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54: 最荒唐的岁月


雪漠

我拒绝了城市,回到了乡下,没有任何的犹豫与迟疑。很多时候,我就是这样,不让自己有丝毫的牵挂。那时候,我没和任何人商量,或者做别的妥协,自己就决定了。我的这种个性,让我在人生的许多重要关口前,都能够迅速地做出取舍。我很明白,我这辈子是来做啥的,与我的梦想无关的事,我统统扔掉。所以,有时候,我的行为看起来过于极端和偏激,很多人很难理解,觉得我有点不近人情,其实,这是一种智慧。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这种取舍的智慧,才在一些烦琐俗事中耽搁了大好时光。

虽然我很想回到那个果园旁的小屋,因为,相较于城市,那所在,更适合我写作修行。但因为双城学区开出了介绍信,我其实已不属于双城了。所以,当我回去的时候,刘站长不接收我。他的理由是:没有一个学校愿意接收我。于是,我成了“无国籍的人”。

现在想来,他也许是想逼我回到城里,也许是真的为我好,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实在令他头疼不已,巴不得我离开,但在那时,我却以为他在刁难自己。这时节,只要按他给我的理由回到城里,我仍然能够留在城里。毕竟,进城的人是教委会议上定下的,别人也不会说啥,只要自己稍微能缓和一下,说几句好话,就可以挽回一些事。同时,教委的人也想找个台阶。但他们不知道,在我眼里,城里乡里,其实是一样的。现在看来,自己那时真是不识时务,不懂得人情世故,也许年轻气盛,不知道收敛自己的锐气,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在乡下待了好些年。这对我的发展来说,未必是好事,如果早一点离开那个偏僻闭塞的乡下,也许会少走很多弯路。但待在乡下,对于心性的磨炼、资粮的成熟来说,也许是必需的。

那时节,刘站长拒绝我的理由,很难让我接受,这理由,等于宣告,在双城学区,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于是,我借了一个录音机,开始走访。我采访了许多学校校长,他们都表示欢迎我,没有一个人说不要我的话。为了有说服力,我录了音。我告诉刘站长,说各校都想要我。

刘站长很不高兴,他没想到我会那么做。所以,虽然我拿来了录音,提供了证据,他仍然不给我分配工作。

没有工作,我就没有收入,一家人都要吃饭,生活上也陷入困顿。那时候,我已成家了,陈亦新也几岁大了。

于是,我又去找镇上的尹书记。没想到,他也骂我傻。这时,我便说了一通气壮山河的话,内容大概是我不想进城,只想为双城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青春,等等。在那时,这几乎是我最有效的自救了。

这一来,尹书记不好说啥了,就叫辅导站分配我的工作。

现在想来,尹书记其实也希望我进城的。在他们眼中,能进城,对我的人生来说,是好事,但我那气壮山河的一通话,叫他也无话可说了。

几天后,我就被分配到了更偏远的河西小学,这次不仅仅是惩罚了,更有种被流放的意味了。但是,我不在乎这些,只要先有份工作能养家糊口,能养活自己和家人,有个落脚地再说。当时,虽然很多人不理解我。但是在人的一生里,对那些别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应该有一份淡泊和取舍。



几年前,一位学生给我刻过一个章:河西雪漠。呵呵,这下,那章就真的有用了。

河西是双城南边的一个小村,很偏。学校不大,有六个年级。学校给了我一间单独的房间,在学校东面,有个荒弃的院落,没人来。记得还有个戏台,在东侧有个小平台,我常去那个平台上修行。半年后,有个据说通了天眼的孩子,就看到那个平台上有紫光,他认定那儿是我修行的地方。

河西是我最荒唐的一段岁月,也是我最不务正业的一段岁月。

我带小学一年级的课,这是最轻松的活。所以,我利用大部分的时间,认真研究了道家的丹经。我邮购了很多关于丹经的书籍,进行了系统的研究。我将道家的丹法与密乘的气脉明点进行了比较,也进行了自以为是的融会贯通,自家修来,倒也有别样风光。我的这种研究,并不单纯是书本知识的研究、文字上的研究,更是实修实炼,真正地去实证。那时候,我也结交了很多道家的高手,得到了全真派的传承。这种学习实践的习惯,让我终身受益。不管是哪种宗教,包括基督教、伊斯兰教、耆那教等,我都愿意进行实践。

每天早上,我都去学校东面的戏台东侧修炼。

一天,学校总务主任孙茂德老师的老婆翟雪莲来学校,我发现她身体浮肿,问原因,她说是严重的肾病。因为水肿,她的手成了通红的馒头,皮肤紧紧的似要爆裂。我治了一次——那时,我是有气功师职称的,再教了个方法,没想到,效果很好。一直到今天,二十年过去了,孙老师的夫人仍然活得很好。于是,许多人知道了这事。

次日,一个姓孙的女子找上门来,她患了严重的皮肤病,感染了,伤口溃烂,奇痒难忍,据说已花了很多钱。她说,我也不求好了,只希望不痒就行。我治了一次,她就有了很大的好转,后来她进城动了一个乳腺方面的小手术,也没有复发。回来后,她就来找我,说奇迹出现了,自那一治后,竟然没再痒过。

还有同村的孙某,牛皮癣十八年了,身上遍布厚厚的白茧,他也来找我,我也治了治,教了他一种方法。次日,他来时,身上已经尽是通红的细肉。

他说夜里做梦,有人扯他的皮,次日早晨,一炕的癣皮,身上尽是嫩肉皮。这几下,便招来了无数的病人。整个小校园里布满了驴车之类,按朋友的玩笑话,驴粪肥屙了一校园。虽是夸张,但病人很多,却真是实情。而且那些病人,皆是顽疾,多是医院没治好的。

