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道》——妖非妖,道非道,一个道士的求道之路

启明当空,荒草离离,流萤明灭其中,韦从风站在李清灏孤零零的坟茔前,见碑上立的是“先夫”二字,便明白应是李某人的所作所为被宗族不齿,加之家中败落,故而死后连祖坟都不得入,只能由妻子择地立碑,想来也是凄凉。
坟前还有纸钱香烛等祭拜之物,酒肴虽薄,亦可见心意。
韦从风从地上举起酒杯,将酒水倾洒在坟前。
“行了,礼也尽了,请回罢。”黑白无常催促道。
韦从风走到坟前,忽然回头道:“敢问两位,可知李清灏是何时下葬的?”
言下之意,这肉身到底还有无用处?若是已被虫吃鼠咬或腐烂生蛆,还不如舍了去。
“咱们只管看着你还阳,别的一律不知。”
韦从风顿时气结蹙眉。
然而此刻,他的魂魄却不由自主地被地下的肉身牢牢牵引,竟脱身不得了。
黑白无常见状,血红的舌头吐得齐胸长,尖笑转身,蹦跳着消失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8 22:40:00 +0800 CST  
韦从风束手无策,再难僵持,仰面跌入黄土之下。
明明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韦从风却觉得自己从九天掉落到深渊,不住往下沉,一幕幕过往出现在眼前,最后归于黑暗与寂静。
是谁剪烛调笙,踏月鸣骢,二十四桥折红药,坐听玉人奏箫。
是谁铜驼载酒,翠陌吹笛,王谢旧巷语归燕,初试垆边新茶。
是谁夜船听雨,灞陵伤别,瓜洲渡头数远帆,笑看潮起潮落。
那种种斑斓旖旎,最终化成了落入吴江的片片枫叶,放眼六合,已是处处白茫茫,谁在天地间踽踽独行?
辗转红尘,宛如一梦。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8 23:34:00 +0800 CST  
不知过了多久,韦从风悠悠转醒,便觉有东西压在自己身上,似在摸索着什么,他一面运转着气息,竟发觉出奇的顺畅,仿佛那平白丢掉的三年功夫并没有荒废,欣喜之余,又心道:这可好,连棺材里都不得清净。立时便是七分头痛再加三分气恼,一面想着若是盗墓贼,便吓上一吓,可若是哪里来的不开眼的妖怪,可别怪自己手下无情。
话说这棺材里自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韦从风能夜视,随着脸上的面帛被掀起,他猛地睁眼,却见土地正与自己面对面。
两人俱是一惊。
棺材板轰的破土而出。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8 23:51:00 +0800 CST  
土地一跃跳回地上,盯着坐起来的韦从风惊魂未定。
天色近黄昏,夕阳下,韦从风见自己全须全尾,吁了口气,动了动关节,从棺材里爬出来,开口头一句话便是:“何年何月何日?”
土地犹疑地看着他道:“是你?”
韦从风轩眉笑了笑,“是谁?”
不是韦从风还是谁?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29 00:04:00 +0800 CST  
土地追问:“你还阳了?!如何还阳的?”
“谁叫韦某神憎鬼厌。”韦从风笑道:“命大而已。再世为人,不知今夕何夕?”
“甲辰年,二月二。”
原来已经龙抬头了。
韦从风心道,还好只是几个月而已,没有同上回一样,在庙里转了一圈便糊里糊涂地过了三年。
日暮沉沉,二月的春风仍带着些寒意,吹得绵延的荒草起起伏伏,韦从风转身看了看棺材,里面只留下一身李清灏下葬时穿的寿衣,他叹了声气,将棺材重新盖上,埋回六尺之下。
“咦,这是何物?”
