第一章 千潺之变

1

秋风拂过未离原,凝浮一夜的雾悄然散了,远山、近树、止狩台,都在渐白的天色下清朗起来。卯时未过三刻,高台之上人已走了大半,衮冕加身的卫鸯还端坐御座,俯望东南方的开元城出神,许久,他转头对太傅端木拙笑道:“先生,大焉立朝三百年,传帝十九位,有谁的登极大典如卫鸯这般萧条?”

须发苍白的端木拙双手笼在袖中,低眉不语。

卫鸯道:“卫鸯年幼时,听先生说起古时帝王登极盛事,说是‘紫气东来、百官朝拜、八方来贺’,可卫鸯今日继位加冕,文武不见影,百姓不拥戴,列国未遣一使来贺!你看这止狩台下停驻的车马,还不如达官贵人的府前多罢?”

九座青铜大鼎横列高台中央,卫鸯走下御座,把九鼎一一检阅了,道:“八岁时,卫鸯随先祖灵帝在此祭天,玉辂金舆百乘,赤豹青象千头,五万仪仗十里绵延;三十岁时,卫鸯拜归德将军,佑拜云麾将军,伩拜忠武将军,悉数西征,先父景帝在此为我兄弟三人壮行,旌旗遮天蔽日,战马蹄声如雷,何等壮观!”他转身直面端木拙,“到如今,父崩弟殁,人去台空,陪伴卫鸯的只剩先生了。”

风势稍减,云雾回流,朝晖渐隐。端木拙跪身拜道:“望陛下恕罪,老臣也实在无力辅佐陛下了。”

卫鸯一惊,问:“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拙回:“过了白露,老臣便至耄耋之年,国事任重而力有不逮,乞愿陛下恩准老臣回乡写书,勉度残岁。”

卫鸯绕着九鼎踱了一圈,方微笑道:“天下风传,卫鸯弑父杀弟,谋篡上位,先生信不信?”

端木拙伏地不语。他做了卫鸯三十年的老师,名为师生,实如父子,眼见卫鸯从莽撞少年成长为一世雄杰,他本满心宽慰,不料国遭大变,人非故人,不得不去,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悲凉。

卫鸯自道:“先生显然信了。三十年教诲之恩,敌不过一朝庸人之谤。”

端木拙闭了眼,在心中怅然叹息。

卫鸯扶起他,宽慰道:“文章千古事,著书立说胜于居官食禄,先生请去,保全高洁之名。”

端木拙遂向卫鸯行臣子礼,卫鸯也向端木拙行学生礼,两相作别,端木拙柱杖向高台下去,九十九级御阶下到一半,卫鸯又叫:“先生!”

端木拙回身,仰看穹窿下孤立的卫鸯。

卫鸯道:“先生走后,国中朝中的风刀霜剑,卫鸯都要一人面对了。”

端木拙在游雾里站了半晌,转回台上来,向卫鸯道:“臣再为陛下谋一事,望陛下采纳。”

卫鸯忙道:“先生请讲。”

端木拙道:“如今大焉有三人是棋盘重子,局势兴颓只在三人之手,陛下得此三人,大位无忧。”

卫鸯惊问:“哪三人?”

端木拙道:“其一,颜伯道。颜氏三父子,俱为当世大儒。伯道饱学厚德,世所景仰,可谓士子领袖。他若为陛下布告一封,天下士人必然归心。”

卫鸯道:“我曾与颜伯道有过一面之缘。他不过是从三品国子祭酒,如何有一呼百应的力量?”

端木拙道:“圣上休小看了读书人。名士手中一支笔,亦轻亦重:轻时,写诗赋、描山水;重时,救社稷、平天下!”

卫鸯颔首,又问:“其二是谁?”

端木拙道:“宰相唐之弥。”

卫鸯道:“唐相是先帝重臣,卫鸯也十分敬重。”

端木拙道:“唐氏在焉,世代为官,一门七世五宰相,为门阀望族。昔年大焉历经战乱,民不聊生,唐之弥为相,即力谏先主罢兵戈,修邻国,励精图治,大焉停战十年,府库充盈,民藏富饶,国力日强,堪称治世贤臣。”

卫鸯道:“我入主皇宫当日,唐相称病不朝,我三次派人去请,只闭门不见。”

端木拙道:“唐之弥权重,陛下该亲自去请,方显诚意。唐家族人、门生在朝为官者数十人,唐之弥回朝,众官皆随,朝廷便稳了一大半。”

卫鸯称许,又问:“其三又是谁?”

端木拙道:“御察台令薛让。”

卫鸯陡然皱了眉,端木拙看在眼里,道:“陛下不喜御察台,先帝也不喜。御察台主监察、掌刑名,上督君臣、下治百姓。昔年庄帝立法,御察台独立于朝纲,圣命有所不受,群臣皆受其制,权势最大。”

卫鸯道:“薛让任台令三年,世人皆称之天下第一酷吏。先帝在世时,薛让数次驳谏,先帝既恨且怕,却又无可奈何。”

端木拙道:“诤谏逆耳,却最有用,先帝虽恨御察台,却也最倚重。如今政体肃然,世道清平,全是御察台之功。”

卫鸯不语。

端木拙道:“若陛下施仁德,颜伯道归心,唐之弥辅政,薛让纠典刑,陛下必成一代圣主!大焉屈于列国久矣,先主睿达,重建一片基业留与陛下,万望陛下承续社稷,复兴大焉!”

卫鸯道:“可先生却不愿陪卫鸯收拾这家国!”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2 14:50:55 +0800 CST  
2

雨淅淅沥沥下了几日,把皇城的姹紫嫣红都洗净了,留下青瓦灰墙的素模样。戌时刚到,天还未暗,卫鸯素衣简从,率七八轻骑驰出龙朔宫,穿行在属于他的开元城中。因秋雨缠绵,街上十分冷清,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石街,引得店铺里的百姓纷纷探头观望。

卫鸯一路直奔东篱巷而来。长巷幽深,深宅大院座座相邻,桂树从高墙后探出斜枝,花香满巷。到了颜府门口,骁禁卫下马叩门,叫道:“圣人至!国子祭酒颜伯道速来接驾!”

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骁禁卫再叩门道:“国子祭酒颜伯道速来接驾!”

须臾,门内先是拐杖柱地声,再是搬弄门闩声,然后门缓缓开了一缝,一个老奴蹒跚走了出来。

骁禁卫道:“叫颜伯道出门接驾!”

那老奴跪地回道:“陛下来晚了一步,颜公已于昨日举家东迁,回洛国故土去了。”

卫鸯狐疑道:“迁家是大事,为何如此仓促?”

老奴回:“却不是仓促。这两三年来,颜公常叹,自少年时辞洛渡江,在大焉已住五十余年,近来身体倦乏,又见庭中银杏飘零满地,终于勾起叶落归根之情,于是东归。”

卫鸯纵马在府前梭巡了几步,问:“颜公两位公子思攸、思敛是走是留?”

老奴道:“颜公说,二位郎君生长在焉,不谙乡音、不识族人,再下去只怕忘祖忘本,便一并带着回洛国了。”

卫鸯冷笑不语。那老仆告了退,拄着拐颤微微走回府内,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卫鸯心头一阵火起,怒道:“举家外逃,这朱门白堂留与谁?朕替他们烧了,才叫走得干净!”回头便命骁禁卫,“立调一百军士,拉百车薪柴来烧,一砖一瓦不许留下!”

众卫面面相觑,领头的中郎将袁青岳劝道:“烧了颜宅事小,只怕火借风势,烧尽一条街还收不住。隔壁住了董尚书、刘常侍,他们却是无罪。”

卫鸯强咽了一口气,悻悻然调转马头,把鞭子抽得啪啪作响,疾驰而去。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3 14:00:39 +0800 CST  
3

天色降成黑蓝,一轮圆月悠然升了空,唐府门前早早亮起了灯笼。檐下站了一位穿佛青色圆领袍的年轻公子,双手笼于袖中,缓步左右徘徊,他一时抬头观月,一时看向佩鱼巷的尽头,显然有所守候,可这守候并不沉重,反而透出几分轻闲。

不多时,劲疾的马蹄声踏入巷来,那公子便徐步走下台阶,准备迎接;马队奔近后,他又面露意外之色,显然来者不是他等候之人;直至看清一马当先的卫鸯,他心中吃了一惊,忙上前拜道:“臣唐瑜拜见陛下。”

卫鸯翻身下马,一把扶住唐瑜,笑道:“唐家二郎,不必拘君臣之礼!两年不见,别来无恙?”

唐瑜回:“蒙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

卫鸯道:“朕还时常忆起当日在马球场与你争球,你的马险些把朕踩死,可还记得?”

唐瑜道:“陛下的球杖也打中了臣的右膝,每逢梅雨时节右膝酸痛时,臣总会想到陛下。”

卫鸯哈哈大笑,双手扶住唐瑜的肩道:“当日球场,诸君奋战,人怒马嘶,好生豪气!不想一别竟已两年有余,他日有闲,朕要再约当日诸君战个痛快!”

唐瑜应道:“陛下若召,唐瑜立时赴约。”

卫鸯颔首微笑,又道:“朕听说唐公近日身体染恙,特来探望。”

唐瑜便引着卫鸯往府内走,道:“夏秋之交,感了风寒。父亲只道是寻常小病,不肯用药,故拖重了,几乎卧床不起。前日终于肯让太医署医师来瞧了,服了一味药汤,精神了许多,想来再用三五天的药,就该痊愈了。”

两人在府中行走,前有家奴执灯,后有侍卫随从。卫鸯问:“方才二郎为何独自在府外守候?莫不是知朕要来?”

