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草里18号

(1)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盖了不少石库门建筑,也叫弄堂房子。每条弄堂都有一条纵向的大弄堂,还有若干横向的小弄堂。一般临马路的那一排房,统称过街楼,而最后一排则为汽车间。
中间则是一套套标准的石库门房子,设有前门和后门。房间的平面布置,都符合当年市民的生活习惯,有天井、客堂、厢房、后客堂等等。而结构形式采用了西方的砖墙承重,局部还采用了钢筋混凝土结构。这些中西合璧的石库门建筑成为当年上海的主要民居形式。
我们家祖籍浙江,父亲十几岁就来上海某某金号学生意。当学徒是很苦的,什么都得干,没有人会教什么,一切全靠自己平时细细观察。父亲首先学会了算盘,这是一个起点。后来先生才让他做点跑街的事。譬如,拿几条黄金,包裹好,送某某钱庄去。这不是很危险?不怕有人抢?还好,没有被抢过。慢慢地父亲成了先生的得力助手。以至后来先生只作出一个决定,大小事情皆由父亲去经办,而先生到一边去享乐去了。就这样父亲慢慢地在上海滩站住了脚。
此时的父亲,就想把家人接上海来,便到处打听房源。听说这一带盖了不少石库门房子,便来察看。大凡里弄,都有一个很吉利的名字,选用福、寿、康、兴等等字眼,而这条弄堂却叫“紫草里”,与众不同,给父亲留下了好印象。
紫草里,除了过街楼和汽车间之外,共有五排石库门房子,30个门牌号。当时父亲意向性地选了三个门牌号,即8号、18号、23号。最后,父亲选择了18号,把这套房子“顶”了下来。而放弃了另两套,其中一套随即让给了刚来上海的三叔。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18 14:59:53 +0800 CST  
(2)
那年正是1932年,父亲把祖母、母亲、以及出生在老家的哥哥姐姐接上海来。我们几个年幼的,则是后来在上海出生的。
多少年后的一天,父亲已经很老很老了,我回上海来探望父亲。那天父亲心情很好,跟我随便聊过去的事。我问父亲,当年选这三个门牌号,有什么特别之处?父亲说,他选房的原则是“清静”,8号、18号,都在横弄的尽端。那为什么选23号?父亲笑着说,因为23号正挨着大房东,二房东与大房东做邻居,想必不坏吧!这也算理由,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改革开放后,上海飞速发展,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因为要拓宽马路,紫草里就遭遇第一次拆迁。拆掉了过街楼,还拆掉了两排正房,即1号至14号。我们家是18号给保留了下来了,只是原先隐藏在深处的18号,一下变成了临街房。那年,我工作正忙,自己家里也有事,走不开,就没有回上海去。
2001年春节过后,收到大侄儿的来信,信中提到马路两侧将再次拆迁,以满足绿化的要求,紫草里还得再拆一排房,即15号至19号,我们家18号正在其中,问我是否想回家看看。
这一回,我真的想回去看看了。紫草里18号毕竟是父亲早年奋斗的结果。从1932年至今,正好70年,算得上是我们家的“老宅”了。虽然,我一直在外地工作,父亲在世时,也只偶尔回“老宅”来住几天。但是,我出生在这里,我最早的记忆才这里开始,许多幼年的回忆都离不开紫草里18号。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19 13:26:59 +0800 CST  
(3)
我的最早记忆,就是在紫草里18号那半间厢房开始的。为什么说半间?因为我们家把楼下厢房间壁成前后两间。前半间与天井相望,与客堂相连,是幼年的我居住的地方。
厢房的后半间,因为没有窗,便成为一个暗间,只有一扇门通向楼梯口。暗间并不用于洗相片,是我们家的储藏室,那里存放着米、面和油盐酱醋,还有一些可长期保存的咸鱼腊肉。过春节时,绍兴人习惯裹粽子,那横杆上便挂满了煮熟的粽子,就这么晾着,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我们小孩,有时也会进暗间去,因为那里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只要把门一关,就漆黑一片,根本不需用手绢把眼睛蒙起来。
