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断流说，我也不是要做君子，因为我注意到了你的用词。你说的是“献身”，这听上去让我觉得我就是西门豹治邺时的那个河伯，而你就是被巫婆选中马上要投到水里奉献给河伯的民女，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的是水到渠成——再说了，我们说好了一辈子，又怎么会在乎这一时？
刘芳柏点点头，肯定地说，我们一定会一辈子在一起的，只要你不变心！
边断流说，我怎么可能变心？
我也永远不会变心。刘芳柏指着墙上的线槽说，那好，我们今天就以它们为誓，像墙上的电线一样，永远纠缠在一起！

边断流握紧了刘芳柏的手，说，对，而且我们要一起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电倒！
两个人沐浴在幸福中，都不说话。
良久，边断流忽然问，你刚才是在试探我吧？
刘芳柏抬起头，说，没有，怎么了？
边断流说，我现在后悔了。
说着，作势要把刘芳柏抱起。
刘芳柏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笑着挣脱了他，说，后悔已经迟了，你们家的西门豹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七月的某一天，各高校的录取工作基本上完成了，这天是学校放榜的日子。
学校会在校门外的公告栏上贴上大红喜报，按照高考分数从上到下罗列着那些考生的名字，后面是录取他们的学校名称。这时过往的路人都会停下脚步，站在公告栏前赞叹一番，如果身边带着小孩，就会像和尚念经一样地反复唠叼，企图在自家小孩的心里埋下火种。
虽然毕业典礼已经举行了，但是这天学校照例会通知高三的每个学生到校，一是为了庆祝高考会战的胜利，二也算是高中时期大家最后的聚会。

其实高考和彩票业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现在奖池奖金庞大了，中奖率比以往高了不少，但是中大奖的人数依旧是屈指可数，大部分人得的都是火锅奖。满不满意也不是自己说了算，毕竟买彩票的钱是父母给的。于是为了强迫那些失意人到场，校方特意选择在今天发毕业照。
这一招果然有杀伤力，不来的话，将来拿什么道具回顾青春？更要紧的是照片的钱早就给了，不来拿的话，岂不是太吃亏？于是这天，除了红榜上的那些之外，绝大多数同学都携同自己的焦头烂额以及陡然加深的黑眼圈来到了学校。

刘芳柏本来也说好今天一起去学校的，却在头天晚上打电话给边断流，说她的妈妈急着要见她，她已经到了外省她妈妈那里，之所以走之前没说，是怕边断流来送她，两个人分别的时候有些难分难解。
边断流虽然心里有些不舍，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刘芳柏说她暑假一直会呆在妈妈这里，然后直接去省城的大学报到，就不回来了。边断流这下有点着急，说这么长时间不能见面，让他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刘芳柏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让边断流在家好好忙自己的事业，莫忘自己许下的诺言，早点到省城买房，到时两个人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起了。

边断流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她妈妈家看她，只好说，等到刘芳柏去学校报到后，自己一定尽快去省城找她，至于自己许下的诺言，时刻都不会忘记，自己一定会努力，争取早日能实现。边断流最后问刘芳柏录取通知书拿到了没有，要是没到的话，是寄学校还是家里，到时要不要自己给她寄过去。
刘芳柏这时语气听上去又有些黯然，说通知书还没到，地址是家里的，她爸爸说了，他只是收发中心，这样的通知书他看都不想看，收到了就会马上转寄到她妈妈那里。刘芳柏还说，她爸爸其实有一个相好的寡妇。只是碍于自己，一直没领回家，现在自己走了，爸爸又对自己这么失望，估计马上就要给自己弄出个弟弟妹妹来了。边断流说副教授老而弥坚是好事，不要担心，要是他真的给刘芳柏弄出个弟弟妹妹，到时就不是她爸爸一个人的事了，他们两个人要成为帮凶，一起逼这个弟弟妹妹考上清华。如果这个也没考上，那就到时让副教授再去找另外一个寡妇，到时就有五个帮凶，总之呢，帮凶越来越多，迟早总会有考上的。

