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后

(1)
我记得小学一年级语文第一篇课文是:大羊跑,小羊跑。
第二篇课文是:小羊跑上桥,黑狗跑来咬。
以下便记不得了,大意是大羊保护小羊,最后把黑狗赶下了桥。哦,这是什么桥?恐怕是独木桥吧!
我记得学唱的第一首歌是“好大的西北风”,歌词是:
好大的西北风呀,吹到一座树林里。
它教树林跳舞,一二三四呼呼呼。
他对树林大声说,现在天气快冷了,
大家都要惊心啊,一二三四呼呼呼。
这首歌的歌词非常完美,曲调也非常好听。
我还记得第一堂图画课,翻开图画本,第一页是一朵月季花。同学们看了都嚷嚷:老师,不会画!老师心想,让一年级的学生画月季,也太难了。便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半苹果:一个是整的,另一个是切成半个的。
我并没有画苹果,而是继续画月季。老师表扬了我。
我想,能与我一起回忆这些的人,怕是不多了。其实在这里,我并不是要回忆这些琐碎。我只是想说,46年9月我正上小学一年级。到52年7月,我小学毕业。
从年代来看,这六年间正好跨越一个重要的年代,那就是1949年。49.5.27上海解放时,我即将念完三年级:49.10.1新中国诞生时,我升入四年级才不久。
“解放”是一个重大的题材,我根本就驾驭不了,甚至都不敢碰它。我写的只是那六年间,我的家庭,以及周围的一些人,一些事。它们多多少少会与“解放”有点关系。我只是把它记下来,从一个小学生的视角,仅此而已。
我们家有兄弟姐妹六个,我最小,大哥比我大15岁。这听起来有点可怕,其实在那个年代,人们结婚早,生的孩子多。父亲要养活这一大家子,还是很难的。他经商,抗战八年几乎就处于歇业状态。抗战胜利后,上海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的繁华,父亲觉得应该抓住这个机遇。
47年夏天,我大哥从某大学经济系毕业,这对我来说,不重要。什么叫“经济”,我能想到的也就是“金鸡”。然而,父亲很看重,大哥成了父亲的助手。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和大哥好像分在两个地方,通过一条内线来联系。有什么新的行情要及时通知对方,好及时作出决定。大哥总抱怨,这条内线听不清,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同年夏天,我大姐刚上完大三的课程,即将开始她一生中最后一个暑假。就在这时,学校当局作出决定,今年夏天不放暑假,希望她们都搬到学校来住,将为她们开设大四的课程。
当时解放战争已经打响,国共双方正处胶着状态。那时普通百姓还没有感觉,可是学校当局,已明显感到时局的不稳。学校为这些女学生着想,认为应该让她们提前毕业。
记得那个夏天,母亲准备了一些吃食,带我去探望住在学校继续上课的大姐。她们的学校,在“兆丰花园”后面,我可是第一次穿越“兆丰花园”啊!
靠着花园,蚊子就多。大姐寝室里有三张床,其中两张床挂着蚊帐,靠进门处的那一张,不挂蚊帐。母亲问,这个学生不怕蚊子?大姐说,这是个穷学生,没钱买蚊帐。上星期突然失踪了,有人说她,是一个共产党!大姐和她相处得很好,同学三年,一点都没看出来。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1-28 09:51:01 +0800 CST  
到了九月份,大姐戴上了方帽子,毕业了。她的成绩非常好,还通过了出国留学的考试。但是父亲说,他再没能力供她出国了。
的确,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早在三十年代,父亲就干“经商”这一行,父亲记得,那年头赚钱容易,可如今就难了。要养活这一家子,要培养子女上学,就得努力赚钱。父亲和大哥都认为,为了能赚钱,就应该做大一点。为了做大,就得筹集资金,于是便考虑起我们家的住房来了。
我们家的住房是独门独户的石库门房子,那是父亲在三十年代买下的。现在奶奶已过世,大哥结婚住在外面,住房有富余。父母商量,决定把他俩住的那两间套房顶出去。因为这两间在二楼,南北通风,又有日照,装修又好,能顶出一个好价钱。
47年底,我们家终于走到“顶出房子”这一步。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从此结束了“独门独户”,变成两户合住一套房了。
(2)
到了47年底,便有人来看房。有一个单身女人来了两次,对这两间房比较满意,决定顶下。父母便搬到楼下厢房来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时尚的女人,卷发、擦着唇膏,一股香水味。胳膊上挽着一个当年时兴的“玻璃皮包”,皮包散发着玫瑰红色的玻璃光泽,据说这种皮包比真皮贵多了。脚上穿的也是“玻璃丝袜”,紫灰色长大衣下,露出一段小腿来,正是冬天,不知冷不冷。那时,把这些人造的东西叫“玻璃”,都是进口的。
那天,她临走时看到我,便说:
“这个弟弟,长得蛮趣的!”那时,人们喜欢用一个“趣”字来夸奖别人家的孩子,问我叫什么名字,几岁。我说:
“胖弟。7岁半。”
“这个弟弟真是胖胖的,我的女儿叫小玲,和胖弟同岁。往后你们三个可以做伴。”珊妹就在我旁边,她比我大一岁。
48年初,她们就搬来了,那个女孩长得像她,还有一个舅舅和一个名叫英子的女佣。她说她的弟弟,在苏州,受人欺负,才到上海来投奔她。
那天,小玲邀我和珊妹上楼玩。一个多月未进这两间房,全变了。
父母住时,里外间之间有一道玻璃隔断,如今还保留着。但在前面又挂了一道,从天花板直到地板的厚重的帘幔。里间有一张双人床,那是母女俩的床,舅舅睡外间的沙发,而英子则睡在隔断和帘幔之间。父母用的大都是红得发黑的老式家具,她家用的则是黄黄的新式柚木家具,真是焕然一新!