这棺材板的木材并不好,因震动而裂开了道缝隙,内里有莹辉一闪一亮,按对应的位置来看,貌似应正对着尸体的眉心。
土地一把推开韦从风,上前抠道:“我找的就是它,难怪翻遍了也没有,原来竟嵌在棺材板里。莫忘了你写下的字据,那可是白纸黑字明摆着的。”
谁知那道光亮嗖的一下飞了出来,变成了玄元。
韦从风浑身汗毛倒竖,连忙后退两步,“道长,有话好说——”
“小友莫慌。”玄元伸手,示意韦从风勿惊,再不是当日的剑拔弩张,面目甚是慈和,“贫道等的就是今日。总算将肉身还与你了。”
土地暗中扯了扯韦从风的衣袖,当然,不用他示意,韦从风也早就注意到眼前的玄元已经是鬼非人。但依着这位道爷的烈火脾性,若说是做鬼都不放过自己,韦从风当真信得。
谢天谢地。
玄元面有惭色,道:“贫道已知自己做了错事,然而悔之晚矣。李家败落后,贫道眼见自己命不久矣,听鬼差说你命不该绝,便早走一步,施法使魂魄化成定颜珠,不致你肉身损坏,好待你还阳。”
难怪韦从风感觉自己修行未曾间断,原来一直都有灵力照拂。
“但,道长如此,对修行大有妨碍。何况,在下也确有错处。”
韦从风思忖,以玄元的修为,尸解不难,但长久困于此地,便有如龙搁浅滩,更不用说还要看顾自己的肉身。
玄元的身影变淡了些,闻言笑了笑:“心中有碍,则俯仰有愧天地,不破如何再修道?修道需诚于道不假,但还需诚于心,诚于人,若只为求外家功夫,便入了左道,着实不可取,亦不能取。呵呵,活了几百寿数,如今才可算得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韦从风眼见玄元消失在斜阳下,忆起自己和他不过两面之缘,然而相打无好手,那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
忽然,他想起段离曾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你道永年恒寿,会渐渐忘却前尘?非也非也,所历的人事,桩桩件件都是颗种子,你不知它何时破土发芽,亦不知它何时长叶开花,然而,最终皆是种豆得豆,种瓜结瓜。”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30 00:19:00 +0800 CST  
土地忙活了半日,奈何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由对韦从风白了眼,“晦气,好一桩赔本买卖。本就是连年时运不佳,竟还遇见这等事。”
他说着就要走。
韦从风想起一事,笑道:“在下虽身无长物,但知道城中某处宅院,颇有些气派,只不过如今已荒废无人,您老若是不弃,便拿了去罢,也免得牛鬼蛇神鸠占鹊巢。”
土地停下脚步,侧头冷笑道:“你是说,张府?”
“正是。”
土地眼睛蹭的一亮,转身看着韦从风,口中却劝道:“罢了罢了,这宅子邪得很,小老儿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反正从张家迁出到现在,也不过折进去四五个游手好闲,想发横财的地痞无赖,你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别再蹚浑水了。再者,若是找不到地契房契,便是驱走了里面不干不净的东西,终究还是人家的地方,名不正言不顺。”
既然都出了人命,韦从风如何能坐视不理,他当下对土地拱手道:“多谢提醒。”
土地笑得一脸慈眉善目,颔首道:“这就对了。后生家,听人劝,吃饱饭啊。”
韦从风送走了土地,又将坟茔复原如初,这才动身进城。
但,不曾想过了三年,临安的气象已大不如前,韦从风在茶楼听着周遭的谈论,得知当年邻县遭了水患,灾民皆往这里而来,官府赈灾不当,竟激起民变,反贼趁乱而起,江南遭此离乱,元气大伤,名门富贾多有迁出。好在到底是鱼米之乡,平复后休养至今,尚能保留几分昔日的盛世繁华。
而当年的那座高楼,果然被朝廷拆除,又立了义伶祠。
义伶祠,韦从风望着那个香火缭绕的祠堂,孤零零立在由朱转紫的晚霞下,唇齿间滚过这三个字,到底意难平。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30 23:10:00 +0800 CST  
天色渐晚,韦从风在角落里静坐了一个多时辰调息吐纳,直到伙计前来不耐烦地催促,于是动身前往张府。
走下茶楼的那一刻,韦从风自嘲地笑了笑,做鬼做的久了,忽然还阳,都不施隐身法,居然还以为别人仍不见自己。
临安的夜市下,到处有人卖着应时的龙鳞饼,龙耳饺等物,韦从风在过往常去的酒肆买了一份,见上至掌柜,下至茶博士,皆是新人,再尝尝点心,曾经的春笋荠菜变成了韭芽松蕈,味道大有不同。
这样的遭遇,于韦从风的生涯中,并非初次,然而过去的他并不算真正的入世,如今混迹红尘甲子有余,心境自然不同。
趁着点心还有余温,韦从风慢慢嚼了两口,明白间中物是人非的惆怅,非得切身体会不可得,之前听闻种种,再多也不过是马耳射东风而已。只是不知他下回再尝时,是否又是别一番滋味?