那时,有一位我称之为“阿秦”的妇女在照料我,带着我居住在前半间厢房里。每天早晨,是阿秦帮我穿衣服,吃饭的时候,又是她喂我。让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而她则坐在小板凳上。到了夏天,她就在天井里给我洗澡,大脚盆里放些热水就行。到了夜晚,她早早地帮我脱了衣服,让我进被窝去。只有此时,她才可以处理一下她自己的事情。
过年的时候,我得到了一块巧克力,金纸包装,一直拿在手中玩弄,睡觉时便带进了被窝。过了一会儿,阿秦过来看我是否睡着,却发现我的嘴角上脸蛋上,全是“血污”,吓坏了:毛毛,你这是怎么啦?我说,巧克力融化了,我把它吃了。阿秦这才松了口气,赶紧拿一条热毛巾,给我擦拭干净,好在没有惊动母亲。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0 14:23:44 +0800 CST  
(4)
我特别记得,当年弄堂里的叫卖声。每天清晨,弄堂里就传来一名妇女的声音:方糕——蔴仁糕,黄香糕——薄荷糕。母亲从不买这些甜食,只有父亲想吃时,才会去买一些。买的经常是“方糕”,那是米粉做的,用正方形模具压出图案,透出豆沙内陷来。我们小孩特别爱吃。
初夏的时候,也有女孩子叫卖的。那一声声甜甜的:栀子花——白兰花!女孩儿穿一件碎花布衫,挽一只浅浅的竹篮,篮里垫着毛巾,其上摆放着白色的花。家庭主妇买了来,戴在绾起的发际,或挂着胸前的钮扣上。
到了盛夏,女孩儿又改卖“白糖梅子”,也用浅浅的竹篮装着。梅子有两种,一种是青梅,另一种则是裹上厚厚的一层白糖。青梅很酸,有人爱吃,我们小孩只爱吃白糖梅子。
那时,弄堂里还有叫卖热的沙角菱,和热的珍珠米。这两种时令食品,凉了就不好吃,所以用木桶装着,上面还盖着棉垫。
每天午睡醒来,我总吵着让阿秦带我去弄堂,因为这时候就有一匹穿衣服的白马来我们弄堂。弄堂口传来铃铛声,我便知道白马来了。一个老者一边摇着铃,一边牵着马,缓缓走来。我说马穿衣服,是指马身上总披着一块镶着蓝边的白布,长及马的膝关节。也许,这是老者对这匹刚生育后母马的关怀吧!此时,我就希望有人买马奶,看老人接过碗来,蹲下身去,挤出一碗雪白的马奶,递给人家。我们家从来没买过马奶,母亲说,马奶是酸的。
我喜欢这匹马,她很温顺,长长的眼睫毛,大大的眼睛,总是偷偷地看人。每次我都会目送她的远去。
下午四点,有一个壮男,挑着担子来,用沙哑的嗓子叫卖:桂花赤豆汤——白糖莲芯粥!
到了傍晚,又有叫卖“鸭膀鸭舌头”的,是骑车来的,食盒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这时候,男人们下班回来了,想必会买一些下酒的菜吧!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1 13:50:27 +0800 CST  
(5)
有时,阿秦也会带我上街,不过,不会走远,至多在两个十字路口之间。弄堂对面,有一家医院。医院随便可进去,很清静。在主楼后面,有一个很宽敞的月台,四周种着树木和鲜花,还有长廊和亭子。在主楼前面,则有一个空场,有两棵大桑树,每年春夏之交,树上便挂满了又红又黑的桑葚。我们小孩进去摘,看门的爷爷不管。
在医院的一旁,便是“叶子咖啡馆”了。咖啡馆的玻璃门总是关着的,我从没进去过。有一天,阿秦跟我说,你爹爹在里面,我们进去看看吧!
进门看到一张大圆桌,围坐着许多人。当大家知道我是爹爹的小儿子时,便围了过来,说我长得好,天庭饱满,有福相。还有一个叔叔在纸上画了几笔,问我,这是什么?太简单了,我说是“鱼”,还在鱼尾添了一笔。他就夸我说,这孩子聪明!我只三四岁,却已感到他们在拍我爹爹的马屁!
再往这边走,便是某某大戏院。自称大戏院,其实是个小戏院,专演绍兴戏。偶尔走过,正逢开门关门之际,门帘短暂的一撩,可以看到舞台上的五彩缤纷,真令人神往!
