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利工厂(连载)


我在这家工厂,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年的长度,甚至连部门都没飘移过,一个萝卜一个坑到底,坑也太深了,深得如同一口井,所闻所见,就这么狭窄一小块

起初(一)

刚到工厂的几年,人菜飘飘的,不知道怎么撑过来的,把白纸一般单薄的书生气端着,骄傲和卑微穿插过心。

笔记:

上午,老周把我叫住,告诉我机修与机动科要分开,问我对去留的看法,我还没答,他先说:科里味正些,对谈朋友有利,从长远来看,你留在科里更好。并告诉我机修原想我下去,后来他与老卢(当年老卢是总工办主任)商量,现在还没有最后定局,朱(机修主任)说:尽量保持人员不变。老周还说了其他人的情况,外面嘈杂,他声音小,我没听清那些话。表面上我平静无所谓,事实上我十分关心我的命运,我也趋向原位不动,老周的话不仅安定了我,而且我对机修选择我的想法欣喜,我万没想到机修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一向把自己摆在很低的位置,当我想到这一层,我觉得兴奋,因为我具有一定的能力,这在我是了不起的发现,我兴奋地放开脚步,简直有点趾高气扬。

但过时不久,怀疑的天性让我做第二种思考,也许是因为我听话,或者因为我正在进行的机床修理。

新的想法打消了我刚升起来的兴奋,虽然有一点成效,但并不能完全取消它对情绪的影响,激起的情绪给自己增添了信心,这一切都只因为我被人承认了,不过,理智并不确信,总是怀疑其中有无阴谋。
11、2

笔记时间大约在一九八八年,记得粗略,当年视线在自己的芝麻般心情上辗转,回头再看,难以得到更多的信息。

机动科和机修车间原是两个部门一套班子,我进厂被分到机动科,甚至不理解取名机动的来由,大概是机械动力的意思,管设备,管供水供电供气。虽然是科室,但办公地点在下面机修车间里的办公室,机修车间两个办公室,机动科两个办公室,机动科两个办公室又分两个组,一个机械组,一个电气组。当年干部、工人是两种身份,我虽然菜,进门却是干部的坯子,机动科有点四不像,夹在中间。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7-14 06:53:07 +0800 CST  
(二)出差
上世纪八十年代出个门很难的,出差等于是照顾,出远差等于发大奖。我们工作年限不满三年,论资排辈的话,好事轮不到我们。

笔记:

将于月初出差广州,为50绞制机的设计。

这趟差不好出,却引来一大串不怀好意的羡慕。

我已怕在别人面前谈这件事,有些人用异样的语气询问我们,总之,原因不过是我们都太年轻。

上午借照像机时钳工们又问我,我只说去湖南。说广州怕他们把眼珠子挤出来,说湖南已不得了,问了我去的哪几个人,问了我要去的理由,还有一句熟得不能再熟的话:你们去看,回来就要你们搞。

我只好笑,这是我唯一的盾,他们射出的箭一下子还完不了。

有人说:别人搞设计都有钳工去,一般只一个技术员,几个钳工。

还说:别个厂钳工经常出差,就我们厂怪。

有人说:哪个去哪个来搞啦。

有人讥言:还不是要你做。

有人说:原来改造也没人出去。

总之是不服气,我只好笑,笑得不自然,笑得尴尬,偶尔发一两句不可笑的玩笑话,在他们不冷不热的围攻里,我还是当我的缩头乌龟。其实这件事不是我定的,也确该我们出去,钳工看了有什么用?可我不敢反击。

为出差的事借钱,怕一个人借不了诺多,写了四张条子,今天找陈总签字,一上午不见人。

下午再去,那老头总算露了面。条子递上去,苏说:“十二盘设计出差,问厂里借点钱。”老头从眼镜后面瞟一眼借条。发问:“去哪?”“广东。”“几个人?”“三个。”“这有四张条子?”我说:“怕借不了那多,用了四个人的名字。”“借这么多钱干什么?”我和苏忙劝:“怕不够。”“你们一次去三个人,二个人就够了。”苏说:“这件事分工了,电气一个,机械分两部分,去两个。”“还可以多分,那么还要去几个人。跟你们说,在我手里已经卡了一些了,现在经费紧张,每年都想多分点,用起来大方。”我们陪笑,老头脸上说着说着解了冻,快速地微笑一下又收回去,但还是挺有人情味的。老头拿出笔,“一个人借四百五,只给你们签三张,要那么多干么什。”笔在纸上走,轻飘飘写了三张,一千三百就从手下溜进我们的口袋里。

出来了,苏还怨我:“你跟他说么什三个人出差以四人的名义借钱,你就说另外一个有别的事,你说三个人出差,他肯定只签三张。”我也觉得话不该说,平时我不抢人家的话,今天看苏不流利,急冲冲地就开了腔,那晓得事情不妙,自己看自己做傻事。
1989、3


绞制机项目是我唯一参加过的整机设计。当年的工厂是那种小而全的格局,设备不好用,自己改,设备少了,自己做。厂里有一半的自制设备,简易粗糙,但是实用;爱坏,但是好修。之前的技术员大多从工人做上来,送到电大进过修的算是高学历,他们的基础知识略显不足,靠的是资历经验。从一九八五年开始,一批批专科生本科生进厂,在各专业口落位,上进势头凶猛。搞机械的小郑跟我同学,他一向很冲,专业能力强悍,我在业务上的进取心几近于零,当我缩头缩脑地在厂里行走的时候,小郑趾高气扬地扛起时代骄子的角色。绞制机的项目,小郑是主设计,我是跟班辅助,这是必然的配备。我感兴趣的是,钳工如果把出差的事问小郑,他的答复和反应怎样?或许钳工说话的语气会因为对象的改变而改变。苏桥是电气设计,我不记得这是不是小郑与苏的第一次搭挡,后来,两个人一直挡搭,现在开的厂,两个人都是股东。出差借钱是我陪着苏去的,这件事本来我一个人做就够了,可是我又菜又闷又怯,啥事都上不了台面。

总会计师老陈,我与这老头几乎无交集,以后难得提到他。方脸老头其实蛮阿弥陀佛,憨人憨福型的,我们找他签字借款那一会,他的表情压制性地严肃,又将抱怨的火焰对着我们两个小年轻乱喷,我一直少与人交道,分辨不了他脸壳子上涂了多少伪装的表情,老头稍不留神,伪装裂开,泄露一丁点本性的暖意,这个瞬间凝在记忆里。老头去年不在了,有人认为他白赚了二十年的寿命,那是说他骑车横穿马路,路上汽车躲避不及,撞倒老陈的自行车,再冲向路边,撞死一个无辜的行人。老陈被撞得脑出血,可命找回来,糊涂着多活了二十年。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7-16 08:50:26 +0800 CST  
(3)上调
笔记:

