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火焰山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爬一爬火焰山。
那根巨大的温度计显示现在的温度是摄氏43°,体感却远不止于此,据那个一路上跟我不停地讲解吐鲁番民俗风情和火焰山旅游现状的私家车司机说,今天的地表温度至少在摄氏45°以上。在清凉有加的地下展览馆门口买的冰淇淋早已在身子里化成了热气,渗透出皮肤孔道后,便是黏糊糊中夹带着一丝凉意的汗水,但我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微弱的清凉,汗水便又迅速消失在干燥的空气里。还有一瓶农夫山泉,也只有在诸如火焰山这样的地方,农夫山泉才有点甜,不,十二分甜,最大限度地提神,或拯救性命。是的,这是只有在最高量的酷热和干燥的环境中,才能提升想象和联想能力的知名矿泉水,同时,它也是旅行的底气之一,甚至是唯一可以用来浇灭火焰山汹汹气焰的液体。几个着装极似野外科考或求生人员的中青年游客开着沙漠冲锋舟或近似吉普车的越野旅游车,在火焰山下开阔,没有一点绿色植物的沙地上疯狂飚车,车子过处,便是一股股漫天灼热袭人的夹杂着灰土的热浪,打面打身的轰轰作响的热气,当然,还有几匹永远缓慢,优雅,冷静,不慌不忙,不急不缓,悠悠然然,又有点呆萌呆傻,甚至目中无人,却始终让人觉得目清眉秀的骆驼(写这个文章时,北京卫视正在热播孙红雷尹昉主演的大型电视连续剧《新世界》,片中屡屡出现的那头骆驼,则显得有些阴险或过于精明了,而且皮毛肮脏,毫无俊朗之相)。在这些人物,动物,器物,白金融化后的金属液体和游客永远不可能停止的喧闹的对面,便是比时下的温度和它本身的特质——火焰——还火还热还如雷贯耳的火焰山红褐色的躯体。
我喝了一口农夫山泉,以农夫一般的鲁莽或坚韧,踏上那条被驴车,骆驼和旅游车辆和行人共同炮制出的闪着白花花光泽的土路,朝火焰车走去。剧烈的阳光针刺一般,让人倍觉慌乱惶恐,那些撑着阳伞戴着墨镜,在强劲的热风中摆出各种妖娆姿态拍照的女人的影子,似乎都被阳光给扎得千疮百孔。无奈,我也只好撑开那把在甘肃张掖买的雨伞。阳光算是遮住了,但热浪热气却丝毫未减,热风一次次将雨伞吹翻了顶,我只好转过身子,背对阳光,将吹反了的雨伞顶部对准来风,才将雨伞矫正。
在旅游集散中心外面的平地上看火焰山时,觉得两地之间的距离不算长,仿佛触手可及,伸腿可踹,努嘴可亲,探头可碰,挺肚可摩,但真到了要过去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热气纵横和阳光恣肆的空间,干扰了人的视线和感知能力,其实,那距离远着呢。因此,为了抵抗炎热和强劲的风,我是一阵子小跑,一阵子疾步,一阵子慢走,尽管汗流浃背,但气息均匀,兴致盎然地到达火焰山脚下的。
眼前就是从文字掉到红尘,或者是从籍籍无名的地方升格到吴承恩的神话世界中的,既真实,却又无比虚幻,看起来并不高大威猛,却让神仙鬼怪都无法翻越,只能仰视和哀叹的火焰山。只见纵横交错的无数沟壑,沿着坡度极陡,看起来急速,仔细瞅去又十分缓慢的坡道延伸下来,状若古老树种的树根,在轰轰作响的热气升腾之中扭动着,滚动着,爬行着,呈现出动态美学感觉,人一花眼,它们就在这一幅巨型的赭色与深褐色组成的古画中变成了一条条黄龙,密密麻麻地依附在火焰山上,一个恍惚,古画变成了张大千的泼墨,它们被一张阳光哗啦一声撒开的布匹遮盖,只露出尾巴或脑袋,在画的边缘展开无数生动至极的,被沙石和狂风年复一年地刮擦打磨后形成的壮美图案,老根和龙的属性完美地融在了一起。又一股强劲的热风沿着山脚的平地吹来,一个激灵,面前的沟壑就变成了人的腿脚,一根根大小不一的脚趾头就神气活现地伸到了我面前,大的像乐山大佛的脚,每根脚趾头上似乎都能摆放一张桌子,中小型的则像是被脚气病折磨得皮开肉绽,臭气熏天的烂脚丫子,一些被治疗好的脚丫子,被皮康王杀死的真菌尸体堆积在一起,像潮湿的白石粉末一般。突然,风小了,其实是短暂停止了,我不由地回到了热烘烘的现实之中。火焰山体的泥土,砂岩,砾岩多呈现赭红色,有的是深褐色,有的是深棕色,但有些由于常年风吹日晒,而降雨量又极其稀少,致使一些泥沙和砂砾变成了灰白色,看起来就跟抹了一层青盐一样,而当你走到它们跟前,这些盐巴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脚气病治疗好后,铺排在死皮下面的那层白色的东西,即细菌的尸体。
