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影】远行的渡头



那年晚夏,我从大学毕业,带好行囊,一路北上,跨越几百里的路程,辗转到另一座城市谋生,在一所城关中学里正式稳定下来。先租一间单人房里,屋子陈设简单,除了基本的物件,别无它物。我的生活同样单调,每天带完必不可少的两节课后,穿过校门前的马路,走上一截路,就是我的居所。那个时候没有女朋友,无房无车,紧巴巴的工资月月花光,也没有明确的梦想,只是细数着光阴流水,得过且过。唯一的快乐就是找来从书摊上买的文史书籍,尽情地在书海里畅游,排解精神的空虚和寂寥。晚上十点钟会准时到楼下房东处打水洗澡,十点半调好闹铃,拉上窗帘,关灯入睡。
这是一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它曾是庐州的属地,出过不少淮军将领,今天是全国经济百强县。城镇规模不大,建筑半旧半新,一条并不宽阔的派河水穿城而去,流向东南,河水在河床上迤逦,安静极了,激不起朵朵水浪。河流两岸是块状的连绵的草坪。看不见青翠山峦,代之以远天、旷野和高低不齐的楼房。曾经有幸和一位姑娘在夜色下的派河边悠悠漫步,洁白的月光落在粼粼的河面上,加上万家灯火的映衬,格外地绚丽璀璨。良宵美景,携手一位温柔的姑娘,那一刻我真是觉得自己回到了故乡。只是,凭栏独对夕阳雁阵时,内心依然燃起缕缕乡愁。这乡愁是属于饮食的,最想家的是胃,妈妈菜园的新鲜蔬菜吃不到了,只能想象厨房里的灶台、铁锅还有堆积的柴禾;最听不惯的是方言,本地人听不准我的口音,我也听不惯他们那重重的腔调。我有时是旁听者,有时搭上一句话还要解释半天,对方才略有领会。周末也会和萍水相逢的年轻同事打打牌,搭伙做做饭,谈论着爱情的美好,闲聊着房子和票子,分享着自己的兴趣爱好,一点点消磨着空旷而单调的假日时光。更多的时候,我被推向时间的洪流中,推向纵横交错的街路上,推向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站在街边看着远远近近、琉璃闪烁的夜市灯火,内心常常问自己明天会在哪里。
四月,小城降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雨水连成线,到了地上汇成小溪小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裤脚带着水花,鞋子沾着泥泞,终于到了学校。下午放学回来,雨仍然不停,一身潮湿,水汽淋漓。回屋换掉衣裤,擦去身上的冷雨,泡一杯热茶,靠在窗台边,恍惚间联想起老家的梅雨季节。不知为何,我更喜欢江南雨天的意境。杏花春雨,芭蕉夜雨,往往只在江南的诗文,空落的内心便觉得一派宁定和畅。斜风细雨的湿润中,是起起伏伏丘陵地,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戴着斗笠的牧童牵头牛走在田野阡陌之中,披着蓑衣的中年汉子则弯曲着腰背,弯成苍穹的形状,手把秧苗插满稻田,种出一片盈盈的绿意。这样的镜头极近又极远,画面清晰而模糊,就这样,乡愁包围着我,也塑造着我,它深入骨髓、血液,也遍及毛发和肌肤。我曾经挑灯耕耘,钻研教学,想在忘我投入的工作中忘掉乡愁,忘掉异乡的概念,忘掉游子的身份,但总是时不时偏执于回乡的好处,探寻回乡的可能。有朋友劝导我说,只要热爱生活、刻苦勤奋,在哪里还不都一样吗?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想想也对。身边的同学不少走南闯北、东进西行,甚至有漂洋过海去异国他乡寻找财富、寻找生活的。在我客居的小楼附近,总能看到一些扎根此处的漂泊者。老黄四十上下,来自遥远的东北,是一名技术员,在此定居已有二十多年了,娶妻生子,有房有车,重复着凡夫俗子的生活轨迹。我问他有没有动过回乡发展的念头?他说,离开了这么久,现在回去真的很难了。我有点顿悟,故乡是昨日的故事,漂泊是今天的剧情,昨天已逝,今日可追。老黄还告诉我,老家那边每年外出的年轻后生如同河鱼一样涌向江海,有的一辈子背井离乡,到老也没有返乡。