詹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从钳工班调到科屋,论资格,上调的不该是他。

我们去帮他搬东西,那些钳工并不正眼看我们,他们冷漠地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干着自己的活,以往我看惯了这样的目光,隔了很久没与他们打交道,又对这样的目光感到畏怯,总以为里面含着敌意。

钳工们没有人高高兴兴与詹说话,他们象是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一辈子只能与机器打交道,在旋转尖叫的机器声里打发时光。

钳工左冬在路上开玩笑:下次什么时候把我也接上去。虽然我们常常抱怨,说是操作工也比我们好,可在钳工眼里,办公室与车间之间的距离是很难逾越的,甚而可能是他们的梦想。——1989年

进厂来的前三个月我也是在维修班度过的,我同班同学小郑,他进办公室早,没在班组蹲点实习过一分钟。虽然我不承认,但一般人的意识里,人与人是有差次的。

小詹学历低我们一档,中专生。当年大专生是稀有人种,进厂就是干部身份,实习后坐办公室的几率近于百分之百,而中专生不一定,可工可干,在班组做电钳工的中专生,想得起来的还有四五个,他们进厂的时间比小詹早,少数几个人在班组一做到底,一辈子电钳工,无论从经济上,还是从身心的自如度上,至少我们这一代的现状,做工人的处境是糟糕的。

小詹的能量远在我想象之外,他用一场突击式的上调,甩掉了班组,甩掉了跟铁跟油打交道的生活。

我不记得怎么认识小詹的,在他不算难事,他与人打交道的本领比我强十倍。我跟他一起踢过球,好象还是一点点棋友,这大概是我们认识的起步方式。小詹运动能力和思维能力一般般,他最强大的是一张嘴。小詹的上调经过一番周折,下面班组、车间反映他工作不安心,做事不踏实,其实这个评价是很差的,但车间最终没把他拦下。现在想,他越位上调,凭的可能不是通常以为的父母亲戚的关系,凭的是自己的嘴功,可能还有对厂内人情准确的把握。

小詹调到我们科室做管理员,是个很轻的角色,工作能力一样不显山露水。小詹做事略爱耍虚,我当他拆白党,说话真假莫辨,有时候夸大其辞,有时候无中生有。小詹为人狡黠,上附是一种习惯,你无论哪方面强过他,他一定摆出谦逊靠拢的态度,嘴巴是甜的,所以,垢病他言行的人,对他貌似的体贴讨好,照样得收单领情。

小詹后来又调到销售部做销售员,他人生的重头戏正式开演。几年前,小詹甩开我们厂,注册了自己的销售公司。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7-17 18:29:22 +0800 CST  
(4)打赌

二十多年前,我和苏桥、王洋在设备科做技术员,那是我们技术组最庞大的年代,小陆也在,我们四个人校友,王和陆高我们一届。老周还没有做科长,跟我们滚成一团,他大我们一辈,本来应该跟二周他们滚成一团才对,但是二周他们跟老周不是一类人。二周他们是从工人一点一点做上技术员的,自觉不自觉地与学校分来的我们隔着一条界线。老周把自己当成我们的人,我们太嫩,老周立足未稳。老周跟我们裹在一起,聊天逗乐,聚会打平伙,一有空,总在我们办公室进进出出。

笔记:
老周逐个散烟,小苏今日曾大发其誓,就此戒烟,否则砍去指头,所以小苏不能接烟。小王不知吃了什么,在旁挑战老周,并赌上两包重九(他赌小苏不会接烟),老周自然不会放过这一赌,烟直伸到小苏的鼻子底下,劝小苏接下这只烟。小王的话有点大,出了口可难收了,小王为人一向精明,这样的赌却十有八输。我乘机凑热闹,大叫:抽了重九再戒不迟。小陆也跳了起来,撺掇小苏。可惜我们太聪明了,小苏宁死不屈,怎么也不肯接烟。老周采取强制行动,把烟塞到小苏手中,小苏拿好烟要溜,老周拦住他,小陆协助。小王盯不住了,不停地警告小苏:你说你抽烟就剁手,你说你抽烟就要剁手。老周点着火,恭敬地递上,小苏几乎抵抗不住,最后退一小步,点烟,烟一着马上扔掉,转身就逃。老周反过来督促小王,小王不自然地嘻笑,什么话说不上来,老周不再坚持。——1988年

这一赌的结果,笔记上查不到,印象最后的场面略显尴尬,没能达到欢乐一下的效果。王不是那种开得起玩笑的人,小陆跳起来大概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苏到现在也没把烟戒掉,当年戒烟是为存钱,大重九应该是当年比较好的香烟品牌,不然这一赌打不起来。苏手指头当然好好的,他发的誓可不止这一个,剁手的誓挺毒的,他也坚持了那么一下,后来到底没有坚持住,心里的瘾劲足以战胜自尊。跟抽烟比起来,嗜赌算苏更不良的癖好,闹的动静更大,他打牌打了半辈子,现在,手上的钱可以敞开来打了。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7-19 21:39:20 +0800 CST  
上世纪八十年代,工厂里各阶层地位相差不大,说话的权威性相差不大,工资的差别,跟现在比,那完全算不上差别,工龄是一个人的权重大指标。老师傅在那个年代比较强势,老到一定程度,跟领导冲突,吃不了大亏,顶多怕旁的问题牵扯,比如子女就业,工资加级,岗位变动之类的,现在的工人跟领导冲突,直接可能被敲了饭碗,老不仅不足依靠,反而成了弊端。喜欢年轻人的赵总,狠不得把四十岁以上的工人通通赶回家,我们感觉是地缘因素作祟,老的都是在厂里做得有年限的本地人,在他眼里,是一群低学历低素质偷懒耍滑的废物。

我们刚进厂的时候跟钳工打交道多。老钳工一个比一个厉害,有的老师傅只是面相吓人,象老杨这样的,面相吓人,技能还高,虽然他个子小小的,人长一米六,称重百把斤,可是我到他面前,感觉我身高降到一米五,得仰看他的眼色。如果老杨现在五十岁会是什么样子?简单想一想,那能怎么样,要么被赶走,要么自己走,要么软塌了性格留在原地混日子,所以,现在,满公司不再有硬骨头的老师傅。

笔记
钳工老杨并非有意与人作梗,他做事无可挑剔,只是个性坚硬,攻击性太强,喜欢大嚷大叫,虚张声势。

老杨的嘴讨人嫌,到处插话,又是一付盛气凌人的架式,象是吃了枪药,闹不好就正儿巴经地顶人。偶尔讨好谁,也不象,一张假笑脸。这个人的认真看上去象是假的,玩笑看上去还是假的,棱角太多,几乎没有过渡处,我从没看到他有自觉矮人一头的地方,即便说:这个我不懂,我是大老粗。这句话听上去是直直地从上面往下砸,不仅无谦虚的诚意,还是要压你一头,仿佛他的老粗既当然还骄傲。