我绝对不是第一个登火焰山的人。大师兄被吴承恩安排来借芭蕉扇,三次狂扇火焰山的火焰,算是一例。其他的例证,完全可以从隐隐约约的,宛若蟒蛇壳一般的,蜿蜒到山上的路来看,最近一些年,是有人上去过的,不过,估计大多是吐鲁番旅游部门的工作人员上去过,至于为什么上去,不得而知。就这座声名显赫却光裸灼热的山来说,实在没经常性护卫和修缮的必要,我们常说的大自然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建筑师,诗人和纵情歌唱者,火焰山就是这样的杰作,我们在这里观览,赞叹,我这番凝视和攀爬,不过是在冒险和作另一番纵情的歌唱而已,人类没有足够的才华、智慧、能力和资格对自然造化物做出这样那样的维修。人类对大自然的维修和保护,多半不是为了生命、美和学术本身,而是为了自己,尤其是人类的生存或者一张臭烘烘的面子而已。
我选了最陡的那条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农夫山泉,撑开雨伞,打开索尼数码相机的录制功能,一边踩上干硬且滑溜的,哎呀呀,干硬滑溜的火焰山的路(那感觉在我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依旧感到极其不真实,但好奇,惊讶,兴奋,诗意,忐忑等感觉互相纠缠,像身后无数游人的惊讶或漠然,灰蒙蒙的景象,劲吹的热风,大海翻卷时永不止息的浪花,优雅却又孤独无比的骆驼,赭红色的沙地,慢悠悠的驴车,一些胡乱堆放在一起的石块或土块,开阔地上弥漫的悠远而古来的气息等,一起将我紧紧包围。),一边像所有亲临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的人一样,极其亢奋地观察着迎面而来的景物和从身边匆匆过去的山石泥土,一边对准了山路,录制着这座从神话里跌落到人世间的山,一边开始了不是直播的直播,其实就是一边录像,一边录音(日后放给亲友看,亲友听):“看到,看到,这就是火焰山,就我一个人登。哎呀,五十度啊,我估计是五十五度左右哦。嗨呀,你们,你们敢不敢来嘛?我呢?呵,我打起伞呢,看嘛,呵,不怕。哎呀,还在山脚下,不晓得爬不爬得上去,爬到半山腰也要得,呵,跟爬珠穆朗玛峰一样。珠穆朗玛峰是冷,这里是热。这里有一道坎,嗯嗯,跨上去,嗯嗯,跨上去了。哎呀,都晒成黑珍珠了,非洲人。嗨呀,汗水把眼睛都整到了,痛。哎,要到了。走这边。火焰山,火焰山,猪八戒孙悟空和不男不女的唐僧,肯定被热哭了。孙悟空过火焰山,还要得,猪八戒勉强,唐僧,哎哟,就算了,要不是他骑着白马,连一条小沟他都过不去。哎哟,热,热,汗如雨下,热死了,热死了。我从来不打伞旅游的,今天就把伞打起了,假了一盘,呵,不然,晒黑了,回去几个月都白不回来。好啦,就到这儿。热啊!”。脚上是一双鸿星尔克篮球运动鞋,坚硬的鞋底踩在干硬的山路上,发出咕咕咕的声音,稍有不慎,就会滑倒。好在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一是下脚稳,尽量踩实,或踏在坎上或平整的地方,其次,要是面前是一段没有平整地,非常陡峭的路面,我便突然加快速度,酷似蜻蜓点水一般,飞速而上,便化解了危机。尽管有雨伞,但基本上等于没用,唯一的用处,拿女士们的话说,是阻挡了紫外线厚颜无耻的亲昵,除此之外,就一个字:热。两个字:酷热(或者干热),刚喝进肚子里的农夫山泉,很快就出现在皮肤上,头脸最多。我是个一动弹,脑壳和脸就汗水不止的人,尤其是脑壳,一出汗,就冒山泉水一般,沿着额头往下滚,黄种人的眉峰又没白种人棕色人那么高,无法阻挡汗水,眼睛往往就被汗水侵扰,被刺激得疼痛难耐。