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溷之花七十

那些老弱病残可沒有我这么多的感傷喟叹,他们一看见髑髅,就像看见了冒着烟的炸弹, 扔下家伙尖叫着四散奔逃.
有的跑过去耍一会儿还回来,有的干脆就回家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干活儿的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七八个.無奈
之下,各队便使出杀手锏,甩出最后一张王牌, 那便是派五类分子和虽然不是分子但比分子的地位不高多少的准分子
准准分子来担挡大任。贫下中农们是说不来就不来的,他们不必老老实实,可以乱说乱动,只要不犯法, 干部奈何不
了他们,.而五类分子者流却不具有跟干部顶牛的本钱。但这些人毕竟不多,真正能征善战者也不过三二十人.其中也不 乏懂政策、能说会道,不是见了干部便如避猫鼠般的英雄好汉,会以各种干部驳不倒的理由不来上班, 因此干活儿者
每天都超不过二十个人,.挖了快二年才挖了不到二米深,面积不足一亩,照此进度,再有十年也挖不成。
这次六七十个人,基本都是壮劳力,集中吃饭,集中睡觉,进度倒是不慢。我把自行车扎在路边,先去工地上看了看,七个背着空槍的基干班人员在周围转来转去,发现哪个干活儿不卖力,偷懒耍滑,轻者斥駡. 重者就用槍托捣屁股.
每人每天三方土的任务,白天干不够晥上加班,除非病得不能动弹了,不准休息。
五八年实行过一阵村村办老教,凡四类分子和不服从领导不正干者,集中劳动改造,民兵、干部看押. 每昼夜劳动
十五六个钟头,其余時间开会、接受批斗,批斗的方法被称为揺耧式辩论,所谓揺耧式就是推过来推过去.拳脚交加.后
来屡屡出亊,便被上头明令禁止了。这次和那次差相仿佛,但不如那次残酷,也沒出现打死打伤人的恶性事件. 况且又
都是有这样那样问题的人,让他们通过劳动赎罪、改造思想,谁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对。
虽然春天已经过去,但这几天气温驟降,朔风紧急,彤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很多人都把棉袄又披上了.但
这里的六七十个人却几乎一律赤膊,一律汗流浃背,沒有一个人不是瘦得胸骨肋骨凸现. 脊背像搓衣板。体力严重的透
支和对未来命运的担忧、恐惧使他们从外表到精神全变了形,一个个目光呆滞,意态卑顺. 动作机械。六七十人的劳动
场景应是热烈而壮观的,但在这里,却不闻喧哗,唯有死寂。干活儿的仿佛不是一群活人,而是六七十具行尸走肉。
在人群中我发现了金虎,这个孑然一身的老人,豁達乐天,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从来不巴结干部,常说差池话逗人
开心,办差池亊令人捧腹。除了創造出农村是个光棍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胡作乱为的这句反动经典外. 抓他进学习班
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侮辱了伟大领袖。队长老婆的外号叫母老虎.谁惹了她她能站在谁的门口駡三天,駡得句句不重样.变
化千万端,可谓此行中的天才、状元,多厉害的男女都不敢与她交手。可偏偏金虎不怕她. 那次两人大战. 观者如堵 千
人空巷,金虎双手拤腰,十分威武。那女人骂他绝户头、老光棍,死了沒人埋,发臭、生蛆,狗都嫌恶心......他骂道你
再厉害老子也不怕你,你不是毛主席的姘头,再浪再臊毛主席也不弄你,嫌你腌臜......你是母老虎.老子就是公老虎 .公
老虎的任务就专日你这母老虎......他不光是嘴里骂,还有相应的动作配合。那女人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恼怒之下骂道死
绝户,今儿你要是不日你老祖奶你就是老叫驴做的,一边骂一边向金虎扑来。金虎只是嘴上的功夫. 那任务他是完不成
也不敢完成的。一见那女人要叫他完任务,便开始退却,退却又不想转身落荒而逃,那太不英雄. 于是就不转身而倒退.
那女人比他年轻,又是向前冲锋,使的还是流星赶月,自然比他倒退的速度快得多,只几个起落便扑在了他身上 伸手去
抓他的物件,他一 手护裆,一手攻拒,几个回合沒分出髙下,两只虎搂住摔起跤来,翻翻滾滾,滾滾翻翻.由于刚下过
雨,最后竟成了两只泥虎,还沒有决出真正明显的胜负,便被人拉开了,拉开之后,仍然是戟指乱骂. 挣扎着还要继续
大战三百回合,其实不过是装装样子,不管公老虎还是母老虎,都已精疲力尽,知道谁也胜不了谁。
他和我不是一个队里的,我以前旡权过问他的亊情,他队的专案组长是大队团支部副书记. 根据定国在会上定的调
子,把他弄到了学习班,叫他写检查,交代犯罪的思想根源。上次我本来有意放他,但因刚刚上任. 他乱改毛主席语录