我们家原本是很清静的,自从房客搬来之后,就热闹起来了。石库门房子楼板是木头的,楼梯也是全木结构的,于是楼道上脚步声不断。春节前后,总有人前来道“乔迁之喜”。各式人等,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甚至还有白胡子老头。
一天,小玲叫我和珊妹上楼,说有一个老爷爷会法术,能在白墙上变出东西来。那个白胡子爷爷口中念念有词,对着对面白墙比比划划,不一会他说已变出一只老虎,我们三人都没看到,他让我们仔细看。这时小玲说:
“对对,我看到了一只老虎!”
我和珊妹面面相觑,我们俩怎么没有看到呢!
过了正月十五,学校也就快开学了。小玲也到我们学校来上学,和我同班。我们这条弄堂正对着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学校则在背街。从左饶能到学校,从右绕也能到学校,只是稍远一些。因为不用过马路,我和珊妹都不用人接送。开始,小玲还要她舅舅接送,后来就和我们同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1-29 14:51:17 +0800 CST  
行了。
到了四月间,一直生活在南京的远房亲戚,忽然跟我父亲联系,说要到我们家来小住一时。南京当时是首都,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来上海?母亲不乐意,年初搬进了房客,这回又有外人来,哪能腾出房间来?再说是小住一时,若总住着不走,怎么办?
不过,人家说来就来了,夫妇两个带两个小孩。我们家只得把楼上厢房让他们住,大姐二姐住亭子间,珊妹与父母同住。
好在这位先生和太太都客客气气,大大方方的,母亲也变得热情起来。当时,我们家只有一个老娘姨,怕她忙不过来,母亲经常亲自下厨。
这位先生非常健谈,晚上总在客堂里和我父亲,有时还和大哥大姐一起聊天。他知道我大哥正在帮父亲做事,也知道我大姐考进了“中央HK公司”,他说那是一个直属中央的大公司,好是好,只怕长不了。他更爱谈南京那边的事,分析当前的局势。
他们在我们家只住了两个月,便决定往南走。临行时,还要给一些钱。父亲怎么也不肯接受。后来他知道我们家正在准备我大姐的婚事,便问是哪家的公子。父亲说:
“是她公司的同事。”这位先生说:
“那好啊!如今,年轻人讲自由恋爱,自己看中的就好。……这局势很难说,说打就打起来了,还是趁早把这门亲事给办了。我这几个钱,就算给你女儿的贺礼吧!”最后他跟我父亲说:
“上海不宜久留,该考虑去向了。”不久,这一家人离开我们家,向南走了。
(3)
我和二哥睡后客堂,后客堂和客堂是直接相通的。
平时,我总是很快入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可是有一个晚上,睡不多久就醒来了,听到大姐和母亲在客堂里说事,还提到了我。于是我迷迷糊糊听她俩说话。
原来大姐和母亲在商量婚事。结婚有一套仪式,有主婚人,证婚人等,还有两个小傧相。男小傧相选的是我,女小傧相选的是对门12号的青青。我听了自然高兴。
其实,当年我已7岁半了,不太适合做小傧相了,只是我大姐想把这美差留给自己的弟弟。而对门的青青才4岁,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啊!
大姐的婚纱是定制的,小傧相的服装则是在婚纱店租借的。量好了尺寸,现有的服装略作修改就行了。
女小傧相的任务是撒花瓣。男小傧相的任务是捧一个盘子,上面有两枚结婚戒指,当主婚人说到“交换饰物”时,我必须转身到新郎新娘面前,让他们取戒指。母亲很担心,若是到时主婚人说了“交换饰物”,而我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这就让人笑话了。可是我很自信,我相信我能做好这件事。
婚礼那天,青青穿着一件短短的白纱裙,真像一个小公主。现场有一架钢琴,当有人弹起了“结婚进行曲”时,青青便提着花篮慢慢地往前走,把五彩缤纷的花瓣撒在红地毯上。
而我穿着黑缎上衣,上面缀着白蕾丝,下身是一条黑短裤,黑皮鞋,白短袜。我紧随青青后面,双手托一个丝绒圆盘,其上嵌有两枚结婚钻戒。
随我而来的是未来的大姐夫,穿着婚纱的大姐则由父亲搀扶着出来,意思是要把大姐托付给大姐夫。
我站在主婚人前面,他在说什么,我听不大懂。但当他一说到“交换饰物”时,不用坐在一旁二姐的提醒,我立刻转身走到这对新人前面,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1-30 15:25:50 +0800 CST  
让他们取戒指,给对方戴上。
当仪式结束后,我们随新郎新娘往回走时,突然一片欢呼声,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屑和彩条,劈头盖脸地抛过来,真把我吓一跳。……
那天,楼上的姜小姐和小玲也参加了婚礼,因为她特讲礼,也送了礼金。隔天,姜小姐看到我便说:
“胖弟,昨天你穿上傧相礼服,真漂亮!”我笑笑,不回答。她又说:
“你大姐化了妆,再穿上这套婚纱美极了。哪天我也要照一套婚纱照,定做一套又合身又新潮的婚纱。当然也要请一对小傧相,那就是胖弟你和我家小玲了。你愿意再当一次小傧相吗?”
“愿意。”我说,但我心想,这位姜小姐已经有女儿,想必结过婚了。哦,也许离婚了,现在又要和谁结婚呢?我只是心里这么想,并没说出来,倒是她自己说了:
“当年我结婚,在苏州这种小地方,是不穿婚纱的,现在就想再补一套婚纱照。当然是我一个人摆出各种姿势来。一个人照婚纱,太寂寞,所以,就让你们两个给我做伴!”
这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此时却有点失落。
过了几天,大姐和大姐夫回娘家来,她特意带我和珊妹去看电影。当时正在上映迪斯尼的“白雪公主”,我太喜欢这部电影了。
回到家还在回味。大姐问我:
“这七个小矮人中,你最喜欢哪一个?”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喜欢‘哑巴’!”大姐觉得奇怪,居然喜欢‘哑巴’!我说:
“因为我是我们家最小的一个,‘哑巴’是七个小矮人最小的一个。他淘气,活泼,有时招人戏弄,也就招人疼,白雪公主就特别照顾‘哑巴’。”
大姐要到对门12号去道谢,给青青送礼物,大姐说不送我礼物了。我说:
“我不要礼物,今天请我看‘白雪公主’就是礼物。”大姐让我跟着去。
青青的妈妈看到我大姐来了,便说:
“那天,你们的婚礼办得很成功,又热闹,又新潮!”