在马路对面,还有一个戏院,则专演话剧。小孩子对话剧不感兴趣,但出于好奇,跟大姐一起进去,看人家在排练。一个摔跤的动作,排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不吵不闹,没有人赶你出来。
在这个戏院旁边,则是“万籁鸣照相馆”,它特别擅长给儿童照相。我保存的几张儿时的照片,都是当年在那里照的。
记得有一次,大姐带我去照相,她伸出一个手指头,做出一个“嘘!”的动作,要我模仿她。可是她在暗处,我在强光下,根本看不清她的动作。结果照成我吮手指头的照片,实在让大姐哭笑不得啊!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2 16:16:48 +0800 CST  
(6)
在我们这边,是紧挨着的四条弄堂。临街也有一些商店。我最感兴趣的是两家食品店。一家叫“瑞有天”,一听这店名,就知道是一个老字号,专卖中式食品,以及南北土特产。另一家叫“沙利文”,那是一个洋名,专卖西式糕点和糖果。
在拐角处,有一家香烛店,远远地就能闻到“香”的味道。还能听到和尚或道士的念经声,和单调的木鱼声。
这个店铺有两个开间。进门的这个开间,供着菩萨,菩萨前面点着蜡烛焚着香,烟气飘绕着。桌子跟前还放着团蒲,可跪拜,还可进香。相邻的开间,则是长长的折尺形柜台,是购买各式香烛纸钱的地方。
在医院的另一边,是一些比较破旧的平房,阿秦很少带我到这边来。因为那里有两家棺材店。店铺很小,以致正在制作的棺材必须对角线放置。木匠师傅总在忙碌着,做了一个又一个,成品堆放在里边。附近还有寿品店,专卖死人用的东西。死人的枕头是硬的,死人的枕脚,像一个山字型的笔架。
这便是我对这一段马路的最早记忆,它生气勃勃,中西混搭,新旧混杂。这里提到了这些店名虽然都是真实的,但不必去猜测是哪一个路段。因为这些店铺,是经常会变的。解放后,棺材店、香烛店改作其他商店了,而另一些商店经过公私合营,改作其他名称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3 16:05:04 +0800 CST  
(7)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一天天长大。我已能自己吃饭,也会自己穿衣、脱衣,也会和小姐姐一起玩耍.。终于有一天,母亲带我外出,当回来时,阿秦已不在了。我哭着找阿秦,却找不到。
我出生时,母亲已四十出头了,她没有精力来带我,便请了一个女佣来照顾我。她姓秦,按绍兴习惯,已婚的叫“秦妈”,未婚的,叫“阿秦”。她未婚,就叫阿秦,我也随之叫阿秦。阿秦从小带我,我与她自然更亲一些,而与母亲反有一点距离,好像母亲从不和哪个子女特别亲近。母亲把这个家管理得很好,人人都敬重她,反而敬而远之。
当晚,母亲便带我上楼,让我跟她一起睡。从此我告别了那半间厢房,吃饭的时候,总让我坐在她身边,母亲给我夹菜,挑最好的给我。夏天的时候,母亲把前门打开,在门口乘凉。我会拿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边,很安静,邻居都说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乘凉的时候,邻里之间也会闲聊几句,小孩子对大人的谈话不感兴趣,有时也听不懂。有一次谈到门前的马路,据说曾经是一条不太宽的河,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河给填了,修成这条不太宽的马路。对此,我很好奇,难怪这马路修得不那么笔直,因为河道总是弯弯曲曲的啊!
还有人说,原先河南岸有一个赌场,那里聚集着一些赌徒,没日没夜地赌红了眼,输得没脸回家。走投无路,只得乘划子到河的北岸来。北岸是一片坟场,其间有三五棵、七八棵大树。乌鸦叫着,绕着大树转着。那些输得精光的人,找棵大树上吊自尽了。
过了些年,废了赌场,建起了一座医院,就是马路对面的医院。又平了坟场,盖起了好多石库门房子,也就是这几条紧紧相连的弄堂。
这样的故事,让年幼的我听得心惊肉跳,原来我们脚底下曾经是坟场啊!
