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哥


1 又见细哥

昨天是周六,有空回乡下老家走了一回,主要担心那几间老房子。
当我骑着摩托车从村前的塘堤上飞驰而过的时候,细老爷又拄着拐站在村头,眺望。

这几年,我经常见他如此。或拄杖眺望,眼神里一片迷茫,或步履蹒跚,三五步之后又左右顾盼一下。尤其是路过他经营多年的菜地的时候,停留更久。对于那片菜地,我儿时的记忆是,盛产圆茄子和辣椒。今年些年来,早已杂草丛生。而细老爷,不再也不能下地了,与拐杖相依为命,如此大抵有六七年了。

细老爷,只是我们七零后对他的称呼。我们的父辈们,则喜欢叫他,他也乐意这么被称呼。相比之下,细老爷貌似带有点戏虐或讽刺的意味。那就叫细哥吧。

2 土秀才
细哥有着一个很书生意味的名字,文杰。事实上,在村里,是名副其实的。幼年的我们,都把他当偶像。写得一笔漂亮的毛笔字,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家中还珍藏着他祖上在康熙年间的账本,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足以给我们当字帖。细哥画得几副好画,尤其擅长铅笔和碳晶棒绘画。至今,潮湿的土砖墙上依旧挂着至少三十年历史的两幅画,一副是众猴摘桃图,一副是红楼梦人物素描。细哥精通旧式礼仪,熟悉礼文。村上的红白喜事,婚嫁庆寿,小孩打三朝等,很多时候人们都会去请教他,并且要他执笔。我结婚时候的“报日书”就是他写的。都是旧式做法,对于我们这些喜欢传统民俗和文学的人来说,他就是我们的启蒙老师,一部标本式的教材。我们对细哥顶礼膜拜的原因,不能少了他另一个技能,吹拉弹唱。家里墙上以前总挂着二胡和花鼓大筒,他说那是蟒蛇皮蒙的,书桌上还有三只唢呐。唢呐是我们外行的说法,细哥说,那只最小的叫唢呐,声音尖锐高昂。长的那只叫“二堂”,声音响亮,浑厚一些。还有一只大号的,叫啥,我忘记了。他参加吹打班子的时候,要带两只二胡,三只唢呐去的。根据不同的曲牌选取不同的乐器。当然,他还会简单的木匠功夫。

所以,二十世纪末,细哥在当地算是吃香的,经常赚点纸烟抽。我们当地人的又送他一个绰号———土秀才。


3 老房子

细哥,依旧住着全村最旧的房子。房子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一进四间半。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旁边还有一间猪舍兼茅厕。在我们湘中农村,八十年代的土坯房,大多是这个结构,猪舍与厕所同在一间屋子里。每家每户都喂那么两到四头生猪。当时这是分田到户以后家有余粮的事了。

细哥家过去有六口人。父母,一兄长,一姐姐,一弟,所以土改后能分到这么多土坯房。这些土坯青瓦房解放前,那可都是本村杨氏大族的,整个村子从头到尾,一里来地,百多间砖瓦房,都属地主杨某大族,其他人家,基本是佃户,租住在杨家,我们当地叫“写”。解放了,土改分田地,分房屋,地主老财家的东西,特别是房屋,都被瓜分了,说到这,你是不是又点拍手称快的味道呢?呵呵呵。仇富的心态,现在只有比过去更严重。所以,老几辈的人感谢皇恩浩荡,是有他们的根据的。

这么多年了,其他人家都改成了小洋楼,只有细哥家依旧保持着旧面貌。一些家具,比如衣柜,书柜,衣箱,橱柜等,很多都有些历史了。反正,在其他人家的早就销声匿迹了。几件大件,很显然不是以前贫苦人家的,那么厚重的材料,古铜色的配件,民国时代的风格。就知道那些玩意很老了。但是,缺乏艺术性,也有些破旧,就没有人来收购。最重要的是,细哥不会卖,卖了要买,他会觉得不合算。他吝啬,但是不贪财。

5 吹的和拉的。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喜欢去他家玩,叫他“细嗲嗲”(爷爷的意思)。他也乐意逗我们。给我们画脸谱面具,我们戴着他画的西游记的人物面具到处嘚瑟。他给我们吹曲子,拉二胡,可是我们一开始不喜欢听,跟老(死的讳称)了人的气氛一样。但是,有一次,我们看到他眼角似乎有着泪水,小伙伴们都沉默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曲子就是有名的《二泉映月》。等到我们大一点了,不管喜欢不喜欢,我们都会认真听他吹或者拉上一段。然后,等他发零食给我们吃。