“多亏你们家的青青,谁见了都说,这个小女孩太漂亮了!”大姐转脸向青青说:
“青青,谢谢你,送你一件礼物!”大姐把盒子递给青青的妈妈,是一套童装。青青手舞足蹈,很得意地说:
“那天是我和胖弟哥哥结婚!”
她们全都笑了起来,而我却很尴尬。心想:
“这个傻青青,啥也不懂,只会瞎说!”
(4)
到了48年下半年,其时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先后打响。此时的上海有点乱,但一般的市民依旧为生存而忙碌着。
父亲和大哥还是天天出去,父亲投进了这一笔钱,自然希望一步步地做下去,能赚到钱。大哥也有了自己的工作,不过还经常陪父亲出去。父亲中午是不回家的,经常到一家广东馆子吃饭,觉得比较对胃口。去了好多年了,人也熟了,可以记账,过一段时间结算一次。
父亲和大哥办完事,就去这家馆子。父亲喜欢大哥,认为大哥聪明、能干、稳重、会办事,所以,很信任他。对大哥说:
“平时你和朋友之间,会有些应酬,可以带他们到这家馆子来,报上我的名,记账就行!”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1 16:47:15 +0800 CST  
一次结账时,父亲发现就餐的金额明显增多,便问大哥。大哥说,他只来过两次,还大致记得日期,这就怪了。父亲便询问馆子账房,那位收钱记账的说:
“你们家的少爷来过,报您的名!”
“是他吗?”父亲指大哥。
“这位少爷来过两次,是您的另一位少爷,来过好几次,还带来好些人!”父亲心中也就明白了。原来那天他和大哥说这话,是在家里,被在一旁的二哥听到了。
二哥高中毕业是在48年夏天,没考上大学,就一直在家混着。二哥小时候调皮,总挨父亲的打,可如今18岁了,长得高大健壮,喜欢运动。上高中时,喜欢打篮球,和同学们组织一个篮球队。这半年又喜欢上拳击,家中除了篮球之外,又增加了两只拳击手套。……父亲自然再不能动手了,只能痛骂一顿,再不准他到那个馆子去赊账。
二哥在这条弄堂里有两个同学,一个住11号,一个住25号。他们的情况和二哥一样,都是没有考上大学,在家闲着。三个人经常聚集在一起玩,自称为“三剑客”。他们用口哨联络,只要一听到口哨声,二哥立刻往外跑。
弄堂里还有两个女孩,一个叫Helen,比较张扬,夏天的时候爱穿短裙或短裤。另一个叫碧玉,叫人联想到“小家碧玉”,比较害羞。
男孩与女孩若是在弄堂里相遇,就会站停说几句话。也只是说说笑笑而已,远没到谈情说爱那一步。倒是这两个女孩之间,有时会相互吃醋。
大哥二哥相比,我比较喜欢二哥。倒不是大哥有什么不好,他总是忙忙碌碌的,不爱搭理年幼的弟妹。而二哥不是这样。
有一次,我病了,一直躺在床上。二哥便为我捉来一只麻雀,养在鸟笼里,挂在窗前,让我能看到鸟在跳、鸟在叫。还有人送我一只小兔,我不记得喂食,总是二哥帮我喂。
那年春节,家里来了许多小孩。二哥还陪我们做游戏,五六个小孩,把手放在身后,有一人把一块橡皮放在某一人手中,再一起把手举到前面来。猜一猜,橡皮在谁手中。
让二哥猜,他总能猜中。于是,有人怀疑他偷看,或者是从镜子里看到的。把镜子遮起来,他还能猜中。二哥把我叫到他身旁,悄悄说:
“你注意看,谁第一个伸出手,橡皮就在他手里。”我这么猜,一下就猜中了,我很得意。二哥说:
“拿到橡皮的人,总急于伸手;没拿到橡皮的人,还在傻傻地等待。”我很佩服二哥。
二哥喜欢鼓捣,收集了一些熔点很低的金属,竟在煤球炉里融化了,铸成一个心形的金属块。他有许多工具,家里的灯若是不亮了,那一定是保险丝断了,只有二哥会接保险丝。水龙头坏了,也只有他能换新的。
姜小姐的女佣叫英子。那天英子把房门钥匙忘在房间里,而姜小姐和舅舅都不在家,急得她团团转。只得找我母亲借钥匙,母亲说,借来的钥匙如何打得开?
二哥听到了,走到天井,抬头看看,发现楼上的槅扇都开着呢!于是他把客堂的八仙桌抬到天井里,其上再置方凳,他很轻松地翻过槅扇,进入二楼房间,把房门打开了。
英子千谢万谢,最后给二哥端来一碗莲子汤。二哥不好意思吃,倒是让我饱了口福。母亲对英子说:
“英子,你也太客气了,这点小事!”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2 15:41:05 +0800 CST  
(5)
我们家的房客,刚搬来时,有许多人来访。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来访的人逐渐减少了。最后经常来的只剩一个了,那位先生胖胖的,高高的,挺和善的样子。至少,进我们家门时,脸上总带着笑容。
若是见到我父亲或我母亲,总会打声招呼,称我父亲为G先生,母亲为G太太。彬彬有礼,很谦让。
其实,他是上海滩有名的大律师陈某某。他在法庭上,想必是能说会道、锋芒毕露。父亲早听说过,在这里相见,也得称呼一声陈先生或陈律师。
律师的工作,想必是比较自由的,时忙时闲,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所以,他到姜小姐这里来,也没有固定的时间,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午或傍晚。
我们这条弄堂,每个门牌号只有一个电话。我们家的电话,原来放在父母的房间里。如今有了房客,便把电话放在楼梯拐角平台上。这样,楼上楼下的人都方便接听电话。
电话铃响时,若没有人接,我便会爬半个楼梯去接。我知道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但我乐意传电话。我会冲着二楼喊:
“楼上姜小姐电话!”姜小姐便会开门出来,见了我便说:
“谢谢你,胖弟!”有时我也会喊:
“楼上陈先生电话!”陈先生匆匆出来,衣冠不整,穿着睡衣睡裤,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先生以汽车代步,司机开车。每次来总是把车停在弄堂里。时间长了,就会引起邻居的注意。这辆车不是这弄堂里的,怎么总来?人们看到这位先生进入18号,我们家门牌号是18号,于是便有人对我母亲说:
“怪不得你家的房客这么有钱,原来背后有一位先生啊!”