此时还有人补充说,对面医院一直还在闹黄鼠狼,医院顶层有一小间,至今还立着牌位,供着香烛呢!……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4 21:20:06 +0800 CST  
(8)
弄堂口,有一家烟纸店,有一对夫妻接手,这样的小店也叫“夫妻老婆店”,专卖香烟、手纸以及小食品。小店开在过街楼下,只能是狭长一条。而过街楼下空间较高,可分上下两层,一层做买卖,二层打地铺睡觉。开一个50公分见方的洞,夫妻俩就能爬上爬下。
刚来时,他俩已有一个男孩,几年过去,这对夫妻一共生下五个孩子。七个人挤在5平方阁楼上,够艰难的,尤其是一个小店要养活一家七口更难。这样男人便在弄堂口,支起一张烫衣桌,给人熨烫衣服,来弥补收入的不足。对这家人家,大家印象很好,毕竟是通过勤奋来养儿育女的呀!
从烟纸店往里,还有更小的木屋,小到只比单人铺稍宽一点。与其说是小木屋,倒不如说是大柜子。这里住一对中年夫妇。早晨起来,撤掉两块铺板,床便变成长椅,有了坐的地方。晚上加两块铺板,铺上褥子,又变回床了。他俩都很胖,冬天两个胖子挤在一起,正好相互取暖。到了炎热的夏天,都有人睡露天的了,他俩还进小木屋睡觉,人们称他们为“鸟笼里的恩爱夫妻”。
在弄堂口,还有一个皮匠,一个理发匠。还有一个小书摊,专门出租武侠小说和武侠小人书。那些书很脏,全是吐沫和手印。还有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无所事事的人。所以,弄堂口,过街楼下,是一个大千世界。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5 13:32:15 +0800 CST  
谢谢龙业的留言。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6 14:10:14 +0800 CST  
(9)
在弄堂最里边,早先确是汽车间,我们家也曾有一间。那时父亲有一辆车,还请一个司机,司机就住在汽车间的楼上。但是在我记忆中,却从没见过也没坐过这辆车,想必是战争年代,日子过得很艰难,就把那车卖了。
其实,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紫草里的汽车间,早已不存放汽车,而住满了一些外来的干苦力的人,或者因为战争而逃难到上海的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习惯,他们喜欢养鹅,几只大白鹅,有时会摇摇摆摆地走到我们家门口,我特喜欢。夏天的时候,他们喜欢穿木拖鞋,穿、脱、或者洗,都很方便。穿着木拖鞋走起路来,就会发出清脆的“咯咯”声。夜深人静时,“咯咯”声从弄堂口飘来,一直到消失在弄堂的尽端。
不过,人们还习惯把弄堂最后一排房,称作“汽车间”,直到现在。
当然,那时弄堂里还有一些私家车。汽车间被人占了,私家车就停在大弄堂靠垃圾箱那一侧。
“汽车间”里有一个江北老太,经常穿一袭黑色长袍,拉着两个孙女上街购物。有一天就在弄堂里,被一辆私家车撞了。车跑了,而老太半天站不起来,靠墙根歇了很长时间,两个孙女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再没见到这个说江北方言的老太,想必是在家养伤?或者已经去世?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6 14:14:32 +0800 CST  
(10)
那时,人们都说方言。我们家来自浙江,父母和祖母说的是绍兴话,出生在家乡的哥哥姐姐,自然也会说绍兴话。这样,他们与父母对话就用绍兴话,与弟妹对话就用上海话。因为我们年幼的几个出生在上海,只会说上海话啊!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说上海话。
可是,在老一辈人心目中,家乡话才是根基,一辈子不能忘记。住在这条弄堂里的三叔,当年他要娶一个苏州女子,大爷爷就极力反对,不许进门。最后总算妥协,大爷爷说,这个女子若想进我们家族来,必须改说绍兴话!
这实在难为了三婶,原来说的是吴侬软语,偏要改成硬邦邦的绍兴话。在我幼年的记忆中,三婶说话总是拿腔作势的。
上海本就是一个移民城市,以浙江、江苏来的人最多。所以在我们这条弄堂里,几乎每一个门牌号有一种方言。我们家说的是绍兴话,隔壁邻居说的是宁波话,而那边两家说的是无锡话和扬州话。也有说广东话、福建话的。
那时的老人,都爱炫耀各自的家乡,反而看不起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若有人自称为本地人,都会招人唾弃:什么本地人呀,说到底是浦东的乡下人!
