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69: 终于放下了文学



雪漠

让我们再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教委吧,继续追忆那似水年华。那时的我,在别人眼中,也许是文学疯子了。

1993年9月,我在日记里写下“时不我待,勤则成,萎则败”之类的话,想要激励自己读书,激励自己学习。但那时,理性的推力已不大管用了,我很想放弃,因为一直看不到希望,我的情绪总是很激昂,总是很愤怒,从灵魂深处感到窒息,心定不下来,那时我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疯掉的。而且我很快就满三十岁了,还没有看到文学上的出路,实在不想那样下去了。

10月,我终于下定决心,放下文学,不想当作家了。我只想好好禅修。我不能让梦想毁了自己,也不能让梦想毁了我的家庭。不过,我仍然每天读书,因为我还是爱文学,我的爱,本身是没有任何目的的。

做出这个决定时,我进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破除最后一个执着。

需要说明的是,做出那决定的瞬间,其实我还没有真正地放下。突然没了目标的我,一方面感到很轻松,另一方面,又陷入了一种失重感。在《无死的金刚心》中我写过这种感觉:

在离开本波寺院时,琼波浪觉忽然有了一种无着无落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没有了依附。正是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啥人们需要宗教,为啥需要一种灵魂的依怙,为啥人总是要苦苦地追求一种形而上的东西。他说,宗教定然源于这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他觉得自己忽然被抛入了陌生。虽然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种被抛入的感觉仍非常明显。

那份孤独和被抛入的陌生感,一直跟踪了琼波浪觉许久。他感到自己徜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和无始无终的时间里,像茫茫大海里的一片落叶。有时候,他更像飘游在秋风中的黄叶,从天的这头飘向天的那头,一任那秋风撕扯自己。原以为,离开本波的自己应如脱缰的野马,能畅快地撒野一气。却想不到,他忽然有了一种失重的感觉。
一方面他有了一种异样的轻松;另一方面,他对未来不免多了一些忧虑。

他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方,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转机。他看到了高天之上翱翔的苍鹰,它们展着翅膀,悠游于翻滚的云层间。他看到了那份闲缓和舒适,感觉到那份自由和悠闲。那个画面感染了他,冲去了他离开本波寺后的失落。毕竟,他在那个富丽堂皇的所在待了二十多年。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他生命里最有可塑性的年代就是在那儿度过的。

这里面,可以看出我当年的生命体验。

这也是我必须克服的心理关卡。因为,这时我会出现两种选择:第一,再一次拾起文学梦;第二,升华人格,消除欲望,放下对过去的牵挂,放下对未来的担忧,让心安定下来,让心大起来,让自己拥有大爱和智慧。

我坚决地选择了第二条路。我决定放下一切,修炼人格。我每天诵《金刚经》。经里那种无我的慈悲一天天熏染着我,让我的心变得安详,让我的心变得清凉,让我一天天没了贪婪,渐渐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舒畅,能心无所住地做一切事,包括写作。那时,我才从写作中得到了快乐。

我仍然经常去采访,每天都整理录音,每天都在练笔,但这时的练笔,已经没有任何目的了。不去想将来会如何,我的心里就少了很多负担,生活在我的心中,也渐渐变得丰满了。我有了无数的素材,也有了高于生活的“第三只眼”,和一颗一天天趋向于无我的心。

就这样,我放下了自己在乎了十几年,甚至曾经视为生命意义的东西,我放下了所有执着,我有了很强的专注力,我有了真正的信仰。

那时的我,也到了一个很接近开悟的时刻。我虽然仍想找到很好的文字感觉,但是那找,更像在等待——等待一次命定的相遇,等待一场春雨的洒落,等待一阵微风的拂过,等待恋人的微笑,等待孩子的第一声“爸爸”,等待一首美妙的旋律。这时,我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感觉,充满了莫名的喜悦,万事万物,对我都有了另一重意义。
我读了很多俄罗斯文学作品,也读了海明威的一些小说,它们很快变成了我的营养。每天,我都像饱乳的婴儿那样,安然入睡。于是,在1993年11月的某一天,《新疆爷》便不期而至了。

看过《新疆爷》的朋友会发现,我的文学实现了一个超越。那篇小说,没有太多的情节,主要就是在写人。但是,因为我笔下的人物有着饱满的灵魂,显得非常鲜活,所以那小说像浸过生活之水的玉石一样,散发着迷人的光泽。许多人都说,新疆爷就像一个活在人们身边的老人,虽然他有着跟别人不一样的品格和智慧,但是他的质朴,让他显得非常真实。有人还说,那小说,就像是一缕清风,足够真诚的读者,甚至能从那风中,嗅到淡淡的清香。



