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高洁:雪落的声音(长篇小说连载)

4


大叔扛了一把猎枪,锃亮锃亮的。我家里也有一把猎枪,挂在妈妈的卧室里,那是爸爸生前最喜爱的一把枪,妈妈每天回来不管多累,都要郑重地从墙上取下来,用毛巾轻轻细细地擦拭,她会擦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整个过程仿佛在举行一次庄重肃穆的盛大仪式,然后又郑重地挂回墙上,久久地凝视。那把枪始终都是那么钲亮钲亮的,坚挺,光洁,如同一道闪电,游动着雪亮的光芒。
“光光,”妈妈说,“我要是有一天不在了,你要像我一样,天天擦这把枪。”
我看见妈妈眼里有泪光流转。
“杨光,我要是出不来了,你就给我收尸。不用搬出来,就地埋了。我这把老枪嘛,就送给你了。”大叔豪爽地说。
我微笑着说:“大叔,至少这次你要出来,你要打只野兔给我尝尝,我还从来没尝过野兔的鲜呢。”
大叔爽朗地大笑说:“没问题,一只野兔还不是手到擒来。”他说完,大踏步向森林走去。
“大叔,小心点啊!”
“放心,这外边豹子不常来。”
大叔高大伟岸的身影消失在森林边缘。阳光一闪,在大叔的身影隐入森林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当年的爸爸,也是以这种姿态毅然走进森林的。爸爸一去不返,而此时我心中默祷大叔平安无事。
我注视着森林。森林寂静无声。过不多时,只听得一声清脆的枪响,像一片破冰激射而出,接着森林上面惊起一群鸟儿,惊骇地扑打着翅膀,羽毛纷纷飘落。
我不知大叔枪法如何,是否打中了猎物,我大声喊:“大叔——”
大叔没有应,我想是隔得太远了,他没有听见。
我希望枪声不时响起,那样就表示大叔没有遇到危险。而一旦枪声沉寂下去,我的心便会悬着。
不多时,枪声又响了,再次惊起一群鸟儿来。
大叔很快就出来了。
我又惊又喜,看见大叔枪杆上挂着一只野兔,一只山鸡,笑眯眯走过来。
“大叔,你真厉害,两枪就中了两头。”
大叔得意地说:“这算什么,想当年打野猪,打豺狼,那速度多快,还不是一枪就敲中!我是怕你担心,就打了两头出来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够我爷儿俩美上一顿的了。”
我喜得连连称是。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2-05 15:49:38 +0800 CST  
大叔打了两大壶烧酒,带我去他家里。
他的房子是间低矮的小土屋,左右外墙是用大土砖砌成,年深月久,那昔日的红黄土质变成淡黄色了,一层一层细细地剥落了小指头儿大小的屑片;前墙则是几片大木板,木板上的窗格子上雕着松风晓月,花鸟虫鱼,灰黑色的,织着蛛网,沾了油渍,落满灰尘;大门两页贴着两张年画,一张是尉迟恭挥鞭,一张是秦叔宝卖马,都泛了潮黄,十分破旧了。
推门而入,我更是吃惊。大叔的小土屋左右分隔两间,左边是灶堂,右边是卧室。灶堂里一个土灶,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再有一辆破旧的单车;而他的卧室,便只摆着一张床,一个箱子,此外一无所有。
我说:“大叔,你这屋里——”
大叔哈哈一笑,说:“想不到吧,这年代,还有穷得像我这样的。讨老婆,嘿,就算没这病,也没哪个女人敢上门吧?”
我微笑着说:“大叔,我是个女人,只怕也不敢进你的门。”
大叔依然大笑,说:“我明知道没女人敢上门,所以什么也不必去办了,挣一个花一个,哪天死了,席子一卷,随便一丢,无牵无挂的,这不是很好吗?”
我轻叹一口气,说:“大叔,做人做到你这样,那也确实不容易。我就很想学你,但只怕学不了。”
“哈哈,你又何必学我。你虽然残疾,但以后要找个老婆,马马虎虎也不是个难事。你以后上有老下有小,要牵挂的事太多,很多事都由不得你。我哪,什么都没有,就顾虑不得许多了。嘿嘿,你以为我想这样过哪?哈哈哈!”
我听着大叔话中豪爽间透着一股无奈的辛酸,不想破坏他的心情,便笑说:“大叔,这野兔山鸡,我们怎么吃法?”
大叔一听吃,满脸红光,说:“这你问我,对了。我别的不行,搞野味我最拿手。”
然后大叔开始忙乎起来。他把野兔山鸡剥洗干净,野兔做碎炒,山鸡做整蒸。那油盐酱辣姜葱蒜都是现成的,兔肉在烧红了的锅里一滚,顿时香气四溢。那山鸡蒸好后,涂上辣酱,撒上姜丝葱叶,更是香气弥漫,叫人飘飘然直入云霄。另外还炒了一个青菜。
三碗菜摆上桌来,我爷儿俩馋得直流口水。我正迫不及待地伸筷子要去夹,大叔一双筷子拦住了我,说:“慢!”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2-06 10:27:25 +0800 CST  
我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提上一壶烧酒来,说:“今天高兴,陪我喝碗酒。”
“大叔,我从来没喝过酒,不会。”
“没喝过也得喝。男子汉大丈夫,不喝酒算什么?你是不是杨天奇的儿子?当年杨天奇一口气喝十八碗烧酒,所有人都倒下了,他没事一样。”
“我怎么能跟我爸爸比?”
“老子英雄儿好汉。你打猎是别指望了,但喝酒得会。我他妈没用,顶多喝十碗,杨天奇当年就笑我。现在喝酒我是越来越不行了,八碗就醉得不醒人事。你不能输给我,因为你是杨天奇的儿子。从今天起,杨光,我跟你说,你得学会喝酒,陪我胡子喝。我一生最痛快的事,不是跟杨天奇打猎,是跟他斗酒。我每次输,但输得服气,输得痛快。如今他死了,还有个儿子,所以他儿子虽不会打猎,但一定要会喝酒。我不知道哪天死,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我要痛痛快快的,跟杨天奇的儿子喝酒。”
大叔给我倒了满满一碗酒,自己也倒了满满一碗,说:“喝!”