没办法,只有治了。

同校一位姓秦的老师的母亲病了,希望跟我学习,就帮我代课。他这一代课,我成了全职的不务正业者。我便找了一个空教室,将蜂拥而至的病人请入里面。

那时节,满屋子的男男女女,有跳舞的,有大笑的,还有号哭的,那景象非常有趣。

怪的是,治疗后,所有病人皆有很好的效果。



一天,学校里来了一帮人,说是武南铁路上的职工,是著名气功师严新的徒弟,说严新往新疆发功时,发现这儿有个高功夫师,告诉他们大致范围,叫他们过来找,他们就来了。我笑道,我算啥高功夫师呀。但还是有人生起了信心,后来,一个叫王英伟的,就一定要跟我学,我胡乱教了些。后来,他说他竟能看光了。

那时,我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这种奇怪的信心,几乎伴随了我几十年。无论是对文学,还是对信仰,我都是非常自信。那时,文学上我总是坚信自己能成为大家。一天,《飞天》杂志的编辑冉丹说我总是自我感觉良好,我却想,这哪是自我感觉良好啊?我明明是本来就很好呀。再后来,《小说评论》原主编李星称我实现了一个小学教师一夜间名扬天下的神话时,我才明白,在成为“著名作家”之前,我在人们眼里的位置,其实是很低的。

后来我想,也许,我那时的自信,是因为修成了佛慢的原因吧。其实,不管是在文学方面,还是在信仰方面,我都扎扎实实用过功,没有自欺,也没有骗人,这些,即使你能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自家的灵魂。虽然苦修让我吃了很多苦,但现在想来,其实那些苦也是修炼本身,我没有感觉到有多大的苦,反而越苦越乐,越苦越自信。因为越苦的时候,我越能真正战胜自己,那么就会增强一份自信。正因为有了那么多别人认为的苦,才有了后来的证悟。证悟之前是苦的,一旦开悟了,只有乐了,后来,只有宁静。

那时候,战胜自己一直是我的目标,不管是信仰也好,文学也罢,都是我战胜自己最好的途径。因为我知道,只有战胜了自己,实现了超越,才能真正地改变命运。人与人最大的区别,不是财富,不是高权,不是物质类的东西,而是心灵。心变了,命才能真正改变。所以,我一直在跟自己的内心做斗争,时时训练自己的心,让心灵自主而强大。

有一天,一位城里的大老板来找我,说他的父亲有病,疼得止不住,请我去治病。我说,我不给人治病,我又不是医生,我不会非法行医的。他说叫他父亲跟我学习也行。我说,这当然行,不过,得教委主任给我批个条子。后来,他真的托了不少领导去求教委主任蒲龙。蒲龙哭笑不得,说你学就行了,这种条子,我能批吗?

现在想来,这种批条子的事,也许成了我后来进教委的助缘。因为老是有人提醒蒲龙雪漠的存在,当然也提醒着他,这就是那个因不肯剃胡子而放弃进城的青年。那时节,这无疑是有点传奇色彩的。

现在想来,我的那时,是非常荒唐的。你想,一个教师不上课,却招来满校园的病人,不说别的,只那情形,就十分不雅。

因为当时大队主任的老婆也有病,所以村上领导,对我还是支持的。那时节,人们对我的说法很多,有说我会邪法的,有说我会遣动鬼神的,说明在那个时候,有人已开始将我妖化或是神化了。我其实一直不懂气功,不过,我却按自己的理解教那些人学气功,怪的是,都有神奇的效果。至今,有人患上一些难治的病时,也会想方设法来找我,我却拒绝了。因为不从心性上着手,所有的病都治不了根。

为啥有些人出现心理问题,喜欢找心理医生,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呢?因为心理医生多从技术入手,不能转化病人的心,即使病人全身心地信任医生,医生也能指出病人烦恼的原因,让病人得到暂时的释怀,但人的心灵是千变万化的,只要病根未除,一遇刺激,心结又会转化成另一种烦恼,再一次困住他的心。



我的朋友张万雄就是一个例子。他是一个法官,很有担当,不到绝望的地步,是不会自杀的,但他还是选择了跳楼,留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看到我那篇《痛说张万雄之死》的文章时,我的一个学生也写了一篇文章,叫《说点感受给您听》,分享了自己的一点治病心得。他也是抑郁症患者,因恐惧疾病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求医问药,没啥效果,屡次想要自杀,还留下了遗书和绝笔,后来看了我的“光明大手印”书系,心情慢慢变好,自杀的念头才自然消失。因为心结一旦打开,就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心理疗法虽也有道理和作用,但它不能保证病人永远明白、快乐。就像在沸水里浇上一瓢冷水,也能让水暂时冷却下来,但是,只要火还在烧,很快,水就会再一次沸腾的。所以,真正的救心之法,不是让你暂时地宽心,而是熄灭你的心火,从源头解决问题。

如果把人的烦恼比作大树,那大树之根就是烦恼之心,只有斩断树根,大树才会枯萎、死亡,烦恼才会真正断绝。就是说,息灭烦恼的究竟之法,就是改变心性。佛教修炼的目的也在于此。佛教修炼有一套训练心性的方法,非常科学严谨,任何人只要依法而修,久久行之,必能打开脉结,改变贪婪、仇恨、烦恼的生理基础,让人得到身心自在。它属于一种向心内探求的生命科学。那有效性,是经过几千年验证的,但你必须坚持。要是不能坚持,或半途而废,就不能真正地放下纠结,不能消除心灵的所有缠缚,也不能让心态真正地健康起来。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10 22:08:55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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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5-11 06:08:5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16 17:59:4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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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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