这次也不例外,我不得不一边录像一边说话一边前行一边揩额头上的汗水,有好几次因为眼睛被汗水刺激而睁不开,不是抖动了相机,就是站立不稳,差点摔倒下去,要是摔倒了,那肯定是骨碌碌如一个软体辘轳,翻滚到火焰山下,在天上的二师兄不笑得长嘴巴缩短才怪。农夫山泉的广告说,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在登火焰山的过程中,我一次次地想,那些搬运工要是变成孙悟空就好了,至少得变成二师兄或在整个西游过程中可有可无的沙和尚,在我顶住肆虐的热浪攀登火焰山的时候,他们给我搬运一飞机的农夫山泉来。当然,那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绝大部分意念,还是火焰山本身。那条事后才发现其实很短很短的上山之路,其实并不算一回事,只是因为它是火焰山肚皮上的一条疤痕似的,使我,或许也使其他攀登者畏惧了,因而便产生了错觉,以为它很长,很危险,很难看,其实,除了有点陡之外,它确实跟一般山体的路毫无二致。但在上山的过程之中,它确实让人不舒服,只走了大约一二十步时,膝关节踝关节就开始酸软,大腿也被大量的乳酸胀满,使我感觉又回到当年在天气刚刚发热时在足球场上踢球或在排球场上起跳时的惨状。并非人老先老腿这个说法是唯一,其实,每个年龄阶段,不管是单纯的常人的步行,还是运动员的运动,最先累的也是腿,只要腿受到了伤害,即便不是骨折,而是诸如我这样的攀登或行走时的酸胀或疲软,都让人的意志意念发生巨大的变化,甚至是偏差。当双腿的疲软酸疼加剧,汗水一个劲地冒,呼吸急促,毛孔喷张,上肢发软,大脑便开始恍惚,有的人在这个时刻便感到前额疼痛,天灵盖要被冲开似的,或者后脑勺痛,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深感不适,让人还在清醒的时候,便以为自己中暑了。确实,我感到很难受,一抹后背或肚皮,却是凉凉的,这是人在酷热劳累时候的身体机能反应。但我并不惧怕酷热,重庆武汉杭州南京,尤其是长沙那种如导热功能极好的黄铜一般的酷热,我都不惧怕,而吐鲁番的这种干热,我更不惧怕,尽管极其不舒服,但我不觉得我会中暑,自然,也没有中暑。那条越来越干净,变得越来越白的土路,越发没有路的样子和气势,只有路的意义或审美功能,有这两个元素,就够了,尽管一脚不稳,就有摔个四仰八叉的危险。路的两边是崚嶒或杂乱的石头或砂砾岩石的风化物,或者是一层在雨后覆盖在泥土上的一层泥皮,上面布满了泥块,石块,有史前动物化石一般的图案,更多的是杂乱无章的泥石,看起来松散其实坚硬,或者看起来坚硬其实很松散地杂在一起。这就是火焰的实质。
山路的顶端,是一块平台一般的地貌,酷似微型版的黄土高原,其间沟壑纵横,造型怪异,不是流水的功能所致,就是风雪的刮擦导致,当然,还是有日月星辰的功劳。很难想象这样的地貌跟水有关系,但实际情形便是,那条著名的流沙河就在火焰山区不远处(四川已故著名诗人余勋坦取”流沙河“这笔名,跟新疆吐鲁番旁边的那条流沙河没有关系),更著名的还是在这团巨大的泥沙砂砾组成的红色火团中,有一块碧绿清凉,甘甜幽香的绝妙之地:葡萄沟。但我最感兴趣还是火焰山。
站在这块高地上,我傻眼了,在酷热中耗尽吃奶的力气爬到的地方,充其量到了火焰山的膝盖上。如果将面前的这一部分火焰山看成是一个裸身而坐的美女的话,这块平台就是她的大腿面,刚才我爬的就是她的迎面骨。那弯折的部分是膝盖骨,我仿佛听到了骨节在迎接也许千百年才来一个的客人时发出的不是断裂,而是欢迎或者感喟万千的咔嚓声。发出这种声音的,还有几十米开外的一处略莫一座篮球场大小的平地上的一块干枯的木头,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看不出它还有生命的迹象,但在强劲的风中,我听到的那声声呜呜和咔嚓声,又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它的生命体征没有消失,它仅仅是枯了,干了,但不是死亡,不是消失,不是毫无用处,更不是一个垃圾。