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前脚踏进关中，高欢后脚已攻入陕地。下臣封子绘相劝：“统一东西，正在今日。当年魏太祖（曹操）平定汉中，不乘胜攻取巴蜀，失于迟疑，后悔莫及。愿大王不再犹豫。”
高欢正有此意，召集诸将商议进取之策，却得到异口同声的回答：“荒野无粮，人饥马瘦，不可远追。”陈元康苦苦进言：“两雄相争，时日已久。如今得幸大捷，天授时机，时不可失，当乘胜追之。”
此时的高欢却有点后怕：“若遇伏兵，孤如何能够成功？”陈元康回应：“此前大王沙苑失利，尚未中敌方埋伏;如今他们已溃败如此，如何能够远谋！若舍而不追，必成后患。”
高欢一生锐意进取，这次却踯躅不前。只派大将刘丰生率领数千兵马追击西魏残兵，自己则率领主力东还。为此草率选择，他将付出最不可挽回的代价。

此前高仲密叛变，阴谋派人扇动冀州豪杰，作为内应起事。高隆之及时安抚人心，没出什么乱子。同时高澄秘密写信给高隆之道：“高仲密的党羽、共同西奔之人，当收捕其家属，以待日后处置。”高隆之却以高欢此前“宽大处理”为由，坚持不扩大打击面，避免无谓的新动乱。
虎牢已成孤岛，宇文泰却派间谍潜入城中，命守将魏光再多坚持几日。情报为侯景斩获，改命令为：“请速去。”魏光上当，立刻弃城而逃。侯景轻易攻陷虎牢，意外抓获高仲密留下的老婆孩子，送回邺城处置。
东魏朝廷随后下诏，以虎牢重归赦免死罪之下的囚犯，唯独不赦高仲密一家。高欢以高乾、高敖曹皆死于非命，高季式率先主动请罪，特请宽待他们的亲属。李昌仪与高仲密的儿子可就没这么好命。李氏已获死刑，突见身着盛装的高澄诡异现身，听他连声淫笑：“今日，如何？”李氏沉默忍受，被迫失身为妾。

高仲密先入关中，此后再无记载，大概无疾而终。高季式恃功好酒，与同样贪杯的李元忠作为酒林知己。北齐初年犯事丢官，发疽而卒。高氏一门豪杰，至此悉数调零。
贺拔氏的命运，亦好不到哪里去。高欢对邙山大战中的“一槊之恩”始终难以释怀，回国后处死贺拔胜身处关东的诸子。贺拔胜闻讯，愤恨发病而卒。宇文泰常对人言：“诸将对敌，神色皆动。唯贺拔公临阵如同平日，真大勇也！”贺拔允则自始至终效忠高氏，为贺拔三兄弟中唯一善终之人。

宇文泰于河桥、邙山接连惨败两场，回长安后请求自贬。被元宝炬断然拒绝，此后更加励精图治。鉴于军事力量有限的弊病，创建崭新的府兵制。
府兵制，特点为兵农合一。府兵平时耕种土地，农隙训练，战时从军打仗。参战武器和马匹自备，全国都有负责府兵选拔训练的折冲府。根据相关记载，宇文泰效仿周朝古制，置六军、设百府，又设立柱国将军、大将军等职位，层层统领带兵。在当时的环境下，府兵制可极大提升军事效率，并管用到唐玄宗前期。
陈寅恪先生所述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支柱即为府兵制与“八柱国”。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八大柱国，至此悉数登场。加上府兵大将军杨忠，这九人将成为连结南北朝与隋唐最为重要的枢纽。
且看：八柱国定鼎关中，渤海王殊死一搏。

下集预告：星落玉璧（高欢大结局、第五部大结局）

第十五章 星落玉璧

还记得我们的老朋友阿那瑰吗？此时他已号称“柔然头兵可汗”，对南方东西魏的争霸格局虎视眈眈。
北魏分裂内乱不已，身处北方的柔然陡然做大。阿那瑰不能忘怀青年时的洛阳之旅，此时也如南朝萧衍一般，做起入主中原的春秋大梦。
宇文泰、高欢多次交锋相持不下，心思亦是出奇的一致：当下东西争霸为第一要务，对北边柔然则采取和亲政策，能和不战。两魏求婚使者同时来到阿那瑰的面前，西魏之人似乎盛意更浓，先行送上一名元氏公主。
阿那瑰得寸进尺，要求西魏废除乙弗皇后，改立自己的女儿为后。宇文泰照章全办，将乙弗后贬为尼姑，风风光光迎娶柔然公主，是为魏悼后、郁久闾氏。