唐瑜道:“实是等三郎唐珝。他北去围场秋狩,半月不见回,臣晚上无事,就去门外瞧了瞧。”

卫鸯便摇头笑道:“天下做弟弟的都一样,只管在外胡打海闹,哪里知道家里兄长牵挂。”

唐瑜也笑道:“正是。”

卫鸯又问:“三郎现居何职?”

唐瑜道:“原在骁禁卫任右中郎将,先帝御前执刀,因乾坤更易,如今赋闲在家。”

卫鸯想起自己入主龙朔宫后,立将先帝旧卫撤离,换了自家亲卫,便道:“如今骁禁卫中尚缺一名左中郎将,三郎狩猎归来,叫他还入宫当值罢。”

唐瑜道:“也不知何时方归。”

书房里燃着一盏青铜灯,四壁卷轴在灯光中漫着木香,唐之弥正倚在坐床上看书,听见外面脚步声零碎,抬眼一看,那题了李少温真迹的屏风后转出来的人竟是卫鸯,他忙放下书卷,离床拜道:“老臣不知陛下驾临,有罪!”

卫鸯上前扶起唐之弥,道:“是卫鸯不敢惊动病中唐公,所以微服不名而来,唐公莫怪。”当即扶唐之弥上床,自己在旁边榻上坐了,君臣话起家常,问答些病情、天气、饮食之事。

顷刻,卫鸯郑重道:“卫鸯此番前来,是要向唐公道一声谢。”

唐之弥道:“老臣无为无功,何以言谢?”

卫鸯道:“这半月来,卫鸯受千夫所指。群官上表责难,百姓宫前痛骂,甚至刺客拦路刺杀!天下人不能受的毁谤,卫鸯都受了。惟唐公居中持正,不发一言。唇枪舌剑中,这不言,足以令卫鸯宽慰。”

唐之弥道:“朝野混乱,流言四起,真伪横流,是非难辨,君子自当不听不传,独善其身。”

卫鸯再致谢,又道:“国务繁重,卫鸯独力难支,以后还要倚重唐公,重振朝纲。”

唐之弥道:“老臣体弱多病……”

卫鸯道:“先帝在世时,常对卫鸯夸起唐公,说唐公为相十年,勤于政务,百事不殆。如今卫鸯刚继位,唐公便称病不朝,怕是托辞罢?”

唐之弥便默然不答。

卫鸯道:“此地无外人,卫鸯与唐公掏心说话:世人皆说卫鸯以毒弑父,唐公信也不信?”

唐之弥道:“泯灭人伦之事,老臣不信世间有人会做。”

卫鸯道:“先帝卧病一年,寻遍天下名医也不见好,那晚忽然急火攻心,山陵崩塌,也是天命,非人力可救,为何怪在卫鸯身上?当日药汤是卫鸯亲尝,宫人、奉御彻夜陪侍,卫鸯哪里能做什么手脚?先帝初薨,当值宫人、奉御即被御察台抓去审问,那薛让手段通天,可曾审出半点破绽?”

他缓了一缓,又道:“卫鸯是先帝长子,与先帝骨血相连。幼时,先帝亲教学语走步,少时,先帝亲教习字马术,修文练武,无一日不过问,舔犊情深,与百姓家无异。卫鸯岂能做那天地不容的恶事?”

唐瑜见卫鸯激动,便奉上一盏茶,卫鸯喝了一口,稍稍平复了情绪,叹道:“唐公信也罢,不信也罢,卫鸯对先帝问心无愧;唐公辅佐也罢,不辅佐也罢,卫鸯要做的事一件不会少;世人毁也罢,誉也罢,卫鸯都将社稷担在了肩上,竭力前行,决不后退。”

唐之弥道:“陛下有英烈之姿、雄武之略,若肯屈己纳谏、任贤使能、恭俭节用、宽厚爱民,必成明君。”

卫鸯问:“卫鸯愿为明君,公可愿为名相?”

唐之弥便道:“老臣实不堪重任。”

卫鸯默然半晌,又道:“昔年大焉统治天下,四方邦国尊奉焉天子为天下共主,后国力衰微,于是诸侯并争,海内鼎沸。这十余年来焉之处境,卫鸯和唐公都明白:北有凉国虎视、东有洛国鹰瞵、南受荆国蚕食、西被项国鲸吞,到如今,国土残破,十三州故土只剩七州。先帝每与卫鸯说起,常常拍栏泣泪,引以为耻。先帝常说,有生之年,必收复旧土,重树国威!唐公辅佐先帝十年,不正是为了达成这宏愿么?如今大业未成,唐公却要隐退,于心何忍?”

一席话,听得唐之弥的心隐隐一动,不再接话。

卫鸯又道:“唐公辞官,无非是与卫鸯一人赌气。可唐公不知,卫鸯此番登门相求,非为卫鸯的私事,是为国家的公事。私怨是非与国运兴衰,孰轻孰重,公试量之。”

唐之弥取过案上茶盏,饮了一口。

卫鸯见唐之弥有些犹豫,决心激他一激,便道:“唐公要归隐,卫鸯勉强不得。卫鸯还要谢唐公,治世理政,为大焉换得十年太平。唐公曾说大焉收复晥州之时,要去小竹山下置三间茅舍、十亩薄田,安度晚年。卫鸯今日许愿:他年晥州光复,卫鸯必派骏马千匹、雕车百乘,亲送唐公去小竹山!”

言毕,他起身道:“天色已晚,卫鸯回宫了,公请安歇。”他毅然转身而去,绕过屏风,却听唐之弥唤道:“陛下留步!”

卫鸯心里一喜,重回屋来。

唐之弥把茶盏放回案上,缓缓说了三字:“坠雁关!”

卫鸯奇道:“坠雁关在雍州,唐公为何忽然提及?”

唐之弥道:“坠雁关是焉北之屏障,两州之咽喉,战略重地,锁钥全焉。可惜当年大焉败于凉国,只好拱手让关。”

卫鸯点头道:“若北凉据关南下,大焉有亡国之忧。危难之际,是蒋琬出使北凉议和,最终两国分关而治。”

唐之弥道:“虽然议和,但坠雁关始终是国人心头之痛。雄关易主,凉若攻来,两州平原无险可守,可沿白鸢江直抵开元城下。凉兵在大焉之北,犹如利剑悬于大焉之顶。”

卫鸯也道:“雄关一日不收复,大焉一日不安稳。坠雁之恨,大焉无人敢忘!”

唐之弥道:“十年来,大焉外求和而内图强,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为的是一朝宣战,北上夺关。去年元旦之夜,先主与老臣议,三年之内,必动刀兵。如今以老臣看来,这时日可以提前了。”

卫鸯眼里发出了光,问:“唐公之意,便是现在?”

唐之弥道:“正是现在!此时起战事,焉人必然同仇敌忾,一致北向。外忧起,则内患自消,一旦王师凯旋入朝,陛下还怕国人不心服么?”

卫鸯追问:“唐公以为,大焉对北凉权重几成?”

唐之弥道:“七成。”

卫鸯道:“足矣!”

唐之弥道:“臣请陛下征粮草、点精兵、拜良将,择日出征。”

卫鸯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问:“依唐公所见,大焉第一良将是谁?”

唐之弥道:“兵部尚书魏无伤,雍州节度使百里旗,俱为良将。”

卫鸯哈哈大笑,昂然道:“唐公这次错了。大焉第一良将,是卫鸯!”

他言辞掷地有声,唐之弥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先帝三子,佑文弱孤傲,伩骄纵无方,鸯确有国君之风。”

卫鸯道:“卫鸯决意亲自挂帅,御驾北伐。师出前线,最忌后方不安,唐公所见,何人能镇守皇城?”

唐之弥终于长叹一口气,道:“陛下放心去,老臣守开元城,不敢出半点纰漏!”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4 10:16:18 +0800 CST  
4

夜已深,卫鸯早已离去,书房恢复了静谧。唐瑜笑对父亲道:“圣上真是聪明人。”

唐之弥问:“如何说?”

唐瑜道:“他请父亲回朝,倘若只说君与臣之事,父亲未必肯听;他却说起国与国之事,报国之心,人皆有之,父亲竟不能不从了。”

唐之弥点头道:“先帝壮志未酬,猝然驾薨,假如十年韬晦因此付之流水,我等臣子也心痛惋惜。圣上既有心继承先帝遗志,我也只有鞠躬尽瘁,勉力佐之。”

想起先帝,唐之弥一阵凄然,道:“先帝在病榻上曾将三子托付于我,如今佑、伩尽殁,我不助他,又能助谁?”

唐瑜道:“三子谁做国君,到底是帝王家事,如今大位已定,君臣各尽本职罢了。他是明君昏君,后世自有评判;我等是贤臣庸臣,青史自有见证。”

唐之弥道:“正是。去吩咐唐平,备好朝服,明日要穿。”

唐瑜应了,又想起一事,回道:“圣上方才说,让三郎回宫当值,授左中郎将。”

唐之弥便问:“他回来没有?”

唐瑜道:“下午家奴唐冲先回来,说他傍晚就到,不知现在……”话音未落,唐平进门禀道:“三郎回来了。”

唐之弥便道:“叫他来。”

少时,窗外响起毛靴踏地之声,只听一人在叫:“猞猁狲关好了不曾?别像上次一样跑了。再喂它一只兔子。”家奴应了,他又压低声音笑道,“外庭廊下两只野猪、五只獐子是给你们留的,他们都在分了,你还不快去?”

唐瑜便在屋内叫:“三郎还不进来!”

