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满长安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晨钟,暮鼓,梵音绕梁终日不绝。院落中,回廊下多有僧侣来回穿梭,或三三两两,或单人独行,皆是不紧不慢步履轻盈。唯独庭院中的菩提树下,一僧孑然而立,一袭灰袍加身,清简而肃穆,闭目合十嘴唇微动。他是在默诵三藏法师驼回的经卷,亦或默念心中的虔诚。和风过处,菩提树叶随风摇曳沙沙做响,似乎在回应他的独白。纵是已经飘远的阵阵烟云也不免回首来处,一静一动和而不同,简单而意丰。

灰袍僧盈盈独立良久,袍子的边角微微摆动,虽然老旧依然干净整洁,似乎从未被尘世沾染,屹立的身姿不曾有丝毫的摇摆。终于,他睁开双眼向着菩提树深深一躬,正欲转身离去。‘无本,何往?’另外一灰袍僧问道。‘气清景明,正合访友’,说罢也不等那僧回应,自是转身大步而去。留下他摇头叹息,留下菩提树低眉不语。

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八百里终南气势恢宏,山势陡峭,其间多有沟壑洞穴,那不愿为官又不愿被尘世所累之人便在此结庐而居,自号隐士。而南山之上尚有尹喜曾在此观星辰的草楼,更有老子在此讲授他《道德五千言》的讲经台。如此天下福地自是让众人趋之若鹜在此结庐,怕这灰袍僧要访的友人也正在此间,也必定是个仙风道骨之人了!

气清景明,万物复苏,正是暮春时节。灰袍僧人手中拿着竹杖信步由心,从长安一路行来。入得南山太阳已是高悬半空,此时的终南山麓春雨过处雨洗嫩叶,松针含露晶莹欲滴。古道幽静含翠左右,僧人口中低声吟诵,脚步也更加轻了。不知道他是怕自己的脚步惊扰了这宁静的世界还是怕惊落那一树的晶莹,又或是怕将那雏鸟打搅。不时暖风缓缓,枝头针叶上的点点水露飘摇而下。僧人不禁停下脚步,阳光过处雨露剔透,滴滴随风而下撒落僧袍。纵有几颗飘落脸上,也不需轻轻拂去,留下丝丝凉凉沁人心脾。待这场春雨落尽,灰袍僧长吟一声“痛快”,兀自加快了步伐,最后竟然如同孩子般小跑起来,举起手中的竹杖不停敲打树干。一路青松翠柏上的晶莹抖落一片,僧袍也有略微的浸湿,僧人的笑声却越见爽朗清脆,回响山谷,惊起对对飞鸟直上云霄。

白云深处,若隐若现一株苍松傲世而立,不蔓不枝苍翠遒劲,在微风中独自坚守。树下不远处两间茅庐渐渐清晰,芦草为顶,黄泥为墙,篱笆围住的是一份宁静,一份淡泊。篱笆之内似有人来回忙碌,是否就是那位仙风道骨的友人呢?灰袍僧人加快了脚步,想到就要和友人会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脸上微微泛出的嫣红,是因为跑动还是因为激动?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寻访之人也是神秘的,小院中人同样看到了僧人。拉开柴扉,疾步而出,终于两人在苍松之下相对而立。出来之人并非友人而是小小童子,僧人略有迟疑仍是心情不坏,满怀希望。青松之下细问童子‘师何往’?小小童子清秀知礼,向僧人躬身一礼‘师采药去’;答非所想,一坠而为失望。只是僧人仍不肯放弃‘采药何处去’?童子乖巧伶俐‘只在此山中’。山中采药该有确切之地,心中再有所期待;看到仍有询问之意童子又道‘云深不知处’,这次僧人顿觉怅然若失,无可奈何!辞别童子僧人转身,缓步立于青松之下遥望满眼苍山白云,一句‘云深不知处’注定与友人难相遇了。

已是过午时分,山中烟云不断升腾,满眼的苍翠直逼人眼。缱绻的白云也慢慢消失不在,如同丝带滑落,手中难留丝毫踪迹。日升日落,云起云卷,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又该向何人?

