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纪实||第一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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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岁，头次出远门。
父从北京申请调回湖南，到省委组织部报到，便由调令派至某局。某局再下调令至某二级单位。他说过，当时根本就没想到这家单位不在长沙，一问，才知是在湘中娄底。
不久就是暑假。父所在新单位的一位供销员来到家中，说我父托了他，要把我接到父那里去度假。那我心里顿时就突突地，充满了向往。
然后跟着这位游姓叔叔坐上火车，先到了湘潭，住进了该市交际处。游叔也就20多岁，中等个头，白脸，大分头，长得清秀。他已与另二位供销员先就约好了似的，在此碰上了头，几个人中午就在食堂点菜喝酒。那俩叔叔我后来一点都想不起他们长什么模样了，当时根本就没特么注意他们。然后那两人对我说，包括你，小孩子，都必须先干完三杯酒，才准吃饭。菜，可以随便吃。那是瓶白酒，多少度我不知道。除了甜酒，此前我什么酒都没尝过。
那瓷酒杯不大，但也不小，应是一两一杯的。那就喝呗。那仨大人还在那里叽叽歪歪相互计较着喝呢，我捂住喉咙就把火辣辣的酒几口几口呑了，就懂得什么叫作长痛不如短痛了。仨大人后来都瞪着我，看看我碗里、桌上、身上、还有地上。有片刻惊愕，然后都竖起大拇指笑起连声说，好！好样的！像个站直屙尿的小男子汉！
酒后有一叔倒了，啊呜啊呜地喊叫，要送他回家去。就搀扶他睡进住间里，却又不睡，不停地咋呼，闹。直到晚间，才醒了酒。几个人又吃了点东西，就在那睡了一夜。
第二天互相告别。游叔带着我再乘火车往娄底，那二位不知奔哪里去了。一下火车就傻了眼，一小站，简直可说荒凉。走土路，很久才到一铺着麻石、两旁全是木板店铺的小街。小街还短，走到一半就沿着石板阶梯下去，到了涟水河边。然后等一条用长竹杆撑着过渡的木船，驾船的老汉在后舱还放着锅灶。过了河，再走一截两边全是稻田的小土路，就到了那家单位。
游叔把我领到一个方形、内有天井院子的招待所，交给了父。已是下晌了，太阳西斜。放下自己的提包，拿出家里带来的腌鱼什么的吧，和父在他东厢角住房里欢喜地说了一阵话。游叔就端着他的脸盆毛巾等来了，问我洗澡去不。父就说好，你跟游叔先去洗个澡。就带了短裤背心等跟了去。哪知又是往河边走，头次在河里开张洗了个澡。走到岸边草丛里换裤子时还踯躅了半天，看游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才一咬牙换了。
在食堂吃完晚饭，父子俩就记算我此趟出门用了游叔多少钱。然后连夜同去游叔住处把钱付他，哪知他横竖不肯收，说又没花什么钱，再说他一单身汉，钱也没地方花。还把他的单镜照相机拿出来给我玩，说光线太暗了，要不照两张。你看我这小儿，这一趟就有些些黏上游叔了，竟有舎不得情感产生。这是真的，我记得很牢。
后来的事就江湖路远了。游叔系着根宽宽的电工皮带，腰里插了杆盒子枪，手上还端着杆步枪，朝着天放。在我又一次去了娄底时，有天父不知去了哪里，我单独在食堂桌上吃饭，恰好游叔也和另两人端着他们的碗坐到了同一桌上。我叫了他，他也叫了我。然后吃着吃着他就教训开了，说你要和你爸划清界线啦，他犯的是路线错误啦！如何如何的。如果他是单独和我说这些，我应该不会感到羞辱。但他是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而且像有意要这么做，我就痛了。
我有些江湖感觉了。江湖水深那意识有了。
后来父调回了长沙。我大了，在外工作，回家次数也不多。有个星期天在家，忽然游叔来了，说找你爸，已来过好多回了，就没见到过你。接着寒喧，我装出客气，拿烟泡茶什么的。
游叔明显老了，大披头夹杂有白发了，穿件油乎隆咚的蓝大衣，脸上挂着些尴尬，想笑又笑不出那感觉，又心事重重的，整副精神就是一萎顿。有多少年都没见了，他也不说我长的怎样、是什么情况。我也不问他任何事，倒不是别的，是看他那样子，猜他在走麦城，怕戳到他痛点。
他坐那里就是一副坐不安态势，闷着，不停吸烟。然后像想到什么说，下回方便有大车来，我给你带几根木头，你结婚时做傢俱。我忙说，游叔千万莫费那力了，如今都是买现成的啦。然后我使劲陪笑，想表示出好感谢他还关注到我这些七七八八的事。
丨随后父从外面回来，我就忙走开，让他们去谈事。离开刹那间，我注意了他们互相之间的表情。父似乎凝重点，游叔站起了身，神色倒也平静，眼睛直望父，像等待要拿到什么结果。
等送走情绪明显变得振奋起的游叔后，我跟父说，他是有什么事吧？父就说，他后来在清理几种人时挨整，要开除公职了，我还是去保了他的，因为我还是了解他。年轻时可说是长得英俊，但贪玩。到后来找了个单位附近的农村妇女结了婚，老婆没工作，又有小孩子了，家庭经济上就紧张了。这不，跑来这么多次，就是想调回老家的一个单位去，那边可以让家属工上班，解决个大问题。再者，他也不用在原单位总是这样抬不起头来了。已帮他解决了。父说。
不知怎的，我找不出话讲，心里却为游叔感到一股暖洋洋的高兴。
当年，父特地让游叔把我带去呆在他身边，哪怕能陪他过上一小段新的日子，是不是他感到有一种深沉的失意和落寞呢？我从小顽皮，爱闹，偶也喜独处，也有刹时善感，也招人待见，大人爱逗引着玩。
现在回忆，想去，父当年天天待人接物那神态，根本看不出遭了什么挫折，见什么人都是和颜悦色的。但从我翻找到他所收藏的一些材料上看，从时间上即印证了，那段日子他就过得不痛快，似应悲伤。
可是，有谁帮他过呢。他在北京时，一本一本按每期给我寄来《儿童文学》，那里头有个故事名叫《苦牛》，开篇第一句我至今记得：今晚月亮又圆了，我就从月亮圆了的那个晚上说起吧。母就守着我写信给父，写完她看过，与她写的装一个信封里，寄给父。这应该是对父的一种精神支持。
当然，他也有从心底涌出大把大把高兴的时候。
比如一封公函，似可置人于水火，也同样，似可超度出生灵。又比如，我会联想到，最可怕的是人，最可爱的也是人。
这就是我丶走的第一场江湖。走了那么些年。
这个小篇曾因失慎，不知发到天涯哪个版块去了，后发现未在天涯诗会，又重发了这一次。那篇上面有位 @松前髯客 文友写了个评语的，在此特向你致谢，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