我只吓得心惊胆战,这满满一碗,灌了下去,我只怕立刻就死了。
我说:“我怕我妈妈骂我。”
“怕什么,有我呢!”
我小心翼翼地说:“那,我先喝一点点。”
大叔想了会,说:“也行,不能让你一口气喝干,这喝酒得慢慢学。”
他举起碗,往我碗上重重一碰,咕噜咕噜一气喝干,满匝的胡子上滴满了淋淋的酒水。我吃惊地看他喝完,这才战战兢兢端起碗来浅浅抿了一下,浓烈的酒味刺得我直吐舌头,五个手指作扇状不住往口里扇风,脸上的苦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大叔见了,哈哈大笑,说:“吃菜,吃菜。”抓起鸡,撕了一只腿,递给我,自己也撕了另一只,大嚼起来,边嚼边赞:“好吃,好吃,香!”
我虽也爱吃,但哪里像他那般吃得惊天动地,只是细嚼慢咽。大叔一见,呵呵摇头笑道:“你跟杨天奇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吃鸡哪有你这么斯斯文文的,像个小女孩儿。杨天奇吃鸡,那比我厉害多了,一整只鸡十分钟不到,给他吞个骨头也没一根。杨天奇那样生猛的一条汉子,生下你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儿子,嘿嘿,有趣,有趣!”
我满脸通红,吐口气,一口咬去一块肉,挑衅似的大嚼起来,可是这一块肉,在我口里嚼了好久也没吞下去。我立刻露出了我的本相,我说:“大叔,我得喝口水。”
大叔仰天狂笑,叫道:“杨天奇!杨天奇!”端起碗一饮而尽。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2-08 09:47:14 +0800 CST  
爷儿俩吃得酣畅淋漓之时,我问:“大叔,在你的打猎生涯中,哪一次最让你记忆深刻?”
大叔猛的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好一会,缓缓地说:“蒙尔多拉,蒙尔多拉。”
我说:“你是说蒙尔多拉草原那一战?大叔你也参加过?”
大叔缓缓点头,说:“那一战,真是惨烈啊。我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当年的情景就在脑子里回放。经常做梦,常常是吓得从梦中醒来,一身的冷汗。”
我说:“我听我妈妈说起过。但我妈妈没有亲历过,她也是听我爸爸说给她听的,我听了总觉得不过瘾。大叔,你再给我详细说一遍。”
大叔看了我一眼,忽然倒了一碗酒,狂饮而下,一擦嘴巴,大声说:“好,我给你说一遍。”
他想了一会,开始说道:“那次我们猎人队十二个人追赶三头野猪,一直追出一百多里,追到了蒙尔多拉草原。蒙尔多拉的意思是绝望,所以蒙尔多拉又叫‘绝望’之原。据说千百年来,在蒙尔多拉发生过无数次的人兽大战。人兽大战一经发生,没有人会想着活着回去,这‘绝望’的意思就是从这里来了。”
我点点头,哦了一声。
大叔继续说:“杨天奇一人结果了两头,那枪法,实实的令人佩服。我那时才二十岁,枪法还没练得纯熟,所以最佩服杨天奇,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五岁,枪法就那么好,一枪一个准。还有一头是一个姓李的大哥结果的。那李大哥枪法也是非常好。
“那天已是晚上了,我们追了一天,也都乏了,就决定在草原上过一夜。我们燃起了几堆火,割了一头野猪烤着吃。那酒我们都是带着的。一位兄弟吃着酒肉,豪兴大发,扯开喉咙就唱,唱得那个不成样子啊,大家伙儿就大笑,笑了就跟着都唱他娘的。那时就想,人这一辈子,能这样活着,可说不枉了一生。
“闹到半夜,尽了兴,都一个个醉得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把我轻轻拍醒了。我睁眼一看,是杨天奇。我说:‘什么事?’杨天奇嘘了一声,说:‘轻声。快把兄弟们叫醒。’我看他一脸的严肃,便知有事,忙把兄弟们一个个轻轻拍醒了。杨天奇把大家聚到一起,轻声说:‘我们被狼群包围了。’我们都吓了一跳。借着火光,果然看见两百米外数不清的狼已将我们密密包围了,只是畏惧还在燃烧的篝火,暂时还不敢欺过来。那时篝火已经暗下去了,眼看就要熄灭,而身边又没有柴枝。那草原上并没有树木,我们先前的柴枝都是从森林里捡拾来的。这柴一烧完,火一灭下去,狼群即刻便会恶扑过来。眼前情势十分危急,但人人都是经过大阵仗来的,所以没有一个人慌乱,都冷静地想办法如何突围。
“杨天奇说:‘现在狼群已把守住东南西三面,唯有北边是卓比亚悬崖,那边是绝路,纵是我们往北边突了围,狼群又可以迅速三面围拢过来,我们逃无可逃。但现在除了往北边突围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杨天奇吩咐大伙上好火药,又分派某几人突前,某几人掩后,举了几条柴火,趁势向北边突围。分派完毕,杨天奇一声令下,我们迅速往北边的卓比亚悬崖奔去。我们很快突破北边,但狼群果然乌云一般跟在我们后面。待得我们赶到悬崖边,狼群早已三面将我们围得密不透风。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2-10 10:34:20 +0800 CST  
“偏是老天要绝我们,忽然一阵风吹过来,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们举的火把都给淋灭了,四周顿时一片漆黑。几个人都悲愤地骂起贼老天来。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狼嚎,那是头狼发出的进攻的命令,狼群迅速涌了过来。杨天奇大声呼叫:‘大伙儿打啊!’顿时我们都放起枪来。十几下枪一响,狼群死伤一片,攻势渐缓。杨天奇最是精细,他知道我们火药已不足,这样打下去,我们迟早一个个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大伙儿与狼群开战时,他却在悬崖边迅速游走,查看地形,看有无逃生的去处。忽然他大声喊道:‘那边有棵大树,大伙儿快去抢到那棵树下爬上去!’大伙一听,振奋不已,几个人做掩护,向大树那边退去。狼群仍是紧紧逼了过来。那时雨越下越大,火药都给淋湿了,我们还没赶到树下,所有的枪都放不出来了。狼群见我们放不出枪来,又放肆向我们扑过来。这时,真正的人兽大战开始了。