的确,小玲总有新衣服穿,也总有一些新奇的听装食品吃。她爱在我和珊妹面前显摆:
“这东西好吃,很贵的,你们家买不起!”
“我们家是买不起,你们家是有钱!”我姐珊妹这么说。若是总这么摆阔,我们也不想搭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3 14:54:05 +0800 CST  
姜小姐闲来无事,有时也会到30号去打麻将。那是一个船长的家,船长跑船,一走得一星期才回,年轻的太太,也用麻将来消磨时间。那天正好三缺一,姜小姐硬是把母亲拉了去,母亲平时不打麻将。
打了两圈,忽然英子跑了进来,低声告诉姜小姐,陈先生来了。母亲听了,便站起身说:
“今天就打到这里,下次有机会再打吧!”可是姜小姐坚持还要打下去:
“英子,回去跟陈先生说,我打完这一圈回来。”
大家觉得姜小姐的做法有点过,但也不能说什么。母亲曾听英子说起,有时陈先生来,姜小姐还坐在外间沙发上,就是不进里间去,甚至装模作样地打起毛衣来。
姜小姐家有一套刻花的玻璃茶具。每个玻璃杯上刻有江河、帆船和岸上的树,天空有云朵,其间描了一些飞鸟。
据小玲说,她们家每个人的杯子都是专用的。她的杯子上有5只飞鸟,舅舅杯子上有7只飞鸟,妈妈杯子上有9只飞鸟,而陈先生杯子上有13只飞鸟。
我心想,这大概是按年龄次序排列的,5、7、9之后应该是11:
“为什么陈先生杯子上的飞鸟,突然变成13了呢?”
“因为陈先生他13啊!”小玲很得意地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上海人都知道,13这个数字的含义!
英子对我母亲说:
“这些红色的飞鸟,都是姜小姐用指甲油,一点一点描上去的。洗不掉的!”接着又在我母亲耳边悄悄说:
“姜小姐就是会作践人!”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4 17:55:05 +0800 CST  
(6)
父亲把顶房子得来的这笔钱,已全部投进去了,至此尚没做成,这事急也急不得,只能慢慢等待时机。
父亲有时也做一些小生意。当时物价飞涨,纸币越来越不值钱,大家信不过,交易时喜欢用银元结账。
有一次父亲收到一包银元,后来才知是假银元,再找当事人已找不到了。
一些经商的人在一起,有人说,去试试,能不能花出去。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去试,便拿了一个假银元,跑到舞厅请舞女跳舞。那时舞女也不收纸币,一个银元伴舞一首曲子。这个人跳完舞,把假银元塞舞女手中,转身便走了。
父亲觉得,这种事是做不得的。舞女也可怜,赚几个钱不容易,不要去害她们。父亲把这些假银元拿回家,告诉母亲和大哥,商量如何处置。
二哥把家中有一包假银元的事,告诉11号和25号,他俩建议问你妈要几个,我们三个出去玩。母亲怕惹出事来,不给二哥。
父亲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觉得这假银元得赶快处理掉。若是还存放家中,万一被当局知道,是要坐牢的。
那天晚上,大哥也来这边吃晚饭,饭后一直没有走,陪父亲在客堂里说话。等我们一个一个离开客堂,回房间睡觉了,他俩才行动。
其实,在白天时,大哥已用竹竿试过,知道后门外的阴沟很深。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俩轻轻开了后门,撬开阴沟盖子,把这包假银元全沉了下去。由于阴沟深,没有多大动静,盖好阴沟盖,了却一桩心事。
抗日战争胜利,同时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上海街头常见美国兵。美国把大量的剩余军用物资运到上海来。早几年主要是食品,如那些军队用的奶粉,军人充饥用的巧克力,压塑饼干,速溶固体汤料等等。
我二姐在女中上学,那是一个教会学校,可能与美国教会有联系。每个学生都分到一大包奶粉,当然都已结了块的。至于巧克力,是大块的纯巧克力,足有1英寸厚,在食品店出售,价格便宜。
这两年,又有军用品出现在市场上,有美制军用挎包,军用小刀,军靴等等。还有美国军装,军帽,不公开卖。那些一起经商的人,有人弄来几套军装、军帽,父亲看着新奇,也弄回来一套。
二哥看到这套军装,满心欢喜,只怕父亲不给他。美国兵都是高高大大的,这套美国军装,只有二哥这样的体格,穿上才有样。父亲把军装给了二哥,嘱咐他不要穿到人多的地方去。
二哥穿上美国军装,照镜子,自我欣赏。后来又穿到弄堂里,11号、25号好羡慕。Helen和碧玉的眼睛就跟着转,觉得二哥太帅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5 14:48:14 +0800 CST  
有一天,我在信箱里看到一封信,是我二哥的,便拿回来。因为我和二哥睡一个房间。信封上没有落款,只有“内详”两个字。二哥回来了我便把信递给他。他看信封,也不知谁来的信,打开一看,没有文字,只是在白纸中央印着一只红唇。就是搽了红唇膏,然后印在纸上的。
这张嘴的形状应该说是很完美的,其上还有细细地竖向纹路。二哥看着,似有一阵笑容掠过。
“二哥,这是谁寄给你的红唇?”我说。二哥笑笑,不回答。
“人家想跟你亲嘴吧?”我又说。
“谁跟她亲嘴,让她亲你一个!”说着就把那张纸往我脸上一拍,我的脸上便蹭上了红色,纸上的红唇也破了相。
二哥早就认定是Helen搞的,这事只有她做得出来。他不喜欢她,随手把那张纸撕了,扔了。
二哥很喜欢这套军装,在11号和25号的怂恿下,他穿着军装和他们俩一起上街了。走到街上,路人都会多看他几眼,这小伙子多神气啊!
