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清明

昨夜大风大雨,电闪雷鸣,雨打窗棂声声急促,风也跟着添乱,似乎急着要进屋来避雨。这天气,哪像是春天,都四月初了。如果在中国,正是清明时节,细雨纷纷,而这儿的急风骤雨,明确向我宣告这不是中国。

但我还是想起了清明,想起了中国。其实我似乎从没写过关于清明的文字,并不是无话可说,可能是不愿去想那些事,刻意躲避?小时候,准确说是中学时期,年年清明妈妈都会为我请半天假,带我们三姐妹一道去祭奠爸爸。

我小学六年级那年冬天爸爸去世了,印象真的模糊了,只记得妈妈说爸爸是大年三十夜里在医院去世的。爸爸一直住院,当时医生都回家过年,需要抢救一时找不到医生,最后爸爸吐血而亡。为此小时候还很痛恨医生、痛恨那家医院。现在不了。一则恨意淡了,再则年事渐长,能够将心比心理解别人。但是,在大年三十夜里去世,真是个特别的时间点。似乎冥冥中不让爸爸活过这一年,眼见得新的一年马上就到,结果还是走了。真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后来年纪大一点,老这么想,我的迷信看来是从小就有了。可是,我们今后再怎么过年呢?如果爸爸是除夕走的,难道是妈妈淡化了这个日子,三十年夜饭时,我们很少谈到爸爸,可清明那一天,我们是一定会去祭扫的。

只记得那一天,我从外边回家,家里全是人,爸爸妈妈的同事邻居什么的。有个阿姨把我扯到一边,将我绑头发的红皮筋换成黑色,再给我带上黑袖章。我知道,爸爸走了,只可惜爸爸走之前未能见到我们三姐妹,想到这里,心痛无比。爸爸去世打击最大的是妈妈,我们小孩子懵懵懂懂,还不太理解人世的艰辛,不明白从此我们三姐妹只能依靠妈妈,而妈妈却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现在想想,都心疼妈妈。我记得爸爸走后一两年内,妈妈得了个毛病,就是喉咙里时不时地抽搐两声,像是哭又不像,悲伤过度而致。

此后,每年清明,妈妈会带着我们三姐妹去看看爸爸。那时,我们还没有能力送爸爸回老家落土安葬,他的骨灰一直放在我们那个城市的火葬场保管。所以,我们每年的清明是去市火葬场踏青。所幸,火葬场设在市郊,我们住的地方也在市郊,一个在南,一个在西南,隔得并不太远,为了节省路费,我们是走路去的,抄小路近路。郊区嘛,一路上,也有不少菜田,黄灿灿的油菜花也不少。当中有一段得沿着铁路走,没有火车经过时,我喜欢走在路基上,一、二、三、四地数枕木,或竖耳听远处有没有火车开过来的声音。我记得路基下方就是土路,还有几株桃树、桑树。清明时节,总是桃花绽放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会摘一枝下来,光秃秃的枯枝上有三两朵开得正艳,衰老丑陋的树枝衬托着娇艳粉红的花。还有桑树,却没有花,只有绿油油的叶子。小孩子贪玩,总喜欢养蚕宝宝,我们到处摘桑叶,带回家给蚕宝宝吃,我们会把蚕一直养到吐丝、成茧,变成茧后再拿它们怎么办就不记得了,印象中从没有看到它们变成蝴蝶破茧而出的样子。

要走很远的路,天气却不像这寒冷的加拿大,四月初早早地就热了,一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总是走得出汗。记忆中的清明,有时还很闷热。我中学时期是个害羞胆小自卑的女生,长相平平,还偏胖,为了掩饰自己的身材,总是在外面穿件外套夹克,更热,汗津津的,人更显笨拙。可惜,当年不懂,以为套在衣服里,人们便发现不了我的胖,其实显得更胖啊,傻妹。

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我们去看爸爸,一家人一年团圆一次,哪怕天人相隔。到了火葬场,很多人,跟我们一样,都是来看望暂时寄居在火葬场的亲人的。妈妈去管理处办手续,要不要交钱,不知道也不记得,小时候不会操心这种事。等办好手续,我们按指示去找爸爸的骨灰坛子,那一间间的屋子,屋子里一架一架的全摆的是一坛一坛的骨灰。大肚青花陶瓷坛居多,看上去大同小异,略有高矮胖瘦之差,其实后来我知道价格也有不同的。按号码,找到放着爸爸骨灰的那间房、那一架、那一格,妈妈小心翼翼地先用手绢擦拭一 下坛子上落的灰,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骨灰坛抱下来,往外走,我们三姐妹木木地跟在后面。

