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百年五湖意,千秋明月照旧行(长篇连载)

前言
《三千年长眠》
我从先秦,一直
睡到刚才。
梦醒在春风里,
又似要醉。
诸子们扯着嗓子,
还在谈渭滨钓鱼。
干宝不想他父亲,
用温柔的婢女陪葬。

李世民挂起旗子,
把魏征玄龄一起供养。
周世宗只顾王道,
荡荡被夷平了他的天下。
辛弃疾唱响南北,
也生不出一个孙仲谋。
明呀清呀只在墓里点灯,
而我一直在屋子里睡觉!

终于有一天,我做梦回到了晋朝,于是就有这一篇《乱世百年五胡意,千秋明月照旧行》。

第一章 静以待变
第1节
公元300年。洛阳。
三月,洛河水涨。
春风带着水意吹到街上。朱红霞蔚的崇华宫里,几千后妃宫女中的大多数,可算可以略略放松,打开梳妆盒,在春风中打扮了自己,给流水、或给流云看。巍峨入云的高墙,阻断了她们和外界的消息,也阻断了她们向往自由的心。265年上位的晋武帝认为前朝太过刻薄,只讲究狱讼,另一边又大兴土木,不是帝王之道,决定自己要亲身践行,仁义节约。但是八年之后的273年,他觉得宫中美女太少,认为自己仁义已经做得很够意思了,节约也不必再继续,下令天下做他晋朝官吏的人无论大小,都需在女儿出嫁前,先恭请陛下检阅,选入宫的人按他们父母的官阶大小,发夫人、嫔妃等不同头衔的证书;官阶上不了台面的小将、小吏,那就只能做宫女,没有证书,只管吃饱,但是也有些些脂粉例。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3 18:47:00 +0800 CST  
一晃27年过去了。当年选入宫的宫女已经四十出头,体质差些的,早出现了白发。有的只负责打扫,这么多年,连前一个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在位的这一个皇帝,据说很有点傻,也不到处乱跑,更加见不到了。有些人的父母疼爱孩子,打听得女儿一直没被宠幸,二十多岁、三十多岁,想办法交钱赎了回去嫁人,反正宫里年年要选新人。剩下的,都是些父母没钱的,有些连父兄都已亡故,只好一直闷在宫里,做一天宫女,扫一天地。
近来有些幸运的,被派到东宫服务爱开市的太子,到宫门外叫卖些面条、鸡蛋,御用匠人编的篮子,竹木工艺品,也能见见生人男子,讨几番价,沾几番生意生气。但是大多数,还是只能如这位经常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只在看假山旁的水一直流,水面上倒有几片花瓣。
她的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五官却依然显得年轻,如光滑的脸相雕塑;她似乎也正要睡着了。可是背后走来了另一个宫女,年龄也相仿佛,她便立刻警觉,转过头来,认清了道:
“是刘妹妹?”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3 18:48:02 +0800 CST  
来的刘妹妹低下头,先踢开了脚边一块小石头,蚕丝软鞋上却挂了一片落叶,她也不理,抬起头笑道:
“索姐姐,这一下午管事的公公没喊你吗?”
