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人物散文系列之】夫子狂生——我读黄侃



行走在读书界,常有身在江湖之感。江湖上人来人往,萍踪浪迹,不见面容只见背影。其中不乏若干纯粹的夫子儒生,比如民国学者黄侃。
黄侃是文人。中国文人辈出,俊杰儒流独领风骚,像以文人之身从政、从军的陆游、王阳明、毛泽东,就很有传奇色彩,文人故事口耳相传,文士传统更是绵延久远,还是值得一观的。要说文士的特征,一是学问精深,读书人当以读书为要义,读书又以博览精通为追求。你看他们闭门苦读十载,又负笈远游,拜师求学,待到成年后游历于庙堂与江湖之间,广泛涉猎,把自己练就成经史子集无所不窥的饱学之士。这一点上黄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黄侃做学问当为学界翘楚。现在流行语称学术造诣精深的专家为国学大师,多有恭维、礼加之意,但在黄侃身上则名副其实。他读书务求烂熟于心,又好作批语,他的高徒殷孟伦曾回忆道:“先生读孙诒让《周礼正义》时,按日程功,总共费了一百八十天方始读完。……先生又尝读近人撰修的《清史稿》,全书一百册,从头到尾都一卷一卷地圈点过了。……我所见到的先生下过笔的书籍近百部,有的从头圈到底,有的作了详细批识,无不处处可以见到先生所下的功夫。”事实上,他读书总是笔耕不辍,常言说“不动笔墨不读书”,季刚先生真正做到了。二是使命担当,如果一个读书人只知道皓首穷经,为做学问而做学问,那一定迂腐呆板之极,最后就会走向死胡同。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就是说要有更壮阔的理想和担当,牢记“天下兴亡,我的责任”这个道理,而不是精致的个人主义者。黄侃可是把治学看成是“存种性,卫国族”的手段,胸中有学识,心中有国事,做学问的格调并不狭隘。他参加过同盟会,斗过独裁者,写过激愤诗,是跟老师一样的壮怀激烈之士。三是斯文儒雅。在我们惯常的意识里,读书人明事理,有涵养,讲礼仪,当然要有一派谦恭厚道的作风,老祖宗孔子就是万千读书人的榜样,当然也有不买账的,不以为然的,这倒不是忘了根本,而是书生的意气使然。
他是旧派人物,跟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闯将有过多次交锋。在东京民报社的时候,陈独秀跟章太炎聊天,以清朝汉学家籍贯在皖而自豪,且轻视相邻的湖北省没有出过大学者,此言一出,隔壁的黄侃马上坐不住了,跳出来反诘道:“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 某次宴会上,胡适大谈墨学,黄侃跳起来就说:“现在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蛋!”言谈笑骂,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典型一狂生。
其实黄侃的狂还没有达成登峰造极的地步,这让我想到两个人,一个是刘文典,在西南联大期间,一次日军空袭,师生纷纷跑防空洞,刘在路上见到沈从文,大骂道: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为学生讲《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可你跟着跑什么?”好在沈从文脾气好,没跟他计较。还有一个是李敖,他在书中写道:五十年和五百年来,中国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上骂我吹牛皮的,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这两个人真是狂到家了,黄侃在他们面前恐怕也要自叹不如吧。
人之狂、人之傲有种种,如得志小人的猖狂,暴发户式的傲慢,权势人的专横,黄侃等人的狂,与这些有天壤之别。小人之狂在于得宠后的肆无忌惮,富庶权贵们狂在物质地位的优越,而黄侃们的狂狷在于内心持守的法则。黄侃的同盟会故友居正受蒋介石软禁,老友们唯恐避之不及,他却常至居正囚地,与其谈心解闷。后来居正东山再起,复登高位之后,他竟不复往见!居正挂念这份情谊,亲赴量守庐中诘问他为何不再来,他正色答道:“君今非昔比,宾客盈门,权重位高,我岂能作攀附之徒!”
这就是知识分子的傲骨和风节了。战国时期的孟子就是这种书生本色的代表。齐宣王称病,他也称病,孟子游说君王从来不看他们的脸色行事,行卑躬屈膝的那一套,他自己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于是,我们读到了黄侃和许多同道之人行事怪诞、卓尔不群之处。
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目空一切,无所敬畏,他们可以抵制名缰利锁,傲视权威权贵,但在真理、真知面前却无不顶礼膜拜,在真正的大德大才之人面前,他们必定会折节称颂,俯首行礼。章太炎在东京办《民报》时,黄侃慕名前往寓所拜学,但见壁间大书前人语,以自比仲尼大禹独步天下,遂心疑此人未必货真价实,后读到《民报》所载太炎先生文章,钦慕之至,疑虑顿消,叩头称弟子。刘文典公开承认自己的学问不及陈氏之万一,他说在联大只有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而自己只能拿四十块钱,这种心怀的高山仰止之情可见一斑了。
何谓知识分子?还是西方哲学家杜威说得全面:“知识分子的特征有两方面,一是独立思想,不肯把别人的耳朵当耳朵,不肯把别人的眼睛当眼睛,不肯把别人的脑力当脑力;二是个人对自己思想信仰的结果负完全的责任,不怕权威,不怕监禁杀头,只认得真理,不认得个人利害。”然而在今天的学术环境中,我看到的是知道分子,跟风分子,抄袭分子。曾在报刊上读到这样的新闻:说是某高校教授把学生的论文拿来作为自己的科研成果,被查出后还大呼冤枉;开探讨会时一团和气,与会专家者对主讲者的论点一致认同,赞不绝口……学者在权势面前唯唯诺诺,毫无主见,不敢批评,不敢明辨,以求关系和谐、职位安稳,这种不敢发声的温和主义、好人主义,最后只能导致学术万马齐喑,噤若寒蝉,学术的明灯黯淡了,旷野里满目萧索,一派荒芜。