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张府,见附近再无人迹,便警觉起十二分来。
“鬼!有鬼!”
夜色下,两个人影忽然从那大宅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面大声叫喊,惶恐不已,韦从风亲眼见到门口倒在一旁的石狮子伸出尾巴,生生把他们绊倒,将那二人摔得满脸是血,然而他们擦也不擦,也顾不上找牙,腿软不争气地爬了一段,这才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拔足狂奔。
另有一人连大门都不走,慌不择路地从墙头翻了出来,见他起身的样子,似乎摔断了腿,然而他全然不顾,瘸着腿奋力往前奔逃。
韦从风真想立时见见是什么鬼。
下一刻,有对绿眼在门里亮起来。
好生眼熟,韦从风想起来了,不就是那只狸奴?莫非主人已去,它便在此处为非作歹?
“韦先生!总算盼到你了!”
狸奴眼尖,看见韦从风,立刻飞奔出来,死死抱着他的腿撒欢蹭痒,再不肯撒手,顿时兽毛乱飞。
韦从风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别过头皱眉道:“你已见过我,为何还不走?”
一听这话,狸奴甚是委屈,高高扬起的长尾耷拉下来,“我家老爷说了,先生一日不接地契房契,小的便要一日替先生守着。当日以为先生取了去,本已追到了老爷,结果老爷掐指一算,便知先生并没有取,因此还杖责了小的。”
韦从风冷冷道:“所以你便把气都撒在旁人身上,滥杀无辜?!”
狸奴吓得背毛竖起,榄仁形的瞳孔变成道细线,连忙辩解道:“先生误会了,那几人绝不是小的杀的!那时小人还在寻我家老爷的踪迹,并不在此地。更何况小的真要有心杀人,方才那三个又岂能逃脱?张府家规极严,未得允许敢伤凡人者抽去根骨,敢杀凡人者更是挫骨扬灰!小的发誓,只是将来此地的毛贼吓跑而已,从未害人性命。”
“是与不是,看了才知。那几个人的尸体还在否?”
狸奴的头点的似小鸡啄米,“先生随我来。”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31 00:27:00 +0800 CST  
韦从风跨进张府时,但见屋前屋后,廊下院中,残破的灯笼倏地亮起,灯火昏黄而朦胧,星星点点,宛如七夕之夜多云的银河。昔日的朱门早已蒙尘,灰尘在推门开窗间簌簌落下,那些奇花异卉淹没在丛生的杂草间,再难见踪影。
狸奴将韦从风引至一间花厅,纵身向上一跃,韦从风抬头一看,五具干尸整整齐齐地码在房梁上,尚能看出他们死前惊怖的面容。
狸奴将干尸一一拖下来,韦从风蹲下身,发现他们身上并无伤痕,然而浑身如同风干的腊肉,又轻得很,韦从风抬起其中一具的胳膊,谁知那胳膊稍一用力便断了,再一看里面的骨骼早已裂开,而肌骨干枯的程度更甚于腠理,可见是在生前就被活活吸干了血髓。
一滴不剩。
韦从风面色凝重,想了想,开始在干尸的发间搜寻,忽然在天灵盖上摸到六个小孔,他深吸一口气,拨开那些头发,见那六个小孔呈二仪状分布,显然是人为,再看看其他几具,莫不是如此。
“混账!”
韦从风脱口大骂,怒火瞬间将寒意烧的一干二净。
狸奴悄悄退到一边,大气不敢出。
原来此法不但吸人血髓,连魂魄也一并取走,也就是说,这几人再无转世的机会。
即便是妖魔鬼怪吃人者众,但也鲜少会做出着等极为伤天害理的绝户计。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31 11:51:00 +0800 CST  
“你几时发现的?”