坐着的索姐姐不起身,伸手让她坐在旁边,一块条石上,再问道:
“今天宫里有什么好玩的没有?”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仿佛等着听一个好故事似的。
刘宫女把嘴凑到索宫女的耳朵旁,悄悄说了一会。索宫女听得仿佛有点惊悚,表情很是诧异,最后她低声问道:
“这事,要被人知道我们背后说,大概要灭族呢。”
刘宫女脸上一幅鄙夷的神情,但是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索姐姐,我们这里是太后的别院。自从八年前太后被抓了去后,有哪个人正眼瞧过我们?谁管我们做清洁的呢。”
索宫女显出落寞的神情,一直盯着离脚边不远的御沟,清澈的水欢快地流着,宫墙外几里处就是洛河。她刚进宫时见过,还可以想象得出河上的氤氲。沉默了一会,末了,她忍不住,终于说道:
“这宫里,有钱的,能早点出去;有权的,还能把什么人都带进来。只剩下我们老的。我的父亲是早去了。本来还有一个兄弟,两年前讨伐叛贼齐万年,听说中了七八箭,也没有救活。在这宫里,死了便罢了。”
刘宫女又趴到她耳朵,悄悄说了几句。
“五十岁会发出去?没了亲人,发出去有什么用呢。”索宫女自言自语似地道。
“我倒有一个妹妹嫁在邺城,要么你和我一起去投靠罢。”刘宫女提议道。
索宫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脚,穿的是和刘宫女一样的软丝鞋。
“今天皇后换了皇上身边的宫女没?”她又问。
“送膳的刘公公告诉清洁的王公公说,今天是换了两个,还不是嫌她们白,怕皇上在她们身上生事。”
“这皇上和我们差不多年纪,还是分不清蛤蟆是官库的还是私库的么?也难怪他保不住谢淑媛。”
“太子的事情,说不清。跟过太子的宫女说,他大方的很,经常赏许多稀奇物样——在这宫里也没什么用。有些已经出去了。”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4 14:45:10 +0800 CST  
索宫女望望远处的宫墙,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绸荷包来,扔进水里。那荷包缝的密实,水浸不进,轻巧如鸟羽,一时就在水面上溜的远了,飘出宫墙去。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呼吸着迎面而来的温暖水气。
宫墙里的事,外头当然不知道。离皇宫女眷居所不远的洛阳街道上,总是飘着一阵阵的脂粉香气;宫墙再高,这一点气息无论如何是要溢出去的。皇宫里的奢糜生活,也是许多文人仕女心中的向往,口里的歌颂。宫廷买办因势利导,推出“常贵妃着装套餐”,“韩夫人所用妆品”等系列,出宫采办之际,顺便推销皇家独享产品,有的是慕艳追香、却又娶不起娇妻美妾的穷酸农小粉掏了铜钱来争抢。 这额外的收益,娘娘们是不要的,她们连公款划拨都用不完,就由管事的公公收了耍子。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4 14:48:15 +0800 CST  
第2节
这一阵香气,自然也飘到了离建始殿不远的司空府中。只不过,司空张华虽然以谦冲退让名重当世,但以三公的身份,三四十个婢女也一定要养着,略显皇晋的宏大,不然,每年春秋总三百匹丝绢的俸禄,他也不知道用到哪里;因此,究竟是皇宫里飘来的脂粉香,还是他府中的婢女香,他也搞不清楚。
午后,张华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增补《博物志》:‘天斩孽龙于尉氏县上,龙因下泪零落,和血成雨’;‘真龙在北,妖星南走,皇晋因而磐固焉’。他是颇以自己的博学为傲的,虽然他也还没弄清楚,蜻蜓究竟是埋在西向户下,还是埋在正中门才会变成珍珠;本想掘开自家的地来试一试,又怕仆人们笑话,因此还是算了。他埋头写字,一位婢女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端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骨头汤;他停下笔,端起碗,轻轻啜了两口,待婢女退了出去,便拿出胴骨吸髓。髓者骨之精也,精者血之生也,气之源也;张华随即觉得自己因写字而逐渐昏沉下去的脑袋,又清新抖擞了起来。
二十年前,他是朝中唯一一个支持晋武帝伐吴的大臣,还去临终的羊祜那里面授机密。作为灭吴的元从谋臣,十八年前就因为灭吴封了万户侯。后来因为在立谁为太子的事上逆了皇上的意,派到幽州去做都督,也是威震一方的诸侯。如今做司空,虽然没实权,倒也符合他年轻时写《鹪鹩赋》时的自况,虽然他这只鹪鹩显得大了点。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5 15:17:22 +0800 CST  