老杨面对官员们常常也要往上冲,说话时也是认认真真往高处走,毫无讨好的意思,到要讨好的时候,因为过于程式化,夸张地笑,并不圆滑的赞辞,没人这么不善取宠了。

老杨讨好的是他强硬的对手,对手越强他讨好得越多,虽然时不时露出牙要咬人,但他欺弱怕强的性格很明显。

老杨的话语里,工人是一类人,坐办公室的是另一类人,象两个阶级一样对立起来,没事的时候他也跑到办公室来侃一侃,一到关键时候,他就将自己放到我们对立的位置上去了,他不相信我们会与他们工人的利益一致。
——1989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7-25 08:22:24 +0800 CST  
(6)秀才打架

笔记:
钳工老杨因修理的事与陆商量,互不融洽,争执起来。两人谈崩,杨忿忿丢句话走了。

陆不知何时出去了,回来时站着发呆,我问他话,他不答理我,又问一句,他回答的竟是,我跟杨打起来了。

原来他下去给机修主任解释,杨看到后说他不该来,他顶了一句,杨说他不要脸,他反骂杨放屁,杨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把掌,他一时气急,从地上拾了铜棒揍了杨一下,后来被人拉扯开。

陆的脸上有一边尽是油迹,知是掌搧的,陆仍忿恼不语。

苏听后即应和陆,说杨该打。

陆一连说了几句他什么也不怕。

听陆对刚才场面的描述,当时陆手里仍拿着图册,打杨时也选了地方,没下死劲,他正因此遗恨。

郑回来后说的话同苏一样,说如果是他,打起来什么也不顾。

小石和小边没发表意见,我则一面赞同陆的行为,一面打趣,陆并没缓解的样子。

老周进来,一张阴脸,只安慰小陆没事,责任由他担。
——1990年

小陆是我们高一届的校友,也是机械技术员,我们虽然不是文人,但拿笔干活,被人当半个秀才。单凭长相,老杨并不比小陆更五大三粗,可是这么多年的书并不白读,暴力一直是反面力量受到制约,即便愤怒起来,出手仍在克制当中。那一场架,目击者说小陆吃了亏,脸上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他抄起一根金属棒,样子吓人,仅是轻轻在老杨肩膀上接触了一下,手上的力量显然收得太紧,架打得腼腆,我觉得搞笑,这么激烈的关头,小陆另一只手上的图册竟然舍不得扔,岂不是单手搏斗。

老杨并非不讲理的人,他说话不带渣子,不充老子骂娘,只是脾气烈性,火气过旺。老杨跟我们,界限划得清,他跟小陆打架,他先动手,占不住理,我估计下面的工人仍有不少为他叫好。在那个年代,工人和干部间有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虽然工资和言语权貌似无差别,事实上两种人的人生前景迥异。老杨跟我们过不去是在面上,我们一有错,他瞬间一指头戮过来,有的人阴心子拐,我们技术员出错往往是在纸上,有的人明明看出来了,他不吭声,拿着图纸往下实施,把错误做成一个铁疙瘩,然后看我们出洋相,或者到处告知,这种打击是比较恐怖的。不过,结果没有如这种人的心愿,他们的打击往往让我们做事愈发谨慎,对技能的提高事实起了促进作用。潮流是拦不住的,无论是明着干仗,还是阴着使坏,都不能拦住我们这帮年轻人通行的脚步。而老杨他们,基本上一眼从现在看到未来,起伏皆有限。

打架在工厂是比较严重的事件,通常要处分人,当年一般是发通报,记过,扣奖金什么的,往长里说会影响到升级提干,现在的情况,一架打很了,工作就打没了,不管以前以后,打架是不划算的。如果打架双方没有造成伤情,部门的领导调解一下也可以过,都可以私了。当年的陆良跟钳工杨成才,两个人个头相当,陆年轻,长得稍微横一点,而老杨做的是出力的活,力气不输,理论实力不相上下,但陆良比杨成才顾虑多些,他抄起铜棒是冲动,挥出去的途中就在往回收,没给老杨造成皮肉伤害,甚至疼痛感都没产生,大家一拉一扯,架打不下去,散开之后,陆良这边心里受到的冲击又比杨成才大,所以这一架,陆良是输家。这件事后来不记得闹成什么样了,说明事情没闹大,有什么责任需要老周扛?这个我真不知道,后续可能发生的事,通报批评、记过开除之类的,我一个没看见,老周是设备科长,到上面去平息这件事,阻止事态扩大,诸如此类的动作需要他做吧。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7-31 21:10:16 +0800 CST  
(7)对质
笔记:
下午苏突然问我们:你们哪个在老周面前说了些什么?今天老周对我说,你不要赌博呢。

郑说:昨天老周问我,你现在还赌不赌?我说现在你再也没赌了。

苏顿时一急:你么能说果个话,你这意思不是说我原来一直赌。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走到门口,又返回来。

郑察觉到苏的责怪,赶忙圆话:你急什么,我说你现在没赌,你说这句话对不对?

苏说: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就是告诉老周我一直在赌。

郑说:你原来赌过没?

苏避而不答,仍燥动不安,来回走。

昨天晚上我上来看见你们办公室灯亮到,我想你回来了,到办公室一看没得别人,又看到老周的办公室亮到灯,就想你在老周那里,我去的时候,老周正跟你谈这事,老周说小苏在赌不赌?你说,在你(老周)的督促下,小苏再也没赌了。这个话是不是这样说的?

郑肯定。

么能果样说,你这意思好象是说因为老周我才不赌的,其实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赌不赌他管不了,我要赌他再么样也是瞎的。苏又抓到一个把柄,越来越激烈。

昨天晚上老周是问了这件事,他不光问了你,还问了小窦,小陆。郑找到一个理由试图避开苏的锋芒。

那我不管呢,我只说你不该说那句话,什么现在不赌了,这话不该这样说。

你赌哪个不晓得,老周早就晓得了。

哪个说的?老**就不晓得。

老周跟我说,他专门跟你谈过一次。

没这事,老周么样晓得我赌博。

那你说我该么样说?