细哥摆弄乐器的姿态,我至今都记得。都是撂着二郎腿,眼睛半睁半眯,当时我们感觉好好笑,说他喝醉了,他只轻轻的一笑,继续拉他的二胡吹他的唢呐。真惊讶,一双粗糙的干农活的手,看似那么笨拙,在弦上滑动,弹拨,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灵活、细腻,毫不拖泥带水。要说有结巴的时候,那就是他在试音。他随身带一盒子“哨子”,小铁盒,像过去蝴蝶牌香粉盒子。那是装唢呐上的,要那玩意才能把唢呐吹响。我有几次想去偷一个吹吹,可是一直没成功。他们说,吹唢呐的人腮帮子容易得病。不晓得真假。小时候看到细哥吹唢呐,腮帮子总是变化的,一下是左边,一下是右边,时而鼓起如青蛙的大肚皮儿,时而又凹进去了。我们不懂,就感觉好笑。傻傻地看着笑。不过后来,他还是早早的掉牙了。腮帮子肿起,治了两三年,几乎牙齿掉光了,才好。

我记得,经常在我们玩得嗨的时候,隔壁的一位女伯伯就出来喊:又是擂什么擂咯,跟达死达人一样,怕有毛病哇,看见愁。可是,细哥依旧我行我素,我们是他最忠实的听众。看完了他的表演,我们就会得到赏赐,或者几颗花生,几粒瓜子儿,或者他自己做的小菜——紫苏辣椒,当然,也吃过融得粘包装纸的水果糖。

很可惜,细哥给我们的零食经常有变质的,不好吃。随着大人们的议论,我们对吝啬这个词语有了初步的认识。

楼主 独钓寒江柳  发布于 2017-09-24 09:56:40 +0800 CST  
6 孑然一身

小时候,我们搞不懂为什么像细哥一样,这么有才又勤奋的人为什么没有老婆。他和老父亲相依为命,直到父亲离世。虽然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他们都在贵州工作,安居乐业。多年回来一次。我小时候,经常给他送信,信件是邮寄在我们村小学的,我和一伙伴,就借这个机会向他表功,基本一个月有一封。每年还有两次汇款,一般是我们老师去联校开会帮他带回来。自从老太爷过世后,兄弟们就回来得少了,这十年内,只有弟弟一两年回来一次,他从贵阳调到长沙,还是方便点。但是,他们回来,说起话来,只能听出点乡音的味道,交流,主要是混合型的普通话了。

我不知道他家的亲戚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反正从我懂事起,我就羡慕他家有那么远的亲戚,一回来就大包小包,乡亲们都能占点光。那时候就这样,一家的远亲,好像就是全村的。他们回来,都要走家串户拜访一番,递上一支好烟,寒暄一阵。离开的时候,又要家家户户道个别。因为他们知道,下次回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那年代,就是这么的有人情味儿。

八十年代中期,作为舅舅的细哥抚养了两个外甥几年。那两哥外甥,可淘气了,在我们这边读初中,经常见人投诉。有一年冬天,两兄弟吵架,弟弟拿把菜刀追着哥哥砍,追得他满田野跑,七八个人冲上去才劝住下了他的刀。那场面,把年幼的我给震惊了。平时带着我们的玩的哥哥,跟我们一起放牛,打猪草,谈笑风生,一下子就让我们赶到万分的陌生。现在想来,人有时候被逼急了,真啥事都能做出来。冲动是魔鬼,一点也不假。

后来听我娘说,细哥带着这两孩子,老了几岁。可是细哥自己没有娶亲,没有孩子,他视他们为己出,自己喝耍锅水,外甥儿经常有肉吃。自己穿得破破烂烂,他们穿得体体面面,让我们这帮小跟班甚是羡慕。只是后来,两外甥大了,也管不住了,就被接回贵州了。又到后来,我们见过一次,但是彼此都陌生了。

不久,细哥的老父亲过世,他就过着孑然一身的日子。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当年的中年汉子,已经风烛残年。

