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心不在焉”是正心功夫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大学》首章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意诚而后心正”。在传文部分,“诚意”与“正心”被分为两章。“诚意”章曰:“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诚意功夫只是取这一“好”一“恶”,即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正心”章曰:“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从词义上看,“好乐”与“忿懥”也算是一“好”一“恶”,既然“正心”功夫承接“诚意”,又好恶乃心之好恶,程子大概据此认为,“身有所忿懥”,“身”,当作“心”。

“正心”章以及后面几章传文都是阐发两个环节之间的关系,追本溯源,修、齐、治、平都是从心体开显出来的。如“正心”章阐发“修身”与“正心”,所谓修身,不是直接去修这个“身”,而是向心体上自反,功夫完全落在“正心”上。身有所忿懥,有所好乐,则心不得其正,心如何不得其正?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正心,复其体也”,阳明先生以“复其体”来界定“正心”,那么,什么是“心不得其正”,就好理解了。倒不是说不能有忿懥、好乐等情绪,而是忿懥、好乐等不是从“全体”开显出来,逐外了,偏颇了。由“修身”追溯到“正心”,体会到“反”这层意思,就可以判断出,“身有所忿懥”,“身”不能改为“心”。

诚意功夫不是意念发出后再去“诚其意”,好恶自慊于心,这是诚意功夫之头脑。一“好”一“恶”,看似分裂为二,但内在有个本原,所以不会逐外。“诚意”为功夫,“意诚”为本体,功夫由本体开出来,虽然有个头脑,但毕竟内外没有通透,功夫与本体没有完全合一(相对于《中庸》所言“率性”,“自慊于心”在境界上还差了一层)。从“意诚”过渡到“心正”,才真正实现功夫合于本体。“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要开显出外王事业,须全得心体之圆满。“诚意”与“正心”,功夫有深浅;从“意诚”到“心正”,境界有高下。阳明先生与弟子在《传习录》119条讨论了这个问题。

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大学古本序》曰:“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既然“诚意”为大学之要,为何在“诚意”之后又加上“正心”这一环节?如何认识《大学》八条目从“诚意”过渡到“正心”?阳明先生指出:“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这正是以《中庸》大本之“中”来解《大学》“正心”,所谓“心正则中”“正心,复其体也”。

初时须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这就是“诚意”功夫。“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言外之意,就是要实现内外贯通,功夫合于本体,在《中庸》则是从“修道”(学知、致曲)跃迁到“率性”(生知、至诚),所谓“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

阳明先生曰:“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同样落在是非好恶上做诚意工夫,但也有个浅与深、生与熟或拙与巧。这个“巧”,就对应《系辞》所谓“知几其神乎”。这里说“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不是在“诚意”之外别有一个“正心”功夫,而是要“诚意”功夫入于“巧”,入于精微,自然全得心体之廓然大公。无论说“鉴空衡平”,还是说“心之本体,原无一物”,儒家说“空”或“无”,其涵义与佛老二氏不同,而是“廓然大公”,内外通透,物我浑融为一体。





“正心”章共分两节。“心不在焉”以上为第一节,似乎是落在情绪上说“身不得其修”。有所忿懥、恐惧、好乐、忧患,此是身不得其修的几种表现,追本溯源,在于心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为“正心”章第二节。朱子把“心不在焉”理解为“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心失去了察觉功能,此是“心不得其正”。那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即是“身不得其修”的几种具体表现。

只是前一节落在忿懥、恐惧等情绪上,后一节转移到视听等感觉上,两节文字之间衔接好像不太顺畅。最后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做总结,更是显得突兀。下一章阐发“修身”与“齐家”,最后以“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收尾。如果“正心”全章只是说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那么,最后就应该以“此谓心不正不可以修其身”来收尾。

朱子注解“正心”章,均是落在“察觉”上来说“正心”:“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如此注解,两节文字也能勉强贯通起来,只是这个“察”或“检”义浅,非德性之“知”。《大学》首章先从“明明德于天下”追溯到“格物”,再从“物格”过渡到“天下平”。经文已经给出暗示:“天下平”即是“明明德于天下”。依此类推,“国治”“家齐”“身修”分别是:明明德于国、明明德于家、明明德于身。“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阳明先生正是要把“正心”作为八条目的核心,让外王事业合于德性,这样解读,完全契合《大学》义理。

下面几章传文,虽然“齐家”顺接“修身”,“治国”顺接“齐家”……,但从义理上看,修齐治平均是从心体开出来。领会到这一点,才能把八条目前后贯通起来。明明德,也是致良知,故修齐治平即是致良知功夫,阳明先生说:“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而朱子落在“觉知”这个层面来注解“正心”章,对“正心”“修身”的理解不到位,那么对于八条目的解读,必然陷于支离决裂。





“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阳明先生这句话把“正”与“中”会通起来。此外,即使从文辞上,也能看出《中庸》首章与《大学》“正心”章之间的密切关系。

《大学》曰“正”,《中庸》曰“中”;《大学》言“心”,《中庸》言“性”。“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大学》“正心”章点出“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种情绪,来阐发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中庸》首章中间一节文字对仗工整:“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根据行文需要,只点出“戒慎”、“恐惧”。然下文以“喜、怒、哀、乐之未发”来解说“中”,又《中庸》所言“中”,对应《大学》所言“正”,可见,两章之间相互映射,义理上契合。从词义上当然能看出“喜、怒、哀、乐”与“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之间的区别,但它们不过是用以阐发义理所借助的一个中介。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不睹、不闻”取自《大学》“正心”章后一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要认识到《中庸》所言“戒慎恐惧”、“不睹不闻”分别取自《大学》“正心”章前后两节,进而体会《中庸》为什么要把“戒慎恐惧”与“不睹不闻”进行搭配,就能把《大学》“正心”章义理脉络给理会清楚。