“杨天奇大声呼叫,我们紧紧背靠背围拢一团,用枪托跟狼群搏斗撕杀,且斗且往树边退。第一声惨叫便是那个李大哥发出的,一头大狼咬住了他的脖子,他只叫了一声便立即给狼群吞没了。我心中是又痛又怕,一直憋着的一泡尿就顺着大腿内侧流了下来。我们十几个人奋勇杀死了二十几条狼,但那狼实在是数也数不清,哪里杀得光。那时我心里早已绝望了,心想老子吃过狼肉终究也得给狼吃了。眼见得血肉横飞,又有三个兄弟给狼咬死,两个受了重伤。幸好此时我们奋力杀到了树底下。杨天奇边战边大喊:‘你们快上树!’两个受伤的兄弟也喊:‘我们是不成的了,你们快上去!’但我们决不肯丢下我们的兄弟。杨天奇向我大喊:‘曾大为,你先上去,把他们两个拉上去!我们顶着!’我知道情势紧急,容不得我多想,便纵身一跃,扑到树上,嗖嗖就蹭了上去,两腿夹住大树,一只手抓住一根树枝,腾出一只手来拉一个受伤的兄弟。那狼也真狠,一头就扑了过来,咬住了那兄弟的后背,那兄弟痛得惨叫一声,又跌了下去,很快另一头狼就咬断了他的脖子。另一个受伤的兄弟哭道:‘杨天奇,你他妈的快给我上去,你要救我们,这里的人都保不住!’他为了断绝我们再去救他的顾念,大叫一声,竟奔了出去,狠命掐住一头狼的脖子,在地下翻滚起来,边翻滚边悲愤地叫骂:‘我操你奶奶!’大骂不绝,然后就没声儿了。这时树底下只剩下五个人还在与狼群搏斗。两个人又爬了上来。杨天奇手上腿上都是血流如注,我们都叫杨天奇快上来。底下两个人叫着‘杨天奇快上去,我们护住你!’杨天奇也不再犹豫,飞身就蹭上树来。然后我们树上的四个就紧张地看着底下两个兄弟与狼群搏斗。此时两人已完全困陷在狼群之中,再也抽不出半点空闲来爬树。一个兄弟转身刚要上树,便被三头狼拖住了大腿,跌在地上,一头狼迅速扑上来咬断了他的脖子。最后一个兄弟,流着泪挥舞着手中的枪,大声叫骂,最后力尽而死。”
我听着大叔的讲述,如同自己也亲历一般,惊心动魄,满头是汗。我的耳里仿佛听见那些密密响起的枪声与叫喊声,那些声音在时空中像冰凌一般呼啸。我听着那些雄浑尖锐、带着生命力度与鲜血热气的声音,忽然感到自己的无比渺小。我是猎人的后代,小镇上最伟大的英雄的嫡亲骨肉,但是我却悲哀地与我的英雄的父辈们隔断了生命最直接的联系,我不会开枪,不会狩猎,我是一个双腿瘫痪的残疾人,连走进森林一睹野兽的资格都没有。爸爸生前一定是想让他的儿子延续他壮丽的生命传奇,但是我让爸爸失望了。
大叔说完,拍拍我的肩,又是一碗。他是每碗必尽,喝到后来,大约是十几碗的样子,谈笑声中慢慢露出一种少有的悲情。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2-14 11:03:58 +0800 CST  
酒喝光了,大叔醺醺然也醉了,说话打着舌头,两眼血也一般的红,似杀了人一般。他说:“杨光啊,你别看胡子我平日里大说大笑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当回事,可我心里苦呢!胡子这辈子行事,本来光明磊落,要这样清清白白地死,虽说穷,没个鸟钱,但值!可到后来,却干了件禽兽不如的事。禽兽不如啊!”
我惊讶地望着他,不知他干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却也不开口问他。
“嘿嘿,那个小女娃,杨光,比你大不过一岁,黄花闺女,多老实的一个人,竟被我胡子糟蹋了``````”
我一听这话,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哈哈,杨光,想不到吧,”大叔说着说着流泪了,“想不到吧,我胡子竟是这种人。杨天奇当年对我说,曾大为,你喝酒虽然喝不过我,但是条汉子,有种!杨天奇一辈子没看错过人,但偏偏我,看错了。哈哈,我他妈的,我混蛋我,他妈的我多活这一年干什么!”
他捶着自己的脑袋,脸上一条条壮硕的肌肉痛苦地痉挛,一头蓬蓬的粗发给抓得乱七八糟,像给野兽撒蹄践踏过的草地。他血红的眼睛渐渐变得恍惚迷离,他眯着眼,仿佛在看着眼前他亲自制造的一幕惨景。
“``````她求我,喊我大叔,不要,不要,喊我爷,不要,不要,可我他妈的就是不理她。‘嘶’的一下,烂了,那条花衫子,红红绿绿,你看,多鲜艳,多漂亮的一条花衫子,我‘嘶’的一下,没用什么力气,烂了。那肉,白团团的,比兔子肉还嫩,那两团奶子,颤颤的,颤一下,像两只白鸽子,要飞起来了。不,不要飞,我要捉住你。我用手捉,不行,手捉不住,还得用口``````她哭,她喊,她喊救命,那有什么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子忍了那么多年,他妈的老子受不了了。我全身发烫,我掉在火里了,‘救命!’我喊。真得有人救救我,不然我要死了。我发现了那个洞,我激动,我疯了,我进去了,我得救了``````‘啊——’我听见惨叫,我分不清是自己在叫,还是谁在叫,‘啊——’我只听见有人惨叫。我得救了,你知道吗,我就要死的人了,我得救了。痛快啊!老子从来没那么痛快过。我他妈的痛快了,人家女娃子就完了。她完了。她死过去了。她闭了眼了。那一滩血,啊,那一滩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我打猎打死了多少禽兽,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那血,啊,红的,流,流了一地,扎得眼痛。我醒了,他妈的那会儿我终于醒了。我才醒,混蛋,禽兽,才醒啊!我怕,我孬,我他妈吓傻了,逃了。那女娃子,可怜,十八岁,黄花闺女,疯了,疯了,疯了``````”
大叔语无伦次地说着,血红的眼睛淡了,眼光里弥散出无穷无尽的痛苦、愧疚、悲伤,像一头垂死的狮子,浑身已丧失了全部的力量。泪水在他通红的脸上横七竖八地流淌,像洪水在高低不平的田野山川浩浩漫开。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了莽莽苍苍的大森林,看见了那些奔跑的狼。
那一刻,我听见从森林里传来一声长啸,然后,什么都安静了。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2-26 10:51:46 +0800 CST  
5


我在补鞋,很专注地补。
“杨光,”身边的大叔忽然低声说,“那个妹子,一直在看你呢。”
我相信我那一抬头间,我脸上的微笑依然清纯明亮。只是我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那个女孩是我从所未见的美丽。一双清莹的眼睛美得惊人,转盼之间,隐隐如宝石一般流动着精光,而她的眉目之间,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神采飞扬,却又不失娇柔妩媚。她只是一头清逸的短发,立在不远处,风姿清绝,如深蓝色的夜空里一轮清寒高雅的明月,投射出皎洁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可是她自己,却略偏着头,笑吟吟地望着我们这边。
我不敢多看,立即又低了头,去补鞋子。
然后我听见了她走过来的脚步声。
她在我面前停下来,说:“你也是补鞋的吗?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你?”