文字常使他感到无比地愉悦和轻松,他本不该有丝毫懈意的。然而他心中有烦恼事,已经好几天晚上没有睡好,清瘦的脸上,皱纹更加多了。 贾皇后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言必称“张老师”,或者“司空大人”,暗地里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去年底,她拿了一张莫名其妙的纸,说是太子写的反书,潦里潦草的,饶他博学,字也认不大清。皇后让大家比对太子的字迹,也没人敢说个“不像”。皇后的意思是要太子死,见大家都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心虚了起来,退一步只把太子废为庶人了,关到金墉城反省。
他恍恍惚惚总觉得自己该做什么而没做。啜了一口骨头汤后,闭目想了一想。式乾殿上,自己可是认认真真写了好几张建议书,已经备份在中书档案馆,表明自己已经尽到了责任。太子再有什么事,也怪不到他头上。自己的《博物志》里,对皇晋和圣上都毫无不敬之语,想也不会因文取罪。沉思了许久,觉得自己颇得“大隐隐于市”的奥妙,不免又有些自得,便闭上眼睛,将后背靠到椅子,静静地养神。
此时门子走了进来,见他如此,不敢惊动,过了好一会,张华咳嗽了两声,门子才禀报道:
“大人,门口索靖索大人想问问你有没有空,一起写写字,聊聊天。”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5 15:21:31 +0800 CST  
一听是索靖,张华便皱起了眉头。这个索靖,年轻时看他,仪表堂堂,言语慷慨,有意和他走近,便夸奖了他几句。不料他便到处和人说万户侯张大人很欣赏他,许多朝中大臣都来问他是否有意生个女儿,招索靖做婿。连武帝都听说了此事,先下手为强,招了索靖做驸马,这下敦煌的雀儿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人也越来越夸张。为了给自己索家涨脸,他竟四处吹牛说自己的儿子索綝为哥哥报仇,天神下凡似地一口气杀了三十七个人,武足以为大将,文还能入相。有司查纠科罪,户口簿上,他的五个儿子都活得好好地,没有被人杀也没有杀人,只好由他胡吹。
去年秋天,云轻风柔的好时节,他和一干关内侯登高北氓,狂饮海吃,醉了后却回宫城来,对着魏明帝从长安曳回来的铜骆驼发感慨,胡言不久骆驼就要吃荆棘了,还乱吐了骆驼一身。从人们好说歹说才劝回他自己的府邸去,顶着驸马的帽子,也不好治他修仪不整的罪。欲待不见,又怕损了自己的雅量,于是让门子请进来,想着索靖草书写的漂亮,今天就让他就《博物志》的内容写两幅。
索靖却早来到门前,看见骨头汤,便说:“司空大人喝汤?”
“多时不见,索敦煌书才定有大展?”
索靖笑道:“司空大人见笑。靖却总未得闲,念敦煌方是去处。司空大人编书?”俯身看了看文字,便道:“司空大人真好文笔。小子无知,窃以为血雨不一定是斩龙,倒有可能是凉州外的大漠黄沙,经风吹起,在尉氏县内的雨中落下。”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6 13:20:41 +0800 CST  
张华听了,把话支开去,叫手下人再炖一份骨头汤,再让拿进宫里御赐的纸来,请索大人写两笔。
索靖坐下,开始翻看《博物志》,嘴里却说道:
“司空大人有何办法营救太子?”
张华吃了一惊,心想这个索靖还真能问,便含糊应道;
“我已写了谏书……”
索靖摇了摇头,说:
“司空,谏书,没什么用,”停顿了一会,继续道,“如今皇上昏暗,女主当朝,肆虐其毒,天下人人可知。为何司空坐著其书,忍见浮云蔽日?”
张华一听这不是很像话,便回答说:
“天道幽远,不可以胡乱猜疑也。如今天子正当盛时,你我当努力辅佐朝事,补缺进益,天下庶几无事,你我也可以优游南山,静以待动,岂非乐事?我知公奉职公正,又有何惧何怨?”
一面说,一面再让下人烹茶来。原来皇宫华林园内,数年前来了两株绝伦的花茶,是方士献给惠帝益智的,说是使了大法力,方才能运下昆仑山巅,乃是天地精华所致,不仅味道世上所无,亦且能开人心窍,令人神思飞扬。前几日贾皇后因是新春大吉,赐了几位重臣人各一升陈茶。
也许是飘溢的茶香阻住了索靖的嘴巴,他不再谈政事,而是和张华聊起了书法。两人谈论中,不觉地日已沉细。索靖便起身告辞。张华送出门来,却见三四个令史在一堆窃窃私语,见了司空,便屏气静声。张华送索靖出门,转回来问道:“你们在此谈论什么?”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6 13:25:25 +0800 CST  
出门两天,欢迎各位欣赏或批评,如能提供东晋相关少人问津的史料则感激不尽.计划写二十万字.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16 18:45:46 +0800 CST  
第二章 在德在险
第1节
见司空大人问话,其中一个是常出门办事、常来他书房行走的户曹令史,便笑道:
“司空大人,职下日前去城南办事,闻得卖鹿肉的后生快腿三一件大奇异事,不知得以入《博物志》不,是以和同僚们不禁窃语。”
“却是甚事?”