一阵环佩刀器乱响,屏风后闪出一位少年郎,因走得快,把秋风一并卷入屋来,灯烛晃了两晃。只见他身穿深绯色骑射服,腰束兽皮带,左腰上的弯刀匕首叮叮当当互撞,他眉眼与唐瑜有七分相似,只是不如唐瑜清逸,反而多了些锐气。

唐瑜轻斥道:“面见大人,如何不解刃?”

唐珝道:“你催得急,我就忘了。”便要出门解刃,唐之弥道:“且罢。”唐珝又站住了。

唐之弥问:“说是十日便归,如何又半月才回来?”

唐珝道:“本来十日可回的,因徐家兄弟说落草山有熊,又转道去了落草山,因此耽误了时日。”

唐之弥问:“猎到熊没有?”

唐珝便笑嘻嘻地从背后抽出一只熊掌,又道:“还有三只野猪、四只大鹿、九只獐子、五十来只野兔,倒是收获颇丰。”

唐之弥道:“论飞鹰走狗、跑马斗鸡,你最是行家。”

唐珝洋洋得意道:“这次连宇文四的猎物也不如我……”话未说完,忽然反应过来父亲并不是赞他,便截了口,眼珠一转,又道,“猎物虽多,却也艰苦,这几日不知跌打了多少回,那大熊把马都扑倒了!我下刀再迟半步,命可就没了。”

他挽上衣袖,将手臂上的血痕和淤青给唐之弥看。唐瑜在旁,心知他是故意讨父亲怜爱,暗自一笑,也不揭穿。

唐之弥果然心疼,责怪之色顿减,又道:“终日游乐好闲,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圣上准你回骁禁卫,依旧御前随从,你去也不去?”

唐珝一听此话,脸色骤变,道:“不去!”

唐之弥问:“为何不去?”

唐珝默然不出声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5 10:33:10 +0800 CST  
5

唐珝的祖父、父亲皆是宰相,泽被子孙,他才进了龙朔宫,当了骁禁卫,年初才升了七品中郎将。先帝卧床一年,看遍四海名医,无人知是什么病,总之一日重似一日,礼部已悄悄把梓宫备下了。谁知到了晚夏时节,先帝却渐渐好转,饮食都吃得下,甚至召了后妃侍寝。有一日他兴致大好,决定去丰州千潺涧避暑,太子卫佑、长子卫鸯及百官随行,唐珝自然也去了。

他记得那日是六月初二,圆月贴在中天,千潺涧的麒瑞宫越发凉爽,卫佑在寝殿中伺候先帝用药,唐珝在树荫下和禁卫们轻声说笑,他时不时向殿内张望,心中盼着卫佑早些走,先帝早些休息,自己也好早些睡觉,卫佑却一直耐心地陪先帝说话,父子俩笑语晏晏,其乐融融。一个时辰后,卫佑才辞了父亲,出了殿门,唐珝领着十个骁禁卫,依照礼仪,护送卫佑回太子寝宫休息。卫佑上马后,唐珝指一个品低的禁卫道:“你去给太子牵马。”

卫佑有身为太子的倨傲,从来瞧不起父亲身边的宫人,可唐珝也是被惯大的,卫佑既然瞧不起他,他也就瞧不起卫佑,卫佑心中也明白,他见唐珝指使别人牵马,便问:“你为何不牵?”

唐珝道:“他牵是一样的。”

卫佑道:“既是一样的,你为何不牵?”

唐珝道:“我手痛!”

卫佑道:“牵一牵太子的马缰,手就不痛了。”

唐珝站在马边瞪他,东宫宫人催道:“请中郎将为太子牵马!”

牵马的禁卫把马缰递向唐珝,又给他使眼色,唐珝不接,卫佑沉下脸,问:“为太子牵马,是委屈了唐公子么?”

众卫怕事情闹大,索性把马缰夺过来,硬塞在唐珝手里,低声道:“休惹恼了太子,让先帝生气。”

唐珝咬着牙接过了马缰,慢条斯理地在前走。麒瑞宫中,十步有一潺,百步有一涧,纵横荡漾,婆娑的树影入水,潋滟的水色照树,是难得一见的深邃怪谲之美。唐珝一行走过水深处的木桥、水浅处的石墩,估摸还有一半的路,唐珝忽然捂住肚子,道:“坏了。”

东宫宫人问:“怎么了?”

唐珝道:“我要出恭。”

卫佑皱起了眉,唐珝把马缰又还给手下,道:“你们等等,我去去就来。”

卫佑扭转头,宫人们道:“快走快走,休冒犯了太子!”

唐珝应了,跳着石墩走了回头路,禁卫们会意,向太子道:“没有殿下等牵马奴的道理,我等送太子去,他自己会追来。”

卫佑知道唐珝在耍诈,可自己不能在这等秽事上纠缠,因此在心中又记了他一笔,自向前去了。

唐珝当然不会追去,走过清溪木桥时,他凭栏看了看鱼,照了照影子,正想下桥,忽听那边马嘶声乍起,惊飞了林梢睡鸟,他直起身眺望,繁繁复复的沉香树冠挡住了他的目光。唐珝满不在乎地对着河面把辟邪冠正了一正,下了桥,走不出三步,那边又传来声响,这回是有人在疾呼,只短促的一声,却饱含惊恐。

唐珝心中暗叫不妙,他拔出腰间的千牛刀赶了过去,此刻月隐星没,他摸黑在小径上狂奔,奔出五十步时,便见那条一丈宽的小溪边,立着十多个人影,他气喘吁吁,正要开口问话,天上浓云却在此刻散开,月光洒下,唐珝发现那些人并不是骁禁卫,也不是东宫人,慌忙把话咽了下去,躲在一株大树后,细察究竟,他只往溪中瞟了一眼,全身便僵成了木头。

浅窄的水中,堵了二十多具尸体,一刻钟前和唐珝分别时,他们还是活人。鲜血从尸身上冒出来,一溪水眨眼被染红了,只剩一个活着——卫佑。他跪在水里,仰头向溪边一人道:“哥哥!”

卫佑的兄长便是卫鸯。卫鸯此刻还拎着横刀,刀尖上的血还在流,他阴鸷地俯视狼狈的卫佑,不像看自己的弟弟,却像看一个乞怜的丐。

卫佑抱住溪中一块大石,仿佛找到了一个依靠,他瑟瑟发抖,再叫:“哥哥!”

卫鸯举起了手中横刀。唐珝下意识闭上眼,耳中冲进了卫佑凄厉的叫喊,惊得他全身冒汗,忍不住睁眼看时,卫佑的头断了,孤零零地在河中摆动。

卫鸯没有多看卫佑一眼,他率领手下涉水而来。唐珝发觉自己心跳如雷,生怕被卫鸯听见,便拼命用手压住胸口,一动不动,却忽略了天下的月,和地上的影。

树影斜横在卫鸯前进的路上。那树干本该笔直均匀,它却突兀地凸出一片,恰如一个人背贴大树而立。卫鸯站在影子边歪头瞧了一瞧,忽然笑了,把刀向树后指了一指,手下便齐向大树围来,唐珝心知逃不掉了,他死咬牙关,双手握紧刀柄,闪出大树,面对二丈外的卫鸯站定,喝道:“来!”

卫鸯目中杀机毕露,亲自提刀向唐珝而去,谁知亲信袁青岳认识唐珝,忙把卫鸯一拉,轻声道:“他是唐相公的公子。”

卫鸯冷森森地把唐珝打量,看唐珝满脸大汗,刀和手一起微微颤抖,复一笑,向袁青岳问了一句话,袁青岳点头作了担保,卫鸯遂用刀尖指了指唐珝,转身往先帝寝殿去了。

惊魂未定的唐珝来不及喘口气,又发起怵来——他知道卫鸯要做什么,而自己是先帝的护卫,保护先帝是自己的职责——他倚着树干纠结了半天,终究也向寝殿赶去。

到了殿外,却一切平静如常,他问值守的骁禁卫:“有什么事没有?”

骁禁卫回:“没什么事,大皇子来看圣上了。”

唐珝“哦”了一声,装作无事,走到殿门口,从门缝往里瞧,只见奉御在煨药,宫人在执扇,卫鸯跪在先帝榻前,侍奉先帝用晚膳,先帝宽慰地向卫鸯笑,问他一些家常话,问一句,卫鸯答一句,本是常见的父慈子孝之景,过不多时,当宫人转身去端药时,卫鸯却突地直身凑到先帝面前,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只一瞬,先帝的容颜大变,他双目怒瞠,嶙峋的双手伸过来抓卫鸯,卫鸯跪着后退了一步,先帝顿时伏在榻上,干呕不已,奉御、宫人慌忙赶来伺候,扶起先帝时,只见他目中流血泪,口中冒红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唐珝叹了一口气,回身往阶下走,走出十多步,便听殿中哭声大起,他知道,先帝驾崩了。麒瑞宫很快乱作一团,千人都往寝殿赶来,独唐珝逆向而去,他走到方才出事的小溪边,只见流水淙淙,没有尸身,没有头颅,连一滴血渍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失魂落魄的唐珝擅自离开麒瑞宫,回了开元城。此时全城都知道了先帝驾崩的消息,唐之弥也在记挂唐珝的安危,见他回来,忙向他询问端底,唐珝却什么也不说,只躲回房中埋头睡觉,睡了三天三夜。唐瑜放心不下,把他拉起来长谈了半宿,唐珝方把自己的见闻一一告诉了兄长,谈及朝夕相处的同僚死状惨烈时,他悲从中来,大哭不已。唐瑜忧心他颓废,又知道城中必有一场大乱,便叫他约了一帮素日相好的贵族公子,远去洪武围场狩猎,一则散心遣怀,二则远离皇城是非。

唐珝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在围场白日骑马猎兽,夜晚纵酒放歌,不出十日,便淡忘了那场劫乱,谁知刚一回家,父亲便叫他去卫鸯身边当差,他想起卫鸯那可怖的笑,未免心有余悸,是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6 00:57:50 +0800 CST  
6

唐珝不回话,唐之弥只道他是贪顽,因道:“你若嫌宫中拘谨不自在,我便送你去国子学读书,修身养性。你去结交些博学知礼的太学生,强于和城中那些浪荡子厮混。”

唐珝一想到国子学那些呆腐师生,心中厌烦,道:“我自小不懂读书,父亲不是不知道,如今却要我去国子学,他年读书不成,又是一场责怪!”

