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33: 贾家姑爹

雪漠


贾家姑爹是当然的东客,我亲自去请他。

我上中专的时候,中午和下午仍在小舅舅家吃饭,有时会自己带面,也带上些白菜和土豆之类,那些家里都有,不用花钱。周末时,我还会到武威电厂找姑爹,在他那儿过周末。

姑爹叫贾森林,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1978年时,他跟泽年佬一样,也在武威电厂工作。他专门看锅炉和澡堂子。现在看来,那工作并不显赫,但在那时,我的眼中,几乎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他有两间大房子,套间,有很白的墙壁,还有铁床、三匣桌之类,这都是乡下的我没有见过的稀罕物。

姑爹一般在集体食堂里吃饭,我到他那儿去时,就简单做些饭吃。有时,他会带些、发糕之类给我,都是家里吃不到的,非常好吃。吃完饭,我还能洗个澡,小舅舅畅国喜偶尔也会过来洗澡,那时,我们就会聚在一起聊天,很热闹,有一种天伦之乐。

贾森林老婆叫畅凤英,是我姨妈。畅凤英便是我的贾家娘娘。小时候,去贾家娘娘家玩,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因为我可以吃到自家吃不到的好东西。

她的儿子贾忠延比我小几个月,能玩到一起。印象最深的是,我曾跟他们干过活,那活是从地里往外抽土。凉州人种地,大多要往地里上土粪,一年几十车,一年几十车,上几年后,地就高了,得抽低一些。抽出来的土,还能用来垫圈。

本来,抽土是大人的活,但贾家娘娘请了同村人,却没人愿意帮。这一下,我的心里有了豪气,说,娘娘,他们不干,我们干。

然后,我跟贾忠延拉了架子车,一口气,把半亩地的土运到了圈门上。只是太累了,还剩下一半,我们想缓一缓,再一口气干完。哪知道,这一缓,我跟贾忠延就成了一堆泥,再也拉不动车子了。

那是我小时候干过的最苦的一次活。在自己家里,爹妈是不叫我干苦活的。

畅凤英种地时,身体很好,因为姨父“月月有个麦儿黄”,生活比一般家庭好,娘娘就显得胖。后来,姑爹在电力局有了房子,就将畅凤英接进了城。

不久,听说贾家娘娘得了病,是老人们常见的高血压、冠心病之类。这成了我妈不进城的一个重要理由。

每次,我叫妈别种地了,进城来享享福。妈都会说,我种地,是锻炼身体哩。你瞧,你的贾家娘娘,以前身体多好,现在,浑身都是病。你瞧我,跟小伙子一样哩。

这倒是,说这话时,妈年过七十了,还能扛上一百斤白面上五楼。

我想,要是贾家娘娘能选择的话,也许会选择健健康康地回家种地吧。但许多时候,人明白该选啥时,大多没有了选择的权利。




再一次看望贾家娘娘时,我叫她一定要锻炼。她非常羡慕我妈,羡慕她有个好身体。有时,人就是这样,在乡下的时候,羡慕城里人的生活,觉得人家有那么好的生活条件,真好。但享受的时候,也会带来一些负面的东西,又会羡慕以前乡里的那种简单淳朴的生活。人的欲望,就是在各种条件的刺激下,不断轮回着。人是很难守住自己的心的,总会受外界的影响而波动。

后来,我就常见姑爹和贾家娘娘在武威文化广场跳舞,这也是凉州文化市场独有的一道风景。每天早晨,总有一些老人在跳舞扭秧歌啥的,这是很好的一种锻炼。我很高兴他们能有这样一份好心情。

但不久,一件事击垮了他们。贾忠延忽然死了。有时候,人能憧憬久远的未来,却想不到眼下的某一刻。死前一月,他还带着家人在北京天安门前留影呢。他胖多了,得了糖尿病,他也不当回事。他说,妈还说我呢,我一测,她的血糖比我还高。从他口中,我才知道,贾家娘娘又得了糖尿病。这下,她真像妈说的那样,浑身是病了。

贾忠延是在上厕所时,忽然倒地而死的。别人发现时,就没气了。因为是电力局职工,又是在上班时死的,所以单位处理了几十万块钱。但钱再多,人却没了。

贾忠延办丧事时,我正在广东,陈亦新参加了丧礼。

他说,贾家娘娘哭得死去活来。妈劝她不要太伤心。十多年前,我弟弟死时,是贾家娘娘劝妈妈,现在,轮到妈劝贾家娘娘了。贾家娘娘有两个女儿,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一死,她就没儿子了。在凉州,没儿子是叫人心穷的事。所以,此后,我见贾家娘娘时,她说她心穷了。

我就劝她,不要紧,还有我呢,你把我当成儿子就行了。劝归劝,说归说,我知道,劝的那些话,其实解除不了她内心的疼,只能宽宽心。要想不疼,除非她能明白,找到那颗不疼的心。我很想告诉她,但是我知道,她听不懂的,也不会听我的。她自始至终放不下的,仍是那心穷带来的记忆。

这次,我带了些礼物,去请贾家娘娘,将请柬递给她时,她的眼红了。我知道,她又想到了儿子。她像祥林嫂念叨阿毛那样,一句一句地说:心穷了,你说,我心穷了。儿子是很多凉州女人的盼头,一个女人,只要生下儿子,便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凉州女人都是好母亲,但往往是,这样的盼头一旦消逝,她生命的火苗也就渐渐熄灭了,心便穷了。




我问,姑爹呢?

她说,去散心了。

我见她又胖了许多,说你还得跳舞呀,又胖了。

她说,心穷了,没那份闲心了。

我不知道如何劝她。下楼了,贾家娘娘的泪还在我心里闪,那“心穷”,还一直响着……

如果不想让自己心穷,那么只有让自己拥有大心,让自己的心从那个小小的盼头中超越出来。世俗人的盼头多是狭隘而执着的,一旦盼头消失,便会遭遇致命的打击。在我的小说《白虎关》中,我就写到了几个女人的盼头,盼头不同,其命运也不同。有时候,那心中的盼头,也是人在苦难人生中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如兰兰和莹儿,在沙漠中遭遇豺狗子的袭击,就是靠各自心中的盼头,才走出那段沙漠之旅的。最后,兰兰的盼头得到了升华和超越,而莹儿的盼头仅仅是灵官,当灵官消失之后,莹儿也就有了那样的命运。

所以,人要有盼头,不过这盼头要足够的大,大到能消解自己所有的执着。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4-09 18:34:51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2226

发表时间:2018-04-10 02:34:5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10 16:40:4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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