寻友不遇的僧人正是半生漂泊,一世苦寒的贾岛(779~843年),人称“诗奴”。与孟郊共称“郊寒岛瘦”,职业诗人。早年家境贫寒,居房山石峪口石村。19岁往长安云游,识得孟郊等人。元和六年(811年)春,而立之年数次应举不中,失意不得志迫于生计栖身佛门为僧,法名无本。长安数年间,颠沛流离唯有这孤寂的禅房能为他留一方清净之地。于是淡泊荣利,宁与青灯古佛为伴,造成了他性情多孤僻,冷漠而内向。此情此等的人又怎会只有他一人,或隐身山林清简孤傲,或遁入空门万念俱灰,文人们心心相惜,义结金兰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暮春时节兴来往南山寻友,本是一念之间的幸事,不想未能如愿悻悻而回。僧人本来轻快的脚步也迟缓了少许,虽有苍松白云,清泉丝涛也难敌寻友不遇的失望。僧人又何尝想到多年后同样的场景会再次出现,并且还为此成就了他“推敲”这段为后世广为流传的公案。

禅院清苦,欲同知己一盏清茶,两句闲愁舒缓胸中块垒。僧人再次出门,也许是怕再次错过友人,他选择了午后出发。长安的繁华已难掀起僧人心中的波澜,唯有南山之中尚有令他心念起伏的人。同样的灰袍,经年的洗晒早已磨损了边角,淡去了颜色,而不变的是依然飘动的衣角。同样的竹杖,长时间的抚摸早就光滑如镜,杖脚处磨出的圆角也是常年行走的印记。多年之后,能陪在身边的也仅仅只是这件灰袍和手中的竹杖。还有南山之中如同雨雾般若隐若现的知己友人。

漫草淹没的小径蜿蜒伸展,深处的荒园幽静而静谧,这里是隐居人的家园。旁无他人闲住,只有一人清净而居。又是一路闲游,或盘膝冥想,或行路低吟,不紧不慢。向晚时节友人就算出游也该归家了吧!待到月色如华,探草径,过弱溪,顺水行致旷野幽居。推开篱笆小门,轻敲木门却没有任何回应,僧人心中略微惊讶。等待片刻再次扣响木门,只是加了些许力道。不曾想这‘咚咚’扣门声起,惊起了夜宿溪畔树上的飞鸟。为人所打搅,飞鸟飞起之时不免发出了几声鸣叫来抗议不速之客。僧人等待良久确定没有友人的信息,知道又是一次寻隐者不遇的访问,不免惆怅之心,无奈之情再度升腾。就算依依不舍也只能转身离开了,行至清溪桥边,飞鸟再次回归树畔。细细看去,月色之下旷野色彩斑斓,并没有因为是夜晚而归于墨色。晚风轻抚,山间白云行脚似是山石移动,往来徘徊。月色、飞鸟、清溪、木桥、白云,渐渐地僧人心中那份惆怅也略微消减,回首友人幽居转身折返,在友人的门上留下《题李凝幽居》。这才有了让我们传诵千年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 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 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 幽期不负言。

翌日,僧人回到长安。一路上不停的思考昨夜留在幽居的那首诗,对于是用‘推’还是‘敲’心中却起了疑惑。走得累了便骑在了替代脚力的那头老驴身上,还不停的做着推和敲的动作,体会着心中的感受犹豫不决,忽略了周围其他一切的事物。不觉之中冲撞了京兆尹韩愈的依仗队伍,当他被押到韩愈面前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也不免心中惴惴。但没想到的是当他说出自己的心事之后,韩愈不但没有责备惩罚,却自己开始了思考“我看还是用‘敲’好,即使是在夜深人静,拜访友人还敲门,代表你是一个有礼貌的人!而且一个‘敲’字,使夜静更深之时,多了几分声响。再说,‘敲’字读起来也响亮些”。“推敲”从此也就成为脍炙人口的常用词,用来比喻做文章写诗或做事时,反复琢磨,反复斟酌,才能得到最佳。之后这段公案传遍京城、大唐乃至后世,为后世文人所推崇,也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影响。

后来的贾岛和韩愈成为了好朋友,得到韩愈的赏识资助,再现伯乐与千里马的经典。在可能的前途之下诗人从寺庙还俗回到京城,准备之后多年的连续科举考试。诗人也曾意气风发,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尝试’的豪气准备参加科举。不幸的是诗人屡试屡败,甚至到孟郊、韩愈都已经相继去世仍然是一介白衣。真的是诗人文思不够考不上进士?还是他孤傲的性格不为官场所容?也许只有诗人自己才能解答了!只是斯人已远,而今之人又何须太过细究,不如吟诗去!