我抬头说:“我才补了几个月。”
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你不是个补鞋的人。我刚才看了你好一会,我发现你身上有一种不平凡的东西。”
我蓦然记起柳越也说过这相似的话。我说:“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我要靠补鞋来养活我自己。”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不由得满脸通红,腼腆地低下头去。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能这么大胆地看人。
她咯咯地笑了,说:“你还会脸红,你真可爱。你的眼睛很明亮,笑容很单纯。你是一个‘微笑王子’。”
她这话让我更加不好意思。
大叔在一旁调侃道:“妹子,是不是看上他了?”
那女孩笑一声,并不理他,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说:“我知道。”
“我是谁?”
“你是明佳。”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2-27 11:00:06 +0800 CST  
“原来你认识我啊?”
“我不认识你,但是你会是明佳,你不会是别人。”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一个朋友经常说起你。”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柳越。”
“哼,我就知道是他。”
“你是回来看他的吗?”
“我才不见他呢。”
“他很惦记你。”
“是吗?他惦记的只怕不是我。”
“真的。你见了他,就会知道。”
“这次我回来,可不是来见他的。”
“你在哪里读书?”
“哼,你想打听我的学校,好去告诉柳越是不是?我偏不告诉你。”
“他总是说,他要飞,飞,飞出这森林,因为这森林之外,有他全部的生命与爱情。他要去找你,可他找你不到。”
明佳幽幽地说:“是吗?”
“你现在决定去见他了吗?”
明佳摇头说:“我……我不去见他,他——”她忽然笑着说:“让他来找我吧。不过他一定要飞出来找,不是飞的话,就是找到我,我也不会理他。”
我笑了,低下头继续补我的鞋。
“喂,怎么不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杨光。”
“杨光?”明佳若有所思,“嗯,你真的补鞋吗?”
“你看,我的手艺不是很差。”
“好,杨光,明天我要走了,现在我请你去我家玩,好不好?”
我看了看另几个补鞋的,他们都笑嘻嘻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脸又红了,说:“不,谢谢你。”
一个补鞋的调笑说:“喂,妹子,他不去,请我去吧。”
大叔几个一阵哄笑。
明佳哼了一声,脸上笑容不减,对我说:“我家里可不比别人家里,你不去,一定会后悔的。我可是轻易不请人到我家去的啊!走吧,走吧!”她竟不容我推却,走到我背后,停了一会,把我推了出来。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01 09:44:08 +0800 CST  
6


我随明佳去她家。
明佳家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雪白的四壁挂了十几幅大大小小的色彩缤纷的油画,画里山水花鸟,天地人鱼,极尽生动鲜明之致。
“这画好看吗?”明佳立在我身边,问我。
“好看。是你画的吗?”
“这些都是以前画的。我受了很多大师的影响,毕加索,戈雅,安格尔,达·芬奇``````当然我不会去模仿他们,每一幅我都尝试用自己的不同的风格去画``````”
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懂画,我只是觉得每一幅都好。”
明佳微微笑了一下,指着一幅大幅尺的油画,说:“我最喜欢的是这幅,你看喜不喜欢?“
我见那幅画上画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天使,目视远方,她左肋下生着一只洁白的翅膀,张扬着就要飞起来似的。画题为《翔》。
“她要飞,”明佳说,“可是她只有一只翅膀,怎么飞呢?有人说要给她加一只翅膀。”
我仔细看了一下,想想,摇摇头,说:“加一只翅膀吧,她当然可以飞了,但总觉得不好。”
“为什么不好?”明佳略歪着头望着我。
“好比,”我说,“好比我双腿瘫痪,要是给我换双假腿,我就算能站起来,也不能自由地奔走。我最好的希望当然是我的双腿本来就是健康的。当然,这是不可能了,只是一种希望而已,这个女孩``````嗯,好像有所期待似的``````”
“哦,期待什么?”明佳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清莹地在我脸上转动。
“期待——我想想——期待``````似乎有一种隐隐的图象在我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我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抓不住它。”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02 09:43:04 +0800 CST  
明佳把目光又移向那幅画,轻轻地说:“这幅画是我从意大利诗人卢恰诺·德克雷申的一句有名的诗里得到启发画出来的,主题内涵也就是那句诗。”
“是吗?我,我不怎么读诗。我全身没一点艺术细胞,我太平庸了。柳越一定知道,是吗?”