当年确实有一些浦东过江来的乡下女人,来敲弄堂里一些人家的后门,挨家挨户问:鸡蛋要不要?她们大都头上盖着毛巾,腰间围着土布围裙,胳膊上挽着一篮鸡蛋,上面还搭一块土布,走街串巷。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浦东腾飞了,上海话已遍布大江南北。我在外地工作,偶尔飘来一句上海话,就会转过头去看一眼,倍感亲切。那些最初闯入上海滩、只会说各种方言的那一代人,早已离去。能说家乡话也会说上海话的大哥大嫂们,就站在最前沿了。
在饭桌上,偶尔说出一两句家乡话来,小辈们觉得新鲜,可是怎么学也学不像啊!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7 14:07:24 +0800 CST  
(11)
前门进来,便是天井,天井四四方方的,厢房通过六个槅扇与天井相望。从天井进入客堂,要迈过一道高达25公分的门槛,其上有六个落地槅扇。据说门槛高,是为了防止钱财外流。
在我儿时记忆中,一进入客堂就看到北墙上的一轴画,左右各有一轴对联。在祖母房里,有一口箱子,里面收藏着一些字画。箱子架得接近天花板,为了防贼偷。其实,这些字画的内容,很俗!记得有一幅,就是以父母的生肖来作画。
北墙前面有一长条桌,上面供着福、禄、寿三尊菩萨,用玻璃罩罩着,左右各有一个大瓷花瓶。花瓶中从来不插花,因为母亲不爱花,倒是经常插一把鸡毛掸帚。
条桌前面紧挨着是一张方桌,方桌两侧各有一把椅子。椅子的方向并不对着桌子,而是坐北朝南。可见这两把椅子是专为长辈准备的。长辈和小辈说话,经常坐在这里,长辈接受小辈磕头,也坐这里。
东西墙上各有两个超大的竖向镜框,足以放入整张四尺宣纸。东墙是两幅长篇书法作品,我看不懂。西墙是两幅云雾环绕的山水,有小人小房子。这些镜框里的字画,应该说是上乘的高雅之作。
东西墙前各有三把椅子,椅子之间各有一个正方形茶几,茶几跟前各放一只黄铜痰盂。这六把椅子加上条桌前的两把,一共是相同的八把椅子,其椅背上都镶一块大理石,大理石的花纹就像小幅的写意山水。
在客堂正中,还有一张方桌,四周围着八个方凳,吃饭时,可以坐八个人,所以这样的桌子也叫八仙桌。条桌前的那张方桌也叫八仙桌,这两张桌子是完全相同的。
所有这些客堂陈设,是一整套家具,都是红木的,雕着统一的线脚和花纹,很是精致。这样的客堂家具统称“八把头”。是民国时期典型的客堂陈设。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8 15:10:21 +0800 CST  
(12)
当然每家各有不同的风俗习惯。过年的时候,我们家会在八把椅子上加上一个外包红绒布的棕垫,这样可避免红木那凉凉的感觉,更有一种过节的气氛。亲戚来拜年,便端出一碗元宝茶,碗盖上一定有两颗檀香橄榄,还有一酒盅糖水。这是我们绍兴人的风俗。
若在客堂里接财神、祭祖等,还会用绣满花鸟的红缎桌围,把八仙桌围起来,桌面上放着供品,燃着香烛,桌前放一个团蒲,供人跪拜。
这样的客堂陈设,整条弄堂,大致如此。只有那些被母亲称作“暴发户”的人家,除了中式客堂外,还要把厢房布置成西式餐厅,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面铺着洁白的台布。而我们家没有,吃饭就在客堂正中的八仙桌上。
有一天全家人正在客堂吃晚饭,阿秦来看我了,还给我带来一小包肉松。母亲说,还花钱买东西。阿秦说,我想毛毛爱吃肉松,就买了一点。看到阿秦来,我自然高兴,但也没什么动作,只是加快吃饭速度。
这时,阿秦就站在饭桌旁,看到谁要添饭,赶紧过去帮着添饭,好像她还是我们家女佣似的。母亲说,不用客气,他们自己会添的。
我吃完饭,便走到阿秦跟前,阿秦立刻把我抱了起来。母亲又说话了,这么大了,还要人抱!阿秦就这么抱着我,相互对视着,男孩子不会有亲热的动作,我看到阿秦的眼圈红了。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29 14:14:19 +0800 CST  
(13)
