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夏天，好像比现在更热。即使是后来出现了吊扇、摇头扇之类，扇出来的风也往往是热的，更何况风扇普及的时候，我已经十多岁了。

现在对那时暑热的片段记忆，正像是透过树叶的缕缕阳光，依然在眼前斑驳地跳跃着。太阳在头顶上无遮无拦地逞强，在林荫处摇着尾巴驱赶蝇虻的黄牛和骡马，玉米高粱低垂着叶子，蔫蔫儿地摇，空气中好像如流水般飘荡着一种热腾腾的气体，若隐若现。最深刻的还是那些在某个路口出现的一个个凉茶摊，隔不多远就有一个。焦渴难耐的路人在热浪裹挟中抬头看到一个凉茶摊，该是多么惊喜的发现！停下来，坐在荫凉地儿，擦把汗，喘着粗气，迎着漫过田野的风，灌上一杯凉茶，身体像是急不可耐了一般，瞬时汗水淋漓，通体舒畅，一身的疲乏好像随着汗水渗了出来。

凉茶摊是支在乡间土路和阡陌交汇路口的一个凉棚，四根木柱子撑着一块缝着补丁的布片，在风中“扑啦啦”地响；或者干脆选择一片树荫，往往是地头上的几棵白杨，或者沟渠边的一片洋槐榆树。有的是从家里专门拉来家什摆摊，有的则是在附近看护瓜田，趁便做起小生意换俩零钱儿。看护凉茶摊的通常是一些老汉，赤着上身，皮肤松弛发皱，黝黑发亮，泛着阳光暴晒后的暗红，饱经沧桑的感觉。在一片荫凉处坐在马扎或缠着布条麻绳的板凳上，有的仰在歪斜的油亮躺椅上，摇着蒲扇，脖子上搭着一块毛巾，一件上衣挂在木桩的枝杈上，分不清什么图案和颜色。旁边一只被晒蔫的土狗，趴在那里吐着舌头，拼命地喘息。一张方桌，或者用砖块支起的石板，有的干脆就用家里吃饭时的案板，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只玻璃杯，盛着暗褐色的茶水，杯口用一小块方形的玻璃盖着，严丝合缝。方桌四周摆放着板凳或马扎，这里一个，那里三四张，供人休憩歇脚。旁边是火炉和一口铝皮水桶，炉腔里填着木柴，火苗上窜，炉上的水壶悠闲地吐着热气，水桶里是泡着茶叶末的凉茶水，映着火辣辣的太阳，在水面上颤动。有时还有绿豆水，和凉茶水一样的价格，2分钱一杯。

路上来来往往的是挑着扁担、骑着自行车、拉着地排车赶路的人，他们是凉茶摊主要的顾客。记得上初中时，周末从学校回家，一路上就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凉茶摊。乡间的土路，高粱玉米遮住了风，烈日烘烤下一路骑行，早已没有了力气，口干舌燥，酷热难耐，有时也会在某个凉茶摊前停下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一杯凉茶。

凉茶摊也是一个乘凉聊天的好地方，陪着老汉坐在一起闲聊的都是他的邻居或邻村的相识，打小一块儿长大，年纪相仿，经历相似，说话也投机，吃过早饭就摇着一把蒲扇过来，凑在一块儿天南海北地聊，东家长李家短，传播着村里的小道消息，打听着谁家某件事的最新进展。有过往的熟人，老汉就会满脸堆笑地招呼坐下来喝杯水歇歇脚。四面都是庄稼，有一人多高的玉米，齐刷刷的豆棵，随风摇曳。

散布在田间地头的凉茶摊就像是一个个歇脚的驿站，而那些蹲在那里张罗的老汉，何尝不是正走在自己的又一个人生驿站，一生奔波，却逐渐老去，只到不能再一骑绝尘，就安安稳稳地停下来，抬眼看看过往的行人，低头回味酸甜苦辣的过去，随风流走的是岁月，留下的只有背影和回忆。

现在各种防暑降温的冷饮瓜果充斥城市和乡村的大街小巷，蜗居在空调、风扇包围的办公室和家里，一天到晚地感觉到与影随行的慵懒和倦怠，这倒使我经常想起小时候路口的那些凉茶摊，好像有种从辽阔的土地中油然而生的力量，喝一杯凉茶就感觉浑身有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