明佳点了点头,幽幽地说:“他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说:“他真厉害。你们都挺优秀,以后都会是了不起的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补鞋匠而已。”我这样说着,不知为什么,似乎有点伤感的味道。
不想明佳立即察觉到了,她微笑着说:“不,你别这样说,身份不能影响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感情。我感觉你身上有一种不平凡的东西,真的,这种东西深深吸引了我。”
我感觉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想,才记起柳越说过与这几乎相同的话。我不由惊叹起来。
“这幅,”明佳指着一幅画说,“你看,是西双版纳的风景,我今年暑假一个人跑到那里写生。”
我吃惊地说:“西双版纳?你一个人?那有多远啊?”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里也有莽莽苍苍的大森林,有善良的南慕罕公主凄美的爱情故事。”
“啊,跟我们这里一样。”
“嗯,不过,我是特地去看泼水节的,可是等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泼水节早已过了。我到了民族风情园,那里有泼水场,许多游客都端着一盆水,向周围的人撒泼,人声欢腾。我一阵冲动,也要去泼水,但我突然发现,那一张张欢笑的面孔中,我一个也不认得,这水泼向谁呢?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孤孤凄凄的,看了一会,我就走了。然后我就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玩。我游览了很多的风景名胜,最后我在南满河停留了下来,在那里整整待了一个月。南满河的黄昏时候最美了。那时侯,夕阳斜照,碧波泛金,晚归的舟子唱起了优美的民歌,在河面上久久飘荡。一群傣族姑娘,她们排成一行,穿着淡红、浅绿、天蓝、粉白的各色长筒裙,撑着伞,赤着脚,款款地来到南满河。她们走到河边,将筒裙系在腋窝下,慢慢走向深水中,随着入水的深度而最后脱去了鲜艳的筒裙。她们解下发髻,瀑布般的长发与筒裙一起浮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色彩缤纷。她们在水中像鱼儿一般嬉戏游玩,欢声大笑。那真是人与自然最完美的和谐。哪,你看这画,就是画的那个场景。每天黄昏时分,我都会在那里画画,画完之后也下河去游水,渐渐地与那群傣族姑娘混熟了``````”
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单单要在南满河停留一个月了。你在那里等一个人,一直想等他出现,因为你们可能有过约定,但他却始终没有赴约。”
明佳的脸色微微变了。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03 10:25:58 +0800 CST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说:“一个人一生之中,总是在等待什么,只是有些人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好比你和柳越;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好比我。”
“杨光,你有想过未来吗?”
“我的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了。我会一辈子做个补鞋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小镇``````我会一辈子守着我妈妈。”
“你不想去做一些别的什么事吗?”
“我懂你的意思。我跟你说,我的爸爸是一个伟大的猎手,最后却死在森林里,他被一群豹子吃了。我双腿残疾,永远也站不起来,但我觉得我跟我爸爸一样,生命和死亡都与森林紧紧连在一起。因此,我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走进森林。但是我一个人不可能走进去,我曾经想过要我的妈妈,我一个大叔,还有柳越带我去,但他们都说,森林太危险了,根本不可能带得你进。”
“的确,森林里太危险了,我有一次执意要去,走进十几里,差点给豹子吃了,吓得我再也不敢进去了。”
我悲哀地说:“我知道我这一生是不可能走进去了。”
明佳若有所思地说:“那也不一定,或许有一天,有人能带你进去呢。”
我说:“除非我爸爸死而复生,只有他,凭着他超人的胆识与智慧,才敢带我进去。”
明佳点点头,说:“那也说得是。”
我说:“我得回去了。”
明佳说:“再待一会吧。”
我说:“我待久了,我妈妈不放心。自从我爸爸死了之后,我妈妈总是心惊胆战的,不准我倒处跑,生怕我出事。我不能让我妈妈担心。”
明佳笑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可是要是有一天你果真去了森林,你妈妈不急死才怪。”
我微微地笑了。
明佳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了我一会,笑吟吟地说:“杨光,你笑起来,真的很单纯,又清纯,又明亮,我从来没有见过笑得像你这么漂亮的男孩子。难得的是,你总是保持着这种微笑。你真是一个‘微笑王子’。”
我最承受不起别人对我的夸赞。尤其是明佳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赞叹我的时候,我的微笑倏地变得腼腆起来。
“哈哈,”明佳拍着手天真地笑道,“你又害羞起来了!”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05 11:01:02 +0800 CST  
7


几天之后,我才见到柳越。
我说:“我遇见明佳了。”
柳越全身击电一般,脸色苍白,直盯盯地望着我,颤声说:“你说什么?”
我说:“上个周末我遇见明佳了。”
他大叫一声,说:“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我说:“几天前她回来了一趟,在家里只待了两天,回学校去了。”
“她在哪里?”柳越激动地大叫,“我问你她在什么学校?”
我摇了摇头,说:“她没告诉我。”
柳越一拍额头,仰天叫道:“天哪,天哪!``````我的杨光,你为什么不问她?”
“我问了,她不告诉我。”
柳越的脸更是变得惨白无比,他喃喃地说:“她恨我,她是永远也不要见我的了`````”
他忽然说:“你不认识她啊!”
我说:“我在这里补鞋,她主动来跟我说话,后来她还请我去她家里参观。”
“天哪,天哪,那天周末,我死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不到你这里来!”
“你知道明佳今年暑假到哪里去了吗?西双版纳。”
“西双版纳?西双版纳?”
“她去看泼水节去了,一个人,然后她在南满河停留了一个月。”
柳越怔住了,轻轻地说:“她真的去了西双版纳?是了,我早该想到了。她曾经跟我说起,傣家族的泼水节特别有趣,她问我去不去。我说,我会去,但不是现在。我又对她说,我曾在一部西双版纳的民情风俗专题片里,见过黄昏时清纯如水的傣族姑娘沐着夕阳的馀晖,在南满河里游玩的情景,我说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动人的画面,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南满河看一看那种真实的情景。想不到,她一个人去了。”
“她在那里等了你一个月,她每天都期盼你的出现。”
“可是我没去,我真蠢啊!”
“对了,我在她卧室里看到一幅画,名字叫《翔》,我不懂它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她说,你看出来了。”
柳越点点头,说:“那幅画的主题内涵其实就是意大利诗人卢恰诺·德克雷申写的一句很有名的诗: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只有相互拥抱才能飞翔。”
我听了全身一震。然后我看见柳越清澈的目光里飘荡着无已言传的孤独与忧郁。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06 09:50:09 +0800 CST  
8


小梅姐看我来了。
小梅姐一头漆黑乌亮的披发,穿一件无袖齐腰紧身黑衣,紧身黑裤,画出一道迷人的曲线。她描了眉,嘴唇上还残留着口红的痕迹。她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成熟的女人味,在我简陋的小房间里弥弥地散开。她看见我就笑了,明眸皓齿,但是我留意到她笑容里隐藏着一股沧桑与哀怨。
“光光。”小梅姐还像小时侯那样叫我,这让我感到很亲切。
我又惊又喜,叫道:“姐姐!”
