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田旧事(十三)

堆田旧事(十三)

酒过三巡,擅长交际不免谈朋交友,巩固情谊。那天我也莫名的开心,挤在桌边的一个角落,温和的回想时隔久月的沈娘的拥抱,她的言情使我的心态同她一般,像青春期遭到提防的早恋少年,偷偷的惊喜舒心,满足于日子的波澜无惊,同时,我对她过去遭遇心绪压制,渺弱到我以为此刻和从前是完全隔离的两个时空段,所以那夜下了决定。
“要去求爱,大胆而热烈”,不觉得多几分妥帖,我的心情实在欢快的很。
喝了一杯酒,掩面微笑自己的心情,迫不及待溜出酒店,门口的服务小姐面容尊贵可亲,笑呵呵向我殷切询道是否需要帮助,看起来很是尊重我这样疏陌的客人。不过我注意到自己走路晃晃悠悠的样子,立即演戏似的摆正了身板,小跑出了酒店。
醉意浓烈,凉风不止,街后的几条巷弄漆黑无光,零零落落行人的脸,恍然依稀,无暇顾及,我的方向只有那方探照灯下的施工楼处的一段暗巷,不在意奔走多少路,只是想知道有多少路值得走。
北路沿街的商铺全都关了门,大道冷冷清清,灯光稀疏,微风吹动了灯光,打斜了我的影子。到了项目环境,工人相继停工,作伴离开,而我则同醉了似的候在巷子中间。
一次脚步声,两次脚步声,幽缓而轻长,由远及近,探照灯撒下的白光挡在巷外,投不进一点来,唯有声音和想象系在一起。
她悄悄走过我的身边,心恐我是做恶的歹人,明显步子加快了。
“禾楣,禾楣,我是进文,进文呐,你忘了吗”?
说完跪着上前双手一拥,环抱住了她的腰际。
她回过头,骇了一跳,双目惊奇,却很快显得卑弱,整日的劳顿,使她的模样疲累不堪,身子依旧娇弱,时刻扶墙才能立着似的,她直起身子,呆视了我一眼,终没有说话,只是挣脱了我的环抱。
就在彼此沉默的中间,她面对我的强执,慌了神,这凝静的时间愈长,她愈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陷入沼泽一样。
“那一天,我忘记了这种感觉,现在完全懂了,我渴望你,以至想起那夜你给的拥抱,便会开始想念,——现在也是,你在我面前,可我还是想你”。
我看不到她脸上细微的变化,以为她默认了我的感情,于是伸出手去托住她的脸庞,要把她再次靠入怀里。我以为的一切在她推了我的身体一把之后,我即刻受了醉意的牵引,用力要去吻她的嘴唇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线一样的一颗一颗小珠的落着,像在央求我,见我没有退却的意思,她也没有挣扎太多,只往外处闪开,将我一推,伸出一只手“啪”的抽了我一巴掌,一副兀不可犯,神情凛然的样子。我半含泪半祈求的欲近她的身子,正要控住她的双手,她却缓缓顺着墙壁蹲在角落柔弱的哭泣起来。
她终究没有讲出一句话,我跪下围抱住她的双膝,突而遭到冷霜一样静了下来,不自己说了许多抱歉的言语,忆想起今夜这接连多次的滑稽的错觉,又向着她对自家多年以来的哀情解释了一遍,她丝毫没有原谅的意愿,后来直接倚坐下来,放肆泣着,一时,不知如何收场,不自然的敛了抑生的情意,当我要与她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即站起身子按照原来的路线走去,影子消融在夜里,好像今夜是平常的情景,我没有出现,她没有哭泣。
旋即我对我的怯懦产生鄙夷。
自此以后,遇到沈娘,充满歉意,有时候避开人群,竟会哽咽到发不出声音来,尤其她的身躯与诺大的楼宵融为一体,比附不成比例的形影,我几乎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再像从前一样四处流浪,常言而之,周遭不善,趁值春暖花开之时,听到街边人声的喧嚣,属于北方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到广场去,到街心去,凑个热闹,我无心继续留在这儿,也欲寻个机会向那位“哥哥”说明我即将离开的事。
步入晚春的晴日,我很清楚记得那日的景状,现场临时彩钢屋棚三扇窗户大敞,铁塑门扯着黑彩皮筋,至一侧板面,清风从那里偷来一层层凉意,舒适及人,屋角的蜘蛛歇睡织好的小网中间,一动不动,乙方与劳务正商量着图纸上不合规范的地方,施工现场如何改进的措施,井师傅吩咐我将编制好的资料打印出来,极其平常的日子——极其平常。
“轰”的一声。
我们同时望向窗外,见工作层一端的工人翘首北边,众人跑了出去,不约的奔向目光投视的地方。去年就已经完成的回填土工程打好的混凝土板上,工人一阵骚乱。
“叫救护车”,听到有人喊。
人群似乎更激动了,绕着围栏远远观望正半跪着的民工,场面骚动,所有管理人员站在围栏以内张望,不知听到谁嘀咕了一句。