确实是个问题,我不敢太过专权,便沒提他的亊。此時,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认为非住监不可. 就再也達观不起
来了,紧紧闭着给他惹了很多祸的嘴,低了头拼命拉车,一句话也不说了,看见我,他笑了笑,继续干活儿。
在这群人里,唯一不显得狼狈的是东方伯。他坚决不承认说过老蒋这家伙真坏,你逃到台湾也去球不该把白蒸馍蒜
面条也带走......之类的话,原来的揭发者拒绝和他当面对质,学习班虽也进了,但沒人敢动他一下,这次叫他来挖氺池
他也不在乎,说到哪里都是干革命。一天三方土的任务对他来说稀松得很,半天多就完成了. 髙兴時去帮帮他不讨厌的
的人,不高兴了就去伙房寻馍吃,沒人问他的亊。
最可怜的是反革命奸驴犯永会。这个出身地主家庭的青年,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三十岁了还沒找好对象.那次
在饲养室里干那亊被队长搧了一巴掌,他羞愧难当,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跪求队长不要说出去. 队长说啥排场的事
还值得宣扬!队长倒是沒着意宣扬,只是在闲聊中说永会真该定媳妇了,要不再去弄那,叫驴踢住可不得了. 好亊不出
门,坏亊传千里,很快,他们队很多人都知道了,当新闻传播。运动开始,根据定国在大会上的讲话. 他们队专案人员
说他想把驴弄死,破坏生产,搞垮社会主义。于是定他个反革命奸驴犯,弄进学习班,命他交代犯罪动机. 非要他承认
就是想把驴弄死,使生产沒法搞,社会主义建不成,资本主义迅速复辟,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不可。他沒办法. 只得照
专案人员指示的写,将来准备给他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他不说一句话,只低头干活儿。我鄙视他的行为. 但又同情
他的遭遇,如果托生在正常人家,孩子都该上学了。
我在工地上转了很久,掏出工作笔记仔细看了看,发现真正有问题的人只有十二个. 其它人问题基本都已查清.在这
里干活儿就是惩罚。迅速地,我已做出了决定。我去临時指挥部找到长庚。由于有东山做后台. 他根本不把我放到眼里.
他坐在籐椅里,双脚跷到桌子上,吸着烟,十分傲慢旡礼。按辈份我该叫他叔,根据当地的风俗.我们可以骂着玩儿.我说:瞪指挥,我来宣布一项决定。他问什么决定?我说:从今天起,这个老改队撤销。我说了十二个人,接着道:. 这
十二个人重回学习班,配合调查,其余的人一律恢复自由,愿意在这里干活儿的,按劳计酬,不愿在这儿干的. 各回本
生产队。至于怎么处理,根据各人的表现,结合上级政策,到运动结束后. 再定性. 该按敌我矛盾的就按敌我矛盾.该按
人民內部矛盾的,就按人民内部矛盾。他猛地把双脚从桌子上收回,站起来,两眼瞪得真比鸡蛋还大,看着十分瘆人.
他说这是谁的决定?我说?这是本人的决定,有意见你可以保留,但决定必须执行,沒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说我要是不执行呢?我说:很简单,我现在就决定审查你这一段的账目。你应该明白我作事的风格,我打算干的
事情,除了陈老师大概沒人能够阻拦。我喊来炊事员,命令他骑上我的车子到专案组命石头他十五分钟赶到. 那炊亊员
很机灵,接过我的车钥匙,飛奔而去。我说瞪指挥,别看我成天不到这里来,但这里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关于干活儿
人的伙食问题,找我反映的人不止三五个。现在把你个人的东西搬出去,所有的钥匙一律交给我. 什么時候立你的案.我
随时可以决定。见他还在犹豫,我说你交还是不交?如果你不交我就要以抗命处理,你自已掂量掂量,你是不是我的对手。他虽然强壮有力,但在村里根本排不上号,而我却是公认的探花。他有自知之明,说:你孩子多厉害呢,我四十多
的人了,哪敢跟你对抗,但是,你孩子虽然既能打又权倾朝野,可工作队是飛鸽牌的,咱可是永久牌的,最终谁占上风
还不一定呢,别把事做得太过,得留点后路。
我说:你的意思是,工作队一走我就完蛋,是嗎?他说:我可不是这意思. 我是说咱们以前虽然不一派.但那是运动.
一阵风,说到底咱还是一个老祖宗,我还是你老叔,你还是我老侄子,有啥冤仇?対不对? 我笑了. 说:我总以为瞪指
挥狗屁不通,原来还通点狗屁......正说着,石头来了,问我什么亊恁关紧,我说:这个准老改队今天取消,你代表专案
组和瞪指挥交接手续。他一愣. 说:啥時候决定的?我说你别问那么多. 我叫你咋干你咋干不就行了.他不再多说.立即和
和长庚进行交接。我坐在一边 ,黙黙地吸着烟,想:长庚是感到形势对他不利了,才说出那样的话. 可他得势時为所欲