小梅姐挨着我坐下了,我握住了小梅姐的手,说:“姐姐,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啊,”小梅姐一只手轻轻摩挲我的脸,怜爱地端详着,然后叹口气说:“光光,你长大了,长得这么俊。”
“姐姐,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到外面去帮我的一个亲戚打理店子。”
“是我们森林的外面吗?”
“对,是我们森林的外面,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里。”
“那里有森林吗?”
“没有,城市里怎么会有森林呢?”
“你喜欢那个大城市吗?”
“喜欢,但我还是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你了。”
小梅姐笑了,我也笑了。我敏锐地感觉到小梅姐离开那座城市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不会现在问她,我不想破坏我们重逢时这份快乐的心情。以前,我只有跟小梅姐在一起时,我才不会感到孤单寂寞,我才会真正快乐起来。我希望永远能跟小梅姐在一起。
我说:“姐姐,你回来就不走了吗?”
“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我满脸欢喜的笑,我心中充满了从所未有的愉悦与幸福,我伸手抱住了小梅姐,我希望从此就这样抱住她,永远也不要和她分开。我的脸颊贴着她温暖的肩头,此时此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些幸福的幻想。我幻想着,幻想着,眼眶里闪动着激动的泪光。
我说:“姐姐,我都十七岁了,可我还没有到森林里去过。姐姐,你带我去森林,好吗?”
“好啊,哪天我有空了,我就带你去。”
“可是,你背得动我吗?我体形这么大,我看起来比你还高半个头,你就像我的小妹妹。”
“你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你是我从小背大的,我会背不动你吗?”
小梅姐笑着,果然来背我,我伏在她背上,她一起身,突然身子失衡,人整个儿往后倒,把我压在床上。我哈哈大笑,快活地舞动双手。小梅姐也笑了,见我笑得顽皮,抿着嘴来捏我的鼻子。我哼哼唧唧地求饶:“饶命,饶命!”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07 11:15:41 +0800 CST  
“原来是你在捣鬼,看我不捏死你。”
“冤枉啊,我可没捣鬼。”
“肯定是你在捣鬼,不然不可能背不动你。”
“我哪有啊!”
“还不承认?”
“好,好,算我捣鬼吧。”
“什么是算?是就是!”
“哎呦,是我捣鬼,我承认。好姐姐,快松手吧,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们的笑声惊动了妈妈,妈妈走进来一看,怔了怔,然后笑道:“是小梅啊,你回来了,什么时候?”
小梅姐喊了声“杨姨”,说:“才回来的。杨姨,你身子好吗?”
“好,好。你看你,小梅,长得越来越漂亮了,结婚了吗?”
“还没呢,回来等着杨姨你给介绍。”
“啊呦,从外面回来的,你还瞧得上我们这里的吗?”
我在一旁说:“妈妈,我们这里的,就会比外头的差吗?”
妈妈和小梅姐看着我都笑了。其实我此时心里想的,她们都不知道。
妈妈说:“你回来到你表姑姑家里去了吗?”
小梅姐说:“还没,一下车,就来看光光了。”
我微笑着,眼里闪着快活的光芒。
妈妈笑说:“难为你对光光这么好。”
“光光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我跟你一样疼他。杨姨,有时我想啊,你要是我妈该多好。”
我说:“姐姐,那你就叫妈。”
妈妈摇头笑了笑说:“小梅,你看,光光还像个孩子。”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08 10:12:50 +0800 CST  
9


小梅姐在镇上开了家发廊。
有一天,我去找小梅姐。
小梅姐说:“光光,来,我给你理个发。”
我微笑着摇摇头。
“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艺?”
我说:“姐姐,你今天有空吗?有空的话,带我去森林。你答应过我的。”
“你真的想去吗?”小梅姐凝视了我一会,说。
“我很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没人带我去。”
“好,但我只能带你在森林浅近的范围内走一走,走远了,会有危险。”
我低了头,不说话。
“光光,你生气了吗?”
我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没有。姐姐,那你带我去吧。”
小梅姐在后面推着我的轮椅,向着大街的尽头走去。大街的尽头,是我时时念着的森林。今天,我要去森林。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森林吗?”
“为什么?”
“我爸爸死在森林里,我想去看看他死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他死的地方呢?”
“我做梦梦见的。”
小梅姐笑了,她说:“光光,你越来越孩子气了,你十七岁了啊!”