他们仨一直走到南京路,那是个闹市区,警察多。他们忽然感到,已经被警察注意上了。此时来不及了,能躲哪儿去?最后被警察带进了局里。
11号和25号说,是第一次穿上街,说尽好话都没用。警察给家里打电话,说你儿子没衣服穿,赶快带一套衣服来,把你儿子领走。母亲接这电话,吓坏了,叫大哥去办这事。
最后,还好,只是没收军装,告知外国军装是不能随便穿的。父亲确实后悔,当初不该弄回这套军装来的。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6 20:25:56 +0800 CST  
(7)
那时,随美国兵到上海来,还有一种东西带了进来。有人见过,说是用锡纸包装的,很精致地装在盒子里。一般中国人没见过,也不用这东西。不过,像某些有钱又有门道的人,可能用!
一天,陈先生和姜小姐一起出去,英子就去叠被收拾房间。正在这时,对门12号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大姐(即小保姆),来找英子。她刚到上海来做女佣,今天东家给了工资,想买一块花布做衣服,来找英子陪她去。英子让她等着,收拾完房间再去。
这个小大姐在房间里东看西看,忽然发现床下有一个洋泡泡(即气球),拿起来就吹。英子看了急死了:
“快丢,快丢,这脏东西,哪是洋泡泡!”她俩下楼时,英子还叫她去洗洗嘴巴。母亲问,怎么回事?英子说了,母亲摇摇头,无话可说。
陈先生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只是在白天来混混,从不在姜小姐这里过夜。可见他是一个惧内的人。即使他如何小心,她太太还是知道了。问题就出在司机身上,司机早看出来了,司机是可以买通的。
那天,司机把陈先生送到姜小姐家,回头便去接陈太太,于是便发生了一幕闹剧。陈太太气呼呼地上楼,撞进门去,抓一个正着,便大闹起来。
正好那天,我们家客堂里,来了几个邻居,和母亲在聊天。忽然听到楼上,两个女人大吵大闹起来。也就不再说话,扯起耳朵来细听。客堂的楼上,就是姜小姐的外间。……
最后,陈太太获全胜,边骂边下楼,在她身后跟着这个陈先生。
我们家楼梯是直通客堂的,楼道里比较暗,而客堂里比较明亮,下楼梯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客堂。陈太太一定没想到,客堂里坐着这么些人在听她吵架,扭头便往后门走去。而她身后的陈先生,居然微笑着向客堂里的人点头示意,还耸耸肩,表示他的无可奈何。
待他俩走出后门,母亲轻声说:
“这陈先生还嬉皮笑脸呢!”客堂里的人便议论起来。
过了一会,忽然听到楼上有动静,是姜小姐开门出来,到楼梯拐角平台打电话。显然是打到陈家的,对着电话大骂一通,最后把电话一摔,似乎出了一口恶气。客堂里的这些人,都说,这电话打得多余!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7 15:59:19 +0800 CST  
此后,陈先生确实有些日子不来了。姜小姐还像以前那样,日子过得悠闲自得。倒是有更多的时间,带着小玲出去玩。看电影,或者逛公园。
姜小姐原来就有许多相好的女伴,只是因为那时有陈先生,这些女伴也就不来往。现在这些女伴,三五成群地来,都是打扮得十分入时。她们一起逛百货公司,去买那些最时尚的服饰。
难怪小玲要对珊妹说:
“我妈妈最好看,她是‘白雪公主’!”
珊妹不认可,她觉得姜小姐是很漂亮,但不能和“白雪公主”相比。
有一天,陈先生又出现了,见着我父母,依旧客客气气,总是G先生、G太太地打招呼。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陈先生的汽车不再开进弄堂,而是把车停在离弄堂较远的一个地方,然后再步行而来。
今天停在这个十字路口,明天又停在那个十字路口。显然是想躲过司机的眼睛。想想这位大律师,也真有点可怜,一个雇来的司机都摆不平!
今天到这个十字路口办事,明天又到那个十字路口办事,反正离姜小姐住处都不太远,难道司机心里不明白?司机明白,心照不宣!司机既可被陈太太买通,自然也可被陈先生买通,两面讨好。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8 16:40:05 +0800 CST  
(8)
那年,我二姐正在上高二,她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名叫谷盈。二姐经常去她家玩,而谷盈从不来我们家玩。
谷盈妈妈只生了一个女儿,听说我姐还有一个弟弟,便说,哪天把你弟弟带来。这天,二姐便带我去谷盈家。
从我们家往西,走着走着就到谷盈家了。我们家在城市的中部,她家在城市的西部,两地的房子是不太相同的。我们这边,多是石库门弄堂房子,而市西则是小洋楼居多。谷盈家就是花园洋房。
院子的大门是关着的,必须按门铃,才有人来开门。走进院子,看到的是树木、草地,以及一前一后的两栋小洋楼,自然形成前后两院。二姐说,前院大些,住的是她大伯家,大伯家孩子多,有的比谷盈大,有的比谷盈小。后院小些,住的是谷盈家。
往后院走去,便听到清脆的钢琴声。二姐说,那是谷盈在弹琴。乐曲是很欢快的,后来才知,那就是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我和二姐走进屋去,便是客厅,找个椅子坐了下来,没有打扰她。直到她弹完曲子,转过身来,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便高高兴兴地走了过来。
谷盈长得很好看,眼睛特别有神,动作又十分优雅,拉着我的手,笑着,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你们姐弟俩很像,只是你弟弟胖了些!”