对比黄侃,我们真正缺的是脾气。有脾气也不定是坏事。旧上海闻人杜月笙说人有三等:头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气,末等人,没本事大脾气。在我看来,这头等人是厚德载物的圣人,道德无边,令人仰视,投去的永远是尊敬和崇拜的目光,可作师长和先贤,如蔡元培先生;这二等人便是夫子,有学术识见,有风神,爱较真,有痴劲,可做思想之友、学术之友,黄侃便是。他的师弟周作人说:“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 脾气大概是读书积淀的结果。
二三十年代在中央大学教课的名流颇多,大多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进出也是以车代步。唯有黄侃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并用一块青布包裹几本常读之书,一看便知是书生打扮。遇上雨天也不穿胶鞋,穿一双土制皮木钉鞋,据说可以防滑践泥,课后晴天,他换上便鞋,将钉鞋用报纸包上夹着出校门。新来的门卫却不认得黄侃,唯见他土里土气,又带包裹,上前盘问,还要检查纸包,黄侃最看不惯这种势利眼作风,放下纸包就走,从此不再去上课。系主任见他连续几天未到校教学,以为病了,遂登门看望。黄侃不解释,系主任不知原委,只得回去报告校长,校长再三询问,黄侃才说:“学校贵在尊师,连教师的一双钉鞋也要检查,形同搜身,成何体统?”校长再三道歉,恳请先生回校,黄侃就是不从命,任谁来劝也没用。脾气,有的时候也暗合了教授的学术身价,成了名士的一张名片。
但黄侃的名声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好。有人调侃他是“九婚一生”,自古英雄皆好色,风流倜傥也是名士佳话,民国学人有几个旧爱新欢的也不奇怪,但像黄侃这般好色到不太顾及师生人伦的程度,并不多见。他发妻尚在,却骗取学生黄绍兰与自己用假名办了结婚证,待到回女师大教书时竟偷偷与一彭姓女生同居。而可怜黄绍兰有恨无处诉,有理无处伸,被气昏掉了,自缢身亡。黄侃为防人打扰读书,门上挂一小木牌,上书“坐谈不得超过五分钟”,女学生舒之锐和程俊英去老师处借阅杂志,见到木牌后正要掉头走,黄侃说:“女学生不在此限,可以多坐一会儿。”师母汤国梨女士就直言黄侃“有文无行,为人所不齿。”
除了贪色,酒食也是夫子最爱。他曾有言:“有菜一切好说,无酒寸步难行。”翻翻黄侃的日记,卷卷都有菜名,“好酒好菜,放马过来。”有一回黄侃闻香识别佳肴,这办私宴的主人不巧是被黄侃骂过的,不相往来已有多年,但为了美食,只得暂将脸面丢掉,遂请刘成禺去说情,让主人发个请柬,主人最后把请柬送来了,但有一条件:只准黄侃开头吃,不能开头说。黄侃也只得点头当哑巴。宴席上放开肚子,大快朵颐,不亦美哉!
你看,生活中的黄侃也是这样,把老祖先传下来的斯文儒雅之美德丢掉云霄之外了,但要说是离经叛道未免有点过。古人不是早说了吗,“食色,性也,尤知味。”他就是这样的至性之人,本性之人,好诗文,好骂人,好酒色,好美食,结合在一起,才能看到黄侃的多面。从不在乎别人的飞短流长、闲言碎语,毁誉由人评定,我自泰然处之。太炎先生晚年为学生说了一句辩白的话:“恐世人忘其闳美而以绳墨格之,则斯人或无以自解也。”意在提醒世人不要苛责黄侃,要看主要的方面。黄侃是从传统的夹缝里走出来的人,而我愿意这样来形容夫子:他是断崖旁的一缕惊风,他是深井口的一弯冷月,他是流水倒映云山孤影,他是天地空茫半夜残雪。
今天,他的故事和他的学问一样声名俱著,广为流传。他曾发宏愿,五十岁前不著书,又曾谆谆告诫自己的生徒:三十岁以前不要轻易在报刊上发表文字。如果这样的做法放在今天的高校,还会有人尊他为国学大家吗?一叹。他曾以“仰山铸铜、煮海为盐”来形容中国学问的广博渊深,不可不谓精当,其中也道出了旧时代学者研学的艰难和不易,今日还有多少学者在传统文字音韵学的山阴道上拔剑四顾、踽踽独行呢?二叹。江湖常在人易老,黄侃未及五十岁就终老儒林,其实,还有千般未竞的事业在等着他,更悲催的是他不是死于书桌上,而是死于酒桌上,太炎先生讲他是:“断送一生唯有酒,焉知非福。”三叹。他作为学界前辈,那夫子的形象和狂生的性格,就已成为二十世纪中国学人的一道奇逸符号。
楼主 太平钟义民2016  发布于 2018-07-10 10:51:30 +0800 CST  

楼主:太平钟义民2016

字数:3785

发表时间:2018-07-10 18:51:3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16 03:16:0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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