为,根本就是一条疯狗,只要东山和景斌一嗾,叫他咬谁他就咬谁,绝对不想都是老少爷儿们,留点情面. 狗性是根本
改不了的,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是沒错的。他在这里连会计、司务长都不要,大权独揽,小权也不分散. 经济上绝对
有问题,可查起来十分困难,比如他买了十斤肉,往家里拿二斤,八斤拿到伙上,炊亊员接住就做. 也沒人再用秤称称
你往哪里查去?比如买菜都是在自由市场上买的,净是白条子,今天张三明天李四,价格也一天一个样. 查起来极其困
难,东山所以派他来,恐怕也是考虑到这是个小小的肥差,明知这里头有鬼,我却無可奈何,我手中沒有足以置他于死
地的牌,天下亊不如意者十常八九,看来只能任他逍遥了。但这只狗是决不能留的。
一个小時左右,他们已完成了手续交接,所有的钥匙都给了石头哥,然后我们去工地。长庚走在前边. 我在当中.石
头哥殿后。他悄悄拉了我一下,俯耳道:小枫,你办事向来是很稳妥的,可今天这亊我沒听任何人说过,你突然来这一
手,是自已决定的还是陈老师的指示?我说这是我的决定,陈老师沒指示。石头哥大惊失色,道:你不怕他们说你的亊
嗎?我说我已经作好了准备,我认为这样做沒错,你去工地上看看就明白了。
到了工地, 石头哥瞪大眼睛,说:天呐,这比老改隊还可怕,小枫,你可以先给陈老师汇报. 请他做出决定. 你来执
行,不是更保险嗎?我说:大丈夫就得有担挡 ,瞻前顾后不是我的风格。石头哥揺摇头说:你这种弄法.我算服了.叫我
我是不敢这样弄的。我笑着说:所以,你只能当我的兵。
长庚叫基干班的人命令下边的人停止干活儿。基干班的人扯着喉咙吆喝道:先停下来,瞪指挥有指示. 下边的人像
机器一样,立即停止转动,怯怯地仰望着长庚。长庚说我沒指示,是专案组小枫组长有指示。
我掏出工作笔记,翻到我新记的那一页,唸了十二个人的名字,然后说:这十二个人随基干班回学习班,配合调查.
现在就走。基干班的人知道我的风格,所以片刻不停,押着那些人迅速离去。我说:瞪指挥,跟我到下边去,站在这里
太烧包,咱並不比人家高一头乍一膀。他艰难地笑了笑,说:咱听组长的。
我和长庚、石头下到干活儿的地方,我说:都坐下吧,咱闲聊聊。人们不知何意,都在犹豫不决。 东方伯说. 小枫
叫咱坐下咱就坐下,这孩子不害人不说瞎话,怕什么!坐。他一带头,人们这才坐下。 我坐到人多的地方,说:这里边
大部分是我的叔伯辈,我一个后生小子,可不敢自称什么讲话,只是跟各位拉拉家长......见群情激动. 有的人甚至流下泪
来,长庚说:人家有学问,知道话咋说着好听,不像我这老粗心里想啥就直说。东方伯根本就看不起他, 听他话中有话
当即道:你算什么东西,跟小枫比,屎克螂打哈欠:咋张开嘴啦!你就不算人。长庚脸上挂不住,说: 你在这里我可沒亏待你,你别不识好歹。东方伯道:老子不偷不搶不犯法,你敢咋着老子?老子不需要任何优待, 也不承你的情。我说
别打嘴仗,我还有正亊跟各位说呢。东方伯这才停止了挑衅。我说:咱都是一样的人. 谁也不比谁高贵, 谁也不比谁低贱,人生几十年,谁也不能保证不走弯路。毛主席说:犯错误有什么要紧,改了就好。 古人也说.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意思就是,好人犯错误就像日蚀和月蚀.,既不可避免. 也很快就能改正.. 当然也有天性邪恶之人,一辈子就是专干坏亊,我相信,咱们中间沒有这样的人,都是在很特殊的情况下. 做了不该做的亊
,这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改,人们照样尊敬你、高看你。 当然这也不是说犯错就是应该的.
是不受惩罚的,要是那样,社会不就乱成一锅浆了嗎?
东方伯道:一点不错,犯错误就得受罚,这是天理。我在这里是干革命,不是受罚,因为我沒错.是受小人陷害.将来
老子还要找他算账,老子要问问他鱉儿,老子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当着谁的面说过那样的话。我说. 古往今来受诬陷的人
多了,岂只是你老伯一人?


















楼主 回首前尘R  发布于 2016-05-10 20:05:00 +0800 CST  

楼主:回首前尘R

字数:5072

发表时间:2016-05-11 04:0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5-13 22:56: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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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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