小梅姐接着说:“杨叔叔是我见过的最英俊、最勇武的男子。他那时常到我们家来,每次来都带几只野兔、山鸡,然后我妈妈就下厨房做好了,当下酒菜。我爸爸跟杨叔叔一大碗一大碗地喝,边喝边谈打猎的事。我从来没有见过酒量像杨叔叔那样好的,一大碗烧酒咕噜咕噜喝水一样。那时杨叔叔待我很好,经常捉一些长耳朵的小白兔来给我玩,我记得前后总共有八只。有一次我爸爸嘴馋了,杀了一只当下酒菜,我就哭着对来我家的杨叔叔说,杨叔叔,爸爸把我的一只小白兔吃了。杨叔叔抚着我的头,笑着说,不要紧,叔叔下次再给你捉一只来。”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10 09:40:55 +0800 CST  
我听着听着早已泪眼朦胧,泪光中我仿佛看见孩子时的我哭着对爸爸说:“爸爸,我的小白兔死了。”爸爸抚着我的头说:“不要紧,爸爸下次再给你捉一只来。”
“杨叔叔的一生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我听我爸爸说,杨叔叔十五岁时就敢跟一班有经验的猎手进森林打猎了。那次他们一共二十多个人进森林打野猪,是杨叔叔第一个发现那头大野猪的。他发现那头大野猪藏在一片灌木丛里,脸上不动声色,朝着那头大野猪开了一枪。只听‘砰’的一声,接着那头大野猪就‘嗷嗷’直叫,向着森林深处逃窜。杨叔叔打中的是它的肚子,它吃痛,边逃边流血,跑不快,大家很快就追上了。后来是一个大伯伯放枪打死它的,但是大家都称杨叔叔立了头功。我爸爸说小小年纪就有那份沉着冷静,实在难得。人们都纷纷预言,他将来必定会成为镇上最伟大的猎手。
“后来杨叔叔果然成为了镇上最好的猎手。他二十三岁就是镇上猎人队的头儿了。他枪法好得不得了,指哪打哪。我有一次亲眼看见他施展他的枪法,那是打一只老鼠。那天杨叔叔在我们家喝酒,我妈妈突然尖叫,有老鼠!一只老鼠从厨房里闪电一般窜了出来,我吓得直叫。杨叔叔立即抓起摆放在桌上的那枝猎枪,几乎瞄都没瞄,晃手一枪,那只老鼠前半身已钻入地洞了,却给打中了屁股,‘吱吱’地叫,翻了两下就没声儿了。杨叔叔真神!他枪法既好,又勇敢,又机智,又有魄力,经常率领着猎人队在森林里打猎,不知打死了多少野猪、豺狼、豹子、老虎。他们有时为了追一头大野猪,不知要穿过多少山梁、河流、峡谷、沼泽。他们总是会满载而归,脸上身上带着尘土与血迹,衣服破烂得像碎条子。我爸爸常说,如果没有杨叔叔,他们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许多次都是死里逃生,事后想起来都害怕。尤其是蒙尔多拉那一次,更是惊心动魄。”
我微笑地倾听着。
“爸爸——”我在心里大声地叫喊,声音似乎穿透而出,在森林上下内外久久回荡,惊起千禽百兽的呼应。
“来,光光,我背你进去。”
小梅姐蹲下来正要背我,突然有个年轻的女人跑过来叫:“小梅,倒处找你不到,有个人外地来的,说特来找你。”
小梅姐说;“是谁啊?”
“他说他叫罗辉。”
小梅姐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喃喃地说:“他来了,他居然追到这里来了。”她的语气又有些惊喜,又有些害怕。
我突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些什么,但具体我说不清。
我说;“姐姐,我们回去吧。”
小梅姐说:“我还要带你去森林啊。”
我低了头,不说话。好一会,我微笑着说;“姐姐,我们回去吧。”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12 12:14:49 +0800 CST  
10


我看到了小梅姐的那个男人了。
当小梅姐向我介绍说,“他叫罗辉,我在外面认识的男朋友”时,我感到很伤心。
罗辉个子不很高,脸上挂着一个鹰钩鼻子,一头染成淡黄色的头发,眼睛里有一股放荡轻蔑的神色。
“你好。”罗辉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伸出手来。
我脸上没有笑容,我第一次拒绝别人的握手,我只是抬头对小梅姐说:“姐姐,我要去补鞋了。”
我开动轮椅,驶出了小梅姐的发廊。
我听到后面一声怒不可遏的叫嚷:“他以为他是谁!一个残废!”
小梅姐低声说:“他今天有心事,不开心``````”
我差点要流下泪来。我急不可待地回到我的补鞋的地方,拿起一只破鞋,一声不吭,埋头补起来。

第二天我问小梅姐:“姐姐,你真的喜欢他吗?”
小梅姐说:“他是我在外面认识的第一个男人,待我很好。”
我胸口堵着一句话说不出来,我只有微笑着说:“他待你好就好。”
小梅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我说:“姐姐,你有些怕他,是吗?”
小梅姐脸色倏地变了。
我说:“姐姐,你既然怕他,为什么还跟他在一起呢?”
小梅姐叹口气说:“可是我还是很爱他,他是我第一个男人``````”
听到这句话,我心如刀割。
我说:“姐姐,其实我们镇上,比他好的男人,多得很。”
小梅姐苦笑着摇头,说:“光光,你还小,有许多事,你不懂,我也不便告诉你。总之,我这一辈子,就是他的人了。”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21 12:41:35 +0800 CST  
我经常忍不住要到小梅姐发廊的对面,远远地看着里面。小梅姐给人理发的时候,罗辉就靠在长沙发上,叼着根烟,跟几个女的调笑。有时里头摆个麻将桌,罗辉熟练地打出一张牌,而小梅姐就挨着他坐下,帮着指点。我总是能从里面听见一些尖叫与笑骂,但我只注意小梅姐,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要罗辉在里头,我绝不会进去。那罗辉与小梅姐形影不离,同进同出,罗辉对小梅姐神态很亲密,小梅姐对他也是很温驯,看不出害怕他的样子。
后来我想,只要小梅姐开心就好。于是我就很少再去了。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22 19:39:49 +0800 CST  
可是有一天,有人突然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我:“小梅跟他男朋友打起来了。”我一听就急了,把手里的一只鞋一扔,赶紧去了。
我赶到的时候,看见罗辉和小梅姐两人正互揪着厮打。小梅姐光着两只脚,手里提着一只鞋,击打罗辉,口里尖声叫骂着。罗辉臂力大,抓住小梅姐的手,一把崴过去折在背后,小梅姐吃痛,被迫弯下腰去,口里只是哭骂,一脸的泪水。
我一时怒急攻心,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是大声喊:“住手!罗辉,住手,别打我姐姐!”
罗辉咧着牙说:“你瞧,你那个残废弟弟来叫我住手了。他有什么能耐,敢叫我住手。你叫他上来帮你啊,来打我啊!贱货,当初要不是我,你还在那发廊里做小姐呢!我吃你的,花你的,这是你该报答我的,你别不服气!”
小梅姐气得浑身发抖,尖叫道:“罗辉,你这王八蛋,你给我滚,滚回你老家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罗辉在她头上猛击一拳,说:“叫我滚?你欠我的,就得还我!”
小梅姐叫道:“我欠你什么啦?我没拿过你一分钱,没吃过你一口饭,我欠你什么啦?你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欺负我,罗辉,你不得好死!”