不管么样说,不能说我苏某现在不赌了,而且是在他老周的督促下,好象我不赌是他老周的功劳,拍马屁也不是这样拍。今天一大早,老**对我说这个话,我说,我从来不赌,有时候只来点把烟,老**点把烟问题不大,说完就走了,我就奇怪老周干什么跟我说果个话。

因为一句话两个人对不拢,一个说老周自称找苏谈过,一个说不可能,两人都要求找老周对质,苏、郑共同出去,苏在前,郑在后。

不一会,两个人退回,郑在前,苏在后。

郑说:这件小事还要去对质,做得丑。

苏说:我晓得你不会去,我也不会去,我准备到老周门口,老周在里面,我就直接走到才兴那边去,我晓得你中途会跑。苏在那笑,这皮算是扯完了。

显然郑失算一着,一则不及苏机灵,二则心虚,三是走路没抢到好位子。
——1989年

老周把小郑和小苏从机动科带出去筹办分厂,老**做分厂经理,把小郑提拔为副经理。现在郑跟苏是合伙人,跟老周是仇人,我还没在苏那里听到他对老周的评价,凭猜测,苏会站郑一边,估计对老周的评价不高。二十多年前,老周喜欢扮演我们这拨年轻人的家长角色,老周、郑和我都是机械专业,苏是电气专业。不知道是专业原因多,还是性格原因多,苏最不服老周管,偏偏老周最喜欢管他。苏性格毛乎乎的,不受控的地方比我们多,又嗜赌,周对他,感觉象在挽救失足青年,这态度一伸过去,苏的反感张开,象一只被拎出水的河豚。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8-07 20:18:04 +0800 CST  
(8)老周也疯狂
笔记
喂,厂办吗?是张主任吧。老周口齿不清。喂,我是机动科,我是周从军,周,从,军。喂,我喝醉了,喂,明天,明天啦,供电局保证明天一定把双回路接通,我为了保证明天能通电喝醉了,我向厂里保证明天上午十二点电一定送到,要是电没接通,我自己退位。喂,张主任,你是我的老领导,老上级,我下午喝醉了,我向你汇报,我还要向叶厂长、汪书记、赵总汇报,明天上午电一定送到。

喂,党委办公室吗?汪书记在吗?不在,你李书记吧?我周,哦,你晓得吧,我下午喝醉了,违反了厂规,就为了明天能送电,汪书记回来请你告诉他,明天双回路接通。

林兴才,林兴才你来沙!打完电话的老周看到林兴才从门口过。

好,我马上来。林边说边走。

林兴才,你来。周招手。

我放了肥皂就来。

林兴才你来唦。

我放了肥皂马上就来。林走进办公室,周跟进去。

我叫你来你就来,跑个什么?周抓住林的胳膊。

我晓得,我放个肥皂,你急个什么?林嘻嘻哈哈。

我要你办件事你办不办?

什么事?林笑着,身体躲啊躲,象是被老周的酒气熏到了。

我要你把我牵到,你只要看到朱海泉,不管是在他办公室,在漆封车间,在机修车间,你只要看到他,把我带去,我有话跟他说。

有话等以后再说。林想逃。

不行,非要今天说,我要找我们的支部书记,要以一个党员的身份跟他谈些看法,平常时这些话说不出去,只有今天能说。老周这是要借酒发力。

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陈笑着。

你莫嘻皮笑脸的啊,我跟你正儿巴经说,你以为我醉了,我清楚得很,今天非要你去把朱海泉找到,你去不去?
明天再说。

你跟我嘻皮笑脸。周跳起来,抓住林,举起手指敲他的头。

哎哟。林边笑边躲:哎,你科长怎么能打人,科长不准动手。

好你个林兴才。周指点着:我还以为你是个心直口快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你现在也狡猾啊,今天就看你够不够意思,你要够意思,就把我们书记找到。

明天再说,你先休息一下。鲁莉说,小何也劝林不去找。

不行,今天非说不可,快去沙,你到机修办公室,到漆封车间,到机修车间,把朱海泉找到,你去不去?

好好,我去找。林往外走:找不到莫怪我啊。

不行,非得找到。你们莫以为我喝醉了,我清楚得很,为双回路我是全力以赴,豁出去了。

老周出去,一会回来,端了杯水,放到鲁的桌前,司机小李进来。

小李呀,明天还有一天,这几天委屈你了。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委屈你了,你是堂堂厂长的儿子。老周上去拉住李:纨绔子弟,花花公子、、、、

不是不是。李笑着,朝我们摇头做鬼脸。

鲁莉拿来热水瓶。

明天还有一天,一共是四天一杯子,倒水。老周拉着李,让他喝水。这个给你喝,这是我的。他按住自己的杯子。

好啊,你个鲁莉,你倒这烫的水想害死我呀。大家又笑。

我给你换一杯,免得你又说我害你。鲁莉把另一只杯子倒满。

小李,明天还有最后一天,我们一起合作了四天,是四天吧,我没喝醉,记得清清楚楚,这几天让你受委屈,请你原谅。你们以为我醉了,我没醉,刚才我还跟叶厂长,汪书记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明天接火,哦,小允,你也在这里,你是总工办来的,等会你上去转告魏总、、、、。啊,魏总不在,到武汉去了,上午还看到他。老周挪把椅子靠近小允。

魏总下午走,四点的车。小允说。

那你告诉卢师傅,啊,卢师傅也到武汉去了,那跟你说,你代表总工办。

我不能代表。小允摇头。

你能,我向你汇报,明天,电修的、测试所的都要来人,我们把表一换,上午马上把电接通。他喝了几多?小何问。

搞不清楚,林兴才跟他一起去不喝酒。小李说。

林兴才没得用,没喝一点酒。鲁莉说。

他说我不能喝酒,一喝酒胃痛。李捂着肚子学小林:老周说,那今天我们就倒过来,你不喝,我喝。大家笑。

小允啦,上次苏桥说我每次喝酒总是拿他当配衬,以后我再也没有劝他喝酒,你结婚的那天,还是他主动给我敬一杯酒,你记得吧?老周说,允点点头。

苏进来,老周立即把他拉到小允旁边。

小苏来了,我刚才还在谈你,上次你去喝小允的喜酒的时候,是不是敬了我一杯酒。

有这回事。苏立刻点头。

有这回事吧。明天你一定要保证好,我已经向厂里下了保证,明天一定要送电,否则我自动退下去。周说,苏跟着点头。

你们以为我喝醉了,刚才我还为雨布的事让他们去把雨布晒好,是我们邓师傅,小张,他们帮忙去铺的,我没喝醉,你到门口一看就看得到,两块雨布。周把苏拖起来,揪着他的领子把他带到门口,苏到门口就点头,哎,是的。周才放掉他。

二车间的机械技术员王进来说找周有事。

小王,今天我喝醉了,你的事我晓得,刚才你们田主任来了,我就跟他讲这件事明天下午再说,明天下午好不好?周说,王干笑着点头,他是为扣奖金的事来的。

小王,你坐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周按王到一只椅子上,王干巴巴地笑着。

小王,你现在个人的事也解决了,婚姻很美满,魏玉英那件事,我老周、、、、。周拍了拍胸口,没继续说。你们田主任是我的上级。周说。

那不能这样说,你们是平级的,设备科是设备技术人员的领导单位。王打官腔。

他是我上级,我从大方山来,我在大方山是正科级,我来的时候什么也不带,我到机修,田是我的主任,那时我还住在农村,住在破庙里,那次魏玉英的事后,你还到我家里,二十二号来看望我,我很感激你。我等会再说,我要吐了。周往外走,不久就听到他呕吐声。