韦从风一见这手法,便知绝非这狸奴力所能及。
狸奴见韦从风怒意大盛,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小的出去了四日,回来时闻到生人气味,还有极重的煞气,进屋后巡查一番便发现了这五人,不曾挪动一分一毫。”
韦从风看了它一眼,“你倒不怕?”
狸奴原本有些畏畏缩缩,听了这话立刻挺了挺胸,“小的有九条命,但每条都是我家老爷给的,如何敢不尽心。”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31 12:09:00 +0800 CST  
韦从风又问道:“后来可还有什么东西来过?”
狸奴使劲摇了摇头。
“那,城中可出了什么古怪之事?”
狸奴趴在地上,低头沉思了片刻,坐起来道:“有,之后有几户人家的婴孩不见了,后来在山上寻到一点骸骨,大约……是冬至前后,官府也无法子。”
它说完,抬起头望向韦从风,转着两只耳朵诚恳道:“小的回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只能听到这么些了。”
“那倒未必。”韦从风已冷静下来,无意间瞥见四周虽落了灰,但却完好无损的器具,不由打量着它,忽然笑道:“你固然足不出户,自有八万四千耳报神。”
狸奴眨了眨眼。

子夜时分,一群老鼠排成串,跟在一只硕鼠身后,正向花厅跑来,就要到门口时,就目睹狸奴的头猛地伸了出来,顿时吱吱叫着乱成一团。
狸奴低吼一声窜了出来,闪电似的将它们一只只衔到屋内。
韦从风原本正赏着墙上的字画,此刻转过身,看着地上道:“这便是那几户人家家中的老鼠?”
狸奴端坐在门口把守,盯着硕鼠打了个哈欠,转而横卧下来,顺便舔了舔唇齿。
细长雪白的尖牙在烛火下闪着钢刃似的光芒。
硕鼠浑身不住直打哆嗦,两粒绿豆眼只看着狸奴,缩成一团,开口道:“是是是,不知大王叫我等前来有何吩咐?”
看不出这狸奴比自己想的还要威风凛凛,韦从风忍着笑,坐下后正色道:“说说去岁冬至前后,自己都看见了什么。若答得好,便放你们回去。”
那几只较小的老鼠自然还不能说人话,硕鼠上前和它们吱吱叽叽了一阵,答道:“回大王的话,它们说,那几日有股气息迫得它们都不敢出洞,等敢出洞之时,家中的婴孩已不见了,因此并不知情。”
韦从风皱起眉头。
见此情形,狸奴站起身来,匍匐在地上,作扑杀状。
老鼠们慌了阵脚,又聒噪了一阵,硕鼠又道:“它们说,还有一异事,但不是在冬至前后。”
韦从风对狸奴点点头。
“是这样,这几户人家的主母或小妾,皆生的异常美貌,但是全都来路不明,看着虽是弱质女流,并无异于常人之处,然而它们平日里从不敢在她们面前现身,路过时也要绕道走,总隐隐感觉害怕。”
韦从风霍地拍案起身。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5-31 22:40:00 +0800 CST  
“我再问你们,那些女子是否从不饮雄黄酒?”
硕鼠看了看身旁,对韦从风道:“不单单是雄黄酒,只要是酒,便一概不饮。”
韦从风心下有了计较,问清了那几个女子都是谁家的,家在城中何处,几时进门,以及家中诸般人事,最重要的是,她们进门之后,家中有无人暴毙横死。
他正打算一一记下,这群老鼠何其机灵,争先恐后地爬到案上磨墨铺纸,剪灯倒茶,还有两只爬得慢些的,几乎就要为谁口衔狼毫而厮打起来。
韦从风看得心烦,扬手将它们都扫下桌去,“一个一个来,说完就走。”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韦从风停笔长吁了口气,吹干墨迹后,看着白纸黑字,对仅剩下的硕鼠道:“还有一事,需你去做。记得你所在的人家,婴孩被盗的最早——”
硕鼠转了转眼珠,犹豫道:“就怕小人粗手粗脚,误了大事。”
韦从风笑了笑,“行了,人话能说得,也不过只差张人皮,能做的可多了去了。不过,想来我这等人,如何能差的动灰八爷。”
狸奴凑近硕鼠,前爪踩住它的尾巴,鼻翼张合着喷了口气在它身上。
硕鼠感觉到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正在自己肥壮的脖颈和后背间轻轻游移,不由紧闭上眼,心慌尖叫道:“大王息怒!大王饶命!不是小人不肯,只是惊蛰还未到,按理蛇虫鼠蚁是不得出洞的,今日已然是冒了大不韪,若是小人回去再有什么动静,万一被家神撞见了,那,那小人的微末道行必定尽丧,到时谁还来替大王尽忠呢?”