刘芳柏这才开心起来，说，你就会瞎扯。不过，听你瞎扯真有趣。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这天，边断流赶到学校的时候，进了教室，发现同学们到的还真不少，班主任则还没来。
毕竟是少年人，这时同学们都忘了各自的喜悲，互相之间追忆往日的友情，展望未来的道路，一个个聊得挺欢畅。只有边断流这半年来没在教室，未免曲高和寡，跟同学们都有些生疏了，大家见了他都是礼貌性地打个招呼，说不上什么话，只有吴济世和易各同学围了上来，还能聊几句。

吴济世和易各同学的情况，对比之下很有趣：吴济世是红榜上排在前列的人物，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但是却显得郁郁寡欢。他对边断流说，他爸爸妈妈在得知他考上中国人民大学的时候十分高兴，欢呼庆祝，说终于解脱了，然后就离婚了。虽然都承诺会承担自己上学的费用，但是都欠了一屁股的债，考虑到他们劣迹斑斑的过往，这样的承诺实在靠不住，谁知道将来问他们要钱的时候会不会互相扯皮？这时候吴济世用后宫嫔妃们惯常用的幽怨眼神看着皇上，说，你不会忘了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吧？这时边断流才蓦然想起，自己当初在医院里看到他的时候，确实承诺过将来会帮助他，本待要拍着胸脯保证，忽然又想起了刘芳柏，想起了他们将来要在省城买的大房子，心里不禁犹豫了起来。这时吴济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果然变心了！边断流赶紧说，不是自己变心，只是觉得人还是要靠自己，你去了学校之后可以勤工俭学，也可以拿奖学金，还可以申请贫困补助，不一定要靠别人的。当然了，自己作过的承诺不会变，会适当地帮助的。吴济世听了冷笑一声，说，适当，是世界上伸缩上最强的词语，是负心人最喜欢用的托辞。说着，刮起一股冷风，甩手而去；易各同学什么学校也没考上，名落孙山之三孙，他对待高考的态度是真正的重在参与，就像许多景点的一日游一样，游客去参观了，目的只是要证明自己到过而已。但他却是同学们里面最兴奋的一个。他拉着边断流，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只见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仿佛鼻端全是氧气，做了一个深呼吸，说自己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浪费时间了，马上就可以到爸爸的宠物店当少老板，等自己将来接手之后，一定要把规模弄得更大，到省城，到北京上海，开更多的分店。边断流笑了笑，说，我看你是想名正言顺地吃狗粮。易各同学说，我到时候都不知道会多有钱，哪用得着吃狗粮？你有空记得来找我，随时请你吃法国大餐，还要送你一只好狗，你说，喜欢萨摩耶还是哈士奇？边断流说，我不喜欢狗，只喜欢牛。易各同学不解，问，为什么？边断流笑着说，因为牛可以用来吹呀！

聚会进行得很短暂，在领到毕业照后，大家便各自风流云散。分别之际，同学们依依不舍，各道珍重之余，殷殷叮嘱：苟富贵，勿想忘，以后不管到了哪里，一定要多多联系。
边断流看着同学们一张张炽热而又真诚的脸，不禁感慨万千。同学们现在还站在同一条地平线上，随着这声道别，便各自行进在自己曲折的人生路上，有的爬上高山，有的跌入深谷，有的恒处平原。多年后，当他们相见时，这一张张炽热而真诚的脸，大多已被磨砺得世故而虚假，那时的他们，握着对方的手，寒暄一阵，分别时也是一句珍重，只是这同样的一句，却如一杯隔夜茶，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意味。