唐之弥道:“那你想怎样?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如今是我养你,我百年以后,你兄长还养你一生不成?”

唐珝气道:“我要你们养了么!横竖我在这里做什么都不对,不如去西北从军,拿军饷养活自己,理直气壮!我离你们远远的看不见,父亲也不用心烦了!”

唐之弥怒道:“逆儿不知世事深浅!你平日在家养尊处优,饭菜稍微上得慢些便要抱怨,五千文钱的锦衣拿去擦马蹄,哪里知道边关风餐露宿、枕戈蹈刃的苦?你只当战场像围场,家奴们赶了兔子来等你射呢!你少听些野史传奇罢!”

唐珝想还嘴又不敢,气鼓鼓地立在当地,一言不发。门开处,仆人唐平端了一笼金银蟹卷、一碟水晶龙凤糕、一碟枣饯、三碗桂花羮进来,又有四仆端了一张食案、两张坐榻来摆放,唐平道:“三郎连日行猎辛苦,快来用些家膳。”唐珝也不理。

唐瑜在父亲左下方的榻上坐了,看着唐珝道:“三郎休要任性,过来坐着。”

唐珝方踟过来,坐在父亲右下方,看了一眼食案,嘀咕道:“怎么没有酒?”唐平忙端出一壶河东乾和葡萄来。

唐瑜便问唐珝行猎之事,唐珝又来了精神,一一细说,说到精彩处,神采飞扬,手舞身摇。唐之弥见他奕奕朝气,到底心中爱惜,怒气也就退了,父子三人把酒闲话,中夜方歇。


——第一章完——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7 08:02:13 +0800 CST  
《止狩台》全书约九十章,会在天涯和微博“Benny媛”上更新。

深谢每一次阅读。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9 01:31:09 +0800 CST  
第二章 沧山

1

翌日,唐之弥领百余随从,骑马上朝,教半城百姓都看见了;第三日,唐之弥在朝门生十二、属僚十七人一齐上朝,拜见新君;第四日,百名旧臣悉数归位。因千潺之变而风雨飘摇的朝堂暂时趋于平静。卫鸯等来了文武百官,却没等到御察台一官一吏,第五日,早朝刚散,他便乘象辂、率仪仗,大张旗鼓往沧山而去。

御察台原本在城中办公、在山上设狱,薛让出任台令之后,长住深山,深居简出,把大小事务都搬上山去处理,从此沧山便是御察台,御察台便是沧山。他任台令只三年,“酷吏”之称传遍天下,只是世人皆闻薛让之名,不见薛让之面,于是江湖中或传他黑面赤眼,或传他青面獠牙,令人闻之胆寒。

卫鸯与薛让只在三年前见过一面。因为那年,开元城中出了一件大案。

是年的新科状元叫申寒峻,他在三月初三蟾宫折桂,到五月初五却还没有封官,一直闲在皇城,一边等待吏部任命,一边结交士子官员。他在章台街结识了几个六品小官,品虽低,门道却广,几场诗会之后,把他层层引荐给了宣王卫历,卫历也有心罗织自己的人脉网,于是把申寒峻奉为宣王府的座上宾。

正是端午节这日,卫历在府中大开华筵,邀了十来位友人薰兰解粽,申寒峻也在席间。酒过三巡,卫历笑问申寒峻:“申先生是夜州人,端午有些什么习俗?”

申寒峻回:“穷岭荒州,只是绑几个粽子蒸吃,便算过节了。”

卫历道:“大焉过端午节,女子们都爱结长命缕,祈福增寿,先生可曾听说?”

申寒峻笑道:“却不曾听说。”

卫历道:“我府中有许多佳人,个个都结得一手长命缕,先生愿不愿品鉴品鉴?”

申寒峻道:“若得一观,不胜荣幸。”

卫历便招了招手,家奴们抬出一面屏风来,摆在大堂中央。须臾,仙乐绕梁,烛影摇红,屏风上映出九个窈窕女子的身影,虽不见面容,却已引得众人击掌喝彩。那屏风的霓缎被剪成了百叶,女子们的手穿过缎叶,伸到前面来,九支白玉般圆润细腻的胳膊上,果然都缠着一条五彩丝线,卫历不胜得意,邀申寒峻道:“先生去看一看,评出最美的一条长命缕来。”

申寒峻便走到屏风前,把九条长命缕一一细看。那丝缕由红、绿、蓝、黄、白五色编成,九个女子的编法各个不同,这个以素雅见长,那个以浓艳取胜,申寒峻心中不好取舍,向卫历道:“九条丝缕皆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申寒峻的目力实在难以评夺。”


卫历道:“定要挑一个出来!”

申寒峻无法,再在屏风前徘徊一回,见一条长命缕结法最复杂,似乎那女子用心最甚,遂指那只手,道:“这长命缕结得最用心!”

卫历哈哈大笑,便下令撤了屏风,九个少女露出容颜来,都是百里挑一的姿色,卫历指着申寒峻点中的少女道:“你去谢谢申先生。”少女领命,陪申寒峻去了席位。

醉上头的卫历看了看余下的八个女子,道:“申先生说你们结得敷衍,如何是好?”

八个女子惊慌跪下道:“婢子如何敢敷衍亲王!”

刚落座的申寒峻也起身道:“亲王误解了,申寒峻不是这意思。”

卫历突地起身,迈过酒案,上去拉住一个女子的手看,道:“两色丝混成一色丝,是绿是蓝也分不出了,还敢说不是敷衍?今日是何等节日,席间是何等尊客,你们怎敢如此打我的脸!”

申寒峻离席来拉卫历,道:“亲王休恼,是申寒峻失言之错。”

卫历道:“先生是无心吐真言,不是先生提醒,我还不知贱婢们如此轻慢我!”他扬手叫家奴过来,道,“哪只手系的长命缕,便把哪只手砍下来!”

此言一出,申寒峻大惊失色,道:“亲王不能视人如草芥!”

一客道:“申先生休紧张,亲王惩戒家中奴婢,不算大事。”

申寒峻道:“手断不能复生,这几个女子从此一身残疾,如何不是大事!”

说话间,家奴们过来了,把八个女子按在地下,申寒峻要拦阻,卫历却把他拉去席上,道:“来来来,我们自饮酒。”

女子们跪在地上撞头求饶,涕泪四流,家奴们却举起了刀,只听“咔擦”数声,混杂着凄厉的惨叫,八条胳膊成了八节断藕,落在地上,八个女子昏迷过去,被家奴拖出了大堂。

席间众客或饮酒、或击节,谁也不曾被这意外打断兴致,地上的血被抹干净了,舞伎歌姬又充盈满堂,卫历见申寒峻脸色大异,遂问:“先生可曾买过奴婢?”

申寒峻道:“不曾。”

卫历道:“可见先生不知底里:这奴婢是花钱买的,正如买牛置马一般,打杀全凭主人的好恶。这几个虽伤残了,另买好的来便是,先生不必心疼。”

申寒峻道:“我听说御察台定了新法,奴婢之命和平民之命等同,伤了奴婢,也是伤人罪论处。”

一客也道:“御察台新上任的台令不是善类,亲王休触了霉头。”

卫历笑道:“我是谁?我是帝王之胄,当今天子的亲弟弟!那薛让要抓我为贱婢偿命不成?”

众客皆笑道:“再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于是满堂嬉笑依然。顷刻,家奴进堂回:“八个婢子的血止不住,都死了。”

卫历道:“趁天黑,悄悄拉去僻静处扔了,休叫人看见——若看见了,休说是宣王府的人!”家奴领命去了。

五更天时,王府四个家奴把八具尸体以稻草包裹,搬上一辆牛车,从后门运了出去。月黑风高夜,牛车自北向南穿过整座开元城,往贫民聚集的地方去,寻到一个弃巷中的破庙后,家奴们把尸体堆在香案下面,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卫历把奴婢当作牛马,却不知奴婢也是父母生养的。其中一个女子的母亲也是王府之婢,叫阿善。阿善死了丈夫后便有些疯疯傻傻,耳背了,话也说得囫囵,在府中只能做些粗活重活。她听说女儿被砍死了,不敢怨也不敢闹,只远远跟在牛车后面走,一直跟到破庙之中,家奴们走后,她从香案下翻出女儿的尸身,忍不住大哭,口中直叫:“女儿!女儿没了!”哭了半天,她拖着女儿出了庙,出了巷。

此时天已将明,早起的行人见一个老妇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从巷中出来,都吓了一跳,忙过来问:“阿婆,出了何事?”

阿善不答,只嚎啕道:“女儿没有了!”

行人见那尸体残了一只手臂,因问:“谁杀了她?”

阿善惊慌道:“不是杀!她是、是病死的!”

行人自然不信,见她傻里傻气的,又不好再问。阿善把女儿拖了十多步,一个拉板车的看不下去,问:“你要去哪里?”

阿善道:“把女儿拉去城外埋了。”

车夫道:“放上来,我拉你们去。”

阿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道:“谢谢好人!”

她和车夫齐力把女儿抬上板车,又道:“还有、还有!”

车夫问:“还有什么?”

