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棵粗大的白杨，树枝很密，朝四面撑开着，形成一个伞状的冠。树干大约有十米来高，光溜溜的，上面长着几个梭形的黑斑，咋一看，活像母亲的眼睛。
小时候喜欢爬树。因那棵白杨树，既高大又光滑，而且没有旁枝，我只能盯着“眼睛”入神，心里升起一团迷雾。
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一只啄木鸟正爬在“眼睛”处，用它坚硬的喙使劲朝眼珠子里啄，我急了，赶紧指给母亲看。母亲站在树底下，将胳膊朝上抡了几回，鸟便飞走了。“眼睛”保住了，我心里倒腾起了一个小小疑团：是否树也像人一样，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于是我便问母亲：树会长眼睛吗？那些“眼睛”怎么那么像您的眼睛？母亲笑了，说：因为它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儿子，被我看着长大的！我觉得她说的不对，却又不知道怎样反驳她。
后来，树长得更加粗大起来，我也懂事了。每每想起此事，都觉的好笑。然而，每一次回家，见到这棵树，我都忍不住想起当年母亲的那句话，很温暖的感觉。
那年暑假回家，正值村子里碾场。那天，邻居小宝家要碾场，将一台小四轮拖拉机从我家门前开过。由于路窄，而那棵白杨树就长在路边，小四轮经过时，车身擦到了树干，将偌大一块树皮刮了下来，露出白白的肌肤。母亲心疼得要命，赶紧和了些泥巴，将损伤部位裹好，嘴里不住念叨着。后面，每天早晨起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去看树，嘴里仍念叨个不停。我有些不耐烦，就说：不就一棵树吗，至于吗？母亲没有说话，只眼睛里渗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日子久了，泥坯渐渐裂了，一块块掉了下来，上面长出一层新皮，虽然没法再恢复到以前的样子，总算让母亲的心安定了下来。
对于她的做法，我总是不理解，有时甚至抱怨。直到有一天晚上，母亲给我讲了我家的故事。她说，以前，我家很穷。巴掌打一点院子里，有两间小土房，她和父亲住一间，二爸二妈住一间。如此，爷爷奶奶就没地方了，只好给他们打了一口窑，中间用土墙隔开，一边做灶房，一边是炕。至于养家糊口，她和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要到生产队去背粪挣工分。那时，爷爷奶奶以及二爸二妈都还在。爷爷患有白内障，眼睛看不见，地里的活干不了，奶奶又年老体衰，也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而二爸，他天生少一只手。好在他是一个文化人，平时作画写诗，以打发时日。二妈呢，又是个精神上有点问题的人，游手好闲，光吃饭不管事。由于一家人，大多没有劳动力，挣不到工分，吃饭也就成了大问题。而且他们又非常老实本分，宁肯饿死，也不去做分外的事，经常饿得爬在炕上呻吟。有一回，家里没了粮，眼看就要饿死人。然而，祸不单行。焦急之际，麻烦又找上了门。不知是谁偷拔了队里一个胡萝卜，栽赃嫁祸，将叶子丢入我家竹仓，这事被生产队负责人发现后，冲到家里炕上，将半死不活的爷爷倒提起来，将头塞进仓底狠狠栽了几下，栽得爷爷头皮嘴巴鼻子流血……
后来，划成分搞批斗，我家被划为贫农，从而幸免于难。那个带头整爷爷的家伙，被划为走资派，戴上高帽子，绑在一棵大树上，遭人唾骂。爷爷气不过，只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也算是洗清了他的冤屈……
分产到户后，政策渐渐松了，日子也变得好过了些。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可以自行安排耕种，温饱问题得到了很大缓解的同时，也免去了许多因生存而产生的纷争。正当人们都怀揣各种希望的时候，接二连三的波折，让我们一家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给奶奶办丧事；二爸离婚后，不幸中年夭折；爷爷的去世，以及多病的我……我打小身体就不好。每每发起高烧来，搞的全家人都不得安宁，生怕出个意外。有一次深夜，下着雨。我高烧不退，以至于昏厥过去，母亲吓坏了，就含着泪，抱我去找大夫。由于路滑，天又黑，母亲一失足，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幸好，坡不大，没摔着，只弄了一身泥。母亲抱着我，从泥浆中爬起来，敲开乡医家的门，一诊断，烧成了肺炎……然而这次康复之后，我的身体愈加虚弱了，动不动就生病。父母想不到法子，只好找来风水看看。风水说我家院子离庙近，太硬，住着克人，爷爷，奶奶以及二爸都是被克死的。父母听风水这么一说，惶惶不可终日，只好另觅一块地，修了个新院，当时家里紧，盖不起新房子，就将二爸生前最喜欢的东西—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卖了，勉强搭了一间土屋。
房子有了，母亲的心事却上来了。人，总是有怀旧情怀的。在一个地方住了若干年，经过多少回合的生活的起起落落，要迁往别处，心里会有些不舍。往新院子里搬时，母亲亲手将旧院子里的一棵小白杨树，移到新院子门口，以作留念……
如今，那棵当年的小白杨，已经长成参天大树……
母亲告诉我，那棵白杨，是她一手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成长一样，寄托着她的某种希望。她说她喜欢白杨，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有它的影子。它不需要过多的雨水，不贪恋阳光，只要能在哪怕板结的土地上，给一点水分，它的枝条就会生根、抽芽。它，从来不对生长的土地说不，即便受到一些挫折和创伤！
听母亲讲完故事的第二天，我站在那棵白杨树下，想起当年母亲的句“因为它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儿子，被我看着长大的！”的话，不禁感到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我仿佛看见，白杨树的“眼睛”里，流着母亲辛酸的泪。


2008-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