边断流出了校门，正要离去，想到高中三年的时光就这样从指尖流逝，心里忽然有些不舍，不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学校。
“披投市求精中学”几个大字镌刻在校门上方，在夏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有如一条金色的鲤鱼，吞吐着每个从它下面经过的学生，迎来送往，看似有情又似无情。同学们容颜多改，唯一不变的就只有它自己。
高中，是人生一个很奇怪的阶段：它不同于小学和初中，不属于义务教育的范畴；也不像大学，能决定你人生的方向。它基本上属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不好意思在初中毕业的人面前炫耀你有文化，因为你确实谈不上有文化，拿着高中毕业证去找工作，在如今的城市将会是一个笑话。它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高考，它为高考架设了跳板，高中这三年的时光都是在给你助跑，聚集力量，毕其功于一役，奋力一跃，跳过去的，直上青云；跳不过去的，跌入泥潭。

可是，似乎又不仅于此，这三年又是如此重要：正是在这三年里，我们从未成年迈入了成年；正是在这三年里，我们背负上了一些东西，第一次要面临奋进还是堕落的人生抉择；正是在这三年里，我们对友情的认识逐渐加深，不信的话我们可以看看自己手机上的社交网络，还有几个是有小学和初中同学的QQ群和微信群的？正是在这三年里，爱情，这个父母和老师口中的恶魔，却像个天使一样暗藏在我们的心底，我们的初恋大多集中爆发在这三年里，虽然朦胧，但却清晰地影响了我们一生，更奇妙的是，也许对方永远都不知道，他或者她在无意之中成了别人未来老婆或者未来老公如芒刺在背、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正是在这三年里，哪怕是没考上大学，我们也没有被过早地赶入社会，所以我们还是为未来多保留了一份天真，多残存了一个梦想；正是在这三年里，我们促进了消费，因为父母为了我们，这三年花了大把的钱，我们还促进了就业，因为我们，许多像班主任这样的人，有了最终的栖身之地，因为我们，许多校长成了教训，不，教育家……
好吧，最后一条，当我没说。

暑假的这段时光，因为刘芳柏不在身边，边断流有些无聊，也无处可去，于是就想加紧创作自己的第二部小说。
没想到刚开始不久，下笔就有些滞涩之感。他心想，也许是其中人物关系还没思虑完善，结构也没考虑周详，于是暂时搁置。他决定先写一篇中篇小说出来，投到国内的知名刊物上，这是一个有追求的作家必须经历的阶段。因为现在的出版社不同以往，变得跟华尔街的投资银行一样，见钱眼开，所以出一本书只能表明你有钱或者你能让他们赚钱。情形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嫖妓和古代的逛青楼，嫖妓只能证明你有需求，并不能代表你有品位。

知名刊物就不一样了，如果能在上面发表并获得认可，对于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和文学地位有极大的帮助。而且文化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要获得他们认可，必须写一篇好的中篇小说出来。因为中篇小说是戴着镣铐跳舞，要在不长的篇幅之中展现你的写作技巧、思想深度、结构能力，最重要的是，因为是中篇，编辑部早就算好了，只给这么多稿费，所以混字数没有任何意义。
边断流前几天就跟父母表明自己不去读大学的决心了，他们虽然都能理解，但到底还是有些遗憾。边断流虽然说了，他已经有了谋生的手段了，去读大学没有意义。但钟倩茵还是劝他，不管怎么说，去经历一下总是好的。

边断流理解母亲的心思，父母对子女的担忧总是绵长而没有尽头，思虑总是越往周全上想越好。
现在的家长都未雨绸缪，见到许多父母为了工作后的子女相亲而弄得五内俱焚，于是在送自家孩子上大学的时候，他们交待的第一件事不是要好好学习以便将来找到好工作，而是要努力在学校里早点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最好是一并解决自己想抱孙子或外孙的想法，一是避免将来女儿或者儿媳工作后，因为计划要生孩子的事情而影响发展；二是他们认为，在学校读书时诞生的孩子胎教一定非常好，将来不用自己去费心教育；三是在孩子上幼儿园前，女儿或者儿媳可以借口孩子没人照顾而带着他去蹭课，这样交一个人的学费，让孩子也能听课，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正是因为现在父母们的这种想法，所以如今的大学宿舍有变成钟点房、教室有变成育儿室的危险。

