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收拾书柜，突然发现了初中班主任苑老师的手书字帖《长恨歌》。查一下落款的年份，应当是1991年，也就是我参加工作的5年之后。在2005年的时候，苑老师因为得了白血病而不幸去世，这本字帖已经是他的遗作了。看着它，我仿佛回到了跟苑老师学习交往的岁月。
苑老师是我初中三年级的班主任，所教的课程是语文。
苑老师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男孩，读初一的时候，由于有人说媒，父母又望孙心切，十六岁的他便辍学完婚，开始了传宗接代的艰辛历程。说是艰辛，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前五胎全是女孩儿。当我班主任那一年，刚刚25岁的他自行车的前后各带一个女儿上学，其余三个在家里嗷嗷待哺，但就是没有男孩的影子。眼见计划生育政策越来越紧，老人们急得如火燎眉毛水上房。
农村缺少有文化的人，结婚后苑老师当上了村小的民办教师。老婆孩子有两位老人管着，吃米不管闲事的他一心一意琢磨起所教的语文课来。他这一投入还真是出了成果：首先把字练得特别漂亮，板书在全县也无人能比；其次是每篇课文的字词句章他都力争弄懂弄透，不光自己教透，还要让学生也学透。据说他还写信与当年的全国汉语界泰斗级人物吕叔湘探讨过语法问题。小河养不住大鱼，他 由村调到乡中学，成了他上学时都没读到的初三的语文老师，我是他送走的第一届毕业生。
苑老师上课时很严肃，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但同学们都不太怕他，因为我们能感觉到他是以平等的心态来对待我们。这期间也有很多趣事儿值得回忆。
有一次，一位烟民同学上课迟到了，苑老师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用小木棍轻轻敲着他的头说：拿出来。同学掏出一个信封怯生生地递给他。他把信封抻直并打开封口说：张嘴!同学张嘴的一瞬间，信封里的烟面全部倒进了嘴里。这位同学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后面是一片笑声。
还有一次，一位外地同学迟到了，苑老师不紧不慢地说，喂，那位同学，怎么才来呀，跟谁约会去了，可别跟我学呀，没出息。当时大部分同学还不懂他问的是什么意思，只见迟到的同学满脸涨红，使劲低着头。结果没多久，他真的步了苑老师的后尘，辍学结婚去了。
每堂课讲完了，我们大家做练习的时候，苑老师便开始在黑板上练字。只见他时而拿笔书写，时而以手敲头，接着又擦掉重写。在文化极度贫瘠乡村，看着他的作品，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享受。我曾偷他的教案来照着练字，他也乐得助人，经常给我写几页练着，竟然到毕业后十多年还是如此。
我们毕业的时候，班级同学考试成绩很好，而恰恰此时苑夫人生了第六胎，是个小子。事业家庭双丰收，大概此时是苑老师人生最为得志和辉煌的时候。
苑老师告诉我，从他妈妈家论，我们是不太近也不太远的亲戚，我应该叫他哥哥。既是恩师，又是亲戚，毕业后也断不了联系。而因为这个哥哥一叫，我也占了不少便宜，有时开心了就逼同学们叫我叔叔。有老苑在，他们谁也不敢反驳，只好敢怒不敢言地忍受我的精神折磨。
上大学的时候，苑老师写信告诉我，自己调到了黑龙江一所农场的中学教书，理由是原来的学校工资太低，养家有困难。但后来留在当地的同学却有他调走的另一版本。说一位大龄未婚女教师疯狂地爱上了他，他也将计就计，二人处得火热。幸亏夫人及时嗅到气味，动用各种力量棒打鸳鸯。风流 事一过，教师不好当了，才换了单位。越远越安全。再后来他又调到青海一个地级市的铁路中学。
虽然距离远了，但由于铁路上有免费乘车的便利条件，苑老师基本上每年能回来一次。他有一个爱好：打兵乓球。每次从青海动身之前，都打电话让我约高手过招。由于刚开始不知道他的水平，找些一般的和他对打，他痛赢之后还会埋怨我。后来找了高手，他才不再苛责我，但从来没听他说打不过对方的话。有一次在长春时正赶上他的生日，我说送你一件礼物吧。他想都没想地说：球拍。
从认识他起，苑老师不变的打扮就是一套藏蓝色的中山装，他的个性也仿佛停留在了那个久远的年代，什么事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来不会委婉和迂回，所以有时要吃些亏，也有时让我们这些学生为难。2003年，他退休回到老家。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里， 他打来电话说，你下午来接我一趟，我要去长春。我急忙问：老师有什么事要办吗?没有，想去打球。这个要求让我哭笑不得，我说老师呀，这种天开车太危险了，你要来就打车来，我报销。只听他失望地说，哦，那就算了。其实我明白他是退休之后无聊，偶尔想享受一下桃李满天下的快感，但冰雪天里真不敢给他这个风光。后来他到一所乡办中学代课，每天有课离不开，消停多了。
2005年春天，苑老师给我打电话：老弟呀，这下坏了，我有白血病了。我劝他说，没事的，你是福大之人，会长命百岁的。他无奈地说，屁吧，够戗。听他这么说，我约几位同学去看他。果然见苑老师前所未有的瘦弱，化疗之后头发已经全部掉光了，呼吸也非常急促。我们一面安慰他，一面通知同学为老师捐款。一周后，52岁的苑老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