我看到朱海泉,估计林根本没去找。

那不是朱海泉。邓告诉周,老周一看到,急匆匆走了,何说,你告诉他搞么什。邓说,我一下没回过味来。
90、8
大方山是老周的一段辉煌史,这三个字一直在老周嘴上吊着,老周进厂比我们晚几个月,跟我们一起做技术员。老周块头不小,背砣得厉害,一付点头哈腰的长相,平常眼睛就睁得没力气,诌笑起来眯成一条缝,淡色的嘴唇起了层皮,随时口干舌燥的感觉。老周刚来的时候,谦虚得要在所有人面前趴到地上,他的辉煌史跟他肢体形象严重冲突,所以他的大方山,像一只虚无飘渺的牛皮气球。老周在大方山做设备科长,竞争副矿长失利,当年的国营企业跟机关相当,职务级别是通用的,所以他调到我们厂,理论损失比较大,所以他谦虚得象一只小绵羊,但是在机动机修的老酋长们眼里,来的是一匹北方的狼。老酋长们的不安和戒备是百分之百正确的,老周很快提拔为机动科副科长,然后科长,弹指之间。老周的谦虚有多低,老周的招摇就有多高,老周是个爱热闹的人,准确说是个爱闹腾的人,他当科长那一阵,动作招式格外多,他是要再续大方山的辉煌。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8-11 10:55:39 +0800 CST  
(10)应差


时间能改变人,可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笔记
王洋跑来说一车间橡构机试车漏气要人去看看,小郑不在,他们就叫我去,随后王加一句张书记也在那。这台机器不是我设计的,叫我有啥用,王说那你打个电话给他们说一声。我和王到了他的办公室,电话其实已经挂了,王把我劝过来,觉得完成任务,转去与别人闲聊,我晃悠了一会,想出一个办法。

我下去找着了小陆,橡构机设计的时候有他,他比我熟,我拽着他衣服把他往车间的路上拉,他嘴上说事情太多,说是说,走还是跟我走。

走到半道,陆听说是王洋叫我去,他不走了,他不相信王,其实王也是技术组的机械技术员,既使暂借别处也不是不可以应这个差,大概被张书记在现场一唬,把我推了出来,陆不肯去,他讨厌王推委的鬼把戏,陆站住不走,我给他左解释右解释,他才慢慢又跟着我走了。

有人站在车间二层楼窗口朝我们招手,我看不太清是谁,估计是一车间岳主任。

一上楼,岳拉着陆:你到上面打个电话,让锅炉房把气压降下来。陆上去打电话了,我被岳带着往机房去,我心里没底,只要不是自己干过的机子,我都怵,但我面上保持镇定。

机器没开,操作工有二三个人,张书记果然在那。

操作工说的问题我一下子想不明白,装模作样地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拖时间等小陆来。

我一声不吭地等,陆好一会才进来。小陆说的那套机构其实很简单,一说我也就明白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把机头连接法兰的螺栓紧紧就不漏气了。陆问岳:你要减压干什么?岳说:今天不试了啦,机筒前面漏气漏得吓人。陆说:把那边的螺丝紧一紧。江过来问下面蒸气阀门的事,陆跟他解释,我成了多余的人。

等我们从车间出来,我说:你说这叫我来有什么用。陆一笑。

我把陆拖上来了,陆去空压机房也要拖我去,我只得还债。
92、11

王洋和陆良大学同班同学,两个人面上热闹,底下谁都搁不得谁,或者说陆看王更不对眼。九二年,陆在机修车间做调度,笔记里说的事跟他不太相干,我用交情拖着他去应这趟差。王和我在技术组,王当时准备借调到滑触分厂,人还在设备科没走。王接一车间的电话,那边不会点名叫谁去处理问题,技术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当这个差,那台机器的主设计人是第一责任人,如果没有设计人,那么谁对机器熟悉谁是责任人,技术组长也可以是责任人,这些都不存在的情况下,谁接电话谁就是责任人。但王耍滑头,将事情一把甩到我手上。现在王是运行部部长,这么多年了,他脑袋里的电路一分一毫不曾变化,推诿的功力只有进化没有退化的,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是太极高手,有麻烦没功劳的事,他推开的那个麻溜劲,完全是本能反应。看上面的笔记,王的推功虽然令我厌恶,但更令我厌恶的是他畏上的奴才像,车间的电话估计是岳主任打的,岳跟王有些类似,无论说什么事,特爱加权重,权重是啥?就是领导意识,一件事的轻重度不取决于这件事的本身,而取决于事情在领导心目中的轻重度。王和岳两个人稍有不同,岳把领导搬出来是仗势压人,王是加倍的仗势压人,他把自己压在领导下面的同时,还拉周围人一起被领导压住。

一九九二年,技术员王洋说“张书记也在那”,二零一五年的昨天,五十三岁的王部长说“赵总非要我们把机器修好”,赵总“非”一下,王晚上十一点把部门的年轻人从家里召唤来修机器修到凌晨二点钟,连夜把机器抢好,第二天,机器却趴在那里一个懒觉直睡到大中午。

时间能改变人,可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或许我也有时间改不动的地方,只是没有跳身于外地观看。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8-20 21:19:55 +0800 CST  

我不记得自己拿的第一笔工资是多少,工资从几十长成几千,过程不记得了。前天苏准确地说,我们第一次拿的工资是四十四块钱。数目微不足道,但在一九八六年,即便我工作二十多年的父母,即便我们辖管千人的厂长,他们的工资也够不到三位数,全市工资最高的老红军突破了三位数,人家一百多的高薪是爬雪山过草地拿命换来的。有一次在市委理发室剪头发,父母的同事议论工资加级的事,其中一个人说:我这辈子,工资拿到一百就满足了。

当年像法条一样固化的工资标准,全国统一价,就在那几年,出现奖金。普通的奖金按月发,我仍然没记忆,数目肯定还搞笑些,五块十块的样子。这次我要提到的奖金是另一种非常态的奖金,在我们厂叫技改奖,也叫技术革新奖,是年度性的,它的激励性大于普通的月奖。技改奖奖金名义上分给承担技术项目的技术员,但是我们厂每一个技术员拿到钱,老的和嫩的,都不敢百分之百地装进口袋。

分奖金是一件令我头疼的事,奖金刺激到我们,也刺激到周边一片人,我们要用拿到手的钱照顾方方面面的关系,分给谁,分多少,给钱好,还是给东西好,怎么给,说什么话?本来有社交恐惧症的我,尤其为难,极不愿意应付这种事,真的宁愿不要这笔钱了。但不要是不对的。