这时,她妈妈进来了,是一个很干练的女人,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盘一个发髻。看到我,很是喜欢,把我揽在怀里,问这问那。还嘱咐女佣,今晚做什么菜,留我们俩吃晚饭。
晚饭的时候,谷盈妈妈尽给我夹菜,把我当客人来对待。回家的路上,我跟二姐说:
“姐,我喜欢她们家。……怎么没见到她爸爸回来吃晚饭?”
“她爸爸在国外,好几年了。总有一天,谷盈也要去国外的。”
到了48年底,父亲任然关心他投进去的那笔钱,总没有结果。理应这个走势,却会那样发展,弄不懂,不按常理出牌,眼看就要泡汤了。
父亲一生中,做过许多买卖,这一次是最失败的,他永远不会忘记!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09 19:53:52 +0800 CST  
其实,解放前这几年,国民党一直牢牢地掌控着上海的金融业,它在撤往台湾之前,必须带走尽量多的钱。你想,一般个人如何对付得了政府?政府必然会把你搞得血本无归。所以,父亲在解放前的这次投资,必然以失败而告终。
此时,有许多人往南走,或往外走。父亲没地方可去,也不想往外走。他对国民党政权不满,完全失去信心,而对共产党又很不了解。一切顺其自然,等待改朝换代吧!
49年初,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共产党全胜,国民党政权节节败退,大势已去,即将撤退台湾。大姐所在的“中央HK公司”已决定搬迁台湾,动员全体员工一起去台湾。
大姐和大姐夫都是该公司的员工,大姐进公司时间不长,大姐夫进这公司已有五年。这公司条件不错,收入也可以,但大姐和大姐夫双方家人都在上海,他们不想离开上海。于是决定留下,即使会失去工作。
春节临近,姜小姐一直在忙。忙过年?也说不清。她进进出出,英子也不清楚姜小姐在忙什么。这段时间,陈先生也匆匆来,匆匆走,好像也在忙什么事。
过了春节,姜小姐忽然要回苏州,她说苏州老家有点事,得回去个把月。小玲快开学了,不能同去。
于是,姜小姐便安排好,她不在的日子,让英子和小玲一起睡里面那张双人床,舅舅还是睡外间沙发。还托付我母亲,多多照顾她们家。
临别时姜小姐流泪了,一再叫小玲要听舅舅的话,让英子照顾好小玲。小玲倒是没觉什么,要她妈妈回来时带苏州的嘉应子。
陈先生来了,还用车送她去火车站。母女俩就这么分开了。
过了一个月,姜小姐没有回来,倒是陈太太忽然闯了进来,气呼呼地上楼找姜小姐。当那个舅舅告诉她,他姐姐一个月前回苏州了。陈太太心中也就明白了。于是,大吵大闹,乱甩东西,撞门而去。
原来,那天陈先生不是送姜小姐去北火车站,而是一起去了十六铺码头,登上了海轮,去了台湾。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1 09:29:05 +0800 CST  
(9)
到了这一年的春天,街上依旧有人在哼唱“三轮车上的小姐”、“假正经”等当年这些流行歌曲。这些歌曲,解放后再没有人翻唱过,想必不是什么好歌。
而在学校里,我们学会了一首新歌,那就是“南泥湾”。只唱第一段歌词,大家觉得好听,也容易学。一次校会余兴节目时,我还和同学们上台唱过。当年不知道这是解放区的歌,为什么会在解放前的上海校园里流传开来?
正是黎明前的混乱,黑暗,疯狂。
一天,母亲清晨去买菜。那时菜场只有早市,5点到9点,卖完就没有菜了。菜场一般在背街,露天的,人来人往。
母亲忽然听到警车声,便看到一辆警车开进菜场,停在一个小弄堂口。有警员跳下车来,要求这些上街买菜的家庭妇女,一律面壁而立,不许回头看。这些婆婆妈妈都害怕,只得乖乖地站着。
这时,车上下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冲上一栋小楼,不一会就拖下一男一女,都捆绑着,推倒在地。这一男一女还高昂着头,大声呼喊。母亲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接下来就是几声枪响。很快就把这两个人的尸体,扔进跟随而来的一辆卡车,两辆车飞速驶离。母亲她们吓得半死。
母亲回来说所见所闻,心有余悸。母亲说,人即将死去,却还在高呼着。现在想来,一定是在高呼革命口号。他们视死如归,他们知道胜利已经不远了,他们正在迎接解放,然后,他们就牺牲在胜利的前夜。
4月,百万雄师过大江,南京解放了。到了5月初,杭州解放了。上海和这两个城市呈三角形,两个点已失守,最后一个点如何守得住?
当时有谣传,说国民党一定要保住上海。最前线的是日本兵,中间是国民党军队,最里面的是美国兵。这种传言,现在看来,太可笑了,其实在当年谁也不相信。
那时还有人说,共产党来了,没有私人财产,一切充公,连老婆也是公用的,这叫共产共妻。大家听了,不过哈哈一乐,并不相信。
那天晚饭过后,二姐又去谷盈家。谷盈家只有两个人,加上一个老娘姨,住这么一栋二层小楼,实在太宽敞了。她父亲在国外,不汇钱来,也没有音讯。这几年全靠积蓄过日子。她母亲有时对谷盈开玩笑说:
“他要再不回来,我们娘俩把这几个钱用完,就去死!”虽然谷盈知道她妈妈说着玩,但心里还是有想法。便对她母亲说:
“咱们该把楼下的房间出租,也好有点收入。”于是,楼下两间房出租了,来了一对夫妻,和一个朋友。
二姐上次来就看到了这三个人,这次来又看到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1 19:11:37 +0800 CST  
正是5月中旬,天气已经很热了。傍晚时分,楼上楼下两家人,正坐在院子里说话,二姐也就坐在谷盈旁边。
的确,从中旬开始,就不时听到远处传来的炮声。他们说,闸北已经被占领了,很快就要越过苏州河了。他们说,浦东也被占领了,很快就要渡黄浦江了。原来听到的炮声不太连贯,时断时续。如今,可以说,已炮声隆隆了。
那两个男人很肯定地说,19号就要发动总攻!