从客堂进入后客堂,也要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那间房朝北,不见阳光,祖母就住在那里。她有一张大床,四角有柱,有顶盖,一年到头挂着帐子。白天用帐勾撩起,夜晚垂下,在我眼里,这挂帐子的床,就像一个小戏台。祖母年近七十,已经很老了。整天坐在藤椅里,面对着“戏台”,静思默想。
床边墙上有一个镜框,其中有一张椭圆形的照片,显得古老又沉闷,没一点笑容。我知道那是我爷爷,他戴一顶有顶翎的帽子。
在祖母房里,除了大床之外,还有梳妆台,台上有镜子,台面是大理石的。祖母每天洗梳就在这里。她还有一些大小橱柜,都是靠墙而立,而一些箱子则放在大床背后。
我们这套房,有两个抽水马桶。一个在楼梯底下那个小空间里,另一个则在楼上浴室内。祖母从不使用抽水马桶。她一直保留使用老家那种刷着油漆的木质马桶。把马桶放在有顶盖的坐柜内,坐柜则藏在大床背后,一摞箱子的旁边,那是一个隐蔽的角落。
可以说,祖母除了吃饭,必须迈过高门槛到客堂来,其余所有活动,都可在后客堂完成。
祖母从小缠脚,行走极为不放便,两手总想扶点什么。她那双脚特小,真可谓“三寸金莲”。穿进一双小小的鞋里,勒得紧紧的,脚背拱了起来,这形状就像裹得很紧的两个粽子。
据说,那时女性的脚是不让人看到的,所以祖母整天穿着长统袜,即使夜晚也不脱。她洗脚总是背着人,只有与她睡一间房的小姐姐看到过她的脚。她形容那双脚,就像两个赤豆粽子。试想脚上有那么多的红点子,是淤血?还是溃疡?该有多可怕!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4-30 13:40:06 +0800 CST  
(14)
到了冬天,祖母戴黑色的护耳,民国时期老年妇女经常戴的那种,正中有一颗翠绿的玉石。我特别好奇:娘娘,为什么要有这颗东西?是为了好看?祖母笑着,伸出一个指头来,点着这颗玉石,顺着下来,便点到鼻子了。祖母说摸到鼻子,就知道了这护耳没有戴歪。哦,原来是这样啊!
祖母是很喜欢我这个孙子的。她保留着我幼年时的一张照片,看着照片,就会微微发笑。一次傍晚,闪电特别刺眼,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雷声。我慌慌张张跑进祖母房里。祖母便搂着我,轻轻地拍我的背,嘴上还说:毛毛,不怕的,毛毛,不怕的!
祖母的牙全松动了,只能吃软的东西,她又常年吃素,所以在她面前经常是一碗蔬菜。若是一碗豆腐,倒也罢了,而经常是一碗黄豆芽,她又如何咬得动。只能随便吞几口白饭,算是吃过一顿饭。祖母心里很明白,如今这个家是我母亲当家,她不抱怨。
我们是浙江人,早餐大都吃泡饭。有一天早晨,母亲特意给我剥了一个皮蛋。可是,我不太喜欢皮蛋的那种味道,又不想让母亲看到我把皮蛋剩在碗里。便把整个皮蛋塞进嘴里,表示我吃完了。立刻跑祖母房里去。
娘娘,您吃不吃皮蛋?祖母说,哦!这皮蛋是荤的还是素的?我心想,祖母肯定是糊涂了,皮蛋是荤是素还用问我?但是,我得让祖母把皮蛋吃掉,便说,是素的!祖母说,好吧,留在这里。
看来祖母真的很想吃皮蛋,管它是荤是素,就吃吧!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5-01 14:21:41 +0800 CST  
(15)
我们这条弄堂,房型称作“二上二下”,即两个开间,两层楼。前门-天井-客堂-后客堂,为一个开间。另一开间,则是厢房-梯间-后天井-灶间-后门。
祖母住在后客堂,后客堂有一侧门直通后天井。但当年为了给祖母一个安静的环境,这门是给大柜挡住的。后天井比较嘈杂,有水龙头,正是洗衣、洗菜的地方。后天井的旁边就是厨房。
设计出后天井这样一个空间是很有必要的,使厨房得以分离出来。而这个竖向空间,又能起到自然通风的作用,有利厨房的油烟排放。当然,不如当今的抽油烟机。