至于“食而不知其味”一句,没有体现在《中庸》首章,但《中庸》似乎也没有把这句话给抛弃。《中庸》四章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在全其心体之前,要“食而不知其味”,这是做功夫。全其心体之后,要“知味”,“知味”即是“知德”,此是达道之“和”。

此外,“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与《中庸》首章“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虽然从文辞上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任何关系,但文字表述上近似,再把两句分别置于两章的义理脉络中去体会,意思也很接近:《大学》把“身修”追溯到“心正”,身不得其修,则心不得其正,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外王事业也无从谈起;《中庸》曰“可离非道也”,此“道”既是“率性之谓道”,也是“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为了实现“道”不须臾离也,《中庸》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再体会《大学》所言“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正是要莫“见”莫“显”。既然《大学》“正心”章与《中庸》首章关系如此密切,那么梳理一下《中庸》首章之义理脉络,显然有助于读懂《大学》“正心”章。

【从义理上考察,《中庸》首章对应《大学》首章、诚意章、正心章。《大学》区分内外本末,“道”有修道、弘道两种涵义。《中庸》曰:“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从“修道”这个角度切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指向“率性”,对应《大学》“诚意”章所谓“自慊”;从“弘道”这个角度切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指向“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对应《大学》“正心”章前一节:“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中庸》开篇三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是首章第一节,点出性、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以下,过渡到大本之“中”与达道之“和”,此是第三节。天命之“性”即是大本之“中”,率性之谓道,这个“道”即是“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首末两节呼应,只是末节分一下体与用,对应《大学》八条目之内圣、外王。虽然区分体与用,但体用不贰,“未发”与“已发”没有时间上的先后,且内外贯通,故未发不为先,已发不落后;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

《中庸》首章首尾两节相照应,只是分别围绕“性”与“中”而展开。中间一节说一段慎独功夫(从“戒慎恐惧”取一个“慎”字,不睹、不闻为“独”),承接前文“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通过做慎独功夫,复其“性”而反于“中”,正好承上启下,呼应首尾两节。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性)也,可离非道也”。如何理解这个“离”字,对于解读下面“戒慎恐惧”一段文字非常关键。前文既然说“率性之谓道”,如果以“率性之谓道”为原命题,“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则是逆否命题。那么,“离”就与“率性”意思相反,进而可以得出:“离”后面省略一“性”字,“不离”就是相对于自性而不显。“道”须臾不离“性”,正是要实现内外通透,正如“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下文“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在说这个“不离”。“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阳明先生认为这是由“教”入“道”,目的是实现“道”须臾不离自性。

“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发”与“离”,涵义有什么区别?把两者界定开,对照“发”来领会“离”,才能把“离”理解得透彻。

《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须知,“未发不为先,已发不落后;未发不在内,已发不逐外”。区分一下体、用,只是为了引出“中”与“和”。这个“发”既然没有内外先后之分,就是从“全体”开显“大用”,虽道济天下,也须臾不离大本之“中”。而“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承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这是在做复性功夫,在复其性体之前,须戒慎恐惧、莫“见”莫“显”。

【阳明先生指出:“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谢良佐读史,被大程夫子批评为玩物丧志,因为他是初学者。而大程夫子自己读史,却全神贯注、一字不落。这个例子,有助于领会“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与“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中庸》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这个达道之“和”,乃弘道事业,对应《大学》八条目之修齐治平。在“发”之前,先要做一段慎独功夫——“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先要不“离”,要莫“见”莫“显”。回到《大学》“正心”章。“正心,复其体也”,所谓“心正”,只是要让修齐治平从“心体”中开显出来。体会“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这正对应《中庸》“慎独”一节文字所要表达的意思。

“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不能以文害辞、以辞害志,落在情绪这个层面来解忿懥、恐惧,以至于直接把忿懥、恐惧之有无,与心正与否、身修与否划等号。所谓有所忿懥、有所恐惧,这个“所”意味着忿懥、恐惧的发出受到外界牵绕,还没有全得廓然大公之心体。如果全得心体之廓然大公,忿懥、恐惧等发出来,就是《中庸》所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阳明先生曰:“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真正能全其心体之正,就能感而遂通,虽视听言动、应事接物,或者生出喜怒哀乐、恐惧忧患等情绪,也不能夺其心体之中正平和。

由此可见,《大学》“正心”章先说此心如何不得其正、身如何不得其修,然后再予以对治。“心不在焉”以下一节文字,正是开示“正其不正以归于正”的功夫。如此解读,最后全章以“此谓修身在正其心”收尾,语义才顺畅,义理脉络才清晰起来。“心不在焉”,决不是朱子所理解的“心有不存”,而是要反身而诚、反求诸己,阳明先生所谓“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常人视则有见,听而有闻,对于学者而言,这不但不是“身修”,而是“有放心而不知求”。《大学》说“心不在焉”,须正确领会这个“在”字的涵义。此心一“在”,就向外落在视听上;此心不“在”,正是要“先立乎其大”,舍“闻见之知”而取“德性之知”。

楼主 严思  发布于 2018-07-01 09:40:18 +0800 CST  

楼主: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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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7-01 17:40:1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6 12:49:1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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