“又不是叫你去害人,慌什么?”
韦从风拿起桌上一碟已经干涸的红印泥嗅了嗅,随后刮了些下来,细细磨成粉,取了张纸包好,扔到硕鼠眼前,“回去就找机会洒在她常用的胭脂水粉中,我明日便去查验。”
狸奴不耐烦地在硕鼠头顶大声嘶叫了声,硕鼠赶忙将东西藏好,“大王放心,小人一定办妥,一定办妥!不不不,即刻便去,即刻便去!”
它说着,脚下生风似的跑了。
狸奴看着韦从风坐回案前,一手支颐,另一手揉着太阳穴,便跳上案头,对着经久不用的香炉吹了吹,炉上顷刻间喷起了缕缕白烟,闻起来,是安神香的气味。
韦从风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就这么睡着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1 23:04:00 +0800 CST  
翌日清晨,城西某户殷实人家门前,苍头正要开门洒扫,却见一个道士站在门口,和蔼道:“施主,敢问贵府近况如何?”
苍头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他,见其甚是年轻,便道:“敢问道长尊号?”
“无号,在下韦从风,路经此地,见贵府上空有团黑云,甚是不详……”
苍头摆了摆手,“道长请去别处,我家老爷好佛不好道,如今供着的是送子观音,若是冲撞了,便不好了。”
哦,送子观音。韦从风笑了笑,转身走了一段路,驻足看看天色,想着若昨夜的硕鼠所言不虚,此时此刻应是这家主母起身梳妆了。
“道长留步!”
又走了一段路,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然而韦从风却似没听见,继续往前走着,直到被人拉住,他也不回头。
“道长,家中苍头老眼昏花又年迈糊涂,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万勿责怪,请随我来。”说话之人似是个管家,转到韦从风面前将他拦住,看着追的气喘吁吁。
“府上之事,若方才让在下进门,或许尚有些转机,可现在——”韦从风摇了摇头。
“道长,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千万开恩。”管家忽然想到什么,开始在衣袖里摸索着,像要掏出什么东西来。
除了银子还能是什么?韦从风一把按住他,“罢了,也是缘分,且随你再去看看,有无转圜的余地。”
管家大喜过望,引着韦从风前去。
“老爷,韦道长来了!”管家一进去便叫道。
韦从风进了宅子,见上上下下的奴仆皆是慌慌张张的神色,其中有个四十许的男子身着单衣,正站在滴水檐下相候,不时低头来回踱着步子,甚是焦急,有下人送上披风,却被他厉声喝退,不由心道:“此人倒果然是爱妻情切。”
男子一见韦从风,立马屈身上前,恭敬行礼道:“道长神通,内子今早梳妆后便神志不清,因其常年体弱,故而家中有大夫常住,谁知却诊不出什么来,只说是撞邪……”
他急得不住搓手,瞎子都看得出是病急乱投医,韦从风沉吟道:“在下方才见黑云中还带有点血光,不知近来,府中可有人……”
男子的脸色顿时颓败下来,“不瞒道长,去岁内子有孕,谁知那孩儿生下后不满百日便失踪了,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内子也因此病上加病,众人都说是鬼怪作祟,请了人来做了几场大法事,如今看来,还是逃不过。”
韦从风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总算说道了关键处,“在下可否去看看尊夫人?”