罗辉骂道:“贱货,看谁不得好死,看谁不得好死!”拉扯着小梅姐的头发越扯越紧,小梅姐疼得尖着嗓子哭叫着。
我只看得眼泪刷刷地往下流,我真恨不得赶上去一刀捅了他。发廊外边围了许多人,都只看着,议论着,没一个上前劝。
我叫道:“罗辉,你扯痛我姐姐了,你还不住手吗?”
罗辉恶狠狠地对我笑道:“怎么,哭了?求我,求我啊!你这没腿的残废,老子跟你握手你理都不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个补破鞋的!破鞋!你这个姐姐他妈早就是个破鞋了,你也不跟她补补!”
小梅姐叫道:“光光,你别听他胡说!”
罗辉冷笑道:“你还不敢承认!做过的丑事是瞒不住的!贱货,你弄脏我的鸡巴,亏我还肯要你!”
我气得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一拳往罗辉腰间击去。罗辉吃痛,骂道:“好你个补鞋的,你去死吧!”一抬脚,将我踢出轮椅,轮椅重重压在我身上。
小梅姐惊叫道:“光光,光光!罗辉,你这个王八蛋,你只管打我,欺负残疾人,你算什么!”
“喂,你瞎眼啦,是这小子先动手的!”
小梅姐挣扎着叫道:“你放手,放手,我要扶他起来!他给压住啦!”
罗辉犹豫了一下,果真也放了手,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
小梅姐忙把轮椅搬开,扶起我上身,哭道:“光光,光光,你没事吧?”
我看着小梅姐红肿的眼睛,蓬乱的头发,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心疼得直发揪。我流下泪来,说:“姐姐,他太欺负人了。”
小梅姐搂着我的头哭道:“他是个混帐王八蛋,你别理他!”
我说:“姐姐,你和他分手吧,不然有一天你会给他打死的。”
罗辉怒吼道:“什么,你叫她跟我分手?你想死啊?”他跨前一步,做出要我打的样子。小梅姐叫道:“罗辉,你敢!我和你拼命!”
罗辉不屑地笑道:“吓一吓他,看他敢乱讲。”
我看了他一眼,一股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升腾。在我心中,从来只有温情,宁静,平和,温馨,爱,可是从那一刻起,我有了复仇的概念。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24 09:45:09 +0800 CST  
11

那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柳越和他的两个朋友,肖毅,李博,三个人破门而入,把罗辉赤伶伶地从床上架了出去。
我看着惊慌失措的小梅姐,柔声安慰她:“姐姐,你别急,过一会就送他回来。”
我关上门,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听到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柳越倚在一棵树下,双手抱胸,右脚尖移在左脚跟后面,轻轻抵着地面,冷冷地看着肖毅与李博对罗辉一阵猛打。我来到他的身后,不说话,也看着。
罗辉杀猪般地叫道:“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打我?”
平日里,我看到一只鸡给捉住割脖子,扑腾着乱跳,也会不忍心地转过头去,可这会儿,看到罗辉长声惨叫,我竟是心如盘石,没有半分的可怜,只感到一阵阵复仇的快意。我突然想:我的善良与怜悯哪里去了?
罗辉给打得口里鼻子眼睛全是血,脸肿得像冬瓜,赤裸的上身更是青紫遍布,触目惊心。他像只狗一样仰天摊开,惊骇地浑身发抖。
“罗辉,你好。”我微笑着说。
罗辉咬牙裂目,愤愤地说:“原来是你这小子!”一句话才说完,又挨了重重一脚。
我说:“是我,想不到吧?”
罗辉哼道:“别以为我怕了你。”
柳越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变,淡淡地说:“打他嘴巴。”
接着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乱响,罗辉的嘴巴又着了几下。
我说:“别把嘴巴打烂了,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罗辉,”我说,“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我姐姐。我一辈子没见过你那么欺负人的。她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吃她的,花她的,还跟她睡觉,你占尽了便宜,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打她,侮辱她,污蔑她做小姐,你还是不是她男朋友?你还是不是人?”
罗辉哼哼唧唧地说:“我污蔑她?你去问问她自己,看她有没有做过小姐。你以为她开发廊的钱哪里来的?都是做小姐挣来的!”
柳越冷冷地说:“你还骗人!还想挨揍!”
罗辉大声说:“我又何必骗你!她在她那个臭舅妈那里本来是理发的,受不了她舅妈的刻薄,就赌气跑了出去,身上的钱没两天花光了,也不来找我,去了一间发廊做了小姐。我找了她整整半年,上顿没下顿的,受了多少苦,总算给我找到了。他是觉得没脸见我,这才跑回来了。哼,现在也只有我才肯要她呢。”
柳越走过去,蹲下去盯着罗辉的脸问道:“你说的话不尽不实,你既然对她那么好,干嘛还那样打她,把她的底当众兜了出来?”
罗辉说:“我``````我也是一时气急了。我向她要一笔钱,她不肯给,我们就吵了起来。”
我说:“要钱做什么?”
罗辉说:“我想做一宗大买卖,要几万块钱的本钱。”
我气愤地说:“你以为我姐姐是银行?她哪来那么多钱?”
罗辉说:“她做小姐——”
话没说完,柳越便给了他一巴掌。
过了许久,我说:“罗辉,希望你以后待我姐姐好一点。如果你真爱她的话,请你不要欺负她。你待我姐姐好,我也会尊重你,叫你一声姐夫。”
罗辉哼哼唧唧爬起来,我淡淡地说:“罗辉,以后跟人握手的时候,不要那么傲慢,你没有什么资本。”
罗辉哼了一声。柳越说:“怎么,不服?”
“小子,”柳越笑说,“在我们这里,外来人如果客气的话,我们会更加客气,可是如果敢嚣张的话,我们会更嚣张。你要是不服,找人来挑,我们随时奉陪。请吧,请吧,不送了。”
肖毅说:“柳哥,就这样放他走了吗?”
柳越笑说:“杨光既然要放他走,就放他走好了。小子,不服气随时来挑。”
罗辉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了。
我仰望夜空,伤痛像夜雾一般笼罩了全部的心灵。
楼主 jiegaoyin  发布于 2018-03-25 20:43:53 +0800 CST  

楼主:jiegaoyin

字数:53281

发表时间:2017-08-19 17:55:3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07 12:47:15 +0800 CST

评论数:52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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