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看章怡和的《伶人往事》，叶盛兰的一章里面的两个细节让我陷入思考。一个是叶盛兰的台上佳人和台下知音杜近芳（杜月笙的女儿？），在反右中反水，落井下石，把叶平说给她讲的“私房话”，全盘托出，给叶盛兰致命一击。叶盛兰戴帽右派，但必须继续唱戏，在上台和杜近芳继续“夫唱妻和”，此时观众也许同情他，对叶盛兰抬爱有加，连连叫好，让杜近芳嫉妒万分。这时杜近芳使出一个阴招。在台上背对观众时，就小声地骂叶盛兰右派分子，让叶盛兰听见，但是转过身来，却是目送秋波，做得天衣无缝。文革结束，叶盛兰平反，杜近芳似乎是良心发现，在叶盛兰的葬礼上哭成了泪人儿。后来又倾力扶持叶盛兰的儿子叶小兰，成了中国京剧第一小生。据章怡和讲，杜近芳把她台上骂叶盛兰的事，是笑着当玩笑说给章怡和听的。看来杜近芳对此是完全释然了，因为她已经给予了补偿。

第二件是叶家听说章怡和在写关于叶盛兰的文章，大概是知道章怡和是个和叶盛兰一样的人，不分场合，口无遮拦，怕她过分渲染叶盛兰在反右和文革中的遭遇，对已经是政协领导人的叶小兰造成不良影响，就带话给章怡和，希望她在写叶盛兰的文革遭遇时，注意平衡关系，也写出文革后政府对叶盛兰和叶家的恩宠有加。但是，看来叶家是弄巧成拙，章怡和不但没有在文中对叶盛兰在文革中，甚至文革后所受的屈辱有任何隐晦，而且确实是加倍渲染，愤愤地为叶盛兰本人鸣冤，同时也对儿女们的不肖行为遗憾。这里章怡和大概没有注意到杜近芳笑谈和叶家带话之间的联系。因为可能的情况是作为叶盛兰的后人，现在地位显赫，对于父亲至死也不能理解的遭遇和屈辱也是释怀了的，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补偿。

由此，我想起另外一件事。文革中很多中学生把打老师，而且往死里打，但文革后他们似乎很不以为然。我亲耳听到一个在文革中带头造反，打骂老师的妇女，像讲笑话一样的，讲他们在文革中怎么怎么打老师，骂老师的，像是说童年时候到小淘气一样地轻松。她对自己行为也大概是完全释怀的。因为那些他们当年侮辱的老师，后来都得到了平反，重新回到了社会的上层，他们得到了补偿，而自己却沦落到了社会的底层。从这几个实例看，我推测：所谓的中国人没有罪感，大概是指我们没有对罪恶本身的承担、反思和忏悔，只是通过补偿把这些自己犯的罪恶从心理账户上抹掉，之后释然地轻松过自己的日子。作为后人对祖辈所经受的屈辱欣然忘怀，也是因为得到了补偿，因此释然了。

这可以解释我对目前一些事情的不解。比如，很多家人，在亲人由于医疗事故，交通事故，安全事故，或者其他不公死亡之后，不是追究后面的深层原因，毫不妥协地为死者讨一个公道，让死者瞑目，而是赶紧把亲人的尸体冷冻起来，然后纠集一帮人，大家像做生意一样地商量，如何讨价还价，获得最佳的金钱赔偿。我常常不能理解，即使你要来再多的钱，那是儿女，或者父母的性命换来的，自己怎么忍心用这些钱去买豪华的房子，去国外旅游，甚至把他们赌掉，嫖掉呢！这些人有没有设身处地地想过，那些死去的亲人，他们所受的肉体和心灵的折磨以及他们求生不得的绝望和悲苦。由此，我推断，我们中国人对于罪恶和苦难没有承担，没有反思，没有忏悔，我们只求补偿，误认为这就是所谓世间公正。

中国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和灾祸，但至今没有制度的进步和精神的进化，这大概是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