原来快腿三祖上是随曹武帝迁来洛阳的兵,总在城南外头住。晋武帝登了基,他的爹便去退了兵籍,以示不同流合污。朝廷嫌他老弱,也懒得管他。但是没有营生,幸好晋帝开了鹿禁,得以在北邙打几只鹿肉过活。快腿三的娘是魏武帝分赏给营兵的,也养些蚕,织些布,补贴家生。
有一日,天还不亮,快腿三担了只鹿,刚走进城门,到得市前无人处歇脚,不提防黑地里钻出四五个人来,拥上来将他放倒,便装进一个箱子里去,里面却香气扑鼻,令人沉醉。仿佛架到一辆车上,辘辘地行到一处地方放下,他还死闻着那香气,不愿出来。被人挖出后,就见眼前站着五六个神仙一般的侍女,中间簇拥着一个神仙,有十分的容貌,比他娘要好看十万倍,却来拉他去洗浴,让他搓干净了,自己又在一张好大的床上等他。快腿三在神仙世界里过了有六七日,一个晚上和仙女喝仙酒,却醉死了,再被装回那香香的箱子里,还被抬回到南市附近,倒他出来便不管了。他是飞爬回去好久,才想起这是遇了仙了。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2 16:46:38 +0800 CST  
回过神后,快腿三便在南市宣扬自己的艳遇。他声称是头顶上的天帝的七公主看上了他,就等天帝同意,七公主就会带着她的侍女踩着云彩降落到他家房顶,他就可以上天做驸马享福了,到时他还要带上他老娘。有一干市人却不信,嘲笑他做白日梦。他闲不住嘴,日日里要炫耀好几番;这事沸沸扬扬,倒成了新闻,便传到了路过的户曹令史耳朵里。
张华听了,思忖半晌,便回到书房,端起茶喝了两口,准备添写《博物志》,茶气朦胧间,眼前却浮上一个人脸来。他是刘卞,正冲他笑,并说:“别写了,司空。”
刘卞已经死了。他做了太子的左卫率后,总能趁到太子摆的宴席,便怀了对太子的知遇之感,冒冒失失地向张华提出要废了皇后,却说是报答司空的提拔,不提防皇后耳目众多,便将他开了出去做刺史,幸而张华已是拒绝。刘卞自己又冒冒失失地吞药自杀了。
他擦了擦眼睛,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远处听得有呦呦的鹿鸣。七公主,皇后?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2 16:49:38 +0800 CST  
把七公主和皇后联系到一起,实在是他的想象力太过丰富的缘故。想那天帝是神灵,自然是能让女儿有多漂亮就多漂亮。而皇后,虽然得为尊者讳,可她贾家遗传的身形短小、肤色青黑可是武帝自己御口亲评的。奈何当时贾充在和任恺的党争中失了一着,眼看着要败下阵来,要是不马上把女儿送到太子身边去,他都担心起自己的命来;即使生命无虞,没有了第一宠臣的位置,失去的尊荣也足以让他羞愧而死。
惠帝的母亲,杨家的第一个皇后,所谓有其子必有其母,因为武帝已经差不多预定了卫瓘家的女儿为太子妃,而卫家却没有一点表示,仿佛理所当然,她心里就不平起来。其实不仅卫瓘对入宫很冷漠,许多的大臣们,在武帝下诏选妃时,都让自己的女儿饿上几天,黄了面皮,再配上一身乞儿装,免得被宫里看中,关到老死。
但是杨后却不这么想,她觉得能陪伴皇家是臣子家莫大的荣耀;虽然她内心里未必是真的喜欢武帝。她临死前,还让武帝把自己的堂妹也娶进来,再做皇后。自己心里念念想的是永保皇后的大位,保住惠帝的位子,眼里也只看爱攀高枝的人才是正常。所以贾充的夫人郭槐时不时地溜进宫去,陪她聊天,实在很得她的欢心。
这其中的小关窍,武帝是不知道的。他从什么渠道得知卫氏女都贤惠,贾氏女都嫉妒,已经无从知晓了;但大抵,就是侍中任恺这一派。也正因为此,当荀家两个不孝子孙异口同声地把黑的说成白的,夸赞贾南风是人间绝美,世上无双,才德兼备时,武帝选择了相信;手下有两路人马为了争取自己的宠爱而大打出手,他是颇为喜爱的。甚至在贾南风露出嫉妒残忍的本性时,他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个杨后,一先一后,也不遗余力地替贾女遮掩,声明她们女人小时候都爱吃醋怄气如蛐蛐然,长大了自然平和贤惠一派端庄。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3 16:22:48 +0800 CST  
这一种鬼话,司马炎不一定信上四分。只是自己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不灵光的脑子也一天天表露,能有一个能干敢自己动手杀人的儿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他或者确实在心里已经肯定了贾南风的才,至于德,司马炎要是觉得德有用的话,选那么多女人入宫干吗?