来到外面,找个人少的去处。外面周遭都是灌木丛,到处都有人影,大家都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跟亲人待一会儿。最后,总能找到这么一个去处。地上有之前祭奠的人们留下的鞭炮痕迹。我们将爸爸的骨灰放下,妈妈从大姐处拿过背包,里面放着一些香烛、纸钱、鞭炮,有没有吃食?应该是有的,但不记得了。爸爸去世后,本来穷的家更穷了,我们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吃食来让爸爸享用的,可不管怎么说,应该有的,也许几只苹果一串香蕉一盒饼?祭奠完毕,还会带回家,最后落入我们三姐妹的口中。

骨灰坛就那么摆在地上,我们帮着妈妈一同摆好祭奠用的东西,插上香烛,点好,妈妈从包里掏出一大盘鞭炮,一万响或几万响的那种电光炮,将鞭炮小心地搭在灌木上,千万不能弄断鞭炮,那样响声不连贯,又要重点,是非常不吉利的,至少妈妈是这样对我们说。所以买鞭炮时她总是挑了又挑,鞭炮不能潮湿,点不燃,成了哑炮,也不吉利。又想要质量好,又想要便宜,总之为了买挂好鞭炮。妈妈千挑万选,不厌其烦。鞭炮摆弄好后,我们几个女的,基本上是二姐,她胆子比我们都大,由她来点鞭炮,她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着打着火的打火机,颤颤惊惊地伸向引信,点着,跑开,捂耳。随之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伴有火光,我们怕被鞭炮炸着,站得远远地,等着最后一响。然后再回到爸爸的骨灰坛前,妈妈领着我们,跪下来,对着骨灰坛磕头,一下一下,我不哭的,但我很认真,妈妈总说爸爸最疼爱我,谁让我是老幺呢。头几年没什么,到后来,到高二高三,懂事了,磕头时不忘在心里跟爸爸对话,求他保佑我考上大学什么的。磕完头后,烧些纸钱给爸爸,在阳间时钱总不够用,不能让爸爸在阴间也挨穷,但估计我们就是烧纸钱也比不上有钱人烧得多,估计爸爸在阴间还是穷。想到这里,心再痛。

年年去祭拜爸爸,我记得很清楚,但关于爸爸的事情,却越来越模糊,一般是从妈妈嘴里听来的爸爸,我自己对爸爸的印象却并不深,反倒是记得一些不太愉快的事。爸爸长年生病,脾气不好,易发怒。小时候哭了,爸爸却并不会安慰,反而是厉声怒喝:不许哭,再哭就怎样怎样的威胁。而我呢,常常是怕得真的不敢哭了,只在那儿一个劲地哽咽,就这,有时候也惹爸爸烦心。还有一次,菜放咸了,爸爸很生气,在饭桌上大发雷霆,让我们全都吃掉,通通吃掉。我们姐妹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默默大口吃菜,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也有愉快的记忆。记得最清楚的是,爸爸临终前几天,妈妈带我去医院看爸爸。春节期间,因为医院住院部看着要过年了,改善伙食,那天的菜里有鱼,爸爸没吃,特地给我留着,等我去看他时,他端了出来,让我吃,他在一旁看着我吃。那天他心情极好,还一个劲地说我长高了,长大了。等我吃完,伸出手来,让我把手掌贴在他的手掌上,两人比比,谁大谁小,不用说,是他的大,但爸爸还是笑着说我长大了,手也大了。这件事记得很清。可惜,那次看他后没两天,他就急性发作,深夜,大出血、大吐血,一时找不到医生,等医生赶来,已是回天乏力。

我无意在此回忆爸爸的光辉事迹,本也没有多少这类事迹,唯一可提的是,那时重病住院,爸爸仍不忘带英语书去,在病床上还时不时学习英语,因为爸爸以前学的是俄语,而现在流行英语,工程师职称评定也要考英语,所以病重成那样,他仍不忘学习。这并非夸他,我更愿意倾向于认为这是迫于生活的压力,爸爸希望能评上工程师,提高收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

祭扫完毕,母女四人沿原路走回家。回家的路显得长而慢,因为累了,新鲜劲也过了。大家疲沓沓地拖着脚步一路走回去,风景还是那些风景,可是手上折的桃花花枝不见了,桑叶倒是还是,皱巴巴一团塞在包里,没了鲜鲜绿意。

这便是我印象中的清明,不知为何,没有细雨纷纷,反而潮湿闷热的感觉一直挥不去。


(写于2018年4月5日,修改于2018年4月16日)
楼主 潘西2018  发布于 2018-04-16 19:02:14 +0800 CST  

楼主:潘西2018

字数:3108

发表时间:2018-04-17 03:02:1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22 19:14:1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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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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