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且听风吟
粟子珍

蓦然起了风，我觉得这才正好。
在一片荷塘前，独坐了良久，直到黑云压来，阵风突起，我的心里，才有了一种更加喜悦、尽如人意的感觉。
漂泊的路上，途经这一片荷塘，我背负着自己的行囊走近的时候，不自觉地止住脚步，在那里停留了下来。
好大的一片荷塘，其盛大的光景，令人想起一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果真就是那样一派气象。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无论是谁见了这样一番风光，只怕也抵挡不住，对那满眼莹莹如玉的碧绿、以及那点缀其间、如繁星般盛开的荷花的喜爱吧！
荷塘的岸边，远远近近，盘桓着不少的游人，他们或围着荷塘走动，指指点点，赏玩着眼前的景色；或在摆出各种姿势，以手机或相机取景、拍照。他们放纵着形体和意愿，竞相享受着自己的自由，各行其是。
但是，我一到那里，便只是在荷塘岸边的某处，找着一块石头，抱着膝头独自坐了下来。当我刚刚坐定、箕踞石上的时候，恍惚间想起读过的两句诗：“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或者是“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不禁莞尔失笑，自觉其中似乎确有那么一点意味吧！
我一直默默无语，与这一片荷塘相对着，以自己的神光，与那一片莹莹碧绿、与无边的荷叶与荷花相照。
与其四处游动、指指点点，我不如就这样独坐，以自己的宁静和灵魂，与它们对视、相接，两相映证着，做另一种语言或声波的交流，就好像陪伴着一个不必说话，就可以心灵投合、气味喜悦、领悟禅机的朋友或大德相知一样。
我感到自己的心灵，与那一片亭亭净植的绿色，与那一片临水照影的花朵，相互浸染，且洽且和，融为一体。
天气非晴非阴，本来就阳光隐晦、有点蒸闷。我正沉浸于这种神交，与那一片荷塘两情牵缠、依依不去时，天上突然乌云骤来，空谷飒飒，风起于青萍之末。灰蒙蒙的天空，在那阵阵刮过的风中，还偶尔夹杂着一丝丝、或者是一滴滴的粗大的雨点。
湖风鼓荡，山雨欲来。原来聚集在荷塘边的人们，开始争先恐后、三三两两地离去。宽广的荷塘边，突然变得阒寂下来，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而我觉得这样才正好，恰是我所期待并喜欢的！

（接上）
我更愿意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一片荷塘，相伴着这风雨欲来的时分。
也许在我的意识里，本来就觉得，这一片碧叶高举、繁花盛开，与自己的生命和心灵，更加契悦与相合吧，我们就像两个可以做灵魂之语、进行幽微和深奥交流的人。而其他的那些人等，都只是一些误入禅林的打扰者。
他们的离开，没有了那些攘动，没有了众多的喧闹和纷扰，我才觉得，自己可以更加清灵而宁静地，与这一片荷塘相处，进行更加倾心、深入而专注的相视、对语与交流。
在这空旷与寂静的天地间，我才能更加容易而深邃地，触及与抵达这个世界幽微而隐秘的地方，探寻与问知到那种万物固有的内在、精髓和真谛。
而天色骤变，所引发的云涌和风吹、大雨的将至未至，都让天空变得灰蒙蒙的阴沉，增加了天地间的一种苍茫感，赋予了天空和整片荷塘，一种动荡的力量，蕴藏着不能安定的因素所带来的张力和变幻。
而此前的荷塘，虽然蕴含着莹净的生机和清气，但正如刘禹锡的诗中所说的：“池上芙蕖净少情，”那种清气太清雅安宁了，缺少激情。只有这突起的风卷云飞、山雨欲来，才让这荷塘，具有了更加蕴藉的内在和激荡的性格。
一只长嘴的翡翠鸟，依然在大雨欲来的风中，在摇荡起伏的荷叶间，来去自如地飞，偶尔于繁密的荷叶间，露出它的身影；在靠近我不远的地方，有一朵荷花，它的几片花瓣，在摇曳的风中坠落，残缺的花朵，裸露出了原来隐藏于其下的莲蓬。
风过之处，不但摇荡变幻着荷塘的面貌，而且这样的时候，正适合迎风独坐，让我屏思去虑，聆听着风在天地间奔跑、在那荷塘上驰纵而过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于凝神打坐中，听到了天地间的寥廓，听到了风在寥廓中的率性，以及其在放任奔跑中的自由和欢喜，听到了云在奔赴，听到了时光在疾走，听到了荷塘在像《千手观音》一样舞蹈，听到了荷叶如潮水般的摇荡，听到了水面上轻轻泛起的涟漪，听到了湖水在岸边激溅、澹荡。
我还在那风奔驰而过的声音中，听到了荷叶深处隐秘的地方，那翡翠鸟的翅膀，在轻轻地扇动；听到了荷叶与荷花在摇荡，以及有花瓣在轻轻地坠落；听到了宇宙的深处，浩瀚的星河在激荡的声音；听到了岁月的年轮在碾过；听到了花开花谢的声音；听到了不同维度的时空间，有微妙的天花、或者是幽杳的禅思或哲理，在悄悄地绽放、盛开，又像花瓣一样，纷纷地坠落，轻轻划过……
（待续）