阿善指巷中道:“还有好多女儿!要一起埋了!”

行人们闻言大惊,便有胆大的入巷去看,看见破庙中横七竖八的女子尸体,都吓飞了魂魄,奔出来大叫:“出大事了!快报官!报官!”

阿善把八个女子的尸身都放上了板车,车夫吓跑了,她独自拉着板车在街上走,一条街都轰动围观,她向众人求道:“哪个菩萨发发善心,给我一块地,我把八个女儿葬了!”

人们问:“谁杀了她们?你说出来!”

阿善道:“没有人杀!她们是害病死的!”

人们道:“这可是说谎!一个个都被砍了手,鲜血模糊,如何是病死的?”

阿善拉得脖上脸上青筋乍起,哭道:“我不能说!我不敢说!就是病死的!”

又有人问:“你是谁?”

阿善道:“我是宣王府的……”

忽然许多人向前拥挤,有的挤车,有的挤人,阿善话未说完已倒在地上,人们关切地去扶,才发现她的心口被刺入了匕首,临死犹叫:“女儿!做奴苦命呀!”

御察台的仗剑法吏此刻赶到了,激愤难平的百姓们齐声高呼:“是宣王府的命案!御察台敢不敢查?”是时,薛让就任不足半年,法吏们心中对他也没底,不敢接话,拉着一辆板车、九具尸体去了。

薛让亲自检验了尸体,刚验完,宣王府的四个家奴便上沧山投案自首。四人异口同声,说是酒后失心疯,想和婢子们睡觉,反挨了耳光,因此恼羞成怒,砍下了她们的手臂,至于那老婢的死因,都说不知道。薛让审了一夜,见家奴对答如流,供词一字不差,明白是串供,于是不急定案。次日,薛让上疏先帝,请入宣王府查案,奏疏当日即被驳回,先帝道:“着薛让速速结案,切莫牵连过巨。”薛让立时明白了五分。他走访王府周围的住户,有人说王府当夜开了夜宴,来了许多贵人,薛让又猜中了八分,可当他请住户细说客人的身形面容时,却都说天黑灯昏,看不清也记不住了,案情自此悬下。先帝催结案,薛让不从,薛让请查案,先帝驳回,两方僵持不让,开元城中也已民怨沸腾,千百民众日日去龙朔宫外请愿,宫中城中一并大乱,而平定乱局的,是还未授官的状元申寒峻。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9 09:08:50 +0800 CST  
申寒峻离开宣王府后,回了在贫民巷租住的小阁楼,闭门睡了七日、想了七日。申寒峻来自夜州,那是大焉最贫困的州之一,经济既萧条,文化亦枯瘠,夜州设考场八十年来,无一人中进士,户部年年上疏,请求撤掉夜州的考场,省下一笔经费,凤阁险些要批准了,申寒峻却横空出世,保住了夜州两处考场——他非但中了进士,还是天子钦点的一甲头名。申寒峻记得他离开家乡、赴京殿试那日,十里八村的乡亲都来送行,干粮和鞋袜塞了一背篓,送他翻过一座座山头,一遍遍叮嘱他:“将来做了大官,莫忘为夜州谋利益!”
申寒峻想做官,也终于有官做了——端午之宴散场当夜,宣王便写了封信来,说已和吏部尚书说好,任命他做一个六品官,任书不日即下。他似乎成了天子弟弟、一品王公的心腹,锦绣前程已然铺就。申寒峻相信自己的才能,六品官只是起点,他将来还会做府尹、做尚书、做宰相、做几十万夜州人的骄傲。可他还有一道坎过不去:八个女子和一个母亲。他也为九条生命鸣不平,也想为九条生命讨公道,可公道容易讨么?古往今来,哪个皇族王孙犯法被追究了?自己举报上去,那刚上任的御察台令敢不敢查?若薛让和宣王沆瀣一气,自己是不是将万劫不复?

申寒峻想了七日七夜,第八日清晨,他整衣沐发上了沧山,站在直辨堂下高声道:“布衣申寒峻,揭发宣王卫历指使家奴杀害九婢,我就是证人!”

案件即刻重启。法吏按照申寒峻给的名单,把端午宴上的客人一一请上沧山,日夜无休轮番审问,那几个客人经不起折腾,供诉了夜宴情景。薛让拿着供词再去审问几个家奴,家奴立时翻供,说是宣王抓了合家老小为质,威逼自己投案顶罪。

薛让查明了案情,向先帝上了一道疏,请求法办宣王卫历。十二个时辰不见回复,薛让上了二道疏;二十四个时辰不见回复,薛让上了三道疏;四十八个时辰还不见回复,薛让便头戴獬豸冠,身穿朱色朝服,上朝面见天子了。

原来薛让嫌朝会议事空洞,时常称忙不朝,如今正装而来,百官俱知薛让要死谏,个个噤声。时任开元城骁翊卫大将军的卫鸯也在朝中,亲眼见薛让与先帝辩论,言辞激烈,据理力争。

先帝道:“宣王是朕之亲弟,骨肉同胞,杀几个奴婢又有什么打紧?你口口声声要偿命,那七八个奴婢的命,如何值得宣王以命相偿?”

薛让道:“陛下有骨肉,律法无亲疏;陛下要分尊卑贵贱,律法只知众生平等;陛下眼里宣王之命是命,律法眼里奴婢之命也是命;如今宣王尚在府中高坐,陛下就知心疼怜惜,那九个女子惨死,亲人之心,请陛下设想一二。”

先帝道:“宣王是帝室之胄,一品亲王,又有辅国大功,将功赎罪,亦可免死。”

薛让道:“今日一品亲王死罪,陛下说不杀;明日二品文臣死罪,陛下说杀不杀?后日三品武将死罪,陛下说杀不杀?”

先帝气得掀了御案,骂道:“獠牙薛让,意欲一手遮天!武将该杀,文臣该杀,王公该杀,他日朕出了错,你杀是不杀!”

薛让神色不变,道:“薛让要宣王伏诛,正是为陛下不敢出错,天下人不敢犯法!”

先帝道:“岂有朕不敢的事!朕不如现在便免了你的职,省得有朝一日,你架刀到朕的脖颈上!”

薛让遂解下獬豸冠,置于地上,道:“陛下此刻收回此冠,臣还去做垄亩民;陛下一刻不收法冠,臣一刻不卸职责,一刻不敢怠事!”

争了足足两个时辰,堂上百官动容,纷纷附议;宫外百姓义愤,苦苦请命。先帝无奈,含泪准了薛让的奏疏,卫历伏法。在沧山脚下处决当日,半城百姓皆到场观刑,见了督刑的薛让,数十万人长揖在地,齐称“百年一官”。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09 09:12:10 +0800 CST  
2

象辂出了开元城,向东北行五里,便见沧山突兀拔起于平原之上,和西北的止狩台恰如两翼,护卫开元城。又走了一炷香的山路,到了半山腰的直辨堂前,只见广场上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獬豸像,黑色玄铁打造,高约五丈,头顶独角直刺苍穹,形态刚健,令人望之敬然。

随从宦官看着一排肃立的法官,问:“薛让为何不来接驾?”

法官回:“薛让昨夜进上狱审案,至今未出,不知圣上驾到。”

宦官道:“速去叫来。”

法官回:“上狱是重狱,凡审案时,无关人等不敢擅入。”

卫鸯走下象辂,问:“朕可算无关人等?”

众法官无言以对。卫鸯径自向前走,命道:“带路,朕去见识见识薛台令审案。”

御察台的牢狱分作上、中、下三狱,上狱关押的尽是重犯、要犯,环境也最阴森恐怖。狱官点燃了火把在前引路,卫鸯等人随行其后,走过曲而长的狱道,在一间漫着腥腐气的监牢前停下了。

牢里已没了犯人,两名狱卒正用水冲洗地面,血水四流,牢中放了一椅,椅上坐了一人,身形清瘦,正自面壁出神,这百十个人走近的声响也没能让他的头偏一偏。

宦官大声道:“圣人至,御察台令薛让接驾!”

薛让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先回头看了一眼,再缓缓起身小揖道:“陛下驾临,薛让未能远迎,恕罪。”他只三十上下的年纪,面上的皮肤浮白而脆薄,看得见皮下血丝一齐向眼眶处淌,涌出一双赤红的瞳。

卫鸯见他只揖不拜,心头怒火按捺不住,道:“朕有一事不解,请薛台令试为朕解惑。”

薛让道:“陛下请讲。”

卫鸯道:“朕自即位以来,台令从不上朝;朕两次派人来请,台令称忙不去;如今朕亲自来访,台令礼节如此简慢!是朕不像天子,还是台令不认这个天子?”

薛让道:“陛下不把臣当臣,臣自不把君当君。”

卫鸯反问:“朕如何不把你当臣?”

薛让道:“陛下入主龙朔宫以来,对异见朝臣小则廷杖、大则流放,无一案是御察台经办。陛下若认为御察台形同虚设,不如就此解散,另设个私刑台。”

卫鸯道:“不过关几个乱臣,唐之弥也拦,你也叨扰!该释放的都释放了,该复职的都复职了,还要怎样!”

薛让这才行君臣之礼,拜道:“明君自当海纳百川,兼听并容。”

卫鸯复笑容满面,扶起薛让,道:“朕听说台令彻夜审案,身心俱劳,故来看望。”

薛让道:“今早已结案,正欲奏报陛下。”

卫鸯问道:“审的是什么案?”

薛让道:“先帝驾崩案。”

卫鸯从鼻子里“唔”了一声,问:“结论如何?”

薛让道:“先帝是气血逆行,阻塞心肺而崩。御膳、汤药皆无异常,当值宫人、奉御已尽数放了。”

卫鸯笑对左右道:“天下皆说卫鸯毒父杀弟,如今有薛法官作证,总算还了卫鸯一个清白!”

