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梦呓之五 吃 鸡

数九寒天,龙凤坝被冻僵了,只有那条清溪是活的,天上的雪花是活的。这是我下乡的第三个年头,全公社的知青有办法的,都调回重庆去了,剩下的几个都是老大难。由于家庭条件太差,我下乡后从没回过一次家,被招工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夜晚,在斗室中独对孤灯,实在难熬,我就信步出门,到雪野中当游魂去了。来到溪边,望着客寨桥发呆。这座能遮风避雨的古老廊桥,此时没有了赶场天人来客往的喧哗,没有了一丝生气,活像一只冻硬了的怪物。
桥上似乎有说话声,是人还是鬼?

管他是啥子,只要能聊聊就行。上得桥来,见到两个黑影各靠着一根圆木柱,那姿势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哦,原来是肥人和莱板两人站在那里。真是惺惺惜惺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三个就在桥上念着各自的苦经,时不时相互安慰两句。寒风呜呜,流水汨汨,像是在哭,我们好想痛哭一场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都僵得像那些柱子一样了。
“走,又冷又饿,日子难过,到你屋头去坐坐吧。”肥人提议道。走到我们上寨的口子上,肥人问:“你那里有啥吃的?”我说只有红苕。
他说你们想不想吃鸡?“那还消说!”我和菜板异口同声,红苕吃久了,听到一个“鸡”字,清口水都冒出来了。
他问我们生产队哪家富一点?我说周裁缝。在那时自然是难得的富户了,他的意思是要“劫富济贫”了。

我有点怕,一是忌讳“兔子不吃窝边草”,万一整拐了我咋见人?二是我跳过一次失败的“丰收舞”,还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夏夜,星稀月暗,几个夜游神挎了包包拿了网兜,来邀我去找菜吃。我们顺着一条水渠,朝远方的寨子摸去,我视力很差老是落在后面。当他们发现一大片瓜果菜地,像上甘岭的美国佬那样打冲锋时,我也大步流星跑了起来。
晒干了的白晃晃的小路,同白晃晃的水渠没什么区别,跑着跑着,我就扑通一声跑进了水里,禁不住大叫一声救命呐!
这声音瞒不过狗耳朵,一下子八方都响起令人胆战心惊的狗叫声。于是我们这伙贼兵就落荒而逃了……

此刻他俩见我犹豫不决,肥人就拍胸口说看我的!菜板就说未必你还不晓得肥人,他有一手绝活:
见到鸡的时候,只要近处没人,他就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手里撒着包谷,口里唤着“咯咯咯咯”,当鸡专心啄食时,他盯准一只就闪电般的踩向鸡头,伸手把鸡颈子一扭卡入翅膀下,然后放入捞食口袋里——就是知青专用的那种黄色军挎包,盖盖上的红五星两边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字。
受到这番话的鼓舞,加上“饥寒起盗心”,我麻起胆子就带了路,有生以来做了一次贼。到了周裁缝家屋前,木窗子格格还透出煤油灯的亮光,缝纫机咔嚓咔嚓响着,人家两口子还在忙碌。肥人叫我望风,他和菜板就去行事。鸡笼就在隔壁的猪圈旁边,才过几分钟,他俩就拉我走了。“大功”告成,捉了三只鸡,人口一鸡!
我们兴奋得要命地跑着。在铺满白雪的田野小路上,深深地留下了三个贼的黑脚印。

到了我那间知青小屋的厨房,四壁透风,一贫如洗,当时缸里没有一点水,灶前没有一根柴草,咋办?还是肥人点子多,他说他到院子里撮雪来化水,叫菜板去队上牛圈抱谷草,叫我磨刀准备调料。
一会儿,肥人撮的雪堆了垒尖一大锅,菜板脸红筋胀地抱了一大捆谷草回来,他说那老牛力气硬是大,他使了吃奶的力才从牛嘴里扯出草来,还说我也是没办法才这么缺德哟,对不起了,老牛!我们都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就七手八脚地忙开了。
我的碗柜里只有一点盐巴和花椒面,我们就在鸡身内外抹了一通蒸旱鸡来吃。随着锅里冒出的阵阵香气,我们的肠胃不禁激动得咕咕作响。此时,与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临死前出现烤鹅的幻觉相比,我们实在幸运多了,吃鸡毕竟已成现实。

当最后一根谷草燃成灰烬时,六只手一齐伸向了锅盖。
我的十个爪子把鸡肉送进嘴里的时候,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了起来。不知道烫不烫,不知道粑不粑,只觉得这是最幸福的时刻,感动得眼里噙满了泪水。
没用太多时间,我们都各自圆满完成了任务,灶台上只剩下三个鸡脑壳没啃。我们仔细打扫了战场,把有关鸡的杂物全部倒进了灶屋隔壁的猪圈粪坑里,鸡脑壳我们舍不得丢,珍藏在碗柜的最底层,留着明天回味。然后,我们美滋滋地抽了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就心满意足的倒在床上睡了,连门都没有关好。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被身边的嘈杂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屋里挤满了人,院子里雪地上也站满了人。大队老支书、杨队长、周裁缝一家人,还有全队男女老少,都默默地盯着我们,盯得我们心里发毛。我只想地震,裂开一条大缝,把我们连床一起埋下去。我们想说,想哭,想叫,但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老支书指着周裁缝的老母亲手里的三个鸡脑壳,周大娘满布皱纹的脸上流淌着泪水。老支书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知青也很苦,都是我关心不够,你们晓得错了就好,有钱就赔一点,莫钱就算了吧。”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仅有的三块钱,颤抖着递给老支书,再也不敢抬起头来。虽然没有人骂我们一句,连一句气话都没有,但我这辈子还有脸再见这一方的父老乡亲么?

补记:
2007年1月下旬,我和几位知青老同学回到当年插队落户的龙凤公社,我特意打听周裁缝的情况,得知他夫妇俩早已过世,找到他的儿子、媳妇,我拿出一百元向他们赔罪,请他们代我向长眠地下的老人烧一炷香。
而今我已年逾古稀,47年前犯下的罪过、留下的这个污点,我永远不能从自己的心里抹去。

楼主 冷月斋霜叶翁  发布于 2018-09-05 12:35:33 +0800 CST  

楼主:冷月斋霜叶翁

字数:2108

发表时间:2018-09-05 20:35:3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06 18:53:2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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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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