每年的皇后生辰,朝中的大臣们照例要恭贺她千秋万岁,永葆青春。大家都写表奏,声称皇后仪态万方,行则六宫,实是千古一揆,德披万国,暗地里却很是同情惠帝,也生怕自己的夫人或儿媳变成皇后的模样。
张华也写过表奏,也正因为此,他才想起自己贺表中的那些华丽用词,虽然和皇宫里四十三岁的老女人对不上号,和快腿三的描述倒挺符合。洛阳城中,有哪个地方的贵妇会如此无聊,竟至于到城南去找男人呢?那可都是贱民的居所呀。想来是怕在北城找人,会被人认出或发现。难道确实就是皇后?他闭上眼睛,一个劲地思忖。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3 16:27:43 +0800 CST  
第2节
两年前秋。剑门关。
奇峭巉绝的剑阁山壁上,凿出一块丈许见方的岩面儿,镌了十八年前张载的一篇《剑阁铭》:
岩岩梁山,积石峨峨。远属荆衡,近缀岷嶓。南通邛僰,北达褒斜。狭过彭碣,高逾嵩 华。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谓剑阁,壁立千仞。穷地之险,极路之峻。世浊则逆, 道清斯顺。闭由往汉,开自有晋。秦得百二,并吞诸侯。齐得十二,田生献筹。矧兹狭 隘,土之外区。一人荷戟,万夫趑趄。形胜之地,匪亲勿居。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 河之固,见屈吴起。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孟门,二国不祀。自古迄今,天命匪易。 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公孙既灭,刘氏衔璧。覆车之轨,无或重迹。勒铭山阿,敢告梁 益。
黑黝黝的石壁前,叉腰仰头站着读碑文的是一位八尺长的汉子,右手拿着马鞭,紫棠色的面皮上虽有风尘蚀刻,却难掩一种磊落的豪气,读完他摇头叹息。原来他身后跟着胡辣辣的一群人,许多挎刀提矛,都在关前看那秋色,正是鸿雁南归时节,山石嶙嶙,流云拂翼,不觉天高人小,黯然失色。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4 14:49:05 +0800 CST  
叹息的人正是略阳李特,围绕跟随的几百人是他的叔伯弟兄,远亲近邻。他们的祖上原来就是离剑阁不远的汉中人,一百年前先跟了张鲁,又跟着魏武帝迁到略阳,就入了略阳籍。如今因为当地羌氐酋长们嫌朝廷镇压苛求,大部跟着齐万年反叛了。闹得当地民众无法耕种,秋风又不能当饭吃,许多本分的汉民胡民不想对抗朝廷,于是向朝廷求饭吃,几万人便跟着李特流回到他的祖籍来。类似地还有令狐茂搜,带着四千家跑回到祖上方圆二十多里的栖息地安身,祖居地俨然是个避世的世外桃源,养活了许多来投靠的人们。
李特一家其实不愁饭吃。他在州府为吏,兄弟李痒也在东羌作将军,各位叔伯子侄也有头路。之所以陪护着流民南走,倒是任侠的性格在作怪。据家谱记载,他们的始祖为了族人的繁衍,还亲手射杀了爱他的神女,天生是做大事的材料。后来跟过秦,扶过汉,也没在朝中做官。这一种家谱上的辉煌,却常督促他们眼光放高,心胸阔亮,便准备向刘备学习,要和流民同生共死了。先来到汉中,汉中户口一万五千,屯积的粮食明显不够流民吃的,毕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想要入蜀进入成都附近更广阔的天地——益州户口十四万九千三百,朝廷——皇后、张华等——或者担忧他们生事,或者觉得已扰了汉中的民心,不应再扰蜀——总之怕乱就是了,不予批准,还派了侍御史李苾来监督落实,带了二十个武贲,人数刚够收纳贿赂之用。他看了以后,先装饱了自己的口袋,再流泪上表,述说流民人数多到十万,个个面黄肌瘦,一路饿殍,汉中一定是养不下,蜀地却是天府,年年丰收,正好取富济贫,天下大同,以示皇晋浩大之恩。姓贾或姓裴的或姓张的脑子一昏,便同意了。于是有了李特的叹息。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4 14:53:49 +0800 CST  