楼主 独钓寒江柳  发布于 2017-09-24 15:17:14 +0800 CST  
7 关于对象

我没见过细哥有过老婆,也没听说过他和哪个寡妇有着神秘的故事。老实本分的人,是难以娶到老婆的。在我们那农村,以前是,现在更是。不同年龄层次的人,总有两个光棍。
后来,我听说,细哥其实是处过对象的。这点我以前听我奶奶说过。我奶奶当时说的时候,我一下来了兴趣,缠着我奶奶把话说完。

细哥年轻的时候,虽然五墩身材,却也标致,结实,多才多艺,勤劳简朴。处过一对象,那姑娘还蛮俊,高挑个,两个长辫子,大眼睛。对了,就像歌里的“小芳”,大家都说,细哥找了仙女,真是几辈子的福份。那段时光,也是细哥最神气的日子,貌似走路都是横着走的。

可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久,细哥一家被告知:这个女子不能娶!
原因是姑娘是地主家庭出身,成分不好。要娶也可以,但是哥哥、姐姐的工作就保不住了。因为他们当时在贵州某神秘电机厂工作,社会干洗必须清清白白。

这就是所谓的造物弄人。六十年代,你懂得。

几经权衡。这段美好的姻缘,就那样划伤了句号。

然后,细哥的生活,成了省略号。人也没有那么精神了。直到现在,加上岁月这边刀,细哥仿佛哪天就会不小心被风给吹走。

以后的日子里,看书,写字,画画,到后来又捣鼓乐器。兼点民俗方面的事情。
俨然成了一个修道者。所以,他家里还是有点东西的。

楼主 独钓寒江柳  发布于 2017-09-24 15:32:16 +0800 CST  
8 丢东西

上次回乡,是半个月前。
细哥看见我说:那些东西都被偷了,早晓得都给你了。
看他面露尬色,我淡然一笑,对他老人家:没事,丢了就丢了。

关于丢东西,我早就听说了,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我当做并不知晓,不愿意哪壶不开就提哪壶,相信他会在合适的机会跟我说。因为我们是忘年交。

丢的是什么呢?是清朝留下来的几件物品,几本古籍,一只砚台,十几枚古钱还有些小物件。我知道他的迟早有一天会丢的,因为他很少锁门,也不锁屉子,除非要出去很久。当然,他家锁了跟没锁一样,还是两块钱一把的挂锁在守卫着这栋老房子。

几件老东西,从八十年代起,就被人盯上了。原本不止这些,是时不时地丢一两件,尽管他收藏的比较诡秘,但是总是会被人顺走点。每次丢了东西,他都要表情麻木地说几句:如今的人呐,怎么都这样呢,拿人家东西也不打招呼。过了一两天,又啥事都没有。这几件东西,是二三十年前的相对不值几个银子的玩意。早两年,我看他身体越来越不好,曾经有点私心对他说:把你那点东西给我保存吧,多少钱,你给个数。
不知道是他不好意思开价,还是摸不准价格,也没说不给,也没说给。只是呵呵呵。后来这事情就没了下文。但是我也一直惦记着。生怕哪天他突然和这世界离去,东西都被人给糟蹋了。

关于这次丢东西,我是早段时间听我叔父说起的。说有一天,他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来访,他给朋友看了这些东西,这朋友本来不玩这玩意的,却出去和人家一个劲地说起他朋友手里有家伙。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过了几天来了个陌生的年轻人,要求买下细哥剩余的几件,估计价格相差较大,买卖也就没做成。谁知道,又过了几天,那年轻人又来了,把摩托车停在远处,自己走路悄悄来村里,瞅着细哥出去了,把东西一洗而光,也就几分钟的事情。细哥的远房侄儿迅速骑摩托车去追,只看到一路尘烟。后来派出所来了,作了一下笔记,也就那样了。

听了这遭遇,我也不好跟细哥说啥,只能说我无缘。幸好,他给了我两本半残的书,一本《玉历宝钞》,讲因果轮回,我看中了后几页存留的几道古方。一本《本草备要》,尽管一定的残缺度,但是作为兴趣阅读,没有太多的障碍。我也知足了。、

细哥就是这样,一生都是靠守,但是很多东西守不住的,他是学习过儒释道的人,也相信缘分,所以,他还是想得通。

楼主 独钓寒江柳  发布于 2017-09-24 15:32:55 +0800 CST  

楼主:独钓寒江柳

字数:4330

发表时间:2017-09-24 17:56:4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9-25 11:49: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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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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