笔记
我们把钱给他们。我说。
我的钱给你,你交给他们?郑说。
你给。我说。
李的东西也给他买了算了。郑说。
了一桩事,免得烦人。我说。
我找个袋子。郑说。
正好,杨来了。我说。
哦,杨师傅,这些钱给你啦?郑说。
什么钱?杨说。
就我们项目的钱,小张十元,我十五元。郑说。
什么项目?杨说。
我的改造和郑的设计。我说。
多少?杨说。
我的十五,小张十元,一共二十五元。郑说。
我问你总共多少?杨说。
我的二百四十元。郑说。
你么样分法?杨说。
机修钳工班和三车间钳工班。郑说。
这跟三车间有什么关系?杨说。
东西在他们那里装。郑说。
这钱我不要。杨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郑说。
我不是跟你过不去,上一个项目只给机修五十,以后有什么事莫来找我,天津的事你看我还去不去。你这钱么样分的?三车间几多?杨说。
三车间我只给十元。郑说。
你们分钱总要有个道理。杨说。
这是设计的钱。郑说。
是设计的钱你们拿到,我不要,该你们的钱你们拿。杨说。
在楼下我遇到钳工小许。
你们买点东西意思一下就完了,给钱不好。许说。
我们本来想买东西的,怕你们不满意,就给钱你们自己去买。我说。
这是我们杨头的事,我们也管不了。许说。
回到办公室,小陆也回来了。
他妈的,我给钱给他他还不要。郑说。
你给杨他不接?陆说。
嗯。郑
我看你把钱给他不合适,这个钱应该是对他车间的,要给给朱。陆说。
我给钱给杨,杨还嫌少,说分钱要有个道理,他还跟我们分钱来了,我是看得起他,意思意思,他还不识抬举,他不要算了, 我哪个也不给了。郑说
陆,你的钱给了?我说。
我给了朱,老周的给五十,我二十,我是一起给的,我想是这样,钱不在多少,给你是记得你,水管的事,一车间给我四元我还不是拿了。伍说。
上次你搞的那个水管吗?我说。
是的呀,十元钱三个人分,我四元,刘和罗各三元,为这个事我们跑上跑下忙得跳。陆说。
是以谁的名义报的?我说。
晏,大概是看一车间一个项目也没得,就把这件事扯给他们了。我们这个钱分给范总三十,韩也不要,他问是什么意思,我说他帮了忙应该得的,他说没做事情,我说方案是他定的,一个方案决定一个项目。陆说。
这样啦,小郑,我们把钱给朱啦。我说。
好吧。郑说。
陆,这个钱你帮了给一下啦,刚才的事你也跟朱说一下。我说。
说么什啊。郑说。
哎,还是跟他说一声为好。伍说。
1990、2

到一九九零年,我们这拨人成为工厂的主要技术力量,大的技改项目基本是我们在做。那些老的电钳工,因为需要他们的支持和协助,他们是我们分奖金时第一位考虑的关系。
一九九零年,我们的工资应该还没能跨进百元队列,从日记上看,小郑的二百四十元奖金,数目可观,这家伙只拿十分之一出来照顾关系,心理硬度可观。

分配奖金的过程,是利益争夺的一小搏,有的人虽然不直接伸手,但留给他做的动作还是不少,同样是拒绝,钳工老杨和范总意思相反,他是在强力出动,他要以这一次的退,换下一次的进。像我这样不擅争取的人,因为过多的退缩,权重随之减轻,越不要,越没有。

二零一二年,新厂竣工,工程项目部在一三年年会上拿到特别大奖,总奖金十五万元,时隔五年,这个数目仍具震撼力。奖金发下来,项目部的团队体积膨胀,位列前排的五个副指挥长,不管有没参与日常事务,不管实职还是挂名,他们齐刷刷地占居要位,充梁顶柱,而承担机械电气基建档案各项实施任务,每天守在工地的十几位成员,瞬间成为边脚余料。奖金分配没有公开,我们的钱由王一对一发放,神戮戮地叫进小会议室,关好门,没油没盐地说:参加的人太多,还要缴税……。编说辞都不打打草稿,这是我能记准的,跟王打的最后一次交道,我们断裂的关系盖上了印章。十五万大奖的账目至今没有泄露,我只能做周边十几个人的加法,奖金数目从三千到一千不等,充其量凑成三万,十五万的总数,对于我们这拨人,拿完钱,接受的是恶心的刺激,得益逆转为损失。想激励的,结果成了打击,一九九零年的钳工老杨,跟二零一二年的我们,心情是不是相似?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8-25 10:55:13 +0800 CST  
末利工厂(12)——吵架

笔记
刚一上班,叶厂长和总务科一帮人站在厂区二道门旁边,那里有一段土建施工,挖出一个长坑,厂长站在土堆边往下面看,总务科长赵新民对他摆着手解释,突然转脸朝着机动科楼上大声喊:周从军。老周出来望着这边,慢慢走近。

几分钟后,周和赵两个人在现场吵架,叶厂长已经不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另有一伙人伫立着,总工办卢主任、总工范在场。

总务科负责土建技术的张工气汹汹地对周一边嚷嚷,一边疾步而去。周跟赵接着吵,他们两个互相指责,言语喷火,恨不能把对手烧光。周吵架功夫差,一句话反反复复,脸也胀红,赵一付恶相,时而怒吼,时而冷讽。

之后了解事情的起因,本纯属技术问题,事情也不大,可是两个互不相容的科长却在此进行了一场人格上的攻防战。

周刚要走,张工再次出现,张嚷着:周科长,你莫跑,你莫跑。我把线放给你看。张工手上端着一张图纸,周顿时折转身:我跑什么,你放,你放。

张狠狠把原来牵在地上的一根白带子扯断,用力往旁边甩,但带子轻,甩不远,软绵绵地落下来,表达不了他的愤怒。周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张工在乱糟糟的墙边折腾,张工动作急促,如同出了故障的机器。
张又拉出一条新带子,白得发亮,没沾一点灰,带子拉得很长,从墙角一直横过大门,然后在马路上延伸,如果照这根线挖沟,整条马路都在施工区内,周冷笑:线是这样放吗?是这样放吗?张工和越则说:不是这样放么样放?你这图纸上标了的。周说:这样放不对,这根线放出来与大门边澡堂的墙线不平行。张一直把线拉了三四十米长,站得远远的,他似乎觉得这样做,老周就被那亮晃晃又长又歪切在马路上的带子驳倒了,但老周还在与赵争吵,声音未减弱,老周反而认为这根线出了对方的洋相,这根线一看便知不对。