薛让道:“父归父,弟归弟,是两件事。”

卫鸯被他一堵,脸上阴晴不定,问:“那前太子遇刺之事,可查出头绪?”

薛让看卫鸯,卫鸯也看薛让,两人对视不言,众人皆不敢出声,顷刻,薛让把目光移到地面,躬身道:“全无线索。千潺之变,只怕要成千古悬案,留与后人审判了。”

卫鸯隐隐松了一口气,道:“逝者已逝,往事不可回溯。你我君臣都该往前看了。”

薛让点头称是。

卫鸯又道:“这牢里阴暗潮湿,待得朕心里烦躁!薛台令,陪朕逛逛你的沧山如何?”

沧山的东北面种了青松,西南面尽是红枫,渐渐便有世人传:青松是以死囚的骨灰做肥,所以青浓近黑;红枫是以犯人的血液浇灌,所以红艳如火。开元城在沧山下平展壮阔地铺陈,城中楼阁如星罗棋布,清晰可见车马往来如梭,桃影河穿城而过。

卫鸯与薛让走在山道上,议论些朝野之事。卫鸯知道薛让孤立不党,便有心向他请教,因问:“朕做了天子,第一件事是想对北凉宣战,夺回坠雁关,台令以为如何?”

薛让道:“未尝不可。”

卫鸯道:“台令所见,焉对凉有几成权重?”

薛让道:“八成!”

卫鸯点头,又道:“大位未稳,朕担心去了前方,后方又起动静。”

薛让道:“陛下手握兵权,将帅归顺,有何担心?纵然一些文臣心中不平,有唐之弥主持,不会大乱。”

卫鸯道:“若唐之弥有异心,又该如何?”

薛让道:“唐之弥是国士,他既允诺辅佐陛下,不会失信。”

卫鸯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万一。”

薛让略想了想,问:“臣听说唐之弥的小公子在骁禁卫中任职,如今还在不在?”

卫鸯道:“先帝在时,他任右中郎将,朕已许他升任左中郎将,那唐家人不置可否,至今不见进宫。”

薛让道:“请陛下明文下旨,命唐三公子即刻到任。陛下北伐时带他去,明为侍卫,暗为人质,唐之弥在皇城绝不敢妄动。”

卫鸯得薛让谋划,喜不自胜,道:“唐相薛令都是王佐之才,倘若君臣同心同德,何愁大焉不兴!”

薛让道:“同心不易,只求同德。”

卫鸯装作没听见。君臣二人在山道流连许久,卫鸯方乘辂归去。薛让目送象辂折过山路尽头,便一个转身,返回了上狱。走进一间牢房,里面乌压压绑了五六十个骁禁卫,卫士们一见薛让进来,齐声大呼:“我等无罪!”

狱卒又为薛让搬来一张椅子,薛让坐了,问:“怎么无罪?”

一个道:“千潺之变,我等全然不知情,如何治我们的罪?”

薛让道:“当日是你们驻守麒瑞宫门,刺客入宫刺杀,你们当然是头一等罪人。”

一个道:“禁卫中早有人被买通,当时以刀挟持我们,放入刺客,实与我们无关!”

薛让道:“左右有内奸而不察,是一罪;受人挟持而不反抗,是一罪;明知太子有难而不预警,是一罪;事后不报,举家潜逃,又是一罪。四罪并罚,处以极刑,绝不冤枉。”

说话间,狱卒取了一捆粗绳进来,那些卫士厉呼道:“薛让,你枉担刚正不阿之名!杀太子的人明明是卫鸯,你不敢拿他,只敢拿我们顶罪!”

薛让冷笑。狱卒把绳索套上了众卫的脖子,卫士们嘶声大骂:“卫鸯残暴无道,薛让助纣为虐,终有报应!”

薛让便起身往外走,心中道:“他若是殷纣,我便是比干;他若是秦平王,我便做公孙鞅。”

走出上狱时,已过了正午,热绵绵的阳光照得薛让有了倦意,下属过来问:“台令在哪里用早饭?”

薛让指了指槐树下的石墩。下属把食物端来,只一碟烹葵,一碗小米饭。薛让席地而坐,吃到一半,法吏飞马来报:“圣上一回宫,便打发使臣前往北凉下战书。又下旨,令雍州、芦州各派两万人马,半月内在雍州集结。三日后,圣上亲率六万涅火军自开元城出发。另布十二万禁军守皇城,两万禁军守宫城。”

薛让懒懒倚住树干,道:“战书好下,战局难收。坠雁关虽易夺,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天下兴亡之势又要大变了。”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10 00:23:15 +0800 CST  
3

过了子时,唐珝和值夜的骁禁卫换了班,便出龙朔宫,往家而来。到了府门口,小巷阴影处闪出一个年轻家奴,跑来招呼道:“三郎这么晚还回家来?我们只道在宫里睡了。”

唐珝道:“明日要出征,今晚回来收拾行装。”他跳下马,把缰绳丢给家奴,一边上阶一边问,“深更半夜的,你躲在暗处做什么?”

家奴道:“那边好像有猫儿狗儿打架,就去瞧了瞧。”

唐珝笑骂道:“不老实的刁奴!那边分明有个小女子,我都看见了!她是猫,你是狗?”

那家奴也笑了,忙跪在地上。唐珝道:“起来!天黑地冻的,还不快把人送回去。你把她娶回家,不比偷偷摸摸强?”

家奴道:“到年底,就攒够聘礼钱了。”

唐珝道:“能花几个钱?等我出征回来说。”便闪身进了府门。

走出几步,唐珝见几个家奴推搡着一个人走来,近了,认出那人是看门奴唐和,已被五花大绑,身上许多棍痕,因问:“出了什么事?”

家奴回:“唐和犯错,惹怒了唐公,命我们打一顿,丢到马厩去。”

唐珝问:“犯了什么错?”

家奴回:“昨日唐公的学生郑县令进了皇城,前来拜会,这唐和拦住索贿,郑县令不肯给,唐和便把人拦了回去。郑县令今早去凤阁面见唐公,说了此事,唐公回来便责罚了他。”

唐珝一抬脚把唐和踹在地上,怒骂道:“狗仗人势的看门奴!唐家的名声全被你们败坏了 !”

众奴慌忙抱住劝道:“已经打过了。三郎赶紧去花园,唐公还在等你说话。”

唐珝愤愤作罢,口中还道:“出征回来再收拾你!”方往内庭而去。

又穿过四、五重庭院,唐珝到了后花园中。湖面月色浮动,夜荷绰约,风中袅袅送着兰桂清香,水榭中,唐之弥斜倚胡床,闭眼假寐。唐珝轻手轻脚走过去问安,唐之弥并不睁眼,只“唔”了一声,示意他坐下。

唐珝在下方坐了,问:“明日正卯,圣上要在止狩台告天祭祖、点将出征,父亲去不去?”

唐之弥道:“怎么不去?文武百官、全城百姓,都要去为王师壮行。”

唐珝道:“倒比圣上即位热闹。”

唐之弥道:“兵戎大事,存亡之道,岂能不举国同心。”

唐珝道:“既然打仗事关存亡,为何不慎重一些?我听说国家备战也要一年半载,圣上这半个月不到,怎么仓促出兵了?”

唐之弥稍一沉默,道:“圣上的涅火军,两年来日日磨刀炼甲、张弩绷弦,时刻都准备一战——只有先帝和前太子疏忽了。”

唐珝便摇头砸舌。

唐之弥又道:“你将随圣上出征,有几句话,我少不得嘱咐你:你急躁又贪玩,先帝宽厚,又有我的面子,对你多有包容,如今圣上性格刚烈,又对我唐家有所防忌,你要收敛脾性,小心侍奉才是。”

唐珝奇道:“防忌我们做什么?”

唐之弥道:“我若把话说明白,你又把喜憎全写在脸上,不定起什么事端。只需记住八个字:恭敬顺从,少言勤行。”

唐珝道:“我瞧圣上对我们倒是倚重,昨日又升了哥哥做开元府少尹。”

唐之弥道:“是荣是辱,不全在一人覆手之间?列朝列代,今日万户侯、明日阶下囚,今日高门华堂、明日荒郊野冢之事数不胜数,我们伴君伺虎,唯有步步谨慎,方能自保周全。”

父子二人正说话间,唐平急急忙忙穿廊过桥而来,道:“唐公,唐和被丢到马厩,趁人不注意,挣脱了绳索,翻墙跑了。”

唐之弥道:“报与唐璁,命他全城缉拿。”唐平得令退了。

唐之弥又叮嘱唐珝远行的衣食之事,道:“北地苦寒,九月十月已是冰封雪冻,须多带些皮袄厚被。去年有人送了一件熏貂斗篷,还在库房里收着,你且拿去。”唐珝应了。唐之弥道:“今日厨下做了许多肉脯点心,也是为你路上吃。”唐珝又应了,道:“父亲不要担心,跟在圣上左右,哪里会遭饥寒?虽然是打仗,我又不用上前线。”

唐之弥道:“儿行千里,做父母没有不担忧的。也不知几时能回。”

唐珝道:“圣上说,中秋之前一定凯旋。”

唐之弥点头。两人又说了一席话,至丑时露重风凉,才各自安寝。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11 10:53:20 +0800 CST  
4

一个月的时日,留人觉得长,征人却觉得短。卫鸯十日后抵达焉凉交界,即与北凉交兵,大挫凉军,夺回了坠雁关,残局还未收拾,他因记挂皇城安稳,遂把战场交给了雍州节度使百里旗,自己挥师回了开元城。

当日离中秋只剩半个月,唐之弥率群僚立于城门之下,百姓聚于官道两旁,迎候王师归来。等了一个时辰,先是遥闻千军万马踩得未离原隆隆颤动,半刻后,始见骑兵、战车一列列开来,领头一人明盔金甲,正是卫鸯,臣民们齐齐跪了,山呼“万岁”,一位老臣泪流满面,仰天叹道:“十年国耻,一朝洗清;煌煌大焉,重建威于天下矣!”