郁久闾氏乃是一名妒妇，对已身入空门的乙弗氏依然忌惮，要求随其儿子一同出京外镇。元宝炬本就抵制此次政治婚姻，依然不忘乙弗后的恩情，密令其重新蓄积长发，竟有追还皇后之意。
此时柔然大军临近西魏边境，舆论风传乃是为了郁久闾氏的缘故。元宝炬却强硬回应道：“岂有兴师动众，为一女子的道理！即便如此，以致舆论纷纭，朕又有何颜面相见将帅！”在皇位与情意之间，艰难选择前者，赐死乙弗氏。
乙弗氏对来使哭泣道：“愿至尊千万岁，天下康宁，我死无恨！”当场自尽。元宝炬于心有愧，为其开凿麦积山石窟安葬，号称“寂陵”。

宇文泰始终不敢大意，在与高欢休战的间隙，召集诸军驻扎于沙苑，以防备柔然的突然袭击。周惠达大发兵马守卫京城，塞满大街小巷，并召王罴前来商议。
王罴依然是刚硬无匹的熊罴性格，命使者向朝廷回话：“若柔然大军逼近渭水，王罴必当率领乡亲破敌，不必劳烦国家兵马。何必于天子城中，自作如此惊扰！此为周家小儿懦弱所致。”
柔然大军此行目的不明，并未深入西魏境内便退去。不久后郁久闾氏得病去世，元宝炬与宇文泰省去不必要的烦恼。

不久之后，宇文泰于外交领域开拓出一片崭新蓝海。派遣胡人安诺槃陀出使西域，与偏远的突厥搭上线。突厥本是西方小国，至酋长土门之时开始强大。眼见安诺槃陀前来，国人皆笑逐颜开：“大国使者至，吾国将兴盛！”
日后阿那瑰果然败于土门，突厥亦取代柔然，成为困扰北朝隋唐的新难题。

邙山之战后，西魏与柔然暂且保持合作关系，共同图谋攻伐东魏。高欢自知实力不够与两家同时抗衡，便派杜弼出使柔然，完成此前未竟的和亲事业。
高欢本打算为高澄讨名儿媳，阿那瑰却十分硬气的回复：“必须高王自娶。”高欢犹豫不决，正室娄昭君坚定劝说：“国家大计，请勿迟疑。”万般无奈，迎娶回又一名郁久闾氏，史称“蠕蠕公主”。

蠕蠕公主进入丞相府后，娄昭君主动让出正室的位子。高欢找机会下跪拜谢，却被原配提醒：“你成什么样子！让她发现，不就麻烦了吗？”
跟随蠕蠕公主一同南下的，还有阿那瑰之弟突秃佳。事先已被兄长叮嘱：“我要你见到外孙诞生，才可回家。”蠕蠕公主性格刚毅，终身不肯说汉话，幸好高欢的鲜卑语水平不低。高欢又曾生病，没及时按礼数拜见公主。突秃佳被激怒，高王强拖病体相拜。
色中饿鬼高澄即位后，倒是圆了父亲生前的儿媳之梦，与蠕蠕公主生下一女。公主不久去世，墓志上称其为高欢的闾夫人，终究不能摆脱妾室身份。
此桩政治婚姻短暂而牵强，当事人双方皆不如意。高欢的一切忍辱蒙垢，只为保存实力，伺机彻底消灭宇文黑獭！

玉璧（今山西稷山），高山深壑，居高临下虎视东魏边境。高欢将决战之地选于此处，誓要攻破西魏最坚固的堡垒。
此前王思政已新任荆州刺史，推荐韦孝宽代其镇守玉璧，得到宇文泰的许可。韦孝宽，名叔裕，字孝宽，以字行。京兆杜陵人，应与南朝韦睿同源。京兆韦氏似有天生的军事基因，韦孝宽即将创造出跨越时代的奇迹。
高欢、宇文泰争霸的最后一战，人类军事史上的经典防御案例，于玉璧城下打响。

高欢派重兵包围玉璧城，屡屡挑衅西魏军，皆不应战。东魏军昼夜攻打不休，韦孝宽临危不惧，沉着应对。城中无水，挖地汲取汾水。高欢强挖汾水改道，一夜而成。再于城南堆起土山，以高山对高垒。城上先有二楼，韦孝宽命人捆绑木头接高，反而又高于城外土山。
摩天大楼竞赛告一段落，高欢派使者宣告城内：“你等缚楼至天，我当穿地相攻。”说干便干，立刻凿下十条地道。又采用术士的“孤虚法”（？），聚兵攻于城北。你挖我也挖，韦孝宽手下的西魏工兵同样不是吃素的，立刻于城旁挖掘长堑，部署重兵防守各段，截断东魏一方的钻地大军。又于堑外放上干柴火把，只要短兵出现于地下，立马点燃扔进去，同时以“皮排”鼓风，烧的他们哭爹喊娘。