《新疆爷》刚发表的那时,获得了甘肃省“华浦杯”短篇小说大赛的二等奖,不过,它没有形成《长烟落日处》那样的轰动效应。直到2008年,法国的一位汉学家才发现了它,2012年,英国最有影响力的报纸《卫报》也将其全文翻译发表,认为是当代中国最优秀的五部短篇小说之一。
其实,对这效果,我并不在意。我仅仅是享受写的过程。我知道,一切都是一场游戏,有没有人鼓掌,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新疆爷》里的那个老人,虽有生活原型,又何尝不是我心灵的另一种显现呢?文字就像一面镜子,它永远高不过作者的心。

放下文学的那段时间里,我将生活的重心转向了修行,生活习惯也从节食改成了过午不食,我只吃早饭和午饭。读书的时间依然很多,还是以托尔斯泰的小说为主,长篇和中短篇都看,但写作的时间少了。我不再逼着自己写作,应酬也少了,但经常外出采访。

回到家,我就整理采访录音,有感觉了,就写成小说,平时大多练笔。不过,自从写出了《新疆爷》之后,灵感就成了我心灵的常客。短短的一周内,我就写出了五六个短篇小说,如《黄昏》《磨坊》《丈夫》等,全都非常精彩。《掘坟》也是一夜间完成的,它的文字感觉已经非常成熟了,后来被编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02短篇小说》,后来又成了《白虎关》的一部分。

表面看来,我的放下梦想,似乎是命运的转机,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我的放下,不是放弃。那时的我,有点像佛陀结束六年苦修,走入中道而证悟。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他证悟前的六年。要知道,如果没有前面六年的严格训练,佛陀就没有那么强的定力,他的进取心和向往心,就有可能被舒适的生活所消解,那么,他就不可能实现破执。

我也是这样。如果没有苦苦追求的作家梦,我定然不会将所有精力都集中于禅修和写作,不会读那么多书,不会坚持练笔,不会到处去采访。那么,我就不会有后来的学养和视野,也不可能写出“大漠三部曲”们。所以,我走过的那条路虽然漫长,虽然曲折,虽然痛苦,却是我必须走的。只有走过了那条路,我才能一天天成长,才能一天天放下,才能一天天成熟。正如,表面上,那些逆行菩萨虽然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却反而成了我的助缘一样。如果没有他们对我的刺痛,早年的我就有可能输给惰性,沉醉于一种舒适的生活,而不会一直想要突破自己,寻找另一种可能性了。

追求真理的路一向都不是平坦的,真理的实践者也罢,真理的拥护者也罢,真理的传播者也罢,都必须有承担痛苦的勇气。只有不怕大痛苦的人,才可能有大担当。害怕痛苦的人,即使多么向往伟大,也只能说说空话,他是不可能承担一些东西的。因为,他没有相应的智慧和心量,也没有相应的力量。

不过,了义地看来,这世上,其实是没有痛苦的。1993年的我,已经接近开悟了。

我很清楚,当我还是一条小溪的时候,是不可能流出大海的。所以,一切压力都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种随缘的喜悦和快乐。我已经不会受到任何诱惑而偏离我的轨道了。我仍然对时间抓得很紧,知道自己当下该做什么,也能全身心地投入去做。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中,只是营养,而不是枷锁了。

我仍在剥自己心上的鳞。我仍然像过去那样,从自己心上,把恶俗卑劣的鳞甲一片一片地剥下来,有时,真是血肉模糊了,但我总能继续剥,以便让自己尽量完美一些。我是一个充满了缺点和毛病的人,我的心里,也曾有过很多污垢和琐屑,我也做过很多傻事。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仅仅是因为不断自省,真心忏悔,一直向往,从不自暴自弃。

我知道,只要自己的心足够强大,外部的困境就会很快过去。我知道,心灵的困境源于纠结所导致的错乱行为,其源头,是心的愚昧,只要消除愚昧,证得智慧,困境就会过去。

真正阻挠你的,并不是你的卑琐和渺小,而是你那颗时时想要放弃的心。

托尔斯泰有过一段荒淫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个赌徒,但他们又是真心向往善美的,他们不断忏悔,才能走进人性的最深处,洞悉人类那种善恶交织的复杂情感,他们的文字,才能展现出史诗般的博大与丰富。那丰富不是别的,正是人性深处的泪与笑、真诚与虚伪、卑鄙与伟大——而那诸多的纠缠不休,又何尝不是一体的两面呢?

所以,哪怕我们背负着心中的十字架,也要抬头挺胸地向前走。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阻止我们这么做的,只有心灵的自私、固执和愚昧。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25 21:51:25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499

发表时间:2018-05-26 05:51:2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02 09:17:5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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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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