老周对着赵吼:这是示意图啊,示意图懂不懂。我觉得这样说站不住脚。赵说:那你下蓝图啦,以后我就不见蓝图不施工,这是范总规定的。赵指了指范总,范总没答他的腔,周点着头说:我下啦,我下啦,你看不看得懂哦?赵提高嗓门:我看不懂,你懂,我拿张图来你看啦?周直着嗓子嚷嚷,嗓子已经嘶嘶的了:你拿来,我看啦,我看啦。赵转过身象是要走的样子:我当你周从军是万能的哟。周说:我看不懂,我看不懂去死了他。刘厂长插进来对刘说:老周,老周,你不要赌狠。

刘厂长是后来掺进来的,他与范总是两个系统的头,他一加入,情况变得更为混乱复杂,双方谁都不肯承认错误,谁也不肯让步,只是用尽最大的气力把错误推到对方,试图把对方埋住。
93、3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叶厂长执政,我们厂开始扩张,但让我们厂扬名在外的是前任的王厂长。王厂长没学历优势,没年龄优势,他心思在厂内,极尽所能为职工发福利。八十年代,工资制度严格,奖金发放被比例限制,王厂长的福利直接搞物质兑现,发鱼发肉不说,还发自行车发火锅发毛料发布匹,只要家庭生活用得上的东西,电器厂几乎都发,把全市人民的眼睛都发红了。叶厂长执政,情况起变化,叶厂长正当壮年,比老王厂长有野心,当年大国营体制,财税制度在计划经济轨道里,工厂的利润既是自己的,也是国家的,王厂长变相截流得多一点,叶厂长入册上缴得多一点。叶厂长以此为功,然后大兴土木,想用逐年攀升的数据铺台阶,上登政府高堂,然而高堂之上,风云际会,搞得对事,未必搞得对人。

工厂里面的小格局跟外面的大格局一一对应,搞不搞得对事,还是看你搞不搞得对人。老周和总务科长赵新民,两个人势均力敌,两个人都得叶厂长器重,老周虽然看不起赵新民,但也忌惮赵在叶心里的份量。最高领导的打分,老周可能略占上风,他占的是学历和职称的上风。第二层领导打分,老周是范总工的主将,赵新民是刘副厂长的主将,难分上下。这次两人当面对掐,叶厂长在现场,老周不敢动弹,赵新民可能以为捅到了老周的软肋,像只炮仗似地扯开鸭嗓子,又是叫又是嚷,二道门后面都是他的声音。叶厂长没有判定谁是谁非,所以他一走,老周才发力跟赵新民对飚。这时候,范总袖手旁观,岔巴子的刘厂长却忙不叠地出头为赵新民撑腰,本来嘴巴不利落的老周,以一敌三,脸色青白,干裂的嘴角泛着点点白沫,输了场面。

两个部门领导在公众场合明刀明枪干仗,三十年只见过这一回,虽然双方声嘶力竭,但相对克制,既没有污言秽语,更没有拳脚相加,伤和气,不伤尊严,是一场文明的战斗。推算一下,老周和赵新民吵架时都不到四十岁,是血气尚足的年龄。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9-08 18:07:11 +0800 CST  
末利工厂(12)——吵架

笔记
刚一上班,叶厂长和总务科一帮人站在厂区二道门旁边,那里有一段土建施工,挖出一个长坑,厂长站在土堆边往下面看,总务科长赵新民对他摆着手解释,突然转脸朝着机动科楼上大声喊:周从军。老周出来望着这边,慢慢走近。

几分钟后,周和赵两个人在现场吵架,叶厂长已经不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另有一伙人伫立着,总工办卢主任、总工范在场。

总务科负责土建技术的张工气汹汹地对周一边嚷嚷,一边疾步而去。周跟赵接着吵,他们两个互相指责,言语喷火,恨不能把对手烧光。周吵架功夫差,一句话反反复复,脸也胀红,赵一付恶相,时而怒吼,时而冷讽。

之后了解事情的起因,本纯属技术问题,事情也不大,可是两个互不相容的科长却在此进行了一场人格上的攻防战。

周刚要走,张工再次出现,张嚷着:周科长,你莫跑,你莫跑。我把线放给你看。张工手上端着一张图纸,周顿时折转身:我跑什么,你放,你放。

张狠狠把原来牵在地上的一根白带子扯断,用力往旁边甩,但带子轻,甩不远,软绵绵地落下来,表达不了他的愤怒。周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张工在乱糟糟的墙边折腾,张工动作急促,如同出了故障的机器。
张又拉出一条新带子,白得发亮,没沾一点灰,带子拉得很长,从墙角一直横过大门,然后在马路上延伸,如果照这根线挖沟,整条马路都在施工区内,周冷笑:线是这样放吗?是这样放吗?张工和越则说:不是这样放么样放?你这图纸上标了的。周说:这样放不对,这根线放出来与大门边澡堂的墙线不平行。张一直把线拉了三四十米长,站得远远的,他似乎觉得这样做,老周就被那亮晃晃又长又歪切在马路上的带子驳倒了,但老周还在与赵争吵,声音未减弱,老周反而认为这根线出了对方的洋相,这根线一看便知不对。

老周对着赵吼:这是示意图啊,示意图懂不懂。我觉得这样说站不住脚。赵说:那你下蓝图啦,以后我就不见蓝图不施工,这是范总规定的。赵指了指范总,范总没答他的腔,周点着头说:我下啦,我下啦,你看不看得懂哦?赵提高嗓门:我看不懂,你懂,我拿张图来你看啦?周直着嗓子嚷嚷,嗓子已经嘶嘶的了:你拿来,我看啦,我看啦。赵转过身象是要走的样子:我当你周从军是万能的哟。周说:我看不懂,我看不懂去死了他。刘厂长插进来对刘说:老周,老周,你不要赌狠。

刘厂长是后来掺进来的,他与范总是两个系统的头,他一加入,情况变得更为混乱复杂,双方谁都不肯承认错误,谁也不肯让步,只是用尽最大的气力把错误推到对方,试图把对方埋住。
93、3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叶厂长执政,我们厂开始扩张,但让我们厂扬名在外的是前任的王厂长。王厂长没学历优势,没年龄优势,他心思在厂内,极尽所能为职工发福利。八十年代,工资制度严格,奖金发放被比例限制,王厂长的福利直接搞物质兑现,发鱼发肉不说,还发自行车发火锅发毛料发布匹,只要家庭生活用得上的东西,电器厂几乎都发,把全市人民的眼睛都发红了。叶厂长执政,情况起变化,叶厂长正当壮年,比老王厂长有野心,当年大国营体制,财税制度在计划经济轨道里,工厂的利润既是自己的,也是国家的,王厂长变相截流得多一点,叶厂长入册上缴得多一点。叶厂长以此为功,然后大兴土木,想用逐年攀升的数据铺台阶,上登政府高堂,然而高堂之上,风云际会,搞得对事,未必搞得对人。