一生创作,一世吟诵,诗人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和理想。多年后诗人再次冲撞了京兆尹大人,只是这次的冲撞不是韩愈,也不是能再次相约的朋友,同样的事情带来的是牢狱之苦。

又是一年落叶舞长安,多年前送别好友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仰望满天飘飞的落叶不觉竟痴了。就算是这黄叶也会每年定期送来点点消息,而好友至今没有鸿雁传书。弯腰拾起片片落叶,那年同是落叶满地,渭水岸边我们踏歌而别,终得了这句‘落叶满长安’。诗奴有他的痴,有他的狂,又是在长安,又是依仗的队伍,换来的是另外一位京兆尹刘栖楚对他一夜牢狱的教训。这一夜诗人想的不是自己,留下的是这首《忆江上吴处士》:

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犹记得当年送别时,渭水汤汤,长安瑟瑟。那一夜在长安我们促膝长谈,诗酒书画无所不及。那一夜大雨突袭,雷电交加,震耳炫目,心中阵阵寒意升。不知是雷雨带来的寒意,还是你即将离去带来的寒意。时过境迁送别之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转眼又是落叶满长安的深秋。离别经年不曾得到你任何的消息,一切总是在萧瑟中前进,不管你在何方,心中那份无尽的思念只能更加强烈。好友离去,知己不在,心中自有孤独之感,你乘坐的船何时才能回返,你的消息仍停留在大海边际,白云之端触手难及。

看海天一色,听风起云落。一生未能如愿的诗人在61岁的时候考取进士出任长江县主簿(四川安岳县)。半生的时间因为自己的坚持,送别了更多的好友,长孙霞、李凝、吴处士之外,还有与自己有同袍之谊又一起削发的表弟,法号无可。在分别之际留下‘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岳’,相约在报答韩愈的知遇之恩后当会归入禅林,一同看万山红遍,享世外淡泊。然而直到留下《送无可上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也未能与他共游天下名山。是对自己刻苦写诗的认真也好,是对自己送别后的心情写照也好,终是‘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3年之后,诗人病逝在赴任的途中,终年64岁。安葬在长江县城南的安泉山麓。

诗人出身贫苦,是个用尽一生的时间都在刻苦写诗的诗奴。他用他的勤奋和痴爱弥补了他仕途上的不足,让他在星光灿烂的大唐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终生不得志,生活穷困潦倒,多少对他一生有所影响,使得在他的诗中常常出现‘泪’、‘恨’、‘愁’、‘苦’等等让人唏嘘不已的字句。因为孟郊与贾岛平时做诗,总爱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地遣词造句,加之以上所提及的诸方面客观因素的影响,诗作中具有“寒瘦窘迫”的风格也是自然的事情,他们都堪称中国诗史中的“苦吟诗人”。所不同的是,在当时孟郊乃“五古”大家,而贾岛为“五律”的领袖。宋代苏东坡因此为他二人写下‘郊寒岛瘦’。诗人以他的苦寒成就了自己的风格,也禁锢了他的人生。

千年之后,大唐的风华早已经散去,历史的天空也变幻了色彩。秋风不减,渭水依旧,终南山麓的主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始终保持着他们的淡然。落霞之下古道瘦马,荒园草径默默诉说着它前世的主人。秋风再起,我们一边感叹时间的无情,一边立身遥望远去的江水,“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楼主 秦未名  发布于 2018-04-28 22:09:58 +0800 CST  

楼主:秦未名

字数:4268

发表时间:2018-04-29 06:09:5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4 20:03:08 +0800 CST

评论数:0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