二姐离开谷盈家时,谷盈一直送到院门口。对我二姐说:
“他们说的话,听过就算了,不要跟别人说,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二姐回家后,还是忍不住跟家里人说,听说19号就要发动总攻。父亲和大哥听了不吱声,二哥就是不相信,总攻的日期怎么可能事先泄露?
离5月19日还有三天时间,没有人在算计,也没有人在等待。日子照旧一天一天地过。
到了19日这一天,远处依旧传来炮声,时断时续,似乎与往日没有区别。二哥和11号、25号一起去一个同学家,那个同学家还有点远。从下午一直玩到晚上,不见回来。
到晚上,炮声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近了。到了晚八点,拉响了警报,马路上开始戒严,行人和车辆都加速赶回家。
我们这条弄堂,过街楼下有一道大铁门,在我记忆中似乎从没合上过。此时,这道大铁门合上了,只开一扇小门。
父亲和母亲开始着急了,这老二哪去了?怎么还不回来?他俩就一起站在弄堂口,翘首张望。……
此时,马路上已空荡荡,也没有路灯,昏暗一片。父亲似乎看到一辆三轮车,从远处急速驶来,车上坐两个,车后还跟着一个跑步的。父亲终于看清了,蹬车的就是我们家老二,立刻打开一扇大门,好让三轮车驶进弄堂来。
三轮车进来了,立刻把大门关上,连小门也关上了。三轮车上下来的是11号和25号,后面跟着的却是三轮车夫。父母把二哥带回家,什么都不用说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2 18:54:33 +0800 CST  
(10)
炮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集。我们一家人,都静静地坐在客堂里,点一盏很小的灯。楼上小玲也没有一点声响,估计他们三人也静静地坐着。
后来,我和珊妹坚持不住,父母让我们俩先睡。珊妹不敢一个人上楼,父亲让我们俩就睡在后客堂,若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叫我们。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耳朵还是能听到声音,不光是炮声,爆炸声,还有枪声,枪声是很尖锐的,也很近,好像就在弄堂口外的马路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真是万籁俱寂,一点声息都没有,仿佛掉进了寂静世界,连麻雀都不叽叽咋咋了。
平时不会注意邻居家的开门声,这时反倒听得特别真切,想必有邻居开门出来探情况了。父亲和二哥也打开后门,出去看看,和邻居交谈几句。此时,真还没有人敢走出弄堂去,弄堂口的大铁门依旧关着。
父亲和二哥出去很长时间,不见回来。我和二姐也溜出去,看到有些人家的小孩也出来了。我们随大流,到人多的地方听人说话。那几个是住在过街楼上的,说昨晚看到了一场激烈的巷战。一伙士兵由东向西一边还击一边撤退,另一伙士兵一边射击一边追赶。子弹呼啸,一些器械的响声。
有人问,难道你们不怕挨子弹?他们说,我们在过街楼上,哪敢探头看啊!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只敢撩起一小角窗帘,偷偷往外看。那些追赶的士兵只打敌人,并不想吵扰市民。
也有人说,弄堂口的这樘铁门还真管用,若没有铁门,逃兵跑了进来,就打到弄堂里来了。
此时,二哥看到昨晚他们三人顾的那辆三轮车,车上坐着的就是那个三轮车夫。二哥想起昨晚慌慌张张,连车钱都没有给,此刻便给了他。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还道谢,说昨晚多亏躲进了这条弄堂,算是平安度过。他就这么在三轮车是坐了一晚,天亮才睡着。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3 19:59:07 +0800 CST  
看来一切平安,不会有事,便有人把大铁门打开了,大家便走出了弄堂。人们并没看到风暴过后的杂乱,没有死去的士兵,也没有遗留的枪支。据过街楼上的人说,有卡车来,天亮前便清理了现场。
大家只是站在弄堂口,不敢走远,地面上确实很干净,可是墙上有许多弹痕,还有少量血迹,毕竟战争是残酷的。
人们还是站在弄堂口,人行道上没有来往的行人,马路上也没有汽车和三轮。一眼可以看得很远。
忽然听到汽车马达声,由东向西驶来一辆卡车,卡车上站着好些人,举着一幅很大的画像。车上的人很兴奋,向弄堂口的人群示意,还高呼口号。大家抬着头,傻傻地望着,不太明白什么意思,看卡车远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卡车又从西向东驶来,还是举着画像。我问二姐:
“画上这个头发很长的人,是谁?”
“可能是他们的领袖吧!”二姐也不能肯定。那时,大部分市民都不知道共产党的领袖是谁,根本就没听说过“毛泽东”三个字。这幅 画像,头发确实很长,并不是后来建国时用的那一幅,建国初期的那幅是戴帽子的。
几近中午,商店依旧关着门,但人们开始走动起来,我也跟着向十字路口走去。这个拐弯处的人行道比较开阔,太阳照着,看到很多军人坐在地上休息,非常安静,根本就不想打扰市民。经过了一夜战斗或一夜行军,一定是又渴又饿。这时有一家商店的伙计开了门,提出一桶正冒热气的开水来,让军人喝。军人道谢,接过水桶,大家分享。这些守纪律的军人,就是解放军!
上海就这样解放了!
那天二姐从谷盈家听说,5月19日就会发动进攻,大家都半信半疑。可是,到了19日,解放军真的打进来了。这就叫人想不通,怎么可能提早泄露军事机密?也许,谷盈家的房客随口瞎编,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吧!