男子迭声道:“这是自然。道长可需要登坛作法?我也好叫下人准备。”
韦从风的脚步顿了顿。
“不急,追根索源,才能对症下药。”
内院。
一群婆子丫鬟站在房外,不敢进去,男子见状眼中冒火,领着韦从风进屋。
屋内满是药香,大白天也是层层帐幔,黑漆漆地透不进光。
韦从风站在屏风外,见那男子靠近床边,立时上前,用手刀劈昏了他。
床帐猛然被一股阴风吹开,露出一张极美而苍白的面容,但那双眼,已然变得烙铁般通红。
床上的女子见夫君被眼前的道士打昏,不知其有何图谋,体内的真气又被掺了朱砂的胭脂所激,冲撞不已,不由妖性大增,奈何道行早已减弱,只能拔下头上的簪子,向韦从风狠狠扎来。
韦从风手一伸,将梳妆台凌空拉到自己面前,照着她道:“莫非你想他见到你如今的样子?”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2 00:24:00 +0800 CST  
镜中哪有什么美人,只有个狰狞似豺狼的兽面。
大约是穿久了这个皮囊,乍一见自己的本来面目,那女子手中的簪子当啷落地,退回床上双手环抱,死死闭着眼尖叫。
“砰。”一只花瓶被震的粉碎,门窗径自齐刷刷地关了起来。
门外的仆妇同样吓得尖叫逃窜。
韦从风不意她如此激烈,还以为她要现形,说不得就想要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然而,那女子并没有,只是竭力忍着,眼看指甲不可抑制地慢慢变尖变长,也不过是将硬木床抓出几道深深的痕迹。
韦从风见她浑身汗出如浆,却依旧咬紧牙关,颇是佩服其定力。看来,但凡为了美,所有女子都不惜一切代价,毕竟,这皮囊坏了便无法缝补。
不料,伊人却道:“禽兽,你别猖狂,我不过是不想吓到我夫君。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是妄想!”
这倒是韦从风生平第一次被人骂作禽兽,不知该气该笑,但见眼前人之所以不肯现原形,原来并非惜貌,而是护夫,深情如斯,也堪感叹。
“悦容庄很会挑人。”
韦从风自然而然想到那一日,诸妖心性俱烈,即便在业镜之下,也无一人求饶。
他开门见山道:“你是同鬼母做过买卖,还是原本就是她的人?”
虽然九娘曾说麾下的小妖不曾与凡人结缡,但极有可能是她为了保护之前早已离开的妖精,故意如此说。
“你认得九娘?!悦容庄是否出了什么事?为何我感觉不到我的孩儿?”
那女子抬起头,面色由苍白转为了灰白,气若游丝,韦从风惊觉她的修为竟退后至此,连忙捡起地上的簪子划破手掌,将血滴在破碎的瓷片里递给她,“鬼母若是知道你们如此不济,不知作何感想。”
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就被泼上了自己的那一瓢血。
“你以为我稀罕?左不过是个死字!还免得受你们这等衣冠禽兽的折辱!”
“且慢。”
韦从风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理清了头绪,“你以为,自己的孩儿被鬼母接走了?”
女子明白过来,颤声道:“难道不是?悦容庄到底怎么了?!我的孩儿在哪里?!”
“嗯哼——”地上的男子迷迷糊糊地叫唤了声,韦从风索性在他身上贴上了张安神符,由得他梦会周公,雷打不醒。
韦从风正要告知,那女子接过韦从风再次递来的血,仰头喝下,擦着嘴角的血迹,自言自语道:“当初出来时,九娘再不许我们回去,也不许我们打听,若是生下了孩儿,她自会着人来接走,日后探望孩儿时,也由得她来安排。”
“再不会了。”
韦从风看着她,静静道:“鬼母已伏诛。诸妖修为俱废,皆打回原形。你若不信,我即刻便带你去。”
女子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韦从风继续道:“西山已寻到了婴孩的尸骨,自然,丢失的人家不止是你一户,但……”
虽是妖与道,然而个中法门谁都清楚,再不需赘言。女子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进肉中,两眼发直,哽咽道:“有人在借元婴炼丹,是不是?”
