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知道我考上武威一中时，父母感到很骄傲、很高兴，因为整个村子里，考上的只有我一个，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很发愁，因为我家没有钱。

那时，弟妹多，爹妈除了养鸡下些蛋换点钱外，我家是没有任何收入的。他们是典型的西部农民，一辈子守着土地，过去，一直过着捏紧了喉咙的日子。好多读者觉得《大漠祭》里的老顺一家过得很苦，其实他们在那时的西部农村，算是过得很好的一个家庭。因为他们家里有牲口，有肉吃。很多西部农村家庭，包括我们家，都吃不上肉，就连面，有时也吃不上。每到上学时，爹妈就会着急，他们不知道该去哪儿生发那些报名的钱。几块钱的学费，也能让爹妈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不过，许多时候，妈会攒下鸡蛋，换点钱。当时的一个鸡蛋能卖两分钱，只是谁家都没钱，也不容易卖得出去。

一次，我跟弟弟开禄去抬水——家里人的吃水要到较远一个井上去抬——见到同村的一个奶奶，她的老公当老师，她家算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一见那奶奶，二弟就问，奶奶，要鸡蛋不要？我们有些鸡蛋哩。那奶奶一听，脸一黑，恶狠狠地说，不要！我家也养鸡！当时，抬水的人很多，二弟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嫌他丢人，也骂了他几句。事实上，要是弟弟不问，我可能也会问的，因为这是妈安顿的，只有卖了鸡蛋，我们才会有上学的钱。弟弟羞红的脸，让我难受了很多年。后来，二弟患病死了，每次见到那奶奶，我都会记起弟弟羞红的脸。每次想起，我的心总是会有一种扎疼。直到多年之后，弟弟死时，我也很是困难，我们老是为钱的事发愁。记得他要动手术的前一周，弟弟到处借钱，我们也到处借钱，终于给弟弟动了手术，但在术后一月，弟弟就死了。弟媳改嫁时，有人想叫她还了钱再嫁人，我没同意。她嫁人后，我替弟弟还了钱，代弟弟养大了他的儿子。



二弟生病的那个时期，也是我的人生陷入低谷的时候，不仅仅在生活上，也是在精神上，我都处在一种几近绝望的状态。二弟一死，我便彻底崩溃了，很多人认为我疯了，但我还是挺了过来。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真疯，而是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外缘，放下一切，实现最后的浴火重生。当我真正放下所有执着的时候，哗，我就开悟了！

我常想，二弟要是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

二弟比我小三岁，我考上武威一中的那时，他在上初中。去哪儿生发那报名钱呢？村里有好多人，在这时就辍学务工了。二弟后来也没再读书，这跟我的上学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家里交不起两个孩子的学费。在我的小说《白虎关》里，有个叫宝子的农民工也考上了大学，但家里没钱供，他就只能上盐池卖苦力去了。这成了弟弟心里永远的伤口。他直到死前，也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不想这样。我知道只有读书，才有改变命运的可能性，假如这时候放弃了，我一辈子就只能当个苦力，像我的弟弟那样，或是像我的父母那样。

过去，从很多事情上，我都能感受到贫穷带来的一种歧视。

我从不觉得受穷是一件很苦的事情。穷了穷，省着些，也就过去了；饿了饿，少吃些，也能过去。而且，那时很多人都很穷，没有对比，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苦。可是，那种因为穷而得不到尊重的感觉，却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我想要改变命运，想做一个能让父母抬得起头、能让父母自豪的儿子。

我也不想成为我的父母。母亲每天都要做很多农活，种地、喂鸡、喂猪，还有大量的家务。有时太累了，她就和衣摊在炕上，一睡就一夜，第二天，再精神抖擞地重复前一天的内容。父亲的活儿也很多，他常赶了车出去拉煤、拉粪、卖蒜薹，回来后就放马、种地。每天，他们都绞尽了脑汁，榨干了骨髓，为的，仅仅是养活家里几个等着吃饭的孩子。这样的人很伟大，但他们一辈子，只能利益少数的几个人。而且，这样的人生，站在这头就能瞭到那头。我追求的，是另一种东西。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丰富，人类社会的运作，就是因为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都有自己的追求，少了任何一种追求，我们就不会有今天的生活，世界也很难向前发展。但是，如果只有为一日三餐、家人温饱而活的人，我们就更加不可能有今天的生活了，因为，世界将缺少发展的动力。人类世界真正的发展，源于人类对未知的探索，源于人类对真理的热爱，源于人类心中一团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火焰。这团火，就是梦想，就是一份毫无功利的爱和激情。

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有人生产粮食，需要有人生产电脑，需要有人印刷书籍，需要有人勤恳劳动，也需要有人著书立说，但一定不能所有人都在做同样的事。就像这个世界上可以有很多人都在追求功利、追求金钱利益，但一定要有人——哪怕只有少数几个人——在追求真理、实践真理、弘扬真理，否则，人类是没有希望的。

所以，我很爱我的父母，也很尊重他们，甚至敬畏他们，敬畏所有像他们那样，在艰苦生活中活出一份乐趣、活出一份尊严的人，也尊重所有跟我有着不同追求的人，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勒紧裤腰带供我读书的父母，就没有今天的我；没有跟我不一样的追求，就没有世界的丰富，但是，我仍然不想成为他们。

在我的价值体系中，这样的活，是另一种的轮回，因为生命在不断消耗着，又留不下什么东西。而且，我天生就不爱劳动，也干不动活儿。我在村里，真是《大漠祭》里灵官那样的“白肋巴”。所以，我实在不想像父母那样，守着土地，为了养儿引孙活一辈子。如果活着只为了养儿引孙，人生就少了某种我所认为的意义。

但是，面临家里没钱、我又想上学的窘迫处境时，我仍然非常痛苦。我不忍心叫父母受苦。我知道，虽然他们说“吃屎喝尿，也要供我的娃子上学”，但他们就算勒紧了裤腰带，也很难苦出那笔读书钱来的。面对命运的拷问，我的心里充满了痛苦。

幸好，小舅舅畅国喜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马上就鼓励我说，上！有啥困难我帮你！他的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就像是一支强心针。当时我就明白了，一个人在困难的时候，要是能得到一点支持、一点帮助，或是一个小小的鼓励，哪怕只有一个微笑，他都有可能会再往前走上几步的。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别人的内心世界里，正在发生怎么样的风暴，所以，只要有可能，就应该善意地对待别人，尽可能地关怀别人，给人家一个向上的助缘。这个选择，不一定会改变他们的命运，却定然会升华我们自己的心灵，让我们离自私和愚昧稍微远上一点的。

在武威一中读书的两年里，小舅舅没有食言。他当时在武威金属厂上班，也住在凉州城里，高中那两年，他常叫我上他宿舍去吃饭，只有在他那儿，我才能吃上像样的饭，其他时候，我只能干嚼馍馍。那段时间，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要是总吃干馍馍，营养肯定跟不上的。可想而知，那时节，舅舅的帮助对我有多么重要。要是没有舅舅，我的高中生涯，定然要艰苦很多。更重要的是，舅舅的话，让爹妈安了心。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