或许,稳定和熟悉会消磨人的意念,使他们不想再迁徙,哪怕迁徒的终点指向老家,哪怕周身已是荒草丛生。他乡是时间的布局,我们则是时间的容器。岁月一刀一刀在漂泊者脸上刻下道道印痕,最后突然发现,异乡接纳了他们,他们也从心底接纳了异乡。故土和他乡的概念开始模糊不清,游子们乡音不改,却也多额一种语调,没有忘记家乡菜的味道,但也习惯了异地的饮食风俗。他们依然会记得故园的建筑风格和街道布局,但他们更熟悉的是此岸的风景,是新开的一家家商铺和新区规划的一条条讯息。就这样,敌对变成了友好,旅途靠近了终点,天涯变成了故乡,问号划成了句号。再苦再累的旅途也会被抵达时的嫣然一笑消除。一位作家说:“故乡也只是祖先流浪长途中的一个留驻点。”所以,这不妨碍我们寻家又弃家,不妨碍我们重新定位,重新选择。
可是,另一种担心随之而来,一旦四海为家,最后会不会没有了家?毕竟,老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所理解的大地的起点,那里有我少年时刻下的梦想,有我的亲人和故友歌哭生聚的故事。我很想尝试一下,在外玩转了一圈后,有无返乡的可能。我觉得自己多么像一个贪玩而淘气的孩子,在漫无边际的麦田里肆意疯跑,嬉笑着,遇见了一些和我年龄相仿的路人,我加入他们的队伍中,玩起了有头无尾的游戏。时间凛凛然在我头顶飞驰而过,我却没有察觉,直到某一天的某一时刻,夕阳快要坠落山谷了,彩霞也收敛起最后的笑容。暮野苍茫,炊烟四起,那些小伙伴都收拾好行李各自回家。我才意识至我也该回家了。我抬头看了一眼残阳,赶忙向路人打听回乡的路标和路口,询问大概需要的时间。被问的人只是摇头,我只得一个人跋涉,以并不结实有力的双腿,越过山岗,渡过急流,高山丘陵也走,田野森林也走,我希望看见开满荷花的湖泊,快乐的鲤鱼在莲叶间吐出细细的水泡……原来不过是一场梦,醒来后发现,十年一梦,回乡成梦,世间大梦一场,人生几度清凉?此刻,夜正长,脚的路更长。
我渐渐想通了,故乡是真的回不去了。现在的样子和儿时的记忆有了差异,找不到当年的高宅深院,找不到黑瓦青苔,找不到儿时的玩伴,通衢大街上路人的面孔都是陌生而疏远的,我们被隔离在千里之外。故乡的人口越来越稀少,冷冷清清的,很难找到我要的工作,退守家乡一隅,可能会被周围人轻视,走得迢远似乎是一种本事,是一种必然。那里的学校只有几百个学生,这些孩子其实也待不长,他们长大后也会离开才老家外出寻找生活,寻找理想,而且他们会飞得更高更远。我们的长辈和亲人一年年老去,朋友在一次次离散中告别。或许,故乡终究会成为地图上的标记和地理上的名词。我甚至知道我会和木心一样,在将来的一天,“在故乡,食则饭店,宿则旅馆”,我们的双脚已经属于远方,我们的心也不属于那个地点。或许,这就是游子的宿命?那就学一学诗人余光中:“把一座陌生的城住成了家,把一个临时地址抱成永久地址。”我们成了想家的异乡人。我有时猜想,再了不起的英雄又能经得起多少次物换星移、世海沉浮呢?他的额头在时间的潮汐漫过之后是否还会坚如磐石?他的双眼在岁月凝眸之际会不会依然把最后一瞥投给那个生命的起点呢?我不知道,记忆本与乡愁等长,归途本与岁月等长。不过,再久的漂泊也不妨碍我们和故乡的精神联系,你可以通过文字找回曾经的童年,你可以面容憔悴、神色孤伤地走回去,在老家暂时停驻,获得再次展翅高飞的力量。我觉得每个异乡真像一个渡口,它指向另一条长途,长途连着短途,渡口接着渡头,而我们都是一只船,行路的船,迎着烈日、顶着暴雨的船,在风波浪里颠来颠去,在激流险滩中闯荡不息,最后寻一个幽静处,撑一只长篙隐隐遁去,只留下黑白的默片,空空的镜头。
有一天,我和身后的这座城市告别,准备再次启程。有朋友关切地问我:“你这是回家吗?”我说:“不,不是,我是去另一个地方远行。”
楼主 太平钟义民2016  发布于 2018-07-03 18:57:22 +0800 CST  

楼主:太平钟义民2016

字数:2976

发表时间:2018-07-04 02:57:2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16 08:48:4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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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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