大军开近了,卫鸯看见百官班前的唐之弥,便下了马,徒步过去搀扶起来,笑指身后的唐珝,道:“唐相为朕照看开元城,朕为唐相照看小公子,朕可把他好好带回来了。”唐之弥看见神采飞扬的唐珝,心中放了心,向卫鸯道:“臣也将开元城完璧奉还陛下。”卫鸯哈哈大笑,遂与唐之弥执手并肩入城,自此君臣再无嫌隙。

志得意满的卫鸯回到龙朔宫,有臣进言:“陛下大位已定,又新建奇勋,当叙功论赏、大赦天下,以示天恩浩荡。”

卫鸯欣然纳其言,当即命凤阁下旨:“因收关之庆,勅降恩命,见禁囚徒,罪无轻重,不咎既往,一切释放。”

圣旨送到沧山,命御察台承办此事,当日即遭驳正封还。薛让上疏道:“今大焉七州,共有重罪者八万,其间谋反、杀人、强盗、纵火者数不胜数,放归民间,流毒无穷,臣万死不敢释。今唯有徒一年刑者可赦、连坐者可赦,余者皆不可赦。”

卫鸯气得一把将奏疏摔在地上,怒骂:“薛让这獠牙竖子!乍乍的与朕对着干!”左右宫人皆不敢劝。卫鸯生了许久闷气,又自己上前捡回奏疏,批了一个“可”字。

又过一日,薛让再上疏:“经查,昔有逆将孙崇义,通敌叛国,三族连坐。妻韦氏贬为官奴,两子牧城、牧野流放三千里,充军戍边。先帝曾立誓,孙氏五代不得特赦,请陛下慎思之。”卫鸯这次毫不相让,大大地批了一个“驳”字。他已预备再与薛让斗几个回合,谁知等了几日,不见薛让回复,想来已经奉旨而行,自觉占了上风,暗自得意。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12 16:49:42 +0800 CST  
5

至中夜,薛让犹在直辨堂查阅卷宗,书案边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右臂残缺了,只拿左手执笔写字,写了几篇,少年偷瞄薛让,见他在全神贯注地阅卷,并未注意自己,便悄悄停了笔,望着窗影出神,薛让不抬头,却问:“写完了么?”

少年慌得一吐舌,道:“还没有。”又拿起笔来。

薛让道:“你在想什么?”

少年一边运笔,一边道:“我早晨下山买蔬菜,见村人们在果林里摘梨,我也想有两亩林,种些自己喜欢的果子。”

薛让道:“你要读书,考科举。种田种林,那是老了辞官后才想的事。”

少年道:“我不想考科举。”

薛让问:“为什么?”

少年动了动嘴唇,犹豫不说,薛让道:“有什么顾虑,尽可以告诉我。”

少年便指自己空荡荡的右袖:“我这模样,报名时就要被打回来。”

薛让道:“凡是学子,皆可应试,大焉的律法讲平等,没有偏见。”

少年道:“纵然考上了,他们也不会给我官做——残疾人做官,有损朝廷的颜面。”

薛让道:“你用左手写出别人右手写不出的文章,谁敢瞧不起你?只要你考得上,别处不要你,沧山要你,你来做个公正廉明的法官。”

少年应了,又写了两行字,道:“可……我还是喜欢枪棒武艺一些。”

薛让道:“每日认真做完功课,别的想做什么都行。”

少年应了,又笑道,“下狱有个犯人,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我随他学了半年,那獬豸铁像我轻轻松松就爬上去了。”

薛让道:“可见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他从炉上取下一钵鸡汤,道,“写完后吃了。”

少年放下笔行礼道:“多谢台令。”

堂外山风大作,吹得门窗砰砰作响,忽然风声夹杂了争执声传来,隐约听见一个女子在高呼:“民妇有冤,求见薛台令!”

有法吏道:“台令是三品大员,如何说见就见?你有冤情,只管和我们说,我们亦能秉公评判。”

女子哭声尖厉,道:“民妇之冤世间罕见,唯薛台令能断!”薛让便推开窗,道:“叫她进来。”

眨眼,众法吏领了一个少妇进堂来。那少妇长发髻凌乱,布裙破旧,一见薛让便跪拜哭道:“民妇张氏,家住城外杨桃坡,乡绅害我夫君,占我家田,求台令做主!”

一个法吏不满道:“这也算世间罕见!”便要请她下堂。

薛让道:“既然来了,就让她说清楚。”又向少妇道,“你站起来说。”

少妇起身道:“其间多有难言之事,此处人杂,民妇顾及声名脸面,如何开口?”她虽在啼哭,目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薛让心觉蹊跷,细看那少妇,虽然木钗布衣,却容颜白皙、十指洁净,不似寻常村妇,遂向众吏道:“你们出去。”众吏听命去了。

少妇见独臂少年还坐在案边,便道:“妾请独告于薛台令。”

薛让冷冷道:“我不避嫌么?”

少妇一怔,只好默认。

薛让吩咐少年:“把对话记下来,一字一句不许出错。”又向少妇道,“有什么隐情,快说来。”

少妇立时收了哭态,正容道:“妾是先帝之贤妃杜若,来向薛台令求救!”

薛让心中一震,转头向少年道:“休记。”少年又把笔放下了。

薛让向少妇道:“先帝驾崩,后宫人皆在云阶寺为尼。”

杜若道:“妾正是从云阶寺逃出。”

薛让问:“为何出逃?”

杜若面露凄然之色,道:“妾怀先帝骨肉已有两月余。”

薛让终于吃了一惊。他久居沧山,不但懂酷刑,也精通了医术,当即不论礼教,欺上前扣住杜若之腕把脉,果有喜象。他一双魈鬼般的眼睛审视这女子,杜若也坦然相迎,毫不畏惧。

薛让狐疑道:“先帝缠绵病榻一年,饮食尚不能自主,如何眷顾后宫?”

杜若道:“先帝之病自入夏后已见好转,两次临幸于妾。”

薛让回想,审讯先帝宫人时,确实说到先帝入夏后日渐康健,只不知为何,又急转直下,终于无力回天。

他又一思索,问:“你几时入的宫?”

杜若道:“四年前。”

薛让问少年:“前年,先帝身边有个内侍监曹怀方,因盗窃内库金银被治了罪,监押三年,你知不知道?”

少年回:“知道,他的供词也是我记的。”

薛让问:“如今关在哪里?”

少年道:“还关在中狱,还有一年才得出去。”

薛让道:“去提来。”少年去了,少时,领了曹怀方进来。那曹怀方在牢房已两年不出,忽然被提审,吓得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薛让厉声道:“抬起头来!你可认得这女子?”

曹怀方抬起头,瞧了一眼杜若,惊道:“杜贤妃!你……你怎生这般模样?”

薛让不许杜若回话,又命少年带曹怀方回牢,曹怀方走到门口,转头问:“台令,我、我再关十一个月就出去了,是罢?”

薛让道:“你倒提醒了我。”曹怀方道谢去了。

薛让提过一张椅子坐下,问:“为何找我求救?”

杜若道:“妾若再居云阶寺,早晚露出破绽,母子性命难保,所以冒死逃出,前来投奔。天下虽大,能保妾身周全之地,只有沧山。”

薛让冷漠不言。

杜若道:“妾命纵不足惜,腹中孩儿却是先帝仅存的骨肉。先帝在世时,对台令有重用之恩,如今求台令体恤垂怜,为先帝保住血脉。”

薛让心中却另有盘算:他知道卫鸯刚愎自负,而自己峭直不屈,君臣二人早晚有一场恶斗。他既为臣下,胜算便少了几分。如今得了先帝的遗腹子,或许能多一招杀手锏;只是事出突然,这杀手锏几时能用、如何出招、力道几成,他又全无头绪;何况藏人如藏火,将来若走漏风声,势必匿火自焚,身家性命都难保,所以暗自犹豫。

杜若见他不开口,苦求道:“求薛台令赐一个稳妥的去处,让孩儿免于杀身之祸、流离之苦。薛台令若有顾虑,妾此刻便立誓,当避世而居,不欲不争,不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少年回来了,他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心生同情,劝道:“台令若放她出这个门,她母子立死无疑,先给她一个住处,成不成?”

薛让心中隐隐一动,知道少年说的是实话。杜若出逃,云阶寺只怕此刻已上报龙朔宫,卫鸯也必会派人布控缉拿,她一下沧山,落网只在朝夕。杜若就此殒命事小,将来自己若被卫鸯逼到绝境,会不会后悔今夜放弃了一枚好棋?

薛让思及于此,终于微微点头。

杜若凛然誓道:“台令今日救命之恩,妾将来必以命相报!”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13 11:53:11 +0800 CST  
6

少年带走了杜若,薛让又在炉上煮了一壶茶。他到底还心存疑虑,心想明日须亲自去一趟云阶寺,悄悄打听寺中动静。正盘算着,法吏又进门禀道:“唐相公府上派来一个家奴,请见台令。”

薛让暗道:“我与唐家素无来往,半夜遣人来做什么?”口中道,“请进来。”又冷笑,“平日都说沧山似地狱,唯恐避之不及;今日倒像逛庙会似的,一拨一拨地来!”