地道战不成，攻城车再上。东魏的冲车着实厉害，所向摧毁，难以抵御。韦孝宽继续发扬高超智慧，缝制出巨大的幔布，配合风向对准冲车来势，居然完美的躲避受力。火攻接踵而至，添油加麻地焚烧幔布。韦孝宽见招拆招，以长钩对火竿，弯钩一挑便将可燃物坠入尘土。
地道战再来，这回是城池四面遭受二十路进攻。挖地兼以火攻，玉璧的城墙梁柱多处焚毁，缺口大开。高欢还没得意太久，韦孝宽已于各缺口处竖立起高大的木栅，竟能继续御敌于外。
东魏军使出百般攻城之计，奈何韦孝宽总是高人一筹，守御之策成百上千。对方久攻不下，城外土山被西魏之兵突袭占据。此役韦孝宽完胜，已成定局。

高欢计无所出，只得命参军祖珽（祖莹之子）前去劝说：“你独守孤城，而西方援兵不及，恐怕难以保全。为何不早投降？”
韦孝宽冷冷回道：“我之城池坚固，兵粮绰绰有余。攻者自劳，守者常逸，岂有十余日内必须救援的道理！反而怕你等有不能平安返回的危险。韦孝宽乃是关西男子，必不会投降高王！”
祖珽继承父亲的急智辩才，又对城内大声喊道：“韦城主发给荣禄（名利）的，或可为之坚守。而其余军民，为何无辜相随，自陷水深火热之中！”命神射手向城内送去一榜：“能斩城主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赏帛万匹。”韦孝宽就地取材，在此榜文背后书写，居高临下射回给祖珽：“能斩高欢者，准此。”

东魏主力困于玉璧城下五十余日，士卒战死病亡累计七万余人，来不及分别收敛，只得共起一座大冢，草草安葬。高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城之策，因而心急发病。又突有流星坠入东魏大营，人心骚动不已。无可奈何，解围东归。韦孝宽凭此役之功升迁，时人亦以王思政慧眼识英。
高欢返回晋阳丞相府中，一病不起。急召世子高澄前来交待后事，另派段韶辅佐高洋留守邺城。当时东魏军心动摇，外间疯传韦孝宽以“定功弩”射杀高欢。宇文泰火上浇油，公告天下：“劲弩一发，凶身自陨。”高欢听闻，强忍接见诸位勋贵，以灭谣言。

早年在怀朔镇时，高欢多与伙伴“慷慨高歌”。如今大家皆位高权重，却依然保留当初的质朴情怀。心知命不久矣，高欢特命斛律金作《敕勒歌》，自己跟随哼唱，哀伤流泪。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高欢去世前夕，天有日食。感慨而叹：“日食是为我而来吗？如此，死亦无恨。”闪耀帝星，随即陨落。
高欢性格沉稳，人不能测，机变如神。军令严整，明察秋毫，难以相欺。任人唯才，维护勋旧，善待敌虏。生活俭朴，饮酒克制。驭下有方，文武皆乐为其用。
日后高洋称帝，率军与西魏交战，隐隐展现出昔年高欢的风采，令宇文泰也惊叹不已：“高欢不死！”
所谓劲敌，亦是最大知己。

Veni, Vedi, 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
凯撒大帝的这句名言，只差一半便可完全适用于高欢。那令高欢遗憾的另一半、惆怅的另一半、感伤的另一半、无奈的另一半，便是宇文泰。
双雄争霸，画上句点。南北风云，再续新章。

第五部 完

增补：陶弘景

陶弘景，字通明，丹阳秣陵人（今南京江宁）。小官二代，年幼聪颖，异于常人。十岁起即开始研习东晋葛洪所著《神仙传》，终生致力于道家养生之学。创立道教“茅山派”，所选茅山（今江苏句容与金坛交界），千年稳居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读书破万卷，琴棋书画、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医术占卜，无所不精。爱好松风，广植松树，闻之为乐。
陶弘景乃当世第一隐逸高人，仰慕对象亦为历史巨擘——开汉三杰、“赤松之游”的留侯张良。多才多艺、预测精准，于梁齐易代之际派弟子下山，向萧衍献上心得：“水丑木”为“梁”字，新朝国号由此确定。梁武帝与其早有交情，登基为帝后多番相请出山。除获取大量炼丹材料外（黄金、朱砂、曾青、雄黄），陶弘景与建康朝廷甚少瓜葛。大事之前做做占卜，常年与萧衍保持书信往来，仅此而已。时人称其“山中宰相”，却是有些过誉。
陶弘景一心求道修仙，与外间蔚然成风的崇佛气氛格格不入。据说曾尴尬的以道教宗师身份前往礼佛，想必是迫于佛教皇帝萧衍的巨大压力。所谓“佛道兼修”，更似自保之举。曾为好友沈约写作悼诗：“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此中真味，冷暖自知。
陶弘景逝世于大同二年，其时南朝国力鼎盛。据说其生前解开“天道”，写下预测梁亡的诗句：“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借用前朝何晏、王衍坐而论道、空谈玄理、误国害己的典故，揭开本朝的终极宿命。诗藏秘盒，梁末始出。当然，萧衍当局者迷，已是补救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