5月19日晚进攻,20日上海局部解放。网上能查到上海局部解放,在5月21日,相差一日,我弄不清。至于上海全境解放,是5月27日,那是公认的,不会错的。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4 20:12:17 +0800 CST  
(11)
解放那天,一整天都在好奇、新鲜中度过。
第二天早上,好像一切都恢复正常,我和珊妹,以及小玲三人一起去上学。那天我们仨想穿过一条小弄堂去学校,这样更近一些。这条小弄堂很窄,又不干净,平时我们很少走。
三人刚进去,便看到地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士兵。听旁边的人说,人已死了,昨天早晨就在这里了。这时有一个人,正在扯士兵的绑腿,也许他想找一点有用的东西。人死了,就不要折腾他,让他安息!我们仨不敢看,匆匆走过。
这条小弄堂是没有铁门的,前天晚上这个国民党士兵,想必是受了伤,而逃进小弄堂的。因为躺在小弄堂,昨天清晨没有被清理走。
到了学校,同学很少,也不见老师。不一会儿,二姐来了,父亲让二姐叫我们回家,今天不上学!小玲便和我们一起回家了。
到了第三天,我们再去上学,老师也来了。大家都处在一种兴奋状态。这段日子,无法正常上课,主要就是学唱一些新的歌曲。第一首便是用上海方言填词的秧歌调:
我伲大家来欢迎,欢迎人民解放军。
今朝伊拉到上海,老百姓翻身日脚到。……
还学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你是灯塔”,等等。
刚解放的那些日子,游行特别多。某一个城市解放了,或某一个省解放了,就要游行庆祝。某一个节日到了,也要游行。
敲锣打鼓,舞龙舞狮,以及腰鼓队,秧歌队等等,都是从北方传来的喜庆活动。而具有上海特色的,则是一些洋乐队上街。还有人们抬着一个和平女神!这个女神,一定是穿着白色纱裙,高举一个火把。也许,人们厌倦了战争,期盼和平的到来吧!
这些日子,大家很闲。父亲天天闲在家里,大哥大姐虽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也知道他们暂时没有工作。二哥去年高中毕业,一直闲着。只有我、珊妹和二姐在上学。虽说在上学,作业也不多,都说解放,老师也不敢严管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5 17:42:39 +0800 CST  
那天,二哥、二姐、珊妹和我四个人玩扑克。二姐忽然问:
“哥,19日晚上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二哥笑起来了:
“那天下午,我和11号、25号去某某家,也是玩扑克。吃了晚饭,继续玩,因为有一点小输赢,也就停不下来。等我们发现天色已晚,刚想走,警报就拉响了。我们三个慌慌张张出来,已没有公共汽车了。好不容易,看到一辆三轮车,我们三个人便硬挤上車。
“我们都是大小伙子,三个人根本无法坐,即有一人使坐在别人腿上,人家三轮车夫也蹬不动。所以必须下来一个人,谁也不愿下来。最后决定轮流下来一个人,跟在车后推车,以加快速度。推车的人是很累的,我情愿蹬车,也不愿推车。就这样,我让那个三轮车夫下来,他俩坐车,我蹬车。我蹬得飞快,三轮车夫紧随其后跟着跑,生怕把他的三轮车蹬跑了。”
“哎呀,这个三轮车夫为了多赚几个钱,不容易,碰见你们,也够倒霉的!”
“第二天,在弄堂我碰到他了,我把赢的钱都给他了,我谢谢他。他也谢谢我,因为他在我们弄堂里呆了一晚,躲过了巷战。”
意想不到的事,结果还不错!
楼上的小玲,原来只知道她妈妈去苏州一个月。后来她舅舅只得告诉她,她妈妈去了台湾,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一时不能回来。小玲不能接受,哭了好多天。
珊妹很同情小玲的遭遇,去安慰她,陪她一起玩。跳橡皮筋原先是北方女孩玩的,解放后也传到了上海,珊妹和小玲合买了一根橡皮筋。跳橡皮筋至少得三个人,于是,我被拉差,帮她俩拉橡皮筋。我可不跳,哪有男孩跳橡皮筋的?
姜小姐走得太匆忙,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安排。她舅舅决定把他们的房子顶掉,拿了钱回苏州过日子。她舅舅跟我母亲说,上海的开销太大,他得回苏州找个事做。他答应姐姐把小玲照顾好,他让小玲在苏州上学。母亲觉得这个决定很对,不能这样坐吃山空。
刚放暑假,小玲和她舅舅,还有英子就要回苏州了。
珊妹让小玲把那根合买的橡皮筋带走,还送给小玲一串珠子。小玲有许多发卡,让珊妹随便挑一个。我是男孩,没什么可送,和小玲同学了一年半,只希望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小玲他们走后,搬来了新房客,在这里就不提他们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6 19:45:55 +0800 CST  
(12)
转眼便是50年了。这一年的春天,大哥大姐相继有了工作。
大哥被安排在进出口公司,他对这个工作很满意。大姐被安排在一个中学教英语,这个中学远在郊区,与她原来所在的“中央HK公司”相比,待遇差远了。但是大姐并无怨言,在新社会有一份工作就很好。
父亲解放前经商,做买卖,有时还做一点股票生意。现在,像股票这一类,是不能做了。他不像大哥大姐那样,有专业特长,年纪也过了五十,政府不可能给他安排工作。
他也想得开,只要儿女有出路就好,自己能干点就干点,解放初,做买卖还是可以的。
有一天,他在清理以前留下的东西时,发现两个存折。存折上写的是我和珊妹的名字,是前几年开户存上的。当时父亲为什么要给我俩存钱呢?也许他觉得我俩尚处幼年,往后的日子难以保障吧!时间长了,便把这两个存折忘了。
如今解放了,解放前存的钱,解放后想必是不能取的,这两存折也就废纸一张。好在存的钱并不多,父亲随手把存折递给母亲:
“过期了,扔了吧!”
事情也很凑巧,只过了三个月,忽然有消息说,解放前的存折,还可以去兑现,按新旧币折算。
父亲傻眼了,自认倒霉。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当时接过存折,看到崭新的存折,还一次没有取过,便舍不得扔掉,而是把它收藏起来。
存折还在,钱还可以取,一家人都很高兴。父亲说:
“借给旧社会的钱,居然让新社会来还钱!这件事,共产党办得漂亮!”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12-18 08:34:42 +0800 CST  

楼主:1999jys

字数:28820

发表时间:2019-11-28 17:51:0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1-14 08:45:13 +0800 CST

评论数:39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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