她说罢,心头大痛,随着嘶吼声,一股怒气排山倒海,震得韦从风后退数步。
这分明是护犊的母兽。
“是我傻,当初还以为是九娘来接孩儿走了,只是难过了几日,原来……”
她怔怔落下泪来。
韦从风心下亦是不忍,“我会替你找到你的孩儿。但你先要告诉我,可还记得那几日可有什么异样?”
那女子摇摇头。
韦从风揭去男子身上的符文,向外边走边道:“想起什么,便来张宅找我。对了,那些朱砂原本不足以令你如此,只是你在辰时梳妆,阳气上行,碰到这一点微末,只需静坐发散便可,是你太过惧怕,强行压制,故而才会令血气逆行反噬。”
“九娘是如何去的?”
韦从风走到门口时,那女子幽幽开口问道。
有片刻的停顿,韦从风侧首,坦然道:“是韦某杀的。”
房门在韦从风出来后又重新合上,里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3 00:40:00 +0800 CST  
大家早啊~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3 07:53:00 +0800 CST  
除却这一户,原本还有四户人家,不过其中两户的小妾已被发卖,如今不知流落何方,韦从风心下感慨,想必当初亦是两相欢好,才使得她们下定决心,不愿堕了心上人的福寿,故而出了那桃李春风的温柔乡,一头扎进烟熏缭绕的尘世里,哪怕只是妾,也要同身边人与岁月共老,可惜到头来,事与愿违。
剩下两户,一户举家出了远门探亲,另一户家中富庶,近来双喜临门,既要与一家之主做寿,又要纳第五房如夫人,正是人多事杂之际,这样看来,这户的当家主母应是不好过了,但据闻她不爱脂粉,那自然不能故技重施,何况其他几家的老鼠必然不如硕鼠得力。
韦从风想着需得好好筹谋,先过了这几日再作打算。方才的这一位被夫君捧得如珠如宝,尚且伤心欲绝,若换作那一位,保不齐得知了真相,到时候又是丧子的切肤之痛,又是新人如花笑颜,即便是寻常女子,多半也要发狂伤人了,更不消说是妖。
他一面盘算,一面亲自上山查勘,看看是否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二月的山上春意料峭,连春阳也只能将寒意减轻些许,韦从风寻着狸奴打听来的方位,果然在一堆乱石间找到了一点骸骨。
难怪官府找不到,谁家孩子的骨头会是青碧色的?不知情者,无论怎么看,都是节竹子,但韦从风知道,其母应是条竹叶青。他曾在段离的药庐里见过用此蛇泡的酒,满百岁者其骨变青如玉,生子不满百日,其子之骨类母,因其族生来便先天不足,气脉微弱,须得其母在怀胎时将精气渡与才可保得无虞,又兼得本元纯净,故而药性最烈。然而段离从不用幼蛇,道是如此杀生有违天理。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3 22:42:00 +0800 CST  
韦从风捡起骸骨细看,见其色泽虽是青碧,但已无如玉的光泽,反而像是段蜡烛,他稍稍用力,骸骨当即断裂,上面还有股不知名的草药味,但明显能分辨出其中有紫白石英、朱砂和雄黄。
“一蒸一煮,其骨如瓷;再蒸再煮,其骨如陶;三蒸三煮,其骨如蜡。”
即便本身不修道,但只要是精于炼丹之人,对此诀全都耳熟能详。
掌心里的骸骨被攥的碎成了小块,硌得慌。
韦从风竭力平心静气,抬头放眼四周,单以风水论,此处又是绝佳的炼丹之地,显而易见,这骸骨是从药鼎里被倒出来的。
猜想是一回事,亲眼证实则又是另一回事,韦从风的手微微抖了下,闭眼调息片刻后,将地上的骸骨尽数拾起,又扯下一截衣摆,把它们悉心裹好。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3 23:19:00 +0800 CST  
他回过头再寻找一番,并没有见到其他几具,不知是它们尚未被炼丹,还是流落在别处,然而韦从风心中也知大半是凶多吉少,不由黯然。
既来之则安之,韦从风见这里颇是清净,扫除杂念定下心后,便开始每日的功课。
天地间,只剩下风声飒飒,云岚聚散。
一人静坐在山崖,安如磐石。
这一坐,坐了许久,韦从风睁开双眸,眼看日将西沉,便起身下山。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3 23:44:00 +0800 CST  
斜阳脉脉,倦鸟归巢,万物又被笼罩在暮色之下,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呜咽咽,吹得人心头发毛,天上的云彩多了起来,将余晖遮住,显得天色愈发昏暗。
然而韦从风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先去了另一个山头,待他回到张宅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狸奴像只狗似的跑到门口相迎,“韦先生,我还道你又不辞而别了。”
韦从风推开门,皱眉道:“门前别说人话,上回是侥幸,不然万一被哪个高人捉了去,打杀烧杀我可不管。”
“是这里了。”
韦从风前脚进门,身后就出现了两个读书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宅子。
狸奴弓起背,龇牙咧嘴。
“有人吗?”