后天井的旁边就是厨房。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把厨房称作灶间。灶间真有灶吗?回答是肯定的。因为石库门房子都有砖烟囱,烟囱就是为灶而设置的。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那年我们家修了一个新灶,很宽的灶台,其上有两口大锅,还有取热水的烫罐。灶不是用砖砌的,而是用角铁做支架,台面和侧面都贴上马赛克。灶膛口不在背面,而在正面,膛口有铸铁小门,可开可关。这样的灶,在当年是很新潮的,母亲很喜欢。
这样的灶得烧柴火。在农村,柴火可以到野地里去捡,在都市必须花钱去买。一次买回很多,都是加工好的,长短划一,粗细适中。
这些柴火又能存放在哪里?当年多数人家把柴火存放在晒台上,用的时候从晒台上往下扔,一扔就到后门口了,捡来用很方便。当然扔柴火时,得注意安全,别砸着人。每次扔,都得大声嚷嚷,家家户户都如此。这在当年是一道风景,至于烧煤球,烧蜂窝煤,那是后来的事。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5-02 17:17:04 +0800 CST  
(16)
既然有灶,那就有灶间菩萨。在烟囱的室内部分,设有一个佛龛,供着一个灶间菩萨,我们家厨娘很热心此事,每年腊月二十三,她总会供上一些甜食。
有一年,那张老灶间菩萨太陈旧了,她想换一张新的,可是又不舍得花钱,母亲是不信这一套的。厨娘便去找我大姐,因为大姐特会画画。大姐问她画什么,她说画一个人形就行。大姐当年还是一个高中生,便画了一个漂亮的女孩给厨娘。厨娘就把它放进了佛龛。后来邻居看到了,笑了半天,你们家的灶王爷,怎么是一个大姑娘啊!
灶间的上面便是亭子间,在我记忆中,大姐一直住在亭子间,她喜欢不被打扰。有时我到她房间去玩,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一张洗脸台,就这几件,便把整个房间占满了。
在她房里,有时可以听到一种呜呜的声音,我说,那是老虎叫,大姐说,那是轮船起航了。我喜欢听那悠远又迷茫的声音。
亭子间与隔壁那条弄堂紧挨着,也许隔壁是板壁房,声音就直接传过来了。那天晚上,我就听到一个大男生在背诵文言文,声音特别大,旁若无人。
大姐说,每天晚上就这么吵人,你“骂”他两句。小孩子不知道怎么骂人,就冲着墙大声喊:难听死了,不要念了!我刚“骂”完,那个大男生真的不念了。我和大姐都捂着嘴窃笑起来,看来“骂”还是真管用。可是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大声地念起来了。
大姐比我大十几岁,她是大姐姐,我是小弟弟,姐弟俩自有一番情谊。她一直住在亭子间,直到她远嫁香港,那次,她真是乘轮船去香港的。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5-03 14:44:44 +0800 CST  
(17)
亭子间的下面是灶间,亭子间的上面是晒台。所以亭子间的上下都是钢筋混凝土楼板,以利于防火防水。它自然比不上木楼板。而且,它是通过室外梯与主楼梯相连,显得极其孤单。所以亭子间的居住条件是最差的。
晒台是晾晒衣服的地方,做好了架子,可以搁置竹竿。都说晒台是一个空中入口,后天井就是一个竖向通道,贼就由此而人。
曾听母亲说,有一天睡到半夜,听得外间的漱口杯发出响声,便披着衣服到外间察看,只见一个人影晃动,向门退去。母亲赶至门口,那贼用手电筒晃了一下,母亲都吓软了腿。母亲回里间,摸了摸床下的洋油箱,还在,也就放心了。那时,人们以为把钱藏进洋油箱最安全。其实,洋油箱耐得了小火,如何耐得了大火?
贼光顾之后,我们家便在后天井上空,做了一个玻璃顶棚,同时,在晒台与室外梯之间加了一道门,每晚天黑前都去锁门,封闭了这个空中入口。
这条弄堂相邻人家的屋顶是相连的。因为是同一弄堂的邻居,知根知底,自然是不会偷盗的。有一天晚上,女佣上晒台锁门,发现屋顶上有两个人影,吓得赶紧下楼来。我二哥上去看,才知是隔壁邻居的四小姐和四女婿。人家小两口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就爬屋顶上来了。挺浪漫吧!