在这些声音之外,我还看到一些人的痕迹,比如踩踏的印记,旁边独自呈现的一两个脚印,大的是人的,小的,估计是兽类的。在如此蛮荒,或诸如亚马逊热带雨林那种何等茂密危险的地方,动物涉足的可能和勇力,远甚于人类,人类的自以为是和自欺欺人,其实是胆怯的表现,人类关于自身德行和修炼的认知,往往添加了太多的臆想,夸张和自我吹嘘,而从不用语言和夸大的行为为自己的生存和品德唱赞歌的兽类,或许才是这个星球真正的主人和冒险者。人类从来没有学会如何在大自然和他们自己的伟大创造中冒险,他们只晓得享受,或者以破坏和犯罪的方式享受,换句话说,就是以享受的方式霸占,抢劫大自然,以犯罪或战争的方式享受人生,最后以自诩的美的方式施恩于同类,让其为自己撰写历史和赞美诗。
天热,这样的思想无疑是火上浇油。我只得停止思索,眼巴巴地望着眼前在赭红色,深棕色,深褐色,浅灰色,平常的泥巴色中,以一种刀刻斧斫后,看起来混乱实则具有了充分艺术美的造型迤逦而来的火焰山。我再次鼓足勇气,朝火焰山的最后部分走去,步履沉重,缓慢,就像我突然老了许多,或者最终屈服于伟大的大自然。确实,如果不借助其他工具,想要翻越最后这一面,也就是我们在图片或电视中见到的,具有代表性的火焰山山体,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它已经为所有好奇的探索者,攀爬者或其他的什么人斩断了最后的路径,即使那些职业的攀登者,也难以攀登,即使是在城市的摩天大楼上徒手攀爬,自如如猿猴的职业高手,在火焰山这座裸露的,由砂砾和泥块组成的山体上,也未必能抵达终点。唉,要是能登上火焰山的山顶,该多好,要是那里还有大师兄借来的扇子,就更好了。想象加深了前行和攀登的意志和勇气,我纵身越过一条不深不浅的沟壑,继续前行,但在走到火焰山最后部分,也就是那座如微型黄土高原与山体相接,垂直度大约七八十度的地方时,我停了下来,长时间望着在阳光和热风中,说保持永恒的沉默状也好,说威严地敌视着人间也行,说千万年来一直不停地发出嚯嚯嚯的声响也可以,说从未停止冷峻的思索也行,说等待着唐僧师徒回返,再次三借芭蕉扇扇它的猛烈大火也行的火焰山,决定到此为止。
回过身来,山下是那片似乎永远被一层阳光无法刺穿,只能遗漏一丝丝光线的开阔地,旅游开发中心,那根巨大的温度计,门口一根弯折的铁条上活灵活现的孙大圣,那条闪射着巨大之光的国道,过了国道,仍然是一片在阳光下呈现出迷蒙光景的开阔地,更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地,山地的腹心地带有常见常绿的葡萄沟或一块块诗意缤纷的绿洲或村庄。
除了那几头步态从容优雅的骆驼和头顶上的毒日头,没有人发现我在火焰山的半山腰。这使我感到得意,尽管酷热和干燥已经让我意识到不及时下山的话,后果很严重。带着些许遗憾,我从另外一条坡地平缓,看起来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小道,下了火焰山。
是的,冒险是永远与遗憾并行的,这与杰作,杰出的人,杰出的事业,以及永远支撑着人格和尊严前行的孤独的实质一致。我站在旅游中心的广场上,再次回望期许和渴望了半生,才抵达,攀登,却无法攀登到顶峰,主宰了这一段旅行的心境和意志的火焰山,如此这般地思着想着,而那个本地司机,则在空调的轰鸣声中,在他的私家车中睡得比不远处葡萄沟的葡萄干还甘甜。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20-10-03 12:08:59 +0800 CST  

楼主:罗锡文

字数:5859

发表时间:2020-10-03 20:08:5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12 15:48:01 +0800 CST

评论数:11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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