“死人了”。
我抬头看到塔吊悬在高空的半截安全带,风吹着,慢悠悠的摇曳,最终贴在一根棱形的钢柱上。
救护车来了的傍晚,我见到几名民工帮忙抬着担架,将全身蒙纱布的“伤者”抬上车里。这以后我的记忆就开始模糊了,几名老师傅告诫我们须整日待在宿内,不可外出,别像蒋晨那般无辜遭人报复,为了安全起见,也都愿意配合,可是那几天,我心绪不宁,受到管制,离开的欲望一天胜过一天,于是登了名记,强行出了寝宿。工地现场完全上了锁头,翘出的高耸楼头矗着,四周密布安全网,绑好的钢筋依旧如铁树开了花,映着高天的空旷。
奔向甲方办公楼,结果本就平时无事可做的售楼小姐也不在了,归去的途中经过工人独院外的斜坡,张老叔正在晒着太阳吐着烟圈,见到我先是一阵惊恐,说是管理人员可危险着,絮絮叨叨讲了一些,关于工地形势的话,嘱咐我应当小心一点,等事情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没去看他的眼睛,却觉得话外之音像在针对我和沈娘。
“嗯,嗯”。我答着转身告别离开,朝寝宿奔去,想到一连几日的宿闷,脚步经过,又有心虚一般直接朝前走去,盘算着过朱门,攀山去,路过劳务独院,外长坡也是静静的,听不到一点儿人声。院宇四周生满野草,显的空旷,我遥视了一眼与我打对照的那堵墙,墙里有一扇门,久年未经清理,锈迹斑斑,平时自己对僻乡荒地有衷爱之情,当看到门还未锁,链上搭一把锁头的时候,就越过劳务的院宇外推门进去,“冒险精神”的意识使我心脏充满猎奇,热情。门内亦是一家独院,多年不曾有人居住,除了夏花丛,依有冬芜时候杂草堆积,三间屋宇,玻璃裂开了痕,木窗陈旧,屋檐下燕子窝孤零零,大概凋撇,燕子也迁走了。接着走下去,是一片菜地,显然,亦是荒芜无人耕种,倒是人迹磨出一条小道,上面铺满碎碎的小脚印,脚印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很久没有谁继续走过了。顺着小道直去,不出十余米,竟到了工人院宇西门,——因为它隐在几道拐弯的曲路中,所以很少有人发现了。
院宇空静,好似禁令对工人也实施了一般,大多工人得来不易的休息时间,这个时点没有谁肯外出玩乐去。挨着一排平房,下意识寻视沈娘的住所,像第一次寻她一样小心翼翼——到第十间,青蓝色的玻璃嵌在木窗之上,暗沉沉的散出几道光芒,折至地面,形成一个个斑块状的点,我俯下身子向里瞧去,见沈娘正剧烈的咳嗽,使劲弯着腰干呕,她艰难的要吐出什么,结果只是一次又一次空来。
另侧的水电工赵哥边走边喊了我一句,我回过头,见他朝我做了一个“来”的手势,我慌张极了,机械的不自禁点点头,再瞅向沈娘,她在屋内侧着身子定定的看着窗外,两行豆大的眼泪流至她的嘴角,痛苦的捂住嘴巴小声哭泣,在她看着我的其间,她的单薄的肩膀像背负了一座山的压力,而她却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我当时觉得奇怪,并没有盘算到沈娘身上会有其他的事情,只是后来一切了然的时候,我才“觉悟”到她扮演前后角色的大略不同。
塔吊工人的死亡,事后我打听到一些细节,是那天其未按要求佩戴安全带登塔而坠塔,他是劳务请来的Y市本地人,偏偏是一家老夫妇的独生子,此次事故其间关系颇为复杂,家属丝毫不作让步,劳务无法沟通,施工单位出面协商收效甚微。塔吊工的家人摆满了几十副花圈搭在工地周围,日夜哭泣,我夜半失眠醒来,常常听到传来的啕哭,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对于他们的这一场悲痛该是如何的漫长。
这件事不了了之,时间起了充分作用,那对老夫妻后来没有寻要赔款,不知去了哪里,等到工地再开工的时候,工地换了一幅幅新面孔,我没有见到张老叔的红脸,没有见到水电工赵哥,没有听到谁说“进文,来抽支烟”,自这以后,我也再也没有见过沈娘。
楼主 陈一叶  发布于 2018-06-29 07:12:41 +0800 CST  

楼主:陈一叶

字数:3147

发表时间:2018-06-29 15:12:4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1 22:19:4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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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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