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新译(乐府第七)

第七章 乐府的来由
(乐府第七)


《尚书•舜典》上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在上一章“明诗第六”中,正是遵循“诗言志、歌永言”,从而揭示了诗歌的本质,并得出来了一个定义:诗歌就是抒发志气情怀的文字表现。那么,“声依永、律和声”又是什么意思呢?
人类走向文明生活以来,能够进行文化交流和艺术传承的物质基础,依靠的是自身最基本的感觉器官,也就是源自眼、耳、鼻、舌、身“五官”的视、听、嗅、味、触觉。其中,人类说话或歌唱的行为本能,显而易见,都与听觉密切相关。所以,凡“说话唱歌”必须要有能够刺激感觉器官的声音。中国古代,有的把声音归结为“五声十二律”,即:按音阶分的宫、商、角、徵、羽“五声”,以及按音调分的六个阳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亡射”和六个阴律“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合称为“十二律”。其实,声音只是频率或振幅各有不同的声波罢了,在感官直觉上,声音就是由高、低、强、弱不同的音调组成,而从声乐角度,音乐诗歌就是一些有固定节律的音调而已。所以,凡抒发志气情怀的诗歌,如果仅是记录在书本上,用以人们阅读或流传,即可笼统地说成是“诗歌文字”。然而,如果“诗歌文字”不仅能够念出声来,令人赏心悦耳,而且还能唱出来,成为优美动听的歌声……类似这样一类诗歌,如果还要给它取个名字,就叫“乐府”。
传说苍天之上,在上帝居住的地方,始终有乐声嘹亮悠扬,延绵不绝于耳。自葛天氏到三皇五帝期间,还说有过寓教于乐的《八阕》流传,而这一切,如同盛传黄帝写过《咸池》、帝喾创作《六英》一样,都已经无法考证落实了。据《吕氏春秋•季春纪•音初》上记载:涂山氏女儿期盼夏禹唱的《候人歌》,应是南方乐歌之首;有娀氏二女伤怀念的《飞燕谣》,则为北方乐歌的开始;夏朝孔甲居东阳作的《破斧歌》,应为东方乐歌之端;商代整甲移西河吟的思念曲,则是西方乐歌的初兴。然而,各地域音乐歌曲的真正演变过程,应该远不会是这样简单,更不能如此一概而论。因为在远古时节,黎民百姓,夫妇男女,因天因地因人而异,完全是不拘一格地讴歌吟唱。那时候的帝王首领,通常会派专人到四面八方采风,遴选其中时尚流行作品后,一般由盲人乐师谱曲,再配以管弦钟磬演奏,并有专人聆听分析,借以达到明察秋毫、闻乐理政的统治目的。所以,春秋时节,晋国师旷闻“南乐”,预知楚国的盛衰;吴国季札听《诗经》,明白诸侯的兴亡。这种能力水平真是太神奇微妙了!由此可见,民谣乡音都是人们发自肝胆肺腑的感受、情绪、愿望的客观体现,而且这种情感氛围还能够彼此传染和相互渗透,甚至能够铭刻在人们的灵魂骨髓中,成为区域性文明符号,引领生活风貌的彻底改变。正因为如此,历代帝王圣贤,都一贯高度重视音乐诗歌的风头方向,务必及早发现并坚决杜绝任何淫邪糜乱乐歌的滋生泛滥;再就是,一贯谨严管教帝胄以及世族子弟,要求他们只能聆听、吟唱和学习恢弘德政礼仪的诗歌音乐,一方面为了德润教化三才、四时和八方,另一方面为了确保权势富贵的世代流传。
纵观音乐诗歌,自雅正者沉寂之后,淫邪糜乱者,恣意泛滥,喧宾夺主。途径秦始皇大肆焚烧《乐经》,待到汉朝立国,再倡乐歌复兴。汉初,乐师制氏(生卒名字不详)制定节律,叔孙通(生卒不详薛县人曾为秦博士为汉王制定朝仪)裁决内容,于是有汉高祖的《武德舞》,汉文帝的《四时舞》,模仿的虽说是“虞韶”“大夏”体例,实际上继承的却是秦代乐章,而古代中正平和的旋律韵味,再也无法恢复了。汉武帝崇尚礼教,朝廷设立了“乐府”专职机构,重点搜集赵、代以及齐、楚地界的乡乐民歌,随后由乐师李延年(生年不详西汉音乐家)谱曲协律,使之适合演奏歌唱。此时此际,文坛大家,像朱买臣(生卒不详字翁子西汉吴县人)、司马相如,随波逐浪,则将楚辞之骚体入歌,故有汉高祖唐姬《桂华》杂曲,艳丽而不合规制,而汉武帝东巡《赤雁》诸篇,铺张而难称经典。所以,河间献王(刘德公元前171―130年汉景帝刘启第二子)举荐古典雅乐,汉武帝熟视无睹,而汲黯(公元前?-112年西汉名臣字长孺濮阳人)讽谏把汉武帝《天马歌》纳入“郊祀”颂辞,如此溜须吹捧,实属离心离德也。汉宣帝(刘询公元前91年-49年原名刘病已西汉第十位皇帝公元前74年-49年在位中国历史上有名贤君)登基,鼓吹“雅”“颂”效仿《诗经•小雅》之《鹿鸣》;然而,元帝、成帝二朝,淫乐沉渣再起,雅正纠偏徒劳,世风乖离日炽。汉祚东移,东平王刘苍(公元?―83年东汉光武帝刘秀之子)新作郊祀《武德舞歌》,歌词尽管雅正杂糅古乐,而节律韵味,全然没有了古典乐官舜夔、师旷的声音。
