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论浩然之气(引言)

《大学》论“心”,《中庸》论“性”,孟子兼论心、性。如果从儒家心性之学的视角研读《孟子》七篇,应该从后向前读,先读“尽心”“告子”两篇。在“公孙丑”篇“浩然之气”章,孟子点出“知言”与“养气”,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一章文字较长,义理层层深入,也是阐发儒家心性之学非常重要的一段文字,需要高度重视。



一、知言



《论语》最末一章,孔子提到“知言”。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孔子虽然主张“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但还是要学者通过“知言”来识人。孟子所谓“知言”,涵义有所不同,或者说,视野更大,境界更高。孟子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孟子要护持孔子之道,力辟杨朱墨翟等异端邪说,前提就是“知言”。这“知言”功夫,与孔子所言“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倒是有些近似。

在解读《大学》“诚意”章时,某曾指出:“诚意”不是直接落在“意”上做功夫,而是“诚于中,形于外”,要时时守住这个“中”,不逐外,功夫才能合于本体。如果心中觉察到意念不诚实了,然后落在“意念”上做“诚之”的功夫,就会失却“头脑”,如阳明先生所谓:“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颜子有“未发之中”,故能“不迁怒,不贰过”,做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孔子言“不逆诈,不亿不信”,体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要逐外。孟子开示“知言”功夫,“知言”看似“动词+宾语”这样结构的短语,从义理上体会,只是守住大中至正之道,诸子百家之偏失自然就会呈现出来。

孟子知言善辩,连孟子的学生也不太能理解。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打开了话匣子,从尧舜禹时代说起,再到周公与孔子,最后说:“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之好辩,不是争强好胜,不是得理不饶人,与名家惠施、公孙龙等诡辩不同。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念兹在兹,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只是要护持尧舜三王与孔子之道,此是《中庸》所谓“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从孟子之好辩,须体会出一片仁民爱物、同体大悲之恻隐心。


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对杨朱墨子的学说如此定性,似乎涉嫌人身攻击了。孟子又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与杨朱墨子辩论的目的,是对两家进行招安,但孟子视其为“放豚”,言辞似乎尖酸刻薄,不近人情。孟子门下的学生不能理解老师,后世儒家学者对于孟子能言善辩也多有批判。

须知,孟子虽然言辞激烈,咄咄逼人,但只是“迹”,后人须体会孟子一片赤诚之心。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孟子向诸子百家猛烈开火,但并没有违背孔子这个训诫。批判基于“中道而立”,虽然表现激烈,如疾风暴雨,但“批判”本身并不是“攻”。换言之,孟子须臾不离大中至正之道,虽然在“迹”上表现为孟子之批判,实则是诸子自攻、自伐。“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对于孟子之知言善辩,只有体会到这层意思,才算是读懂了孟子。

孔子宽裕温柔,温文尔雅,孟子大义凛然,义正辞严。“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孔子圆融而孟子方正。孔子大圆则方(半径无限大的圆,圆周就不再是曲线,而是直线),孟子大方则圆(边长无限大的正方形,方亦是圆),至圣、亚圣,其揆一也。




二、养浩然之气


孟子论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这就是“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的境界。体会“配义与道”“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便知孟子与其是论“气”,不如说是论“性”。正如《大学》言“格物”,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格物”本是心上功夫,如孔子开示子路“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格物”功夫入于精微,则是《中庸》所谓“时措之宜也”,或如孟子在“浩然之气”章指出:“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阳明先生年轻时圆睁双目,对着一片竹林较劲,认为这就是在做一番格物功夫,实则是“逐物”,完全错会了“格物”的本义。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这个“事”字义深,与孔子所言“临事而惧”不同。“事”乃心之事,可与《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之“物”对照着研读。“必有事焉”,指心上功夫连绵而不间断,《中庸》所谓“至诚无息,不息则久”。《大学》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孟子却要学者“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孟子把心性功夫落在前一句“必有事焉”,一“正心”,就是“义袭而取之”,偏离了“集义”,故孟子所言“正心”,与《大学》“正心”功夫不同。




三、孟子与告子


虽然“知言”“养浩然之气”境界很高,但孟子点出“知言”“养气”却是很偶然的。孟子说自己“四十不动心”,并指出:“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告子如何养得“不动心”?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这句话如转化成肯定句式就是:得于言,而求于心;得于心,则求于气。


所谓“求于心”“求于气”,“求”不是“求助”,朱子理解错了。“求”就是心上功夫,如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


对于告子一生的学问功夫,其得与失,孟子看得非常清楚,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孟子为什么认可前者而否定后者,需要读者自己用心去体会。孟子要为儒家心性之学立个大本,在告子“得于言,而求于心”的基础上,开示“知言”功夫;面对告子“得于心,则求于气”,又开示 “养浩然之气”的功夫。




四、“守约”与“守气”


孟子在“浩然之气”章还提到“守约”与“守气”,这是非常重要的两个概念。什么是“守约”?孔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孟子曰:“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孟子所谓“守约”,接近于孔子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守约,即守一(或守中),此“一”非“举一而废百”,而是惟精惟一。通常说一个人有雄才大略,再如战略、谋略,一个人在处理纷繁复杂的事情时,能理出个头绪,化繁为简,执中而行权,这就是“守约”的功夫。


孟子相对“守气”而言“守约”,先分别叙述北宫黝、孟施舍养勇之道,然后指出:“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然后又对比孟施舍、曾子之养勇,指出:“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孟施舍相对于北宫黝为“守约”,相对于曾子则是“守气”,可见,“守约”具有相对性,“约”之义可深可浅。


阳明先生在《传习录》28条区分“未发之中”与“气宁静”,可以追溯到孟子所言“守约”与“守气”。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把“守约”与“守气”、“未发之中”与“气宁静”给理会清楚,对于孔门之“学”的体会就走向深入了。遍览彼佛教经论数万卷,也赶不上《论语》“雍也”篇这一句话:“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孔门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独有颜子一人好学。孔子以“不迁怒,不贰过”界定“好学”,看似说“迹”,实则论“心”,心性功夫真切笃实而又入于精微。


“非想非非想”“抱神以静”“一念不起”,一般认定这种虚静状态是最上乘的功夫,契入“不贰法门”。但在儒家看来,却是沉空守寂,虚说光景,只是勉强养得“气宁静”,心上的病痛都潜藏起来了,一入世,一处理事情,潜藏的病痛就发作了。故阳明教导弟子在“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上真切笃实做功夫,不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楼主 阳明学社  发布于 2018-09-16 16:20:30 +0800 CST  

楼主:阳明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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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9-17 00:20:3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17 16:34:1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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