他的旁边却是堂弟李痒,上前一步便道:“大哥叹息做甚?依我看,这是司马家儿忽悠人的文辞罢了。齐王八百年,魏强两百年,就是刘禅,也做了四十二年天子,说甚么险亦难恃?我看他们司马家呆在洛阳,做皇帝的连蛤蟆和人都分不清,好日子快到头了。我们正该守险据关,称雄一时。大好一块肥肉,也没个人吃,不如现在就入了成都,做它的成都王。”
李特道:“兄弟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切不可早早胡言。刘禅确实庸懦,想现在的刺史姓赵,皇后的姻亲,虽然也未必强到哪里去,但据州一方,民心已系,我们是外来人口,需要蛰伏存身,方可见机行事。”
李痒哼了一声笑道:“量那厮不过靠着皇后一处权势,有甚能干?左右送他些金银,胡乱奉承他几句,叫他称了蜀王,我们就做将军,有机会便砍了他,大哥就是真蜀王。”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5 14:27:56 +0800 CST  
益州刺史赵廞见了许多金银宝贝,果然脸上堆出笑来,便留了他们在绵竹。其实赵刺史虽然靠姻亲得为封疆大吏,却并不十分呆傻。耳闻得贾皇后专和卖肉专业户太子作对,准备为民除害,除掉太子的“宫内肉市”,打击与民争利的行为,眼见得要引起朝内公愤——官员们虽对卖肉颇有微词,对太子的正统性可没有丝毫怀疑。因此上他也得提早准备,预先备下自己的虎狼之师,以备有朝一日挥师洛阳以清君侧或者自封赵蜀、鼎足一方。
只不过李特虽然带了些珠玉,路上却多有流民疾病、买粮的消耗,沿路怕朝廷注意,又不敢放肆便抢,时间久了便不够用。现今绵竹安身稳定,便打起蜀地居民的主意,手下的弟兄经常上山捕猎鸟兽,倘若遇见当地居民有背豕叉兔的,便仗人多抢了去。又行排出伏路人众,但见到有风餐露宿的长途商人,不论贩卖布匹盐食、头饰手戴,都搜刮的干净,任由客人去益州刺史府诉告,却又哪里会来理会。初时心里还有忐忑,往后便伏抢得惯熟,而蜀民八十年前自诸葛亮教导后,民风就落得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只要自己还能忍气吞声苟且过活便了,也不敢则声。当地的猎户都收了自己的夹子猎套,只任由李特的人漫山遍野到处做陷阱捉野味,以供兄弟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剩余些些供刺史府中受用。
七抢八抢,原来益州名义上却还有成都王司马颖的十万户封邑,虽然十万户虚多实少,但成都内史的职位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蜀民们在刺史府投告无门,便想起了去少城内的成都内史耿滕府诉苦。而李特的手下乱抢一通,也极大地影响了成都王封邑内的考课,直接影响了耿滕的政绩。而成都王司马颖远在邺城,自己的兵力又少,话说的不响,他只好写密信去诉苦,请司马颖在朝中想想法子,怎么处理益州的利益冲突。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5 14:32:19 +0800 CST  
第三章 螳螂捕蝉
第1节
司空张华在思忖中沉沉地睡着了。夜色早已降临,书房内磨墨的婢女点起了蜡烛,免得张华醒来在黑暗中。门外一位婢女端来了晚膳,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来的婢女便把晚膳放下,两个人都站到门外去,只看书房外两株槐树上,还能辨认出跳跃着的几只雀儿的身影。春风一阵一阵,在司空府里徘徊荡漾。
这真是睡觉的好时间。张华做梦自己成了一只鹪鹩,飞回了少年时放牧的羊群中,并在羊群中穿来穿去,累了就停在一块小小的岩石上。放羊其实没什么,连皇上还有几百亩籍田要耕种呢。难得的是做鹪鹩,吃几粒米就能饱,何欲何求!他仿佛还看见自己的十六世祖张良,正坐在圯桥上,和黄石公聊着天儿。张良问他:
“华啊,司空府里的奴婢,是谁的供养呢?”