石库门房子的屋脊有纵有横,屋面有不同的坡向。两三户屋面相连,就形成起伏的山坡,挺好玩的。要爬上屋面并不难,晒台到檐口也只一米多高。我十几岁时,也爬屋面去过,发现每户人家屋脊正中处,都固定一面照妖镜,或者是三个酒瓶,据说都是按风水先生的要求做的。酒瓶呈正三角形放置,瓶口直冲天际,好像随时会发射似的。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5-04 15:47:25 +0800 CST  
(18)
说了“亭子间”,再说一下“三层阁”。前面已说这条弄堂是“二上二下”,也就是说只有两层,没有三层。入住不久,人们发现,在二层天花板上和坡屋面下,有一个三角形空间,怎样利用这个空间?有人家在屋面开设了“老虎窗”,使这个空间有了采光口和通风口,于是各家就效仿起来。这个空间就叫“三层阁”。
我们家也开了一个老虎窗,就此多了一个三层阁。不过,在此并不住人,而是堆放杂物。
当年,由于父亲把全家人接上海来了,家乡的人都知道父亲在上海混得不错,一些亲戚纷纷来上海,入住我们家。我们家只得把这些客人安排在三层阁。
上海是一个花花世界,这些游手好闲的小地主们,到了上海就不想走了,他们花光了钱,就问父亲借,借了当然是不还的。
更可恶的是,他们居然发现,从老虎窗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对面人家的晒台,而晒台近旁有一扇浴室的窗户。夏天天气炎热,晒台上又没人上来,于是便开了窗洗澡。哪想到对面老虎窗里有人在偷窥,这些偷窥者还津津乐道。后来再不让这些人来入住我们家了。
之后,很长时间三层阁无人居住,只堆些杂物。有时母亲上三层阁去取东西,我们也会跟着上去。
光线从老虎窗里射入,只照亮了局部,四周还很暗,黑黢黢有点神秘。声音也从老虎窗传入,弄堂里的叫卖声,或小孩子的疯闹声,均显得细小而悠长。
此时,二哥已长成一个年轻人,他喜欢自由自在,还喜欢三层阁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在这里住了好多年。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5-05 14:24:19 +0800 CST  
(19)
前面提到客堂和后客堂,在二楼便有对应的客堂楼上和后客堂楼上。这两间原本是直通楼梯的,当年父母把它改造成前后套间。前房放些沙发、洗脸台大衣柜等,算是起居室。后房则是床、写字台、五斗橱以及母亲专用的马桶,作为父母的主卧室。阿秦离去后,我就睡在这里。
前后房之间,采用磨砂玻璃隔断,还用一道从天花板垂下的精细木雕来分隔空间。顶棚上有石膏花饰,吊灯,墙上有画和镜框,还有垂地窗帘,这在当年,已够时尚的了。
都说母亲很会花钱。可是我倒觉得她很节俭,她毕竟来自农村。她为我们几个年幼的孩子做鞋,夏天做单鞋,冬天做棉鞋,从鞋底到鞋帮,全是她一针一线做的。甚至连纳底线,都是自制的。那时人们都穿长袜,袜底破了,袜统还是好的,母亲就留着,拆出棉线来,再搓成纳底线。她认为自制的更结实。
如果一定要说母亲会花钱,也许在支助乡亲时,确实很大方。或者在逢年过节时,大手大脚。她经常说,以前过一个年,得杀十几只鸡,称几十斤肉,而抱怨当今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的确,因为这场战争,父亲的生意不好做,收人大为减少。终于有一天,我们家不得不把客堂的全套摆设都卖了。
记得那天,客堂的槅扇全部卸下了,前门洞开着,红木家具一件一件地穿过天井搬走了,原来拥挤的客堂一下变得空荡荡起来。墙上那四个特大的镜框也搬走了,多少年来被遮挡住的墙面露了出来。我好奇地看墙上留下的椅子背的形状,小孩子还不懂得什么叫失落。
(未完待续)
楼主 1999jys  发布于 2019-05-06 13:41:57 +0800 CST  

楼主:1999jys

字数:18240

发表时间:2019-04-18 22:59:5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5-22 09:30: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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