（接上）
其实，我一向就对风鸣怀有独钟的情愫，喜欢在风吹过的时候，摒心弭息，仔细聆听：寻觅着它的足音，追踪着它的鼓荡或轻拂，于细细甄辨、冥思静想中，捕捉它在天空中的轨迹，意会它放束形骸的自适，感受它对于生命的作用，领略它对于心灵的启悟。
它会永远给予你层出不穷、纷繁不绝的意象、欢悦与惊喜。
为此，我在春天的夜晚，聆听它的脉搏中所蕴含的爱的潮动，聆听它以自己的温柔、润泽和酥细，夹着牛毛般的雨丝，在黑暗中蹑足潜行，化育万物，泽被大地，让造化觉醒。
在夏天的水榭与荷塘，聆听它的性灵中所散发的美妙与才思，聆听它以自己涟漪一样的碧透和清泠，轻轻荡漾着，穿透沸热的炎暑，泛起微微的水汽，带来丝丝的凉意。
在秋天登高的时候，聆听它心中洋溢的充实和飞扬，聆听它展开自己的翅膀，解开了身上的束缚，在天高地阔中奔腾与翱翔，把心中的梦幻和瑰丽，染遍每一片山林，把金灿灿的果实，挂满禾穗和枝头，挟带着缤纷的落叶，飞过江峡、飞过沟壑、飞过原野和山丘。
在冬天的时候，聆听它胸中的不平和愤激，聆听它放纵着自己的力量，化作怒涛和威势，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呜呜呼啸着驰过天空，席卷环宇，扫荡四海；以冰霜和凛冽的严寒，覆盖大地，把萧索和肃杀，布满人间；然后，它又怀着剑胆琴心，以皑皑白雪、玉树琼花，点缀着世界，裹挟着精灵般的雪花，在天地间回旋、舞蹈……
看看又是一度金风至，秋天来临，季节意味日愈浓厚的风，漫天骀荡着，吹过城市的上空。古人将我们立秋的时节，分为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在这“一枕新凉一扇风”的时分，且听风吟。听它拂过阳台上盆景植物摇曳的叶子，扑进入室内，吹动着一卷画轴，不停地轻击着墙壁时，发出的“哒哒”声；听那“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听那一分一分的天气变化中，季节的味道；听那一天一天、流年暗渡中的秋风，在天空中无尽地吹拂、飐动，令人暗惊地变幻着温度和色彩。
于这凝神谛听中，一次一次，让自己的灵魂，与那天空中飘荡的风儿，两相接纳，暗暗交合，色与魂授，一起在天空中驰过，自由翱翔，忘情舞蹈，极尽缠绵，穷极变幻，并在这与风俱化的变幻中，幻化出风情万千、风光无限，每一分一秒每一个转身，都是新的：新的形态，新的机体，新的皮囊，新的色相……然后，自己在深深的感恩中，脱离了原来沉重、冷漠、疲惫、污秽而坚硬的外壳，如一个婴儿的降生一般，蜕化出一个温存、柔软、新嫩、鲜美、芬芳的自己，出落得轻盈飘逸、风致迷人，在柔情脉脉、灵光四溢中独立……
（本节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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