家奴进了门,薛让见他神情慌乱,衣衫污损不堪,正自奇怪,家奴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唐府看门奴唐和,有状向薛台令告!”

薛让道:“起来说话。”

唐和愣了一愣,只好站起来。

薛让道:“直讲来。”

唐和道:“小奴要状告宰相唐之弥,贪污纳贿、敛财如山!”

薛让蓦然眯上眼,眼缝中闪出一线精光,道:“若是诬告,我纵饶你性命,唐家也饶不了。”

唐和又咚地跪下,连连叩头,道:“薛台令明鉴,小奴绝不是诬告!”

薛让斥道:“站起来说,不消跪!”

唐和又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沓破旧的羊皮,颤抖着呈上,道:“小奴在唐府做看门奴七年,亲见无数达官贵人前来谒见,金银珠宝车载马驮,小奴留了心,一笔笔记在账上,请薛台令过目!”

薛让不接羊皮纸,反而把唐和上上下下打量,冷笑道:“唐相公真是家教有方,看门奴也能识文断字!”

唐和道:“台令明鉴:小奴不是唐家家生奴,祖上也曾小富,因家道消乏,父亲沦为贱籍,却也曾教小奴读了几篇书。唐公正因小奴识得字,知礼数,才教小奴看门迎客。”

薛让这才接过那沓羊皮,略略一翻,已是脊背发凉。羊皮上记载了唐府多年的访客进出记录,日期、官职、姓名、礼品清单,条条分明。唐和又道:“凡遇大箱大柜搬上门,小奴借口怕藏了兵器刺客,都一一打开查看了;还有许多人隐秘忌讳,不准小奴查验,所以这名单只有少记,绝无错告!”

哐当一声,门扇开了,呼噪了一夜的山风终于袭入大堂,扑向薛让,仿佛是在向他宣战。

7

两日后的清晨,薛让刚起床,便有法官匆忙来报:“昨夜,中狱囚犯曹怀方暴死,法医检验一夜,未知死因!”

薛让血红的双眼冷冷一翻,道:“入了沧山,生死只在一线,祸福全由上天,非但牢中人做不得主,牢外人也无能为力。葬了他吧。”


——第二章完——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13 16:53:31 +0800 CST  
第三章 中秋

1

中秋前夜,唐之弥在后花园的半语楼布下家宴,要和两个儿子提前过节。他早早到了,坐在尊座闲看婢子们堂上焚香,家奴们楼外修竹——好叫竹影在堂中央倒映出朴雅的形状。五六十个奴婢楼上楼下忙碌,却连竹叶落篮的扑簌声也听得见,唐之弥的心中忽然泛出一丝凉薄:外人只道唐氏枝繁叶茂,可每次逢年过节,唐府反比寻常人家要惨淡。亲戚们都散落了,维系亲情的一条细丝,便是自己的宰相官职,将来卸任后呢?

唐之弥暗中叹了一口气,又想,倘若家中有女眷,此刻的情景又会不一样。虽说只多一两个人,可庭中多两道霓裳羽衣,席间多几分语笑嫣然,整个家便鲜活了。只是两子一个恬淡,一个纨绔,几时能给他娶儿媳回来,他身为父亲不好多问,这本该是母亲去催促的,可他们的母亲在生下唐珝后便去世了。

后花园的小径上人影微动,唐之弥扭头看去,先见唐瑜悠悠闲闲袖手而来,又见唐珝在后边追边叫:“唐二等我!”唐瑜便驻足等他上前,两个并肩往半语楼走。唐之弥听见他俩有说有笑,遂仰头对月,默道:“我把他们都抚养成人了,你在月中看不看得见?”

兄弟俩上楼来,向父亲行了礼,分左右坐了,唐之弥道:“明日我要去宫中陪圣上过节,今日提早和你们聚一聚。”

唐珝道:“正巧,明日袁青岳请去天问楼赏月,我们也不得在家里。”

唐之弥道:“可见我去龙朔宫最是时候,不然要拖误你的应酬。”

唐珝自知又失言,只好把食案看了一看,道:“好久不曾吃鸭花汤饼了。”

唐之弥道:“我今日才听圣上说,出征坠雁关前在止狩台誓师,你迟到了?”

唐珝道:“怪我第一次出征打仗,心中太紧张,一夜没睡好,等我醒来赶去时,王师都快出未离原了。”

唐之弥道:“在坠雁关,你参战了没有?”

唐珝道:“哪里轮得到我上!先是雍州军和凉军打了一天,第二天涅火军也去打,圣上问我打过仗没有,我说没有,圣上便让我在中军帐呆着,他自己带兵去坠雁关下,早晨去,黄昏才回来,我出帐一看,好家伙!”唐珝的两手比划来比划去,“圣上的马被射成了一只大刺猬!军旗也成了筛子!圣上自己中了三箭,奉御给他上药,他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真像个英雄,”唐珝拍了拍手,道,“说真话,比起前太子来……”

唐之弥立时喝道:“又要妄言!”

唐珝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唐之弥转向唐瑜,道:“有一件事,从前先帝和我说过一回,今日圣上旧话重提,要我来问你。”

唐瑜一怔,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便拿手指拈弄酒盏,却不回答父亲,唐珝拍手笑道:“唐二害羞了。”

唐之弥道:“恩和公主愿招你做驸马,你应是不应?若应,明日随我进宫过中秋。”

唐瑜道:“已经应了袁青岳的天问楼之邀。”

唐之弥明白了,有些失望,却不显露出来,父子三个对饮两盏,他换个话问:“近日开元府有事无事?”

唐瑜道:“一切如常。”

唐之弥道:“东西两市的秩序是谁在分管?”

唐瑜道:“是唐瑜。”又问,“父亲何故问起这个?”

唐之弥道:“我今日下班回来,听见街边有人闲话,说‘东沅灾女来了开元城,西市的商人们都告到开元府去了,也不知开元府如何处置’,这是什么意思?”

唐瑜闻言一笑,道:“是东沅的一队行商,来大焉做生意,卖的是东方的珍奇物,价格又低廉,所以生意做得热闹,本地商贾起了妒心,因此来开元府告状,请官府把这商队赶出大焉去。”

唐之弥问:“谁是灾女?”

唐瑜道:“说是商队中一个少女是绝色,在东方三国引出不小的祸端,所以本地商贾都借此生事,说那少女要把天灾人祸引到开元城来。”

唐之弥再问:“她在东方引了什么祸事?”

唐瑜默了一默,道:“唐瑜没有听分明。”

唐珝身后的家奴唐冲把舌头轻轻一砸,唐珝听见了,道:“你要说什么?”

唐冲看唐之弥,唐之弥道:“你若知道,便讲来。”

唐冲道:“回唐公:小奴倒是听说了几回——那灾女在沅国时,沅王和王后为她翻脸,后戚们领兵冲进王宫,把沅王抓了,另立了后戚家的做王;灾女又转去洛国,不知怎地,东洛两州节度使又为她打了半年仗,好容易才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洛王株了九族……”

唐珝惊得月饼咬不下去,叼在牙上,抢话道:“竟会美成这样?”

唐之弥威严地看向唐珝,唐珝忙一口咬断了饼。唐之弥道:“东沅政变、东洛内战之事,天下皆闻,分明是权力争斗,从不曾听说和一个女子有何关系。”

唐冲道:“唐公高高在上,听见的是那一面;小奴们日日在市井中混,听见的是另一面。”

唐之弥沉吟半晌,问唐瑜:“商贾已告到了你面前,你是如何处置的?”

唐瑜道:“东沅商队出入有大焉发放的关牒,做的是合法买卖,开元府实不能擅权逐人。”

唐之弥道:“把他们赶走。”

唐瑜颇意外,道:“父亲?”

唐之弥道:“把东沅商队赶出焉境。你若过意不去,我们自家补偿他们十倍金帛。”

唐瑜的手拈住酒盏转了一圈,道:“东沅人不远万里来大焉,是行商,也是外客,若因本地商贾的妒心谗言,便把人驱逐出境,不像中央之国的宽宏气度。”

唐之弥道:“所以说你还年轻。眼下非常时期,圣上初登大宝,朝政初回正轨,上上下下都绷着一根弦,生怕再出一丝变数。若无今日之事,任凭洪水猛兽,都怪不到你身上;有了今日之事,但凡风吹草动,人们都要往这件事上附会。到时追究起来,若有政敌借此做文章,说你放任灾女祸乱国家,你我如何辞其咎?要杜绝这万分之一的隐患,只好把商队请出去。”

唐瑜只好点头称是,唐之弥道:“这件事,你一定听我的。”

唐瑜道:“是。”

唐之弥不放心,道:“你现在就去办,只怕夜长梦多。”

唐瑜道:“城门已关了,要请守卫破例开门,却是麻烦事。”

唐之弥道:“立时把商队扣押入开元府,天明遣人护送他们,直至出境。”

唐瑜道:“是。”

唐之弥道:“速去!”唐瑜遂离席向父亲告退,向唐珝告别,下楼去了。

出了唐府大门,唐瑜没有往佩鱼巷外走,反倒往巷内来。走到邻居徐府门口,徐家家奴正聚在门下聊天,见了唐瑜,都上前作揖道:“二郎来了。”唐瑜含笑点头,问:“徐言在不在?我来找他下一局棋。”家奴们道:“在,二郎请去。”唐瑜便进了徐府,过了一个半时辰方出来,回家向唐之弥复命:“尽数关入开元府了。调了六十个武侯,明早护送他们出境。”唐之弥方才心安。
楼主 Benny媛  发布于 2018-04-14 00:23:33 +0800 CST  

楼主:Benny媛

字数:23868

发表时间:2018-04-02 22:50:5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14 05:41: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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