曹魏三祖(曹操、曹丕、曹睿),神清气爽,才华横溢。音谐古韵,辞和新声,奢靡趋平,定格黄初风骚。例如:曹操《苦寒行》、曹丕《燕歌行》等,或酣宴欢畅,或征途劳顿,情志放纵坦荡,辞令哀怜悲伤,虽“三调”(清调、平调、瑟调)合乎姬周韵律,但气质流于“韶”“夏”之郑声。转入晋代,傅玄(公元217-278年字休奕北地郡泥阳县人西晋时期文学家思想家)通晓音律,作品雅正,歌颂晋代祖先。张华(公元232-300年字茂先范阳方城人西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藏书家)才俊,博学思敏,新作充斥宫廷。然而,汉末杜夔(生卒年不详约东汉末年至魏文帝年代字公良洛阳人)校准古乐,节律趋于舒缓;魏晋荀勖(公元?-289年字公曾颍川颍阴人)改悬调弦,声调急促哀怨;当此时也,阮咸(生卒年不详字仲容魏末“竹林七贤”之一精通音乐)质疑校音尺度古今不同,后来考古验证,果然不出所料。所以说,音乐的奥妙精微,差之毫厘缪之千里也。
所谓乐府,即音乐诗歌也。诗歌是乐府的主心骨,音乐是乐府的肌肤容貌。具备什么样子主心骨的歌声,盲人乐师聆听后,便会心有灵犀,谱写出来什么样子的音韵曲调;同样,只有具备了刚正不阿的旋律节奏,君子闻声起舞,才能书写出来中正、宽厚、仁慈的绚烂辞章。所以,《诗经•唐风•蟋蟀》有“好乐无荒”文辞,季札评论晋风,思深熟虑,远见卓识;《诗经•郑风•溱洧》现“伊其相谑”,季札预言郑国,荒淫无度,必定早亡。由此可见,偏邦吴国的季札,亲临礼仪文明的鲁国,之所以耳闻目睹“国风”演奏,绝不单纯为了随喜应酬,而是闻乐知政,从中预见未来啊。毋庸讳言,自古以来,靡靡之音,淫邪丛生,怨声载道,乖戾横行。那么淫邪乖戾风气之下,为何典雅正气不能驰骋荣耀呢?因为时俗乡愿历来热求新奇追风,而艺术竞技惯常苛求标新立异,所以对于典雅艺术之所以能够永恒存在的精致、温润和宽厚,热衷时髦的人们不是目瞪口呆就是哈欠连天,反而对于卖乖弄俏的新鲜玩意儿,欢呼雀跃,前仰后合。这就是“乐府”,为何一旦走入《诗经》中郑声的老路,必定衰败凋亡的原因啊。
乐府,或称乐歌,或叫音乐诗歌,其歌词就是诗,而把诗谱上韵律音调后能够唱出来的就是歌。若追根溯源,乐府是先有诗词后有曲调,因而适合演歌;若原作诗句繁多,难以谱曲,则失去了它的特征本色,所以乐府贵在“简约”。正因为如此,曹植夸赞李延年,是一位擅长将名家或采风的诗词剪接成为乐府的音乐大家。例如:汉高祖刘邦《大风歌》、汉武帝刘彻《李夫人歌》,诗句简洁明了,即便儿童哼唱,同样朗朗上口;再如:曹丕、陆机都有诗词佳作,是因为没有经过乐师专门裁剪配乐而不能歌唱,但是后人却认为他俩的作品乖离了乐府的曲调,岂不是乱点鸳鸯谱,纯属本末倒置也。至于黄帝时岐伯的《鼓吹曲》,汉代出现的《铙歌》《挽歌》,虽属于军乐、哀乐等特殊音乐诗歌,但也因为其简约明了可归类乐府吧;再者,像三国时期魏国缪袭(公元186年-245年字熙伯东海兰陵人)的《魏鼓吹曲》和吴国韦昭(公元204-273年字弘嗣吴郡云阳人)的《吴鼓吹曲》,也可归入乐府。汉代刘向父子评价文章时,是将“诗”与“歌”分别开来,故在《七略》中,诗归入《六艺略》而歌在《诗赋略》。所以,本篇主旨只是给予“乐府”一个大概的界定而已。
总而言之:音乐文化,乐府体例,诗词为体,曲调为用。乡野采风,宫廷谱乐,韶音难寻,郑声易得。四海追风,媚俗随喜乎?礼乐知政者也。

注解:
⑾西汉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之十,即《桂华》:都荔遂芳,窅窊(注:内陷卷曲)桂华。孝奏天仪,若日月光。乘玄四龙,回驰北行。羽旄殷盛,芬哉芒芒。
⑿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⒀曹丕《燕歌行》有两首,其一: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其二: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⒀曹睿《清调歌》:飞舟沈洪波。旌旗蔽,白日精。楫人荷轻棹。腾飞造波庭。
⒁傅玄《车遥遥篇》: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⒂汉武帝刘彻《李夫人歌》: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楼主 马克谐  发布于 2018-06-28 10:15:50 +0800 CST  

楼主:马克谐

字数:3842

发表时间:2018-06-28 18:15:5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30 14:18: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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