可他不过是只鹪鹩,卜楞翅膀,飞远了,再飞回来,还在方城的天地里转悠。
一觉醒来,原来还是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揉揉眼睛,便唤婢女。两位婢女忙不迭地走进来,给他铺设好饭菜,鹿肉,新鲜的,青菜是府里刚拔的,还有一碗汤,两个鸡蛋,是他的俸田上养的母鸡下的。他叹了一口气,便开始动筷。比起何曾来,这可真是艰苦朴素了。
晚上,他睡得很安稳,远处的暗夜里,还是呦呦的鹿鸣。
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洗漱后先喝了碗汤,摸了摸头上的三梁进贤冠,结束的端端正正;早上没有风,黑介帻垂在脑后,虽然不飘逸,但不一会就要钻入前院已经等着的驷马朝车中,大家也看不见,无所谓风流,正不必介意。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6 19:34:41 +0800 CST  
他觉得一切都太静,虽然树上早起的鸟儿早已不遗余力地在吟唱,驾车的马儿也喷着鼻沫,马蹄还不时地踩得司空府的石板响。看一看护车的二十名武贲,都是皇家卫队来的,个个虎背熊腰、精神抖擞,在薄曦中一声不吭,等待司空上车。他们早已自己做过饭吃饱了。
张华忽然想起了自己做幽州都督的时节。堂下总排着几十个叱咤风云的将军,都督府里的士兵们也个个精神抖擞。案前川流不息的是文书,耳边常听的是长史的建议,司马的练兵报告。手下四万人马,来自何州何国,家属还有几人,每营中哪个姓最多,哪个营单身汉最多,需要做什么安排,说什么贴己话,都一清二楚。他也经常在兵营中串门聊天,满足地看手下们用敬佩的眼光看自己一袭长衫如布衣然,在矛戟林列、重甲响亮的人群中晃悠。东夷,新弥,乌桓,各各都派了大人来向张都督表示敬意,他也对他们推心置腹,时常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和平才是共赢,和平才是世界。
今天是去上朝,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6 19:37:40 +0800 CST  
张华坐在车里嘀咕哪里不对劲,而官位从四品下,连朝议都远远轮不上的阎缵也觉得哪里很不对劲,而且他很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作为西戎校尉部下,雍州的司马,去年他刚跟孟观破了齐万年,封了个原来他祖父做过的平乐乡侯,也算是光复门楣。再往前,他是贾皇后反倒的杨太后父亲杨骏提拔起来的,在荆州下属的一个小县安复做县令;杨骏一死,他就辞官了。现在的司马职位,是河间王司马颙举荐的;本来他会合杨骏的主薄潘岳等人私葬杨骏,就是个死罪,偏偏国子祭酒邹湛不信邪,还要根据他的才华,把他举荐给秘书监,结果秘书监却不敢收;虽不收,到底也没有加罪,可见他的人缘是非常好的,估计是家传的好人缘。他的祖父本来是张鲁的功曹,劝过张鲁降魏,在魏朝封侯,后来他的父亲不知怎么一来,又做了吴国的一个小郡太守,做来做去,他又跑回洛阳被人举荐做了官。
今天本来轮不到他说话的,或者他也不必说,他究竟是长安人,平乐人,牂牁人,还是洛阳人,雍州人,没有户口簿,估计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但他的封地在南疆边陲,任职在西部边陲,却是毫无疑问的,总之就是个边陲人。沙场征战之际,眼见得尸横遍野、流血百里,雍州九万九千五百的户口,齐万年的叛军就有七万。两下交战,兵民战死的战死,逃跑的逃跑,雍州所留,还有没有三万户口,他已在心里打上问号。从小到大,他都是个不知故乡在何处的侨人;也许越是流寓,越想稳定,漂移不定的生活也赋予他强烈的诗人情怀,今天他命令两个随从抬着一具黑黝黝的棺材,跟着他到了朝议的建始殿,当张华下车的时候,正好被他堵在门口。看见张华下车,他微微鞠了一躬,却不言语。
楼主 东阳无迹  发布于 2016-04-28 19:07:11 +0800 CST  

楼主:东阳无迹

字数:19356

发表时间:2016-04-14 02:4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5-13 23:20:1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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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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