工厂里面的小格局跟外面的大格局一一对应,搞不搞得对事,还是看你搞不搞得对人。老周和总务科长赵新民,两个人势均力敌,两个人都得叶厂长器重,老周虽然看不起赵新民,但也忌惮赵在叶心里的份量。最高领导的打分,老周可能略占上风,他占的是学历和职称的上风。第二层领导打分,老周是范总工的主将,赵新民是刘副厂长的主将,难分上下。这次两人当面对掐,叶厂长在现场,老周不敢动弹,赵新民可能以为捅到了老周的软肋,像只炮仗似地扯开鸭嗓子,又是叫又是嚷,二道门后面都是他的声音。叶厂长没有判定谁是谁非,所以他一走,老周才发力跟赵新民对飚。这时候,范总袖手旁观,岔巴子的刘厂长却忙不叠地出头为赵新民撑腰,本来嘴巴不利落的老周,以一敌三,脸色青白,干裂的嘴角泛着点点白沫,输了场面。

两个部门领导在公众场合明刀明枪干仗,三十年只见过这一回,虽然双方声嘶力竭,但相对克制,既没有污言秽语,更没有拳脚相加,伤和气,不伤尊严,是一场文明的战斗。推算一下,老周和赵新民吵架时都不到四十岁,是血气尚足的年龄。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9-08 18:08:14 +0800 CST  
(13)广播

厂里有广播那些年,上班下班,早中晚,喇叭声将厂区的时间简单划块,什么钟点对应什么声音,耳朵借它指挥调度行动节律。厂广播员是刚刚二十岁的女孩子,那时候女孩子多,挑的余地大,广播员长相声音俱佳,虽然不露脸,但语音每天在厂区飘扬,隐形知名度位列三甲。广播员的嗓音即是工厂的嗓音,覆盖范围越出厂区,一家工厂不仅以围墙的方式存在,不仅以厂门厂牌的方式存在,不仅以办公大楼和车间建筑的方式存在,广播员的声音也是一种存在,最轻,最有生机。广播员是兼职,上班有工作,下班要填进业余的时间,到年底,厂里开联欢会,广播员理所当然成为会场中央的主持人,可能厂里每一个女孩子,都希望充当这样的角色,在灰扑扑的日常,偶尔闪闪光。工厂广播的内容有限,除了少量自编的新闻,以及表扬稿、厂部通知,大部分时间是播放音乐,肯尼基的《Going Home》曾经是固定开启的下班信号,厂区大道由西向东,金色的萨克斯与斜照的夕阳送一波波职工回家,平凡的生活仿佛一直安稳绵延着,仿佛往后每天都是平静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未经训练的播音员,程序性地模仿着饱满乐观的情绪念读文稿,回想她的声音,突然发现,那几年是我们工厂的黄金时代,所谓黄金,并非富足,而是工厂给我们提供的未来,明亮可喜,忧虑的暗影不曾侵入,广播员走官腔的欣欣向荣多少撑着现实的底气。

笔记:
今天是陆的生日,被敲竹杠,出七块钱请客。

我们要求在厂广播时间给陆点首歌,遭陆严辞威胁,坚决阻挠,但郑和苏毫不畏缩,几经周折,陆未料詹用电话告知了年轻的广播员,并在广播员的建议下以全科名义为陆播放歌曲《祝福》。
几位老的开玩笑让詹点《妈妈的吻》,广播站无磁带,改了《祝福》。我以为点《妈妈的吻》,陆一定不高兴,因为陆的父母早年就过世了。

他们还是拿《妈妈的吻》跟陆开玩笑,陆无可奈何,只好任其戏弄,到中午,他早早溜走,怕真的点播开始,引人注目不好意思。(小陆成家最初几年住在老四楼,老四楼是以前的旧办公楼,每一家都是大通房中间隔断,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厨房餐厅兼客厅,出门长走廊对着厂区,楼左侧即是厂大门,广播声听得清清楚楚。陆赶上厂里最后一批分房,搬太子湾住了上十年,他办了买断后,跟郑和苏一起出去开厂,一起买房,但有好长一段时间继续住太子湾,他说他在那里住得习惯,有人陪他打麻将,几年前,陆才搬出太子湾,搬进海关边上的银湖月色小区。)

下午大家又对陆说《妈妈的吻》,陆笑而不语。

买来吃的东西,大家一边吃,一边继续开陆的玩笑,说些不吉利的话,陆也跟着他们说,好象没什么事。吃完有人嫌不够,要陆再拿一点。下班时,陆以为中午的点播还会重放,磨磨蹭蹭老半天不离开办公室,有人招呼他走,出去后忘了东西转回来,一时又不走,在我的桌上拿起我的报纸看,只等到播音员说,接着上午的点播节目继续进行。我听了马上说,下午没了。他才走。

歌是詹打电话点的,这个聪明的主意蒙过了陆,有人要求詹凭关系让播音员第一个播放这首歌。

詹兴高采烈地讲述打电话的过程,中午开始广播的第一个节目是新闻,詹未免有点失望,可点播一开始,詹的名字就出现了,詹兴奋了好一阵,哪怕名字被人念错了音(詹的名字里有个朝字,我们念朝鲜的朝,广播员念成朝阳的朝)。詹下午拿这炫耀,还嚷嚷陆应该再请一次客。
90、2

《祝福》是张学友的歌,以歌名应景。《妈妈的吻》玩的什么噱头,现在一点不觉得可笑。我们空闲的时候经常买些瓜子花生一类的小点心来办公室,老老小小一伙人扎堆聊天,大家集资叫打平伙,某一个人出钱是敲竹杠,这种集体偷懒打发时间的方式很受欢迎,如果找得到取笑的题材,那天就热闹了。

小詹跟广播员没什么关系,他是想跟人家建立某种关系,他公开在追的是车间另外一个小姑娘,我的印象是,只要漂亮的女孩子,他都想追,最后厂里的女孩子,他谁也没追到。小詹是花花公子,嘴皮滑溜,脸皮厚实,郑和苏两个说是要点歌,拉扯半天也没付予行动,小詹冷不丁把功劳抢了去,张学友的《祝福》成了他的军功章。

广播站什么时候开始停播的,我记不得。过不了几年,形式急转直下,工厂人口逐年递减,跳槽的跳槽,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四十几岁的人抢着内退,只为二三百块钱的保底生活费。我们科室最少的时候剩四个人,合并在生产部里,工厂冷火秋烟,空闲的时间更多,打平伙敲竹杠之类的故事再也刻不进记忆。广播站的喇叭一直挂在楼顶,可是播音员激越高亢的嗓音,似乎湮灭在大面积的萧条里。
楼主 羽马  发布于 2018-09-24 10:08:05 +0800 CST  

楼主:羽马

字数:16670

发表时间:2018-07-14 14:53:0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27 19:37:15 +0800 CST

评论数:1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