狸奴正要吓跑他们,韦从风冲它一挥袖,外面便只听见声微弱的猫叫。
那二人面面相觑,正要上前推开门,就见韦从风迎了出来。
三人寒暄过后,原来是外乡来此地赴春闱的秀才,一姓刘,一姓王,因临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而后打听到这处荒宅,便结伴来此。
“此宅空旷已久,韦某亦不过是借宿而已,二位请自便。”
狸奴早已跳到树上,刘生无意间抬眼,正看见它瞪着自己,唬了一跳,随即抚着心口,笑道:“甚好,如此便不怕鼠患害书了。”
韦从风暗笑,引了他们去客房,谁知他路过偏厅时,瞥见黑灯瞎火的房里面坐着个人影,正悠闲地品茗。
那人影闻声抬头,先是冲韦从风笑了笑,随后张口吐出条信子来。
韦从风立时站住了。
“道长,何事?”刘生与王生顺着韦从风的视线向里面看去,刘生还拿灯笼照了照,眼中一无所获。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4 23:05:00 +0800 CST  
韦从风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人年岁不大,一身锦衣,笑意盈盈,右手端着盖碗,左手先向下指了指地,又指了指天,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下。
二更天,在此。
“没什么,仿佛听见有蛇虫鼠蚁的声音。”
韦从风笑着掩饰道,若无其事地走了,临行前,他暗中单手将一枚压邪钱对折成两截,一分为二,电光火石间,那两半精铜深深嵌在门前的石砖里。
此乃道门中颇有修为者警示各路妖邪之意,若是道行浅薄之人使来,绝无如此震慑,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徒添笑料。
将那两个秀才安顿好,韦从风转身,见狸奴并未走,而是示意自己跟着它。
韦从风走了一段,才发现原来狸奴给自己安排了卧房,且里面已被打扫干净,被褥器具,一应俱全。
“有劳。”
韦从风笑了笑,转念想到偏厅还有个不速之客,如何还肯等到二更,即刻返身折回。
“韦真人。”
韦从风才走到回廊,见锦衣人站在门口看着地上的铜钱,正作势要跨,然而他觑了眼韦从风,终究还是悻悻地退了回去。
“小可柳四郎,奉家父之命,有几句话要带给阁下。”
“请说。”
“明日有一事相求,希望阁下能助柳家一臂之力。”
“何事?”
柳四郎笑道:“此事说来话长,阁下不妨进屋,待小可慢慢说。”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4 23:54:00 +0800 CST  
韦从风进屋后,为防那两个秀才半夜出游,见到此处生疑而过来碍手碍脚,不说点灯,索性挥挥衣袖,连门窗一并虚掩起来,只留一扇对着他们住所的窗户半开着。
“真人端的好心肠。”
暗室中,柳四郎啧啧赞叹,“有了真人襄助,祸患可除矣。”
“祸患?”
柳四郎点头道:“不错。想必真人听过一亩之地,三蛇七鼠。如今临安的鼠患,着实令人心惊。想当年的水患,不就是因鼠穴决堤的么?如今那为首的受了封正,更是不可一世。”
韦从风质疑道:“既是闯下祸事,如何还能封正?何人封正?”
楼主 翠蔓扶疏  发布于 2015-06-05 00:12:00 +0800 CST  

楼主:翠蔓扶疏

字数:2929

发表时间:2015-04-01 05:32:5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31 14:51:2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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