边断流听到母亲说话，就微微一笑，把自己和刘芳柏的事跟她说了。
他本以为母亲会很高兴，哪知钟倩茵却眉头一皱，有些担心地说，你有了女朋友是好事，可是省城是花花世界，你不陪着她，放着她一个人去那里上学，你就不担心吗？要不这样吧，你去省城租房，妈给你出钱！
边断流又气又笑，说，妈妈，您就对您儿子这么没信心？放心，没人能从我这里拐跑她。我将来是要去省城买房，不过不是现在。

钟倩茵问，你是不是担心钱的问题？没关系的，首付妈给你出。
边断流说，谢谢妈妈的好意，我只想靠我自己的努力，要不然，您儿媳妇凭什么看上我？
边断流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写好了这篇中篇小说，寄给了一家知名刊物。本来信心满满，以为定能马到成功，哪知没过多久，稿件就被退了回来。
编辑批语是：本刊早就注意到了您这位新锐作家，很荣幸收到您的来稿，您的作品无论从立意、语言、结构上看，都属于上乘之作。只是本刊的宗旨是注重作家的独创性，这也是我们几十年来一直坚持的原则，不会随着社会的浮躁而改变。您的作品让我们非常欣赏，只是模仿已故著名作家秦殊太过，一字一句，一念一思间，都能看出他对您的影响，所以我们只能忍痛割爱，期待您下次更精彩的来稿！

边断流看完批语，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秦殊虽然是自己最敬仰的作家，但自己并没有刻意去模仿他，不明白编辑为什么会这样对待自己，难道是他们从骨子里就鄙薄自己这样被出版社营销出来的作家，这只是他们为退稿找的一个借口？
边断流想到这里，未免有些愤慨，后来心里终究有些不安，于是上网看了早前一些网友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果然有很多说是从自己的作品里看到了秦殊的影子，有的甚至猜测说，自己就是秦殊的关门弟子，只是没有宣之于众罢了。

边断流这一下受到的打击非同小可，就像一个打扮艳俗的煤老板受到了世家子弟的奚落，累积起来的信心顿时土崩瓦解。他心想，莫非是自己因为太喜爱秦殊的作品，所以在潜移默化间受到他的影响太深？
不行，边断流不允许自己这样继续下去。他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房间，恨不得把自己收藏的所有的秦殊的书都付之一炬。
这段时间边断流情绪有些低落，跟刘芳柏打电话和视频聊天的次数也少了，打电话和视频聊天的时候也是无心说笑，说不了几句就挂了，对着电脑，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满脑子都在想，自己要怎样才能摆脱秦殊对自己的影响。

正在这时，干爹扎医生忽然打电话来了，说两家人好久没聚会了，曹莹决定明天，也就是周五晚上亲自做几个小菜，请自己一家人去他家吃饭，到时自己一定记得要来。
挂完电话，边断流眼睛一亮。他想到干妈曹莹曾经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过，她曾经是一个文艺青年，业余时间就喜欢看书，要不是放不下这济世救人的手术刀，说不定早就改行去当作家去了。曹莹睿智非凡，一双眼睛早就看惯了生死，体察了世情，自己正好去向她请教一下，相信她一定会给出很好的建议。

周五晚上，边诚一家人如约到了扎医生家。
曹莹虽然不轻易下厨，但厨艺相当不错。她说这是在实习时练出来的，因为家境不怎么好，实习的医院伙食比较贵，为了省钱，只能自己做。
这时候扎医生就笑了笑，说他没有福气跟曹莹在一起实习过，现在吃她做的菜还得沾边诚一家人的光。
钟倩茵也笑着说，小扎，你这